骤然而至的雪
2017-01-11黄复彩
黄复彩
竹林寺
这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到街道上。当然,我没有与家人一同过1968年的春节不全是因为她。但是,当得知她也不打算回家过年后,我对我此前的决定不再犹疑。
雪,无声地下着,整整三天了。站在队屋前,四野白茫茫一片。
除夕是在贫农代表家过的。借着雪光回到队屋里,一头钻进了被窝,枕着从村子里传来的零零落落的鞭炮声,在烛光下读屠格涅夫的小说《木木》。哑巴盖拉新把绑上石头的小狗木木捧在手里,闭上眼,一松手,小狗无声地沉入海底……
我很快就睡着了。那时候我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失眠。那一夜,我似乎什么都不曾想:我的父母,那条石板路街道,那个四面透风的阁楼,以及被人押着站在大街上向毛主席请罪的父亲。
第二天的早饭仍是在贫农代表家吃的。吃过早饭,我决定去她那里。
其时,她正坐在火桶里,在织一团毛线。
所有的知青都回去了,唯独剩下我们俩。我感觉自己就是荒岛上的鲁滨孙。
她的眼光热热的,有一团雾气。她说,我就想着你会来。说着,递给我一块火桶板。火桶本不大,现在,一下子塞进去四条腿,就再也没有其他空间了。好在很快就暖和了,温暖代替了一切,也代替了那一刻的拘谨。有一刻,我伸进火桶布内的手触到她的膝盖,就像触到一只小兽,立即就缩开了。
她问我在贫农代表家吃了什么,我说了,我也问她在队长家吃的什么。到底她吃的比我好。她说,队长家的腊肉很香,但她没好意思多吃。她伸手打开一只铁鼓,抓出几块炒米糖在火桶布上。我也不客气,捡了一块塞进嘴里。但我不能吃得太多,这是必须的。很想说点什么,以打破彼此的尴尬。要知道此前我们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甚至都没有单独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现在,竟挤坐在一只小小的火桶里,膝盖不得不挨在一起。诺亚方舟,是的,我们是在诺亚方舟上,彼此温暖着。身体是暖的,心也是熨帖的。她织着毛线,偶尔针头相互滑过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夸张。我总想找点话说,但却总是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她也是。过了一会儿,她把织了一半的围巾卷成一团,叹了口气,说,长到十八岁,第一次没在家过年。说时,眼红红的。我说我也是,接着又是沉默。我料到她这一刻究竟想到了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同样不肯回到街道上与家人共度这个一年一度的春节。但我不愿去想这些,也不愿说。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她把那团毛线随手丢在身后的床上,把手伸进了盖得密密的火桶布。现在,四只手,都在黑暗中。我们看不见它们,但分明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就像四只小兽,各自瑟缩着。
时间过了很久,我的手触到她的,轻轻地一触。我一把就捉住她,捉住那只小兽。她挣脱着,感觉只是出于本能,很快就驯服了。现在,那只小兽就这样被我紧紧地捏着,捏在我的手里。火桶里的暖气很大,手心湿湿的,不知道是她的汗湿到了我,还是我的汗湿到了她。似乎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也感觉到彼此的尴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到底还是她首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她说,我们去竹林寺吧,去给老尼拜年。我说好的,手心里仍是湿湿的。
一股雪粉扑进屋里,拍打在我的脸上,禁不住打了一下寒颤,却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那一年,我二十岁。
我们走进那片竹林,天陡然暗了。雪仍在下着,只是比早上小得多。雪落在山野上,打在竹子上,四野一片沙沙之声。我们的脚踩在冻雪上,咔嚓咔嚓。没有料到的是,一团雪打在我的猴帽上,又一团雪打在我的后背。她靠在一棵竹子上,握着两团雪,嘿嘿地笑着。我也不示弱,抓起一团雪朝她扔过去。我们跨过雪坑,在竹林里追逐着,大声地叫着,沙哑地、胡乱地唱着时尚的语录歌。终于抓住她,捉住一只胳膊,将她扭到身后,动作之猛,连我都没有料到。她哎哟了一声,说,你干什么呀,你扭痛我了。她的脸红红的,从她的嘴里哈出来的热气有一股青草的气味。我喘着气,说,你逃得比兔子还快,逃得比兔子还快。我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只想时间就这样停滞了,永远地停滞着。我开始拉她,动作十分粗野。她挣扎着,力气大得无法想象,并且叫着,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终于被她挣脱了,她飞快地跑着,这一次真的比兔子还要快。遂想起她在学校跑道上穿着红色的运动衣,颀长的双腿飞快地跑过一圈又一圈。我们爬过一处处山坡,越过一片片竹林,跨过一根根被雪压倒的竹子,一直跑到竹林的尽头。
其实,我只要认真地追赶,会再次将她的一只手捉住,并且像刚才一样扭到她的身后,让她的脸在我的目视下红得真切,红得透亮。但那一刻我失去了追赶她的勇气。这样的结果是,我们都累瘫了,各自倒在身后的竹子上,大口地喘气。
此前已有人说我们俩在谈恋爱。但我们都竭力地申辩着,感觉那简直就是在对我们污蔑。我们怎么会谈恋爱呢?怎么会?怎么会?我相信,靠在另一根竹上的她也在想:怎么会?怎么会?
但此刻我在想,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不会?
刮来一阵风,山野呼啸着,竹子上的冻雪大块大块地落下来,打到我的猴帽上,打在我的脸上。汗湿的内衣冰冷地贴着后背,一阵狗吠传到竹林里,我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竹林里。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场虚妄的梦。我靠在竹子上,很想掉头就走,回到我的队屋里,一头钻进被窝,去会屠格涅夫,去会盖拉新和木木,但我还是跟着她进了这座古老的竹林寺。
我来过这里,寺旁有一块断残的碑,是王阳明的《竹林寺记》。
说是寺,却没有了菩萨,也没有佛。老尼与另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太坐在火桶里,盖着火桶布,老尼的徒弟大明在厨房里忙碌着,有一股热气从厨房里传来。
大明认出了她,她们打着招呼。老尼说,在这里吃饭吧?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老尼并不希望我们在这里叨扰她。但我们还是坐下来,在那张烧着炭炉的八仙桌旁坐起来。炭炉里汤水沸跳着,炖的是一锅干菜老豆腐,另有一碗霉豆渣,一碗腌萝卜角,以及一小碟豆腐乳。饥饿比什么都来得现实,我忘记了刚才的失落,忘记了在她面前应有的矜持,那餐饭我吃得狼吞虎咽,我分明感觉到老尼那眼光里对我的不满。
好在这一餐饭终于结束,身子也暖和了许多。大明沏了一壶茶,给每人都倒了一小碗。听到那老太说,他们这些下放知青,将来成家怎么办?老尼说,还不是他们伙子里找。老尼的话让我从饭后的困倦中猛然醒来。我没敢看她,却对老尼说,你不要瞎说,你不要瞎说。
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很快就离开了那个村子,也离开了她。直到三十多年后,我再次来到那个村子,来到竹林寺,然而却再也没有见到老尼,连老尼的徒弟都没再见到。当然,我也没再见到她,直到现在。
空山不见人
我们是无意间走到这儿来的。
一座类似于北方风格的四合院,在周围的高楼广厦中显得特别安静。院门洞开着,门额曰:龙华院;门口挂着两块牌子,左边是重元寺佛教图书馆,右边是寒山书院。
朋友带我来,原是要拜访一位佛像雕刻师的。电话一直处在关机状态,但我们还是来了,果然人去室空。来了也是来了,朋友就领着我在这重元寺逛了起来。
占地约在二百亩左右,由政府在几年前出资兴建,当然也有企业家加盟,耗资八亿,于是就有了一座现代化的寺院,山门额曰:南梁道场。十月,阳光很白,很亮,没有雾霾,阳澄湖一片浩瀚,这座寺院就建在湖中央的一处人工岛上。重重殿阁,门墙高构,佛像也往高大处塑来。从前有“骑马关山门”,现在则要“开车关山门”。现代人总要盖过古人,却又总在一些什么地方输过古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我总觉得,只有进入到这样的氛围中才能与历史接轨,与古人对话,才能找到丢失已久的心源处。而走在这一片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中,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不经意间,我们走到这里,与这座北方风格的四合院不期而遇。
门前一排嫩绿,几点鹅黄,无论是雪松还是白果树都是这一两年新栽的,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也让我们眼前一亮。于是,我们走进这座四合院。迎门处一株高大的桂花树,花期刚过,油绿的树冠上仍有残存的花粒,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不见一人,不闻一语,来了也是来了,好奇心驱使,我们还是踏上右边的走廊。门窗都敞开着,有一股热辣辣的气息,这是人的气息,人群的气息,虽然并没有一人。三十几张桌椅,整齐地摆放着。就像我们在当今很多教室里看到的,每张桌子上堆放着一摞摞书。我浏览着那些书的内容:中国通史、佛学概论、印度佛教史、二课合解、遗教三经、沙弥律仪、八识规矩颂、百法明门论、大学语文、中级英语……我熟悉这些书,熟悉那些坐在课桌旁的人,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座佛学院教过书,直到今天,他们中的很多人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当然,他们中的一些人正成为中国佛教的中坚。教室的一角放着一把吉他,黑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右下角有作业提示:背写《藕益大师的人身(生)序文》;作文:净土法门,注意,三人内容同样者,重写……。看着这些粉笔字,我忽然笑了。那些僧侣,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就活现在眼前。
空荡荡的教室里不见一个人影,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此刻都不知去了哪里。走廊里的那张乒乓球台上,球拍就那样随意地丢放在球网的两边,欢快的笑声余音未绝,比赛的双方似乎刚刚离去,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空山不见人”,但却把一座活的图画留给我们看。这实在是一幅生动的图画。
春笋雪里蕻
我喜欢咸菜——这被认为是很不好的饮食习惯。卫生专家说,咸菜有亚硝酸盐,这是一种致癌物质。说起来挺吓人的,可我还是喜欢。我喜欢喝粥,粥就咸菜,就像山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哪里有,哪里有?
二十多年前我在甘露寺佛学院任教,甘露寺的老常住大幸师太知道我喜欢咸菜,每次我去,她都说,等一会你把饭打到我屋里来,我给你炖咸菜吃。单是师太的口吻,就挺诱人的,感觉老人家要请我吃的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咸菜,而是一种上等的美食。我去时,就看见屋里生了一只小泥炭炉,泥炭炉上坐着一只砂吊子,砂吊子里蒸腾着热气,果然是一吊子咸菜。去年腊月腌下的雪里蕻,经过一个冬天,雪里蕻黄黄的,一股淡淡的酸臭——哈,真对不起,你总不至于会恶心吧,要知道,对于很多有此癖好的人来说,无论是臭白菜,还是烂萝卜,都是特别的下饭菜。就像山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哪里有,哪里有?
大幸师太七十多岁了,可她还是在寺院后面开了一小块菜地,菜地里就种着萝卜和雪里蕻,还有一畦春不老。春天,腌着雪里蕻的缸口不时冒出一股股泡泡,带着一股酸酸的雪里蕻的香味。有学僧从山上采来一把春笋,是那种手指粗细的嫩竹笋,师太就从那缸里挖出一把雪里蕻来,春笋切成一段一段的,用那嫩嫩的春笋炒雪里蕻,再放几颗干辣椒,依然是放在那小泥炉上慢慢地炖着,黄是黄,白是白,黄的是雪里蕻,白的是嫩春笋,外带零星的红辣子作点缀,一吊子菜就活色生香,风情万种,不能不引人垂涎三尺了。有闻到香味的学僧,过罢堂(午斋),悄悄地钻到师太的屋里,抓起筷子,寡口吃上几筷头,辣得嘴里丝丝地嗍着,刚出门,就遇到法师,法师虎着脸说,站住,八关斋戒,第某某条,第某某条,背诵一遍。学僧便站定了,背诵道,不香油涂身,不歌舞娼伎,不非时非食……不等学僧背完,法师已钻进师太的屋里。学僧掩嘴而笑,便又大声背诵:不非时非食,能持否?
有人说,咸菜源出于寺院,出家人长期茹素,难免不让鲁智僧们“嘴里淡出个鸟来”,于是就发明了咸菜。宋朱敦儒《朝中措》词有:“自种畦中白菜,腌成瓮里黄齑。”这黄齑,就是咸菜。至于春笋炒雪里蕻,同样也有出处,清代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十月·时品》“冬笋新来,黄齑才熟”便是也。
咸菜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为富人、高雅人所不屑,古人甚至用“黄齑白饭”来调侃穷酸的读书人。明郭子章《谐语》说范仲淹“少时作《齑赋》:“陶家瓮内,淹(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咸菜在陶瓮里腌成,其色碧绿青黄;而措大(贫寒失意的读书人)吃着咸菜白饭,竟至于能口舌生香,这不能不是一种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咸菜似乎只适合贫穷人,只适合甘于粗茶淡饭,清苦茹素的出家人。除了寺院,对于很多在苦日子中过来的家庭来说,咸菜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季,当大雪封门,出门不便,一碗咸菜炖豆腐,便能吃得满屋生香。在我们老家的那条街道上,哪一家的过道里不摆着七八头十个咸菜坛子?一整个冬天,屋子里都是咸菜缸冒出的酸酸的气味,过惯苦巴日子的人家,咸菜是一餐都缺不得的。
父亲在时,每年都要腌一坛萝卜,盐放淡,到了来年的五六月份,那萝卜就烂得差不多了。吃时,碗里滴几勺香油,几勺辣椒糊,饭锅里蒸了,那顿饭其他菜就都变得可有可无了。
大幸师太往生十几年了,我每每想起老人家,就会想起她的泥炭炉子,想起她的带一点臭味的咸菜,当然还有她的春笋雪里蕻。
骤然而至的雪
头天晚上多写了几行文字,午后的这一觉就睡得有点昏天黑地。忽得一梦,母亲将一件衣搭在我身上,说,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这是母亲惯常的语气。豁然醒来,梦中情境依然,却不见了母亲。想着这是母亲离去后我第一次梦到她,却是生死茫茫,阴阳相隔,便拥被在床,怅然良久。
我是被彻骨的寒冷冻醒的,掀开窗帘,呀,下雪了!午斋时天是阴的,但毕竟没有雪。这场雪,是在我睡着后下的,前后不过两小时,却下得如此凶猛。对面的山,远处的村庄,以及大殿古铜色的琉璃瓦上全都覆盖着一层雪,黑和白的线状或块状,疏疏淡淡地铺满了一个世界。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过往,四野山林在一片朦胧的雪雾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世界静穆而有穿透力,就像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画。
一场骤然而至的雪,一场快雪。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那一年忽然厌腻了写作,便拜画僧妙虚练习书法。可我偏是一个学什么都没有恒性的人,几年过去,字没有多少长进,但案头的书帖却堆积了尺如高。到底不是写字的人,那些帖子,我读的不是字的结体与墨迹,而是文字本身。读《肚痛帖》,佩服张颠能把最不起眼的琐屑写进书里,入到文章中。读《快雪时晴帖》,读出的是书圣王羲之文字的精妙,此中一个“快雪时晴”,与之有同工之妙的也就是鲁迅先生的“排出九文大钱”了。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冷得让我无法多爱一天
——张学友《吻别》
前几天黄平兄来信,说他正在读我九年前的一本散文集,“怎么会许多文章都在下雨天写的,感觉你的世界一直就在下雨。”我回答他说:“雨,总会令人伤感,悲愤出诗人嘛。”而对于雪,我却是喜欢的,温暖的,且是兴奋的。可惜黄平兄没有读到我写雪的文字,所以他就只看到我的雨季,只看到我的忧伤了。
披衣下床,竟接连打了两个冷颤。这场雪,对于我这样衣裳不备的远行客,的确是有点不怀好意。我来到对面的库房,翻出一件僧人的棉袍裹在身上,镜子里照了照,颇有几分滑稽,但也顾不得许多了,没有什么比温暖更让人受用的。
因为母亲的离去,近来总免不了情绪低落,感念人生的无常,无论多么亲近的人,走了就是走了。有一次有人问我,空,就是什么都没有吗?我告诉他说,空,是说世间万事万物,无时不在刹那的变化中,就其性相来说,没有一个实在的体,这就是寻常所说的无常。有些事,在当时是恼人的,不快的,但过了很久,再想到,却是温暖的,快意的。想起少年时的一个雪夜,我捧着一个大厚本的小说在煤油灯下读得风生水起,却没在意父亲的一再警告。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家走进来,夺过书,一把就扔到雪地里。我赶紧赤着脚,把那本书捡回来。父亲心痛的是灯油,而我心痛的是那本借来的书。父亲生前,我们同他亲近太少,父亲的影像在我们的脑海中总是淡淡的,正因为如此,有关父亲的每一个片段都会勾起父子之间血肉亲情的温暖回忆。又想起下放农村的第一年,正遇上雪,我和她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奔跑,追逐,相互扔着雪球,放肆地叫喊着。雪,成就了一段短暂的因缘,但美好却一直存留在记忆里,偶尔翻出来,仍是暖暖的,就像咂一杯温热的带着酸涩味道的黄酒。
我想我应该给我的一直在南方的小外孙女拍一些雪景传过去。溜溜一直没有看过真正的雪,而我总是对她说:“溜溜,姥爷带你回老家好吗,回老家看真正的雪。”然而她回来时,却总是夏天,即使冬天,也总没有雪。我把手机调到拍摄状态,踩着湿滑的雪,走到那两棵老桂花树下。一整座寺院看不到一个人,从一间寮房里隐约传来诵经声,像是一个人的梦中呓语。我披着雪,独自在寺院里漫无边际地走着,谁也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听到法师在他的玻璃晒台上叫我:“冷吧,上来喝杯茶吧!”
“好雅兴。”我说着,遂上了他的晒台。
他穿着单薄的僧褂,手上留着墨迹,像是刚抄完一幅经。电水壶盖卟卟地跳着,白色的水汽冲上头顶上的玻璃顶,弥漫在整个晒台上。他熟练地洗着茶具,将一小杯深褐色的茶水放在我面前。茶是老普洱,正合我这个年纪,也像我的人生,入口时淡淡的苦涩,越到后来,满嘴氤氲的就是淳厚的、绵绵的感觉,经久不息。
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无声的雪,但落在树冠上,落在附近的灌木和竹林里,耳畔只是一片细密的沙沙之声。坐在这方晒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村庄以及那条静静的河流。世界像是被这场寒冷冻住了,包括我们。我们喝着茶,话却是有一搭,无一搭。这一刻,一切话语似乎都是多余的,一切尽在杯中之茶,尽在仿佛静止了的这方世界。
清人张岱因爱雪,特意选在一个雪夜去游西湖,却偏偏遇到与他一样爱雪如痴的人。于是舟子感叹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在这个落雪的午后,我与法师裹着棉大褂,坐在晒台上喝着老普洱,默默地搜寻着有关雪的记忆,痴者如我,又如法师。
天渐渐暗下来,雪还在下着。
“咣、咣、咣……”大殿里的幽冥钟沉沉地响着,一个沙沙的声音唱着:“洪钟初叩,宝偈高吟,无边世界,天长地久……”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