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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词歌

2017-01-11闫耀明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根儿大国婆婆

闫耀明

1

女儿河是女人心里的一条圣河。她每天在院子里忙碌,一抬头,就能看见女儿河。她到田地里去侍弄庄稼,要在女儿河边走过。她清洗农具家什,要到女儿河边,与河水肌肤相亲。她熟悉女儿河,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女儿河在女人家附近流过时,转了一个弯,弯出一潭小小的水湾。女人站在院子里,远远望过去,能清楚地看到女儿河弯出的弧线,圆润而优雅,像一只猫翘起的弯尾巴。

这个水湾是女人最为心仪的地方,那几棵站立着的杨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别看这空间小,却承载着女人许多的秘密和心事。

现在,女人就在向那个水湾走。女人体态丰盈,走得轻快,脚下充满弹性,长长的裙摆悠荡着,摩擦她的小腿,痒痒的。她的手里,拎着一只不大的柳条筐,里面放着几只她刚刚从菜园里拔出来的水萝卜。

月亮圆圆的,悬挂在她右前方的夜空上,清清白白的,散射着清冽、干净的光,轻柔地泻下来,投在河面上,投在杨树的肩头,也投在女人那小小的空间里。

女人便笑笑,无声无息的。她不想发出任何声响,免得被其他人听到。这样一个清澈的月夜,这样一个温馨而浪漫的小小空间,是属于女人自己的。她不想与别人分享。

来到河边,站在杨树下,女人仰头望望眼前的大月亮,觉得这月亮那么像自己圆圆的脸。女人便调皮地冲月亮努努嘴。

接下来,女人深深地吸一口气,开始做自己期盼着的事。那是一件圣洁的事,女人很看重。她很会享受这样一个过程。

她蹲下身,把裙摆掖在怀里,伸手在河水里撩起一捧水,看着水滴从她的手指缝里流下来。平静的河面被她弄出了丝丝涟漪,上面铺着的月光闪动起来,变成了一块块晶莹的碎银。河水中,几条白鱼似乎被女人吓到了,扑棱棱甩着尾巴,拍打着水草,匆匆游去。水草轻轻摇晃,叶片上的月光便纷纷坠落。

“嘻嘻,小调皮!”女人笑笑,轻声对游开的白鱼说。

她拿出柳条筐里的水萝卜,在河水里清洗。那铺满河面的碎银推推搡搡,一派欢欣。河水在她的手里跳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女人看来,这情景这声音,都不是随意而来的,是在为自己即将开始的仪式而发生的。

水萝卜已经被女人清洗干净了,她站起身,将后背靠在一棵杨树的树干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四下里望了望,确信这个小小的水湾只有她一个人,这树下的小小空间只属于她自己。她撩起裙子,麻利地脱下了短裤。短裤是粉红色的,女人喜欢这温暖的颜色。在月光的映照下,那粉红色闪出的光泽有点失真,似乎含义不清。但女人习惯了,也接受了。她将短裤挂在树丫上,从洗好的水萝卜里精心挑选一只,拿在手里。相比较,这只水萝卜更直溜,更粗一些。她细心地弄去萝卜须。有萝卜须子,看上去总觉得像个毛头小伙儿,不厚实。女人喜欢厚实的感觉。

她再次将身体靠在树干上,使劲靠着,昂起脸,闭上了眼睛。

渐渐地,女人清晰地感到,水萝卜在一点点进入自己的身体里,有了圣洁的月光,有了一种让她着迷的清凉,也有了男人福根儿的体温和气息。她细心地体会着,将牙齿轻轻地咬起来。渐渐的,女人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一扭一扭的,在树干上摩擦。她分明感到女儿河整个颠倒过来了,将她的身体完全淹没,她像一条白鱼那样在水里游,畅快地游,她的身体仿佛已经融化在了河水里。恍惚中那轮明月就亮在她的眼前,圆圆的,似乎一伸嘴就能咬住。她真的伸嘴了,咬住月亮,像咬面饼那样,将月亮咬下一块来。

颠倒过来的女儿河一点点正了过来,河水也慢慢退去,女人被淹没的身体重新回到月光下。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女人发现自己出汗了,裙子粘在了屁股上,后背上的短袖衫更是死死地贴着皮肤,她拉了一下,竟然没有拉下来。

女人睁开眼,看着月亮,“哧哧哧”地笑了几声。

她把手里的那只水萝卜扔进河水里,看溅出的涟漪一点点漾开,又一点点消失。

女人将短裤穿好,又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裙,上下打量一遍,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了,这才拎起柳条筐,心满意足地走出那个小小空间,走出水湾,向家里走去。

走路的时候,女人的嘴里哼唱着小曲。

月光无声地注视着她,送她回家。

2

女人哼唱的小曲,是男人福根儿教给她的。

那时,女人和福根儿正谈恋爱。福根儿内向,话不多,但没事时,特别是自己一个人时,喜欢哼小曲。

女人问:“你哼的是啥曲子?”女人没听过这曲子。其实女人平时很少听歌,她不知道自己的五音全不全。

福根儿似乎愣了一下。女人知道,福根儿独自哼小曲,并没想让她听到。

既然女人听到了,福根儿便笑笑,说:“我也不知道。这曲子,也许没名。”

“是没词的曲子。”女人说。因为她分明听到,福根儿哼唱时,只发出了三个字音。它们是“咿”“呀”“啷”。

福根儿连连点头,说:“对,是没词的曲子。”

女人便“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看到福根儿点头时,那么像鸡啄米。

不过女人还是很喜欢这没词的曲子,因为它听上去轻快,节奏感强,有朗朗上口的意思。

“你教我吧。我想学学这首没词的曲子。”女人缠着福根儿。

福根儿面露难色。“我……咋会教你啊?嘿嘿,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这曲子是个啥调调。”

女人并不在乎:“你就会多少教我多少。要不,你哼唱就行了。你唱,我听。你唱多了,我听多了,自然就学会了。”

“那……需要多久?”福根儿接受了女人的建议。

女人把头靠在福根儿的肩上,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一辈子。你要给我唱一辈子,我跟你学一辈子。行不?”

福根儿的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说:“行。我给你唱一辈子。”

后来,女人真的学会了这首没词的曲子。她甚至觉得,自己比福根儿哼唱得还要好。

女人便经常哼唱,一个人干活儿的时候,她都要哼唱。

但是女人从没在别人面前哼唱过。她觉得这是她和福根儿之间的特殊语言,不能与别人分享。尽管没有歌词,但这并不重要,女人认为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其实就是说不清的,需要去体会,去感悟,能说得清的,恰恰不是生活的真谛。

再后来,女人和福根儿结婚了。新婚之夜,女人很认真地给福根儿哼唱了这首没有歌词的曲子。福根儿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说不出来,但是明白女人看重这首无词歌的心思,感觉到自己的女人是个好女人。能娶这样的女人,是他福根儿有福气。

不善言辞的福根儿便死死地搂着女人,搂得她上不来气儿,也搂出了女人一串开心的笑声。

再后来,女人怀孕了。她每天都要独自对着日渐凸起的肚子哼唱无词歌。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

女人和福根儿都很高兴,开始规划儿子的未来。儿子已经读到高中了,在镇高级中学上学,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三年的高中生活,转眼就过去,很快的。他们希望儿子能考上个不错的大学,将来呢,能留在城市里工作,娶个城里的女孩儿,把家安在城市里。到那时,女人和福根儿就可以自豪地说,他们尽到了做父母的责任,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规划是美好的,但问题也很快出现了。他们家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女人的婆婆身体不好,尤其是腿脚不行,几乎走不了路,勉强下地得扶着墙。她和福根儿每天辛勤劳作,省吃俭用,挣下的钱,大部分都给婆婆治病了,手里没有多少积蓄。

儿子上大学需要钱,将来毕业了在城里工作,买房子需要更多的钱,家里没有积蓄怎么行呢?女人和福根儿都清楚这一点。

经过反复考虑,福根儿决定,出去打工挣钱。为了儿子的美好未来,福根儿豁出去了。在镇政府的推荐下,福根儿去了遥远的广东。

转眼,福根儿已经在广东打工有一年多了。

福根儿有一个手机,便于和家里联系。其实,福根儿刚到广东时,只给家里打过一次报平安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打过。女人知道,打长途电话费用不低,福根儿是为了省钱呢。女人也没有给福根儿打过电话。

女人要是想福根儿了,就一个人来到水湾边那个小小的空间里,重复做一次她认为最圣洁的事,然后心满意足地哼唱无词歌,悄然离开。

3

早晨的阳光很清新,仿佛是被女儿河水洗过一样,湿润润的,照在院子里,一切便都清清亮亮的。女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女儿河。她把目光放得长长的,延伸得很远,越过女儿河面,越过河岸边站着的一大群杨树,延伸到了河对岸。她望见了一排整齐的房子。房子在杨树的掩映下并没有完全露出来,但是从东边数第三家,她能清晰地看到。

女人的心就轻轻地颤了一下。她知道,那间房子里住着一个下巴刮得很干净的男人,也是让她纠结不已的男人。

女人发出一声无声的轻叹。

婆婆在屋里高声地说话,似乎在提醒儿子什么。儿子没有回答。他已经吃完饭了,推出自行车,来到院子里。

“妈,给我25块钱。”儿子站着,看着女人。

儿子确实很帅气,也越来越高大了,身板儿像丈夫福根儿。

女人走到儿子身边,问:“咋又要交钱?”她的手伸到裤子兜里,摸。

儿子说:“今天是交模拟试卷钱。”儿子说话时眉头拧着,似乎对女人的询问有些不耐烦。

女人当然要问问的,最近一段时间,儿子经常跟女人要钱。有时是交印试卷的钱,有时是买老师推荐的学习资料和参考书,有时是给同学过生日,儿子的理由都很充分。

但是女人相信儿子,他是个高中生了,学习很紧张,也很累,女人还是希望儿子手上有点钱的。要是儿子学习累了饿了,手上有钱,可以到小卖店买点吃的。她总是提醒自己,丈夫福根儿出去打工为的是啥?自己省吃俭用为的是啥?不都是为了孩子吗?自己苦点累点没啥,不能苦着孩子。

女人摸出钱,数出25元,交给儿子。“装好,别丢了。”

“放心吧。”儿子推起自行车,骑上去,转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村街的尽头。

婆婆在屋里喊:“吃饭啦。”

女人拍打拍打衣襟,准备回屋里,陪着婆婆吃饭。

一个男人站在了院门口,看着女人。他的目光幽幽的。

女人的心就又颤了一下。她快步走到门外,说:“你来干啥?”

男人的下巴刮得很干净,阳光照着,白白亮亮的。村里的男人平时是不在乎形象的,他们要忙农活,心思都用在了农事上,因而常常是胡子拉碴的。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同,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的胡子刮干净。

男人笑笑,干净的脸上阳光灿烂。“孩子上学走啦?我呢,今天要下地给苞米撒农药,顺便把你家的苞米也撒了。我来告诉你一声,你就不用下地了。”

女人想拒绝男人的好意,可男人看出了女人的心思,摆摆手,不让她说话。

男人也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开了。他走路的脚步声“嚓嚓”响,响成一条线。

女人站着,看男人的背影。

婆婆再次发出喊声。女人连忙答应着,回到屋里,伺候婆婆吃饭。

“福根儿就要回来了。”婆婆坐在炕上,嘴里嘟囔着。

婆婆每天都要嘟囔这句话,好像她知道福根儿真的就要回来了似的。

女人盛饭,放在婆婆面前,又把菜往婆婆面前推了推。

女人吃饭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她是怕吃饭声打扰了她正想着的心事。

4

那个下巴刮得很干净的男人叫大国,是女人的初中同学。

那时,他们在镇上读书,而且住校,为即将到来的中考做准备。

镇初中和高中都在镇街上,大门对着大门,每个初中生的目标都是能够走进学校对门的高中。老师们上课时经常指着窗外说:“理直气壮地走进对面的高中,就是你们最大的任务。”

女人的儿子现在就在这所高中里读书。

这所高中是附近十几个乡镇唯一的一所高中,教学水平不错,每年都有将近一百人考入一本高校,前十名的学生,还可以考进211院校,甚至985院校。

所以,老师们的话几乎每天都要在每一个初中学生的耳边响起。

当时女人的学习成绩一般,对走进对面的高中也没有多少信心。她也不是老师们重点“关照”的对象。

而大国不同,大国学习好,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从没有失手过。老师看大国时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那笑眯眯的样子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大国就是老师眼里的心肝宝贝疙瘩。

女人对大国很羡慕。但她仅仅是羡慕,从没想过要和他有什么故事。有一个夜晚,同学们上完晚自习,离开教室回宿舍,女人忽然想起自己的英语单词本忘记带了,便返回教室取。教室里只有大国一个人,正在整理自己的书桌。

女人和大国打声招呼,就歪着头在书桌里找单词本。当她直起身时,忽然发现大国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女人愣了。她和大国是同学,彼此非常熟悉,大国现在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她从没见过。接着,女人的心就狠狠地忽闪了几下,她依稀感到,大国要和她说的话,一定不同寻常。

果然,大国吭哧了半天,说:“我……喜欢你。我们……”

尽管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大国可能是喜欢上她了,但当大国真的说出来时,女人还是心怦怦直跳。

女人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大国。她没有想很多,大国站在她面前,也不容她想很多。她只是感到,自己和大国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自己和大国有距离。

“你胡扯什么呀?”女人口齿伶俐地回击着大国,“好好学习吧你,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事。”

大国似乎对女人的态度早有准备,说:“我没胡扯,我是真心的。”这次,他没有吭哧。

女人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你就是在胡扯。”见大国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女人冲他瞪起了眼睛,“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爱情吗?”

大国呆呆地站着,一时无语。

女人快步走出了教室。

躺在被窝里,女人想着刚才的事。她觉得,大国喜欢自己可能是一时冲动。大国学习那么好,自己学习那么一般,他不应该喜欢自己这样平常的女生。她认定,自己坚决地拒绝了大国,是对的。大国要是真的和自己谈起了恋爱,一定会影响大国学习的。自己拒绝了大国,这件事也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自己不说,大国也不会说,没人知道这件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女人想的那么简单。大国的学习成绩居然开始直线下滑,很快跌出了前十名。

老师们大吃一惊,同学们也都大吃一惊。胖校长甚至专门找大国谈话,可没有效果。

女人知道大国的心思,但是她不能说。她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祈祷大国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考上高中,考上一个好大学。

初中很快过去了。

女人没有考上高中,大国也没有考上高中。

5

傍晚,是一天当中最为奢侈的一段时光,炎热已经渐渐退去,身上有了些许清凉的感觉,此时坐在树荫下歇息,和左右邻居说说话,是相当惬意的。

然而女人还不能歇息,她扶着婆婆来到院子里,在杨树长长的阴影里坐下,然后开始做饭。女人家里的饭是很复杂和麻烦的,她和婆婆一起吃饭,饭啊菜啊都要做得又软又烂,硬一点,婆婆就咬不动。儿子放学回来得晚,她要给儿子留着饭菜。有时候,为了让儿子吃上新鲜可口的饭菜,女人宁愿自己麻烦点,按照儿子回来的时间,给他另做一个菜。一个晚饭,女人就要做两回。

饭菜做得差不多了,女人就开始张罗喂鸡。她把从后院菜园中摘下来的菜叶剁碎,放在一个摔得坑坑洼洼、面目狰狞的铝盆里,拌上一些苞米面,还有豆饼的碎渣,放在院子里,鸡们便急匆匆地奔过来,吃。

接着,女人就准备猪食。猪早就饿了,在大门口边的圈里不停地走动,发出愤怒的嚎叫声,一点不留情面地提醒着女人。她把饲料用水搅了,倒进锅里,再加上苞米面,熬。熬开了,屋子里便弥漫着酸酸的味道。女人不停地吸鼻子。熬好了,女人把猪食盛到一个铁皮桶里,凉着。

这一切都忙乎完了,女人才直起腰,喘口气。

婆婆坐着,嘴里嘟囔着:“福根儿就要回来了。”

婆婆是自己和自己说话,女人没有理会她。

猪食凉得差不多了,女人拎起铁皮桶,拎到猪圈前。猪的叫声更加高亢急迫,鼻子把石条凿出来的槽子拱得“咚咚”响。女人大声地呵斥着猪,用水舀子把猪食一下一下地舀进猪食槽子里。猪大口大口地吃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吞食声。

“福根儿就要回来了。”婆婆依旧在自言自语。

女人站在猪圈前,看着猪吃食,自己也歇歇。

大国来了。女人冲他使劲挥手,示意他离开。婆婆就坐在院子里,能看见大国的出现。女人担心大国对她好的事情被婆婆发现。

可大国不在乎,他放下肩上的一捆干树枝,放在女人的大门外,斜斜地立着。他拍打拍打双手,走了。

夜幕降临了,女人拎着一条毛巾,走到女儿河边,哗啦哗啦地洗,然后用毛巾小心地擦脸。女儿河水清凉,有一股甜丝丝的味儿,擦了,能解乏。

擦完了,女人并没有离开,她站直身子,望对岸。这里没有树丛的阻挡,能清楚地看到闪动的灯火。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动着,最后落在了东边数第三家的窗户上。屋里,亮着灯。女人知道,大国正和他媳妇吃饭。大国的儿子比自己的儿子大一岁,初中毕业就到城里打工去了。

晚风从河面上轻轻款款地吹过来,拂在女人的脸上。女人觉得那风一直吹进了她的心里。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颤动着。那是和正常的跳动不一样的颤动。

女人便摸摸自己的胸。她似乎很希望大国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笑眯眯地站在她的面前。

然而,此时,大国不会出现,他正在和媳妇一起吃饭。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间。

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一点点漫上来。

女人蹲下身子,用力清洗毛巾。毛巾并不脏,但是女人洗得很认真。

仿佛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那个人出现了。大国很显然知道此时女人应该在女儿河边,他忽然就出现了,像从暗夜中飘过来的一样。

女人说:“我知道你会来。”

大国拎起裤脚,走进女儿河,一下一下地踢河水。

女人说:“我等你,就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再帮我这帮我那的。村南的苞米地,我自己去撒农药,不用你操心了。”

“可是……”大国有些发急。他不再踢水,站着,看着女人。“可是我喜欢你。我爱你。”

“不行!”女人坚决地说,“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瞧不起。”

大国说:“我们要处理的,是我们之间的爱情,和孩子没关系。”

女人说:“你有老婆孩子,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的日子够拥挤了,哪还有地方放啥爱情。”

大国摸摸自己的光下巴,认真地说:“当年你不是冲我瞪眼睛,说我不懂什么是爱情吗?我告诉你,现在我懂了,那就是坚守!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爱你,这就是坚守,这就是爱情!”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女人嘴里嘟囔着,心慌慌的。她甩甩毛巾,转身就走。

大国失望地站着。

河水不停地流动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

6

从河边回来,女人看到儿子已经吃完饭了,正在自己屋里学习。她走进去,把一个洗干净的苹果放在儿子面前,然后无声地退了出来。

女人安顿婆婆睡下,然后开始准备明天早上的早饭。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把红小豆、薏米、芡实清洗干净,放进电饭锅里,用水泡上。明天早上,放上大米,就可以煮饭了。

女人从电视上看到,煮米饭时放上这些东西,对身体有好处。这些养生的学问,女人很感兴趣。北京卫视的《养生堂》节目,还有辽宁卫视的《健康一身轻》节目,她都喜欢看。

女人还把要做的菜也清洗了出来。

晚上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早上,女人就不那么忙碌了,她轻松地做好了早饭,喊儿子起床吃饭。

儿子吃饭很快,发出很响的声音。这一点,像他爸福根儿。女人看儿子吃得香,无声地笑笑。

吃完了,儿子把书包放进自行车车筐里,说:“妈,再给我20块钱。”

女人一愣:“又要钱?昨天不是刚给了你25块钱吗?”

儿子说:“我想买一本物理参考书。”

“哦。”女人有些犹豫,手伸向裤兜,却迟迟没有拿出来。

儿子给她解释:“我的物理偏弱,校长说,我要是物理能上来5到10分,总分就可以进全校的百名榜,考上一类本科院校就很有希望。”

“是这样啊。”女人拿出钱,递给儿子。

儿子收好钱,骑上自行车,走了。

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村街上,女人好久没动。他隐约觉得儿子最近要钱太多了,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每一笔钱都花在了正经地方,她有点怀疑。

女人就拿出手机,想给儿子的班主任老师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她按着手机上的按键,想想,又关了手机,没打。

婆婆在屋里喊起来。女人连忙进屋,伺候婆婆吃早饭。

“福根儿就要回来了。”婆婆瘪着嘴巴,嘟囔着。

收拾完了屋里院子里的活儿,女人想,是到村南的苞米地里撒农药,还是去集市上转转?今天是阴历十四,村边的集市每逢阴历一、四、七有集。

“还是去集市上转转吧。”女人暗暗做着决定。她依稀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事,安稳不下来。心里不安稳,就没有心思干活。

可是,心里有啥事情呢?女人竟然一下子说不清楚。

说不清就不说了,去集市上转转。女人打定主意,回屋告诉婆婆:“我去集市上看看。”

婆婆似乎没有听到女人的话,依旧嘟囔那句话:“福根儿就要回来了。”

女人在集市上转了好一阵,却什么也没买。她知道,自己的心里真的不安稳了。眼看着把整个集市都走了一遍,女人的手上还是空空的。最后,她买了三根苦瓜。晚上,她打算给儿子做苦瓜煎蛋。苦瓜味儿苦,性寒,吃了,能败火。

从集市上走出来,女人回家。经过女儿河上的大桥时,女人的心忽悠了一下,站住了。大桥对面,树木掩映着的房子,就是大国的家。

大国的女人精瘦精瘦的,却是个厉害主儿,骂起人来比炒豆子还响,骂上半天都不会重样儿。

女人知道,大国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女人站了一会儿,几个村里人拎着东西从集市上回来,高声和女人打招呼。女人冲他们笑笑,走开了。

7

圆月高悬,将水湾边那个小小的空间照得清清亮亮。

女人又来了,手里拎着柳条筐,里面,是几只刚拔下来的水萝卜。

女人想福根儿了。每次想福根儿,女人都要到这里来,做那件圣洁的事。她的脚步轻轻的,怕惊扰到别人,也怕惊扰到自己。

走过来的时候,女人嘴里哼着无词歌。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哼,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蹲在河边,女人开始清洗水萝卜。她洗得很小心,也很仔细。她还是选了一只粗一些直一些的水萝卜,细心地弄掉上面的须子。

洗水萝卜时,河水溅起来,打在她的裙子上,湿润凉爽。女人觉得很舒服,女人喜欢这样的感觉。

一切准备停当,女人站起来,四下张望,然后撩起裙子,往下脱粉红色的短裤。

可是,短裤刚脱到膝盖处,她的身子就狠狠地抖了一下,手停了下来。接着,她迅速而无声地把短裤又提了上来,穿好。

放下裙摆,女人将身体轻轻地靠在树干上,侧着耳朵,听。

她果然听到了动静!

真的有人来了。

是下巴刮得干净的大国吗?还是其他路过这里的村里人?

女人屏住呼吸,仔细听。可她不能老是不呼吸,于是,女人把嘴巴张开,张大,慢慢地喘气。张着嘴呼吸不会发出声音。

她的目光穿过交错站立的杨树,越过不是很高的水草的头顶,望出去。

有人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女人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有一刻,女人想弄出点声音来,比如咳嗽几声,或者把手里的柳条筐伸进女儿河里,用力清洗早已洗干净的水萝卜,发出水声,然后,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和那两个冒冒失失闯进她的私密空间里的人打声招呼,走开。

可是,女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来干什么。她不能那么轻率和冒失。

有自行车的车链子撞击挡泥板的声音响起,接着,轻轻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两个人把自行车立好,站着,站在白花花的月光下,说话。

“惠儿,知道我要送给你什么吗?”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是儿子!

女人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是儿子吗?那个男孩子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儿子呀?”女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女孩子扭动着身子,和男孩子撒娇:“我不猜,快拿给我看看。”

男孩子笑了,发出很轻却很清晰的笑声:“急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快说。”女孩子一下一下地跳脚,有点急不可待。

“你得答应我。”男孩子不依不饶。

“我答应你。”女孩子依旧在跳脚。

男孩子郑重地说:“让我亲亲你。”

“你坏你坏。嘻嘻,那要看你的表现啦。”女孩子拍打着男孩子的胸。

现在,女人完全看清楚了。清亮的月光没遮没拦地洒在两个人的身上,让他们的身体看上去像一幅轮廓清晰的版画。

那个男孩子,果然就是她的儿子。那个女孩子叫惠儿,无疑就是他的同学。他们的自行车车筐里,都放着书包。

女人蒙了,呆呆地站着,好一阵,才醒过来。接着,她的心开始搅,搅得厉害,在一点点收紧,收紧,揪成了一个团儿。

她死死地靠着树干,仰起头,望着夜空中那轮银白色的月亮,张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儿子说:“惠儿,我爱你,打算在你生日来临的时候,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今天,我就把礼物送给你。”说着,儿子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女孩子。

女孩子轻轻地发出一声“哎呀”。

“惠儿,你不是喜欢这款手机吗?你不是喜欢粉红色的手机外壳吗?我都给你准备好了。给,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儿子美滋滋地看着女孩子,“怎么样,喜欢吗?”

女孩子高兴得连续跳了几下脚,一把搂着儿子的脖子,说:“我喜欢,非常喜欢。你真好,我爱你!”

他们不再说话,搂在一起,开始接吻。

月光朗照,女儿河边的这个小小空地,一派清爽。几只鸟儿急匆匆掠过,留下几声短促而尖利的叫声。女儿河水无声无息地流着,沉稳而执着,仿佛要带走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带走。

女人的心开始疼,她慢慢地蹲下身,扶着柳条筐的弯梁。蹲了一会儿,她决定逃离,逃离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小小空间,逃离这个承载着她许多心事和秘密的地方。

女人真的逃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水湾的,总之她是离开了,而且,没有打扰到儿子。他们在忘情地接吻,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离开。

女人逃到了家门口,站住了,回头望望,村街上很安静,没有行人。这个发生在夜晚的事件,没有别人知道。

女人的鼻子猛地酸起来,她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她的手掌摊在面前,不停地抖动,月光下那么像一张苍白的纸。

走进院子,女人看到屋里亮着灯,婆婆在看电视。电视机的声音很大,杂杂乱乱的,听不清楚。

女人疲惫地将身子靠在院子一角的杨树上,丢下手里的柳条筐,仰头望天。天空中,月亮平静地悬着,散射着清亮的光。

“福根儿在广东,也在望天上的大月亮吗?”女人想起了自己的男人。

“福根儿在广东,要是也在望天上的大月亮,该多好啊。”女人的心在颤,泪水便流了出来。

“福根儿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转过身,面向杨树的树干,任泪水往下流。她用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树干,撞得她的头嗡嗡响。她死死地咬着牙齿,不让自己的哭声放出来,憋着,用尽全身力气憋着。

女人的泪水流得十分畅快,没一会儿,就将她胸前的短袖衫打湿了一大片。

哭完了,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疲惫,仿佛刚刚出了一趟远门,浑身上下都被疲乏包裹着,缠着,走不出来。

女人决定给福根儿打个电话。她特别想给福根儿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平时,她不舍得打,为了节省长途电话费。

想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福根儿通电话了。

女人就果断地决定,给福根儿打电话。她拿出手机,翻出福根儿的手机号码,按下了绿色的拨出键。

女人望着天上的大月亮,把手机放在耳边,听。她期待听到手机里传出好听的“嘟嘟”声,传出福根儿那熟悉而亲切的说话声。她甚至想,她要告诉福根儿,她很想听听福根儿在电话里给她哼唱几句无词歌。

可是,女人等了一阵,却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声音。

女人的心再次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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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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