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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与莆田名儒陈俊卿的交往

2017-01-11黄新宪

海峡教育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朱熹

■ 黄新宪

福建省莆田市阔口村的陈俊卿故居

陈俊卿(1113-1186),字应求,宋莆田县白湖(今福建莆田市阔口村)人。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中进士,曾任泉州观察推官、秘书省教书郎、著作佐郎兼王府教授、殿中侍御史、礼部侍郎并参赞军事、知建宁府、吏部尚书、知枢密院事等。孝宗乾道四年(1168)出任宰相。从淳熙二年(1175)起,先后知福州、提举洞霄宫、判建康府、任江南东路安抚使兼行宫留守。淳熙八年(1181)告老还乡,朝廷先是封申国公,后加少师,进封魏国公。去世后,赠太师,谥正献。从这段履历可以看出,陈俊卿是经由科举这一途径步入政坛并获得高位的,称其为“名宦”自是名实相副。但是,陈俊卿还是一位秉持理学理念并身体力行的理学家,与不少理学人物都保持着密切联系,在理学向东南传播与发展过程中发挥过作用。陈俊卿与朱熹交往频繁,是朱熹朋友圈中的重要人物,两人的友谊持续了一生。从这一角度考量,称陈俊卿为“名儒”也是恰当的。

自唐代以来,莆田的学人便注重著书立说,迄今留存有大量乡邦文献(一说有两千余种),在国内居于领先位置。人们熟悉的具有全国性影响的莆田籍学人,如唐代的黄滔、宋代的刘克庄等,都有文集刊行于世。在科考中与陈俊卿同榜的莆田籍状元黄公度,虽然英年早逝,但后人为之刊刻了《知稼翁集》,由陈俊卿撰写序言。至于与陈俊卿处于同一时代的郑樵,更是著作等身,传世文字多,在史林中具有重要地位。令人遗憾的是,除了留下几首诗作和一些序文外,今人难觅陈俊卿的更多系统性的作品。由此,在探讨陈俊卿与朱熹关系时,便很难从陈俊卿的视角来进行完整的考量。好在朱熹的文集中保留了不少与陈俊卿交往的文字记载,其中有数十处提到陈俊卿,这使得从朱熹的视角探讨两人的关系,尤其是了解朱熹对陈俊卿的认识和评价,有了较大的可能。据考证,朱熹致应求、陈应求、信安公、福公、福国、福国公、福国陈公、陈福公、申国公、魏国、魏国公、魏国陈公、正献、正献公、陈正献公、陈侍郎、陈少傅、陈丞相、陈少保、陈帅、陈公、陈丈的文字,都是写给陈俊卿的。这些文字的内容涉及对朝政的看法、相关官员的评价、重大变革的建议,乃至个人境遇和家庭情况的知会,交流的范围广,行文比较轻松,表明两人关系确实很密切。

朱熹初识陈俊卿约在绍兴二十三年(1153)五月。当时,朱熹前往同安县(今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任主簿途经莆田,慕名拜访了因丁忧在家守丧的陈俊卿,及理学前辈林光朝、方翥等。陈俊卿已颇有官声,朱熹则初出茅庐,在仕途上刚刚起步。年龄上,陈俊卿年长朱熹十余岁。“陈俊卿绍兴二十三年方丁忧居莆田(感德乡胡公里)。朱熹之见陈必在其时。盖陈为绍兴八年科榜眼,亦已名响莆中。”①虽然经历不同,社会地位和年龄差距大,但两人一见如故。按常理,两人结交后便会有书信往返,可能是相关文献缺失的原因,今天我们见到的现存两人较早的交往文字比实际交往要晚,致使一些研究者在交往时间上存在误判。有日本学者认为:“他们两人何时开始交际,虽然无文献可征,但朱熹给陈俊卿的不少书简之中,最初的是陈俊卿为吏部侍郎时,就是乾道元年(1165)。所以我们看见,那时他们已经认识了。”②尽管在交往时间上存在不同说法,但朱熹与陈俊卿都视对方为知己则是不争的事实。

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朱熹与陈俊卿的交往有明显的历史轨迹可寻,且存有一些侧重点,本文将按大致的时间顺序,结合一些文献,对此加以概述。

福建省武夷山市五夫镇的朱熹故居

在朱熹与陈俊卿的交往中,对国是的关注及改革朝政方面的讨论占有重要位置。朱熹具有浓烈的家国情怀,这为世人所熟知,一段时间里这方面情感的表达和倾诉对象之一便是陈俊卿。朱熹关心时政,对国是日非局面的存在深感忧虑,通过信函向陈俊卿提出不少有关改进国是的建议。同时,希望陈俊卿能够发挥影响力,在匡正时弊等方面有大的作为。

朱熹与陈俊卿在讨论严重的内忧问题的解决时,认为应当先明确本末,主张正其本,本正则末之不治非所忧矣。“且以今日天下之事论之,上则天心未豫而饥荐臻,下则民力已殚而赋敛方急,盗贼四起,人心动摇。将一二以究其弊,而求所以为图回之术,则岂可以胜言哉?然语其大患之本,则固有在矣。”所谓固其本,就是要整肃吏治、安定社会、改善民生。

解决内忧需要正其本,排除外患更需要正其本。面对宋金长期对峙的状态,作为主战派重要人物的朱熹认为,恢复中原只能用军事手段,若单纯讲和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所谓“三纲颓、万事隳,独断之言进而主意骄于上,国是之说行而公论郁于下”,进而出现内部局面的失控。将这番话说给同样是主战派人物的陈俊卿听,有试图通过他向高层传导反对讲和的社会舆论的用意所在。朱熹向陈俊卿强调,破坏国家恢复之大计者莫过于讲和之说。具体而言,举凡“坏边陲备御之常规者”;“内咈吾民忠义之心,而外绝故国来苏之望者”;“苟逭目前宵旰之忧,而养成异日宴安之毒者”;都是讲和之说所导致的恶果。更严重的是,讲和之说使人们忘了金对宋造成的巨大危害,导致统治阶层试图通过赔款送礼来谋求偏安的局面,而不思恢复中原之策。由于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只好卑辞厚礼以乞怜于仇雠之戎狄,幸而得之,则又君臣相庆,而肆然以令于天下曰:“凡前日之博物细故,吾既捐之矣,欣欣焉无复豪分忍痛,含冤、迫不得已之言,以存天下之防者”。朱熹告诉陈俊卿,本其为说,虽原于讲和之一言,然其为祸则又不止于讲和之一事而已,这样做将重误吾君,使之傲然自圣,上不畏皇天之谴告,下不畏公论之是非,挟其雷霆之威、万钧之重以肆于民上,而莫之敢撄者,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朱熹认为这是不仁的做法,仁人君子不可以坐视不管,而任由这种现象滋长。朱熹对统治阶层的批评直接而深刻,既体现其政治品质磊落而坦荡,也表明对陈俊卿具有高度信任感。

朱熹就读过的闽北屏山书院旧址

对于置内忧外患不顾而空谈“国是”者,朱熹深恶痛绝。他告诉陈俊卿,“夫所谓国是者,岂不谓夫顺天理、合人心而天下之所同是者耶?诚天下之所同是也,则虽无尺土一民之柄,而天下莫得以为非,况有天下之利势者哉?惟其不合乎天下之所同是而疆欲天下之是之也,故必悬赏以诱之,严刑以督之,然后仅足以劫制士夫不齐之口,而天下之真是非则有终不可诬者矣。”至于宋金和议的倡导,他认为既不顺天理,也不合人心,是假国是之名以行欺世盗名之实。“不识今日之所为若和议之比,果顺乎天理否耶?合乎人心否耶?诚顺天理、合人心,则固天下之所同是也,异论何自而生乎?若犹未也,而欲主其偏见,济其私心,强为之名,号曰国是,假人主之威以战天下万口一词之公论,吾恐古人所谓德惟一者似不如是,而子思所称‘具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者,不幸而近之矣。”朱熹希望陈俊卿能够认识相关现象的本质,在朝中发挥自己的作用,挽狂澜于既倒,实现救亡图存的目标。“明公不在朝廷则已,一日立乎其位,则天下之责四面而至。与其颠沛于末流而未知所济,孰若汲汲焉以勉于大人之事,而成己物之功一举而两得之也。”③朱熹表示自己“杜门求志,不敢复论天下之事久矣”,相关的言论只是有感而发。不过,希望陈俊卿能够体悟“时难得而易失,事易毁而难成”,与有志者同力合谋,图天下事之缓解良策。

朱熹长期退隐山林从事讲学活动,在人生的多数时段扮演着隐逸之士的角色。但是,因了与陈俊卿的交往,在野期间也时时对庙堂之事发表见解。其不仅只是有感而发,泛泛而论,更是抱持对国家与社会的重大责任感和使命感,是一种真情流露和坦诚告白。此外,朱熹能够直言无忌地将所思所想以激越的言语和盘托出,表明在其潜意识中视陈俊卿为自己的同道者。

乾道元年(1165)七月,陈俊卿因奏论钱端礼一事而出知建宁。朱熹闻讯到建宁看望。据《汪文定公家乘·与汪圣锡》记载:“近日陈应求侍郎来守建宁,一再相见,谈当世之事,慨然忧愤。盖亦以为今日非阁下,殆不能济东方之事,上天眷顾宗社,救败扶衰之期,非大贤孰能任之!”张在致朱熹的信中也提到:“复和仇虏(指隆兴和议),使命交驰,痛心,痛心!陈应求时通书,极知忧国,但未见所以济之之策。”④即便处在不利状态,陈俊卿与朱熹一样依然满怀忧国忧民之心,国家社稷之安危时时都在念中,只是由于阻力重重,一时难以拿出有效对策。

在朱熹与陈俊卿的交往中,除常通过书信讨论时事政治外,还分析官场弊端,谋求解决之道。在《与陈福公书》中,朱熹向陈俊卿转述自己所了解到的前方消息并进行了一番分析。“北方消息传闻不真,春间有上封事者,前言虏为西夏所逼,盖迁国以避之,其后乃虑其设诈以谋我。此已是揣摸,无一定之计。最后又只泛言乞诏枢廷严为边备而已,乃大中上意,改秩除官。其后乃闻卢帅王希吕奏,虏为契丹遗种大石林牙所袭,失亡甚多,老酋遁走,不知所在,三日而后得之,朝廷颇信其言。然去冬有亲戚自淮上归,已传此言,却云渤海所袭,寻亦不闻的耗。然则此报又未知其信否也。若鄙意,则以为此虏盛极而衰,举措颠错,就如所闻未必得实,其势不足深虑。彼其修城浚汴,特为虚声以惧我耳。然朝廷已为之调发海舟,一番骚动,此正高颎、王朴之遗策,而我已落在计中。”⑤对敌情的误传、误判,及一些将官的怯战和欺瞒朝廷,令朱熹深感忧虑。更为担忧的是,在一种不正常的大环境下,朝中很多官员对国之大事漠不关心。“士大夫稍有气节、敢议论者,尽在远外,寂然不闻有一人能为明主忠言,以指奸佞、裨阙失、固邦本、达民情者。”朱熹希望陈俊卿能够率先垂范,积极进言,努力改变这种状况。“明公果有乃心王室之意,但当以此曲折极言于上,劝以博询刍荛,深求己阙之意,则明公虽不尽言天下之事,而天下之言因我而达,此功固已大矣,又何必刺探隐谋,密陈秘计然后为论事哉?”朱熹进而指出:“近年以来,将相大臣始终全德,无可指议如明公者,指不可以再屈。诚能及此更为此举,则功烈被于当年,声称垂于后世者,又不止于前日矣。不然,不过今日苟全上下之交,而后之忠臣义士考观岁月,计虑安危,必将有大不满于明公者。”⑥朱熹对国政日非的担忧一以贯之,在《与陈丞相书》中向陈俊卿表达了类似的心情。“今日之忧,正在精锐销耎,惯习燕安,庙堂无经远之谋,近列无尽规之义,阿谀朋党,贤知伏藏,军政弄于刑臣,邦宪屈于豪吏,民穷兵怨,久不自聊。季孙之忧,恐不在于颛臾也。不审尊意以为如何?”⑦朱熹所处身份和地位使其在言论的表述上更为自由和无忌,这与老成持重的陈俊卿明显不同。朱熹希望陈俊卿能对朝政大声发声并发挥影响力的心情是急迫的,直言的表达说明了这一点。

朱熹在闽北创立的社仓

乾道四年(1168),朱熹在《贺陈丞相书》中指出,“伏惟明公以大忠壮节早负天下之望,自知政事赞襄密勿,凡所论执,皆系安危。至其甚者,辄以身之去就争之,虽未即从,而天子之信公也益笃,天下之望公也益深,懍懍然惟惧其一旦必去而不可留也。夫明公所以得此于上下者,岂徒然哉!”鉴于陈俊卿身居高位,且受到皇帝信任,说话有一定份量,朱熹希望其能为天下之事发声,大胆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今也进而位乎天子之宰,中外之望莫不欣然,咸曰陈公前日之言,天下之言也。争之不得,危于去矣,而今乃为相,则是天子有味乎陈公之言而将卒从之也。陈公其必以是要说上前,而决辞受之几矣。且天下之事,其大且急者又不特此,陈公果不得谢而立乎其位,必且次第为上言之,为上行之,其不默然而受,兀然而居也明矣。”朱熹长期在野自是很难影响朝廷的施政,他希望能借助好朋友陈俊卿身居相位的机会来进行相应的革新。但是,陈俊卿已上任一段时间,政令之出,黜陟之施,未有卓然大变于前日。他认为,陈俊卿“未尝以中外之望于公者自任,而苟焉以就其位”,这颇有点批评和指责的意味在。他希望陈俊卿能够在其位谋其政,名副其实地承担起应当承担的重任。“盖闻古之君子居大臣之位者,其于天下之事知之不惑,任之有余,则汲汲乎及其时而勇为之。知有所未明,力有所不足,则咨访讲求以进其知,扳援汲引以求其助如救火追亡,尤不敢以少缓。上不敢愚其君,以为不足与言仁义;下不敢鄙其民,以为不足以兴教化;中不敢薄其士大夫,以为不足共成事功。一日立乎其位,则一日业乎其官;一日不得乎其官,则不敢一日立乎其位。有所爱而不肯为者,私也;有所畏而不敢为者,亦私也。屹然中立,无一毫私情之累,而惟知为其职之所当为者,夫如是,是以志足以行道,道足以济时,而于大臣之责可以无愧。不审明公图所以善其后者,其有合于此乎?其有近于此乎?”⑧朱熹对老朋友在寄予厚望的同时,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甚而不乏批评之辞,字里行间饱含着急切的期盼,表明其自觉地将自己置于诤友的位置上。

淳熙四年(1177),时任福建安抚使的陈俊卿解职告归,朱熹多次致函表示慰问。在《答陈丞相书》中指出:“方欲别伸问讯之礼,忽闻拜章公车,祈就间退,圣主重违明公之意,峻其班秩而后赐可。窃自惟念虽与一道穷民同失膏雨之润,不无怊怅,然想税驾里门,雍容就第,超然事物之外,其乐有不可涯者。至于圣主不忘之意,则又海内绅之所共庆,而熹之愚昧,窃独深有感焉。盖今时论归趣益异于前,后来诸公未见卓然有可望以回天意者,有识之士日夕寒心。”尽管有诸多的不舍与不解,但朱熹仍然以看似轻松的行文宽慰陈俊卿。“明公受国家大恩,起布衣至将相,位尊禄厚,德流子孙。今又为圣主所优尊,士大夫所归乡如此,谊岂以一身之乐而忘天下之忧哉?伏惟高明深念此意,亟于此时反躬探本,远佞亲贤,以新盛德、广贤业,庶几异时复起,有以格君定国, 弊奸,慰斯人之望者。”⑨在这段话中,朱熹对陈俊卿告归一事给予正面理解,认为是一种功成名就之后的荣归,此后可以过一种超然的生活,其中不乏疏导、宽慰、关切之情。不过,朱熹也借机提出自己对士大夫和为政者的要求,认为像陈俊卿这样的归隐士大夫仍然应当关注天下之忧乐,不能完全与时代脱节;对于为政者而言,应当从陈俊卿告归这件事中得到一些教训,那就是要亲贤臣,远小人,进而新盛德,广贤业。朱熹看待这件事的视角比较别致,具有比较高的历史站位。

清代贡生张一点摘抄的朱熹《春日》诗

在《与陈公别纸》中,朱熹除了安慰陈俊卿,并指出:“盖在今日,此事利害尤不难见。惟试思平日所以愿忠于国者云何,而反求诸其身,则其得失之数,隐然心目之间矣。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况欲格君心以救一时之祸,此岂细事?而可不责之于吾身,积之于平日,而苟焉以一朝之智力图之哉?”⑩意犹未尽的朱熹想告诉陈俊卿什么呢?其所思所想恐除追求自我提升外,还在于希望朝廷能“亲贤远佞”,这一理念源自传统的儒家思想。

显然,朱熹没有简单地从荣辱得失的角度看待陈俊卿的告归,而是向陈俊卿提出了一些很有意义的命题,即强调要增强士大夫的历史责任感,规劝统治阶层奉行传统的较为清明的选人用人规则。在内忧外患的南宋中后期,朱熹这一理念的提出和坚守,具有促进救亡图存事功的重要意义。

淳熙七年(1180)夏天,朱熹致书时任江东安抚使的陈俊卿,鼓动其奏论政事,以格正君心,远斥奸佞。“夫谏说主于忠诚,不尚文饰,且今日之言有不可缓者,犹救火追亡人也……愿相公因辞谢之章,而因有以附见其说,不必引据铺张,不须委曲回互,直以心之所欲言、时之所甚患者,条件剖析,为明主言之,其所病者乃在于文之过,而不病其不足也。”在向陈俊卿提出具体建议的同时,朱熹强调要牢牢把握时机,大胆发声,而不应一味沉默不语,从而失去良机。“失今不言,于天下之事固失其机,而在我者不无昧利之嫌,一旦虽欲复有所言,人亦莫之听矣。”[11]

朱熹与陈俊卿就国是及官场生态展开的交流,不是泛泛而谈,就事论事,而是更多地针对弊端提出匡正之策。在当时复杂的历史背景下,能这样做需要有足够的定力和信心。

陈俊卿故里的玉湖书院

为挽救国运,必须借重人才,朱熹向陈俊卿强调了选贤任能的紧迫性。他指出:“熹窃观古之君子有志于天下者,莫不以致天下之贤为急。而其所以急于求贤者,非欲使之缀缉言语,誉道功德,以为一时观听之美而已,盖将以广其见闻之所不及,思虑之所不至,且虑夫处己接物之间或有未尽善者,而将使之有以正之也。是以其求之不得不博,其礼之不得不厚,其待之不得不诚,必使天下之贤识与不识莫不乐自致于吾前以辅吾过,然后吾之德业得以无愧乎隐微而寖极乎光大耳。”朱熹希望陈俊卿在这方面切实负起责任来。“恭惟明公以厚德重望为海内所宗仰者有年矣,而天下之贤士大夫似未得尽出于门下也。岂明公所以好之者未至欤?所以求之者未力欤?所以待之者未尽欤?此则必有可得而言之者矣。盖好士而取之文字言语之间,则道学德行之士吾不得而闻之矣;求士而取之投书献启之流,则自重有耻之士吾不得而见之矣;待士而杂之妄庸便佞之伍,则志节慷慨之士宁有长揖而去耳。”他认为,江右的广大地区有许多人才,希望陈俊卿能够善加发现和选拔,既达到人才为我所用的目的,又可以改变以往官吏选用上的陋习。“江右旧多文士,而近岁以来行谊志节之士有闻者亦彬彬焉。惟明公留意,取其强明正直者以自辅,而又表其惇厚廉退者以厉俗,毋先文艺以后器识,则陈太傅不得专美于前,而天下之士亦庶乎不失望于明公矣。”[12]

目前尚没有史料说明陈俊卿对朱熹这番见解如何回应,但在仕宦生涯中,陈俊卿对举贤任能的重视是一以贯之的。朱熹在与陈俊卿的交往中,也时时见到陈俊卿出于公心,大胆拔掖人才的事例,他对陈俊卿乐于举贤任能及敬重忠义之士给予高度评价。

朱熹在为抗金名将张浚撰写的《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下》中,多处提到陈俊卿与张浚的交集。如“先是,公谓新政以人才为急,人才以刚正为先,因疏当今小大之臣有经挫折而不挠,论事切直者凡十数人荐于上,且乞以间暇时数引贤者自近,赐以从容,庶几启沃之间有所广益。复荐陈俊卿、汪应辰可为宣抚判官,有旨差俊卿。”[13]这里说的是张浚推荐陈俊卿等人出任新职。此处的“公”指张浚。再如“公既入辅,首奏当旁招仁贤,共济国事。上令条具,公奏虞允文、陈俊卿、汪应辰、王十朋、张阐可备执政,刘珙、王大宝、杜莘老宜即召还,胡铨可备风宪,张孝祥可付事任,马时行、任尽言、冯方皆可备近臣,朝士中林栗、王秬、莫冲、张宋卿议论据正,可任台谏,皆一时选也”[14]。此处说的是张浚推荐了陈俊卿等一众才干之人出任要职。又如“十一月,有旨召宣抚判官陈俊卿及公子栻赴行在。公附俊卿等奏曰:‘今日之事,非大驾亲临建康,则决不能尽革宿弊,一新令图,鼓军民之气,动中原之心。臣自太上时,已为此谋。盖江南形势实在于此,舍而不为,未见其策。’又奏曰:‘汉文帝初立,有司请早建太子,以尊宗庙,其为天下国家计甚远。愿陛下留意焉。’”[15]陈俊卿和张浚的儿子张栻被宣召,张浚借机随陈俊卿等人一起向皇上提出御驾亲征及立太子等在当时堪称要务的建议。这里说的是陈俊卿与张浚的密切合作。又如“上见俊卿等,问公动静饮食颜貌曰:‘朕倚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16]此处的“公”亦指张浚,朱熹通过皇上召见陈俊卿探询张浚有关情况的描述,说明朝廷对张浚的倚重。

但是,陈俊卿对张浚的支持更多,也更有力。隆兴元年(1163)八月丙寅,陈俊卿以张浚降秩徙治,上疏曰:“若浚不用,宜别属贤将,如欲责其后效,降官示罚可也。今削都督重权,置扬州死地,如有奏请,台谏沮之,人情解体,尚何后效之图?议者但知恶浚而欲杀之,不复为宗社计。愿下诏戒中外协济,使浚自效!”“疏入,帝悟,即复浚都督江淮军马。”[17]关键时刻仗义直言,大力举荐和支持抗金名将张浚,体现了陈俊卿对救国之才的高度重视,及对有作为、敢担当的重臣的声援,朱熹等人对此是认同的。

陈俊卿担任宰相期间,给朱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其十分重视人才的选拔和培养,且善于倾听下属意见。“公为相以用人为己任,所除吏皆一时选。尤抑奔竞、奖廉退,或才可用而资历尚浅,即密荐于上,退未尝以语人。有忽被召对,改秩除用而不知所自者。每接朝士及牧守来自远方者,必问以时政得失,人才贤否。见给舍必勉之曰:‘朝廷政令,安得每事尽善?主上从谏如流,公等意有未安,勿惮举职,朝廷唯是之从,初不以为忤也。’”[18]从朱熹的这段描述可以看出陈俊卿是一位爱才、惜才、善于用才的重臣,且十分善解人意,这应是其能长期受重用、居高位、官声好的原因。

玉湖书院一角

朱熹在致林子方的信中,由推荐布衣曹南升一事,提及陈俊卿重视荐贤。“伏见大礼赦书有荐士之文,而乡人之议,欲以布衣曹南升为请。如熊左史诸长者,皆已列明具状,而某亦已书其后矣。某与之游为最久,知其人为最深。盖其学问不为空言,举动必循正理,识虑精审,才气老成。虽自中年即谢场屋,而安常务实,不为激发过中之行,本实当世有用之才,非但狷介一节之士也。昨陈献公作帅之日,尝欲论荐,会以移镇不果,论者至今惜之。”[19]朱熹认为曹南升有许多长处,是可用之才,陈俊卿主政时期便欲拔掖荐用,只是后来陈俊卿调了官职,所以未能如愿,实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朱熹在为他人撰写的序文、墓志铭、行状及相关文字中,时时会提到陈俊卿敬重忠义之臣,且善于举贤任能,认为这是陈俊卿从政为官的一大特色。

陈俊卿曾一度在福州主政。期间,爱国名臣李纲的后人汇集李纲生前表章奏札八十卷,于刊刻之前送陈俊卿校阅并求其撰序。陈俊卿在序中高度评价李纲的历史性贡献,指出“予窃怪方虏骑闯城之际,在廷之臣,争为讲解迁避之说。公孑然孤忠,殆未易以口舌争,卒能感悟万乘,为坚守之策,以何道而致然?及观公之奏议,明白条畅,反复曲折,其叙成败利害,灼然如在目前。宜乎感动明主之听而亟从之也!使公之谋尽用,则胡骑必无再下之祸。而起勋业可以绍寇莱、韩、范矣。惜乎其夺于谗而不知竟也”。在为李纲境遇抱不平之后,陈俊卿进而断言其是一个才干与品德兼备的人物。“世之有其学者,尝患乎无其材;有其材者,尝患乎无其节;三者备矣,然使其辞之不达,则不足以动人主之听;言之不文,则不足以永后世之传;是以君子贵其全也。公学本于经,材见于用,节著于论水灾、赞禅议之日,是其章较,盖天下之所共知焉。”[20]李纲的后人在请陈俊卿撰序的同时,也请朱熹撰序。朱熹在《丞相李公奏议后序》中同样高度评价李纲的贡献,并提到陈俊卿为李纲文集所作的序言。他指出:“今少傅丞相福国陈公序其篇端,所以发挥引重固已尽其美矣。公之孙晋复使熹书其后以推明之。熹谢不敢,而其请愈力,不得辞也。顾尝论之,以为使公之言用于宣和之初,则都城必无围迫之忧;用于靖康,则宗国必无颠覆之祸;用于建炎,则中原必不至于沦陷;用于绍兴,则旋轸旧京,汛扫陵庙,以复祖宗之宇,而卒报不共戴天之仇,其已久矣。”[21]朱熹对李纲十分推崇,认为其是一个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假如生前受到重用,则国势不至于颓败到如此地步。他谦逊地表示,陈俊卿已经对李纲作了系统评价,自己完全赞成,时下所写的相关文字只是建立在陈俊卿评价基础上的发挥。

在《笃行赵君彦远墓碣铭》中,朱熹指出:“淳熙四年冬十有二月戊寅,崇道赵公善应卒于余干私第之正寝。明年,葬县东北华林冈。后六年,今少傅福国陈公乃大书其碣之首曰:‘皇宋笃行赵君彦远之墓。’于是赵公嗣子汝愚方以敷文阁待制知福州,充福建路安抚使,涕泣手疏,使人奉其书及故荆州牧张侯栻、鄂州守罗君愿所序行实若状两通,致之新安朱熹曰:‘请得铭而刻于下方。’”[22]赵彦远是朱熹好友赵汝愚的父亲,张栻是张浚的儿子,也是朱熹的好朋友,如前所述张浚与陈俊卿的关系十分密切。这篇墓志铭的引文部分隐含了众多人际方面的信息,但重要之处在于朱熹点明陈俊卿为赵彦远墓碑题字,以此凸显墓主地位的尊崇,也凸显陈俊卿对忠义之士的敬重之情。

在为曾任兴化军司理参军的福建建宁人黄清臣撰写的《转运判官黄公墓碣铭》中,朱熹指出墓主生前有段时间曾遭遇家丧,生活很贫困,有关方面想接济,但担心其会以“非其义不取”为由加以拒绝。这时陈俊卿伸出援手,以其能够接受的方式推荐出任新职以缓解生活压力。“陈正献公时在从班,应诏举公可奉使典州。丧毕,除知南雄州。”黄清臣不负陈俊卿之期盼,在南雄州任内做出了成绩。“公至,一切罢之,人以便安,而郡亦未尝乏事也。州故与建、饶、赣州代输坑冶司岁贡白金各若干两,故事皆取于民以办。公请以郡大小为差,诏悉蠲之,郡人赖焉。”[23]

在为曾任过漳州龙溪丞、左宣教郎,及知福州闽县的南剑州人张维撰写的《右司张公墓志铭》中,朱熹指出,某个时期张维曾在官场遭遇挫折,陈俊卿及时给予帮助。“会陈正献公知建康府,辟公通判府事,事无大小悉委。又遣摄守当涂,吏戢而民安之。朝廷亦知其治行,擢以为广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24]

有意思的是,在朱熹的观察视角中,善于选拔人才和敬重忠义之士的陈俊卿,自身也被朝中大臣作为人才向皇帝加以推荐。朱熹在为刘子羽的儿子刘珙撰写的行状中指出,任观文殿学士的刘珙因身体原因请求退休时,上书皇帝对陈俊卿给予高度评价。朱熹引述了刘珙的相关言论。“若群臣之贤,臣所知者则唯陈俊卿忠良确实,可以任重致远。张栻学问醇正,可以拾遗补阙。愿陛下亟召用之,则众贤汇进而群小黜伏矣。”[25]通过刘珙的话,朱熹想表达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在国难当头之际,陈俊卿等人就是贤良忠臣,应进一步受到重用,从而使之能够“任重致远”。

朱熹在与陈俊卿的交往中,深深感受到陈俊卿对自己的知遇之情。

陈俊卿对朱熹的才识十分赏识,对其理学思想很认同,常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向朝廷引荐朱熹,希望其能够得到重用。朱熹对出仕不在意,甚而有些畏惧,乃至抵触,但对陈俊卿的好意很是感激。诚如有研究者所言,“陈俊卿与朱熹差不多为同时代人,陈俊卿年长朱熹十余岁,也比朱熹早卒十余年。陈俊卿在朝中执政时,虽身居高位,对于朱熹的道德文章却甚为钦佩,屡屡向宋孝宗举荐朱熹。朱熹为其他官僚所攻击时,陈俊卿亦屡屡加以保护”[26]。

《宋史·朱熹传》称:陈俊卿在以旧相身份守金陵,过阙入见皇帝时,推荐朱熹甚为有力。由此,引发朝中大臣的议论。“宰相赵雄言于上曰:‘士之好名,陛下疾之愈甚,则人之誉之愈众,无乃适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长而用之,彼渐当事任,能否自见矣。’上以为然,乃除熹提举江西常平茶盐公事。旋录救荒之劳,除直秘阁,以前所奏纳粟人未推赏,辞。”[27]有人认为,这段话似乎是正史中较早出现的关于陈俊卿举荐朱熹的历史记录。

早在乾道元年(1165)春正月,陈俊卿入为吏部侍郎时,便与丞相陈康伯及重臣汪应辰共同推荐朱熹出任官职。朱熹在《陈俊卿行状》中谈及此事时,认为当时必是陈康伯、陈俊卿之荐,而汪应辰从中推挽。在《与陈侍郎书》中,朱熹指出:“昨者伏蒙还赐手书,慰藉甚厚,拜领感激,不知所言。而奉祠冒昧之请,又蒙台慈引重再三,卒以得其所欲。所示堂帖,谨以祗受,仰荷恩眷,尤不敢忘,而不知所以报也。盖熹赋性朴愚,惟知自守,间一发口,枘凿顿乖。度终未能有以自振于当世,退守丘园,坐待沟壑而已。今以阁下之力得窃廩假,以供水菽之养,其为私幸,亦已大矣。顾于义分犹有侥冒之嫌,而阁下推挽之初心犹以为不止于此,此则岂熹所敢闻哉!”[28]上述话语并不纯然是一种官场上的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表明其对陈俊卿的引荐很感激。

乾道三年(1167)正月,汪应辰致书时任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的陈俊卿,极力推荐朱熹。“庙堂登用正臣,中外拭目,以观举直措枉之政。然右府之事,固亦有未易为者。窃谓如刘宾之、龚实之、刘子驹纵未还朝,岂易久置闲散?朱元晦直谅多闻,然已除武学博士,今若更除都下一差遣,其人必有以报补知遇,禆赞盛德。”[29]此事得到陈俊卿的赞成和支持。

乾道三年(1167)十二月,朱熹在豫章得到陈俊卿除参知政事、刘珙除同知枢密院事的消息,遂投书刘珙,为其出谋划策。当月,陈俊卿和刘珙推荐朱熹担任枢密院编修官。《宋史·朱熹传》指出:“陈俊卿、刘珙荐为枢密院编修官,待次。”

尽管陈俊卿希望朱熹能出任官职以充分发挥才干,并为此多次向朝廷力荐,但朱熹始终坚持己见而不仕,这其中有他所认为的不得已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其志向不在于此。不过,朱熹也没把话说绝,预留了一些余地,表示今后有机会还是可以出任官职。

乾道五年(1169),朱熹在《与陈丞相书》中先是表示上封信语言直率,担心会引起陈俊卿的不快,甚至遭到谴斥。陈俊卿在复信中却“抚存开纳,礼意勤厚”,这使朱熹很感动。“伏读三叹,有以见明公位愈高而心愈下,德弥盛而礼弥恭,果非小人之腹所能料也。”同时,向陈俊卿表明自己不愿接受征召出任官职,而只愿用力于古人之学,阅天下之义理。“岂不知外有君臣之义,内有母子之情?而平生知己如明公者,待之又不为不厚,岂不愿及明时,效尺寸以报君亲,酬知遇,而直逡巡退缩,以求守此东冈之陂乎?此其中必有甚不得已者”。在请求陈俊卿理解的同时,朱熹表示今后若时机合适,自己还是愿意接受差遣。“则异时明公未忍终弃,犹欲熏沐而器使之,其或可以奉令承教而不敢辞也。”[30]

时隔不久,乾道五年(1169)七月十四日,朱熹再次向陈俊卿表示自己短期内无法出仕,希望能够得到陈俊卿的理解。“不肖之身非敢自爱,诚惧仰负相公手书招徕之意,重玷听言待士之美,则其为罪大矣。伏况老亲行年七十,旁无兼侍,尤不欲其至于如此,日夕忧烦,几废寝食,人子之心,深所不遑。是敢再沥悃诚,仰干大造。欲乞检会前状,特与陶铸岳庙一次,俾得婆娑丘林,母子相保,遂其麋鹿之性,实为莫大之幸。情迫意切,不知所言,伏望慈俯赐怜察。”[31]娱亲、躬行孝道,这在封建时代似乎是一个婉拒出仕的有说服力的理由,朱熹也以此来作为自己暂时不仕的理由。

淳熙五年(1178),陈俊卿除江南东路安抚使,赴阙奏事时途经崇安(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与朱熹相晤。不久,陈俊卿借入对之机又面荐朱熹。朱熹在《陈俊卿行状》中指出,“熹之不肖,公前后盖尝三荐之,而赴建康时对语尤切,然熹皆莫之知也。”所谓“三荐之”是朱熹获知的次数,陈俊卿实际推荐的次数可能更多些。由此可以看出,陈俊卿对朱熹的学识与才干评价颇高,一直求出山而不得,表明其是一个识才爱才的良臣。通情达理的陈俊卿虽然对朱熹的不仕很遗憾,但不好再做坚持。

宋代著名学人刘克庄是陈俊卿的莆田同乡,他在《朱文公与陈丞相帖跋》中,对陈俊卿的力荐与朱熹的多次婉拒出山进行分析和推断。他认为“文公受孝皇知,当时元老大臣,多敬事公为天下学者尊师,惟不为时相王鲁公所喜。或云因按发唐台州而然。夫为天下宰,当平其心,顾以一乡人芥蒂胸中乎?文公与陈福国帖云:‘除书朝下,劾章夕闻’,亦足见其不容于时之大意。盖曰主眷,曰人望,曰公论,至此皆不足恃,而相权亦可畏矣。若夫上无人主之知,次无元老大臣之助,下无天下之誉,又值鲁公辈当国,止有山林一路,别无他法”[32]。作为晚辈的刘克庄认为,尽管陈俊卿一再推荐,但不容于当政者的行事风格,使得朱熹对出仕一度意愿不高。

尽管如此,陈俊卿对朱熹的多次举荐表明其在识才方面确有过人之处。这样做不仅是因为与朱熹交好的缘故,更在于认识到对朱熹的使用有助于人尽其才,进而有助于改革朝政,匡正时弊。

朱熹在与陈俊卿的交往中,交流了对家庭教育及妇女守节等问题的看法,还应邀对陈家子孙进行教育。

陈俊卿重视家庭教育,出于对朱熹学识的景仰和彼此情感的相通,他将子女教育的重任委于朱熹。

淳熙十年(1183)十二月,朱熹到莆田住在白湖陈俊卿宅第东偏的仰止堂。陈俊卿的儿子陈守、陈定、陈宓,及孙陈厚、陈址等都执弟子礼向他问学,朱熹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孟子集解》赠送给他们。黄榦在《陈师复仰止堂记》中描述朱熹这位道学夫子与陈俊卿这位两朝元老的相知时说:仰止堂者位于丞相正献陈公旧第之东偏,朱熹尝在此设馆,堂之面其山曰壶公山。壶公山乃莆田名山,黄榦认为其峻拔端重,若正人端士翔拱而进也。“文公之馆于此,正献公之子皆抠衣焉。”这表明,仰止堂是朱熹应邀对陈俊卿子孙进行教育的地方,后来更成了理学南传的重要所在。

陈俊卿多次邀请朱熹到莆田讲学论道,为子孙们授业,“凡三至焉”。乾隆《玉湖陈氏家乘》上册引《八闽通志》所载称,陈俊卿的儿子陈守、陈定、陈宓均受业于朱熹,所谓“子守、定、宓俱从朱熹受学焉”。陈守字师中,以荫历工部员外,“凡六受郡符,三持使节,以廉介称”。陈定字师德,早颖异,朱熹告以圣贤之学,认为必自近而易者始,遂反而求之。后以父荫任右承奉郎。

朱熹对陈俊卿子孙的教育很上心。在《与陈丞相别纸》中指出,“蒙谕第二令孙为学之意,乃能舍世俗之所尚,而求夫有贵于己者,此盖家庭平日不言之教有以启之,非面命耳提之所及也。熹尝闻之师友,《大学》一篇,乃入德之门户,学者当先讲习,知得为学次第规模,乃可读《语》《孟》《中庸》。先见义理根原体用之大略,然后徐考诸经,以极其趣,庶几有得。盖诸经条制不同,功夫浩博,若不先读《大学》《论》《孟》《中庸》,令胸中开明,自有主宰,未易可遽求也。为学之初,尤当深以贪多躐等、好高尚异为戒耳。然此犹是知见边事,若但入耳出口,以资谈说,则亦何所用之?既已知得,便当谨守力行,乃为学问之实耳。伊洛文字亦多,恐难遍览。只前次所禀《近思录》,乃其要领。只此一书,尚恐理会未彻,不在多看也。《大学》《中庸》向所纳呈谬说,近多改正,旦夕别写拜呈。近又编《小学》一书,备载古人事亲事长、洒扫应对之法,亦有补于学者。并俟录呈,乞赐裁订,以授承学也。”[33]在这封信中,朱熹提出了为学的几个著名原则, 如道德行为方面的言传身教,治学方面的循序渐进,以及学以致用、学用结合。表面上看谈的是方法问题,实际上涉及教书育人的本质。有意思的是,上述代表朱熹教育思想精髓且对后世有重大影响的教育原则的提出,是借与陈俊卿谈论子孙教育的机会提出的。

在《与陈丞相书》中,朱熹向陈俊卿强调了子弟“得师择友”的重要性。“井伯书云,廉夫有学《易》之意,甚善。然此书难读,今之说者多是不得圣人本来作经立言之意,而缘文生义,硬说道理。故虽说得行,而揆以人情,终无意味。顷来盖尝极意研索,亦仅得其一二,而所未晓者尚多。窃意莫若且读《诗》《书》《论》《孟》之属,言近指远而切于学者日用功夫也。抑尝闻之,元城刘忠定公有言,子弟宁可终岁不读书,而不可一日近小人,此言极有味。大抵诸郎为学,正当以得师为急,择友为难耳。”[34]文中的“廉夫”指陈俊卿的孙子陈址。朱熹这些关于子弟教育的观点,契合了传统的儒家教育理念。同时,针对时代特点而有所出新,主旨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加以表达,可操作性强,能较快收到成效。

因教育而结缘,朱熹与陈俊卿的子孙们便有了许多交谊,彼此间感情深厚。

陈俊卿的儿子陈定去世后,朱熹为之撰写《陈师德墓志铭》。指出:“师德莆田人,姓陈氏,名定。丞相信安公之第三子也。母曰福国夫人聂氏。师德生秀异,自孩幼已有成人之度。年十二三,则已知古人为己之学而不屑为举子之文矣。一日,以公命,因予友括苍吴君耕老以书来道其志而请业焉,予三复其辞而嘉之,然亦意其必已淫思力索于空幻恍惚之场也,则报之曰:‘圣贤之学虽不可以浅意量,然学之者必自其近而易者始。’师德于是始欲因予言而反求之,既疲于宿昔思虑之苦而感疾殆矣。其后屡欲求见,且将遍求世之有道君子而师友之,竟以病不果行。且死,犹语其友方耒耕道,使言于予,以不及相见为深恨。明年,其仲兄守师中见予于建阳,遂以耕道所状行实一通属予铭其竁。予不忍辞也。”朱熹通过书信对陈定进行指导,而陈定笃信朱熹所言,并将之运用于实践之中。在朱熹的笔下,陈定对于传统的举业并不上心,而是在其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努力尝试着践行理学的一些理念。朱熹对陈定的德行、学识印象深刻,指出“状言,师德性至孝,事信安公及母夫人曲尽爱敬,剂和烹饪必躬必亲,左右周旋不违义理而未尝失颜色,于兄弟尤友爱。以公奏授右承奉郎。娶同郡林氏,朝请郎一鸣之女,年二十有五,以淳熙甲午七月乙亥卒。于其疾之革也,公夫人往视之,谓曰:‘生死有命,汝所知也。’师德拱手对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顾其兄,属以问学修身之意,越夕而逝。公夫人哭之哀,以其伯兄之子福孙后之,而葬之石泉祖茔之侧。”从朱熹的这段叙述可以看出,陈定虽身在相府,但没有贵家公子的习气,而是谦恭谨慎,临终前还与兄长讨论问学修身之事,这令朱熹很有感触。他指出“自周衰,官失而民无常产,士不知学。或者务为剽掠篡组之工以希名射利,盖本出于俯仰寒饿之迫,有不获已者。而其后或更以为能焉,俗弊风讹,迭相夸尚,于是公卿子弟之才者往往亦慕而为之,无所于迫而徒取鬻之羞。顾反薄君恩、轻世禄,捐本学以从事于场屋无用之文,举世竞驰,恬不觉悟。而圣贤修己治人之方,国家礼义廉耻之教益泯泯矣。呜呼,斯其为弊也久矣!不有卓然高志远识之士,其孰能有以反之哉?如吾师德者,盖庶几焉。而又不及就其志而疾病以死,其亦可哀也已”[35]。朱熹认为,自古以来世家子弟中出现两类人:或不劳而获、坐以守成,或陷于场屋之中以追逐科举出仕为人生目标。圣贤的修己治人之说,封建国家的道德要求,因此而逐渐被弃之不顾。相较而言,陈定所具有的卓然、高志、远识便显得愈加珍贵。对他的英年早逝,朱熹表达了深切的哀悼之情。

朱熹不仅为陈俊卿的儿子写墓志铭,还为陈俊卿的孙子陈址也写了墓志铭。“陈廉夫,名址,莆田人,故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赠太保、魏国正献公之孙,今朝请大夫、新提举福建路市舶寔师是之子。厚重明敏,自幼即有志于学,正献公奇爱之。用致仕恩,奏授承奉郎,转承事郎,差监镇江府户部大军仓。未赴,丁母忧,再调监泉州南安县盐税。庆元三年七月二十有二日卒,享年二十有八。娶兵部侍郎岳公霖之女,女子一人。师是将以庆元四年十一月三日祔廉夫龙汲山正献公大坟之右,以其尝学于余也,使来谒铭。余以老病,久废笔札,恋悲廉夫之贤而不克就其志也,不能文,故记其实,请刻石纳圹中。”[36]朱熹在这篇不长的墓志铭中透露了丰富的信息,从中可知陈址从小就展示出励志向学的良好状态,但没有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凭借祖荫担任了一些中下级职务,年仅二十八岁就去世了。此外,朱熹还透露陈址与他有师生之谊。在陈址的父亲将其葬于祖父陈俊卿墓旁之际,尽管朱熹因老病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动笔,但还是满怀悲伤之情写下这篇文字。

从朱熹对陈定、陈址生平事略的介绍,可知他们没有参加科举考试。那么朱熹是否对他们进行过举业训练呢?日本东京大学的小岛毅于20世纪90年代撰写《闽南朱子学之形成》,指出:“陈俊卿的三个儿子,是守、定、宓,尽管朱熹授过举业,都终是不及第,除了二十五岁夭折的定,是由于父亲的恩荫任官。南宋时期,若是宰相的息子,虽然不登进士第,也可以得了相当高等的官职。”[37]朱熹是否为陈家子弟授过举业,这有待查考。从朱熹一贯秉持的教育思想而言,其不屑于苦读应试之文而埋首场屋,可能更多地向陈家子孙传授传统的儒家学说,介绍自己的理学理念,多个事例表明这样做受到教育对象的欢迎。

陈俊卿修建莆田白湖顺济庙

除对陈俊卿的子孙进行教育外,朱熹还曾与陈俊卿探讨理学中的有关命题,如妇女守节问题,并以陈俊卿的女儿守节一事作为案例进行分析。朱熹先是与陈俊卿的儿子陈师中进行讨论。朱熹对陈家女婿去世表示痛心与悼念,并希望遗孀能够守节而不再嫁。他指出:“自明之亡,行且期矣,念之怛然,痛恨如新。不知向来所喻编次文字,今已就否?渠所立自足以不朽,然其议论曲折,亦不可不使后人闻之也。其家事复如何?朋友传说令女弟甚贤,必能养老抚孤,以全柏舟之节。此事更在丞相夫人奖劝扶植以成就之,使自明没为忠臣,而其室家生为节妇,斯亦人伦之美事。计老兄昆仲必不惮赞成之也。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伏况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举错之间,不可不审。熹既辱知之厚,于义不可不言。未敢直前,愿因老兄而密白之,不自知其为僭率也。”[38]不久,朱熹直接致信陈俊卿,就其女儿守节一事再次发表自己的意见。“自明云亡,忽将期岁,念之令人心折。其家想时收安问。熹前日致书师中兄,有所关白,不审尊意以为何如?闻自明不幸旬月之前,尝手书《列女传》数条,以遗其家人,此殆有先识者。然其所以拳拳于此,亦岂有他?正以人伦风教为重,而欲全之闺门耳。伏惟相公深留意焉。”[39]陈支平教授认为,朱熹的这些言论之所以经常为后人所引述评说,是因为内容涉及一个至今依然相当敏感的命题,即宋代理学家们所主张的妇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节问题。“论者或以此为据,坐定朱熹主张妇女守节、禁锢女性的婚姻自由;或以为朱熹更主张士大夫们要有守节的品德,对于一般民众而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命题,‘诚为迂阔’。但是我们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这封书信,则这封信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朱熹与莆田玉湖陈家的深厚相交之情。试想,陈俊卿之女守节改嫁与否,是别人的家事,一般外人是不便多提意见的,更何况涉及他人闺阁之隐私。而朱熹抱定‘既辱知之厚,于义不可不言’的心态,希望陈俊卿能够规劝女儿守节,成为社会的楷模、道德的标杆。这其中的殷殷之情不难想见。”[40]确实,朱熹一再希望陈俊卿父子率先垂范,带头践履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表面看有其固执的一面,但从深层次探究,朱熹显然是希望通过陈俊卿这样的重要人物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坚守,来验证理学思想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朱熹深度介入陈俊卿子孙的教育,及由陈俊卿女儿守节与否一事引发关注并与陈俊卿父子进行讨论,表明两人的交谊层次远在同时代的其他友朋之上。

陈俊卿逝世后,朱熹对其一生行迹进行全面总结,并给予高度评价,为两人的交往画上圆满的句号。

淳熙十三年(1186)十一月,陈俊卿去世。淳熙十四年(1187)正月,朱熹赴莆田吊唁陈俊卿。淳熙十五年(1188)十二月,朱熹撰写数万言的《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魏国公赠太师谥正献陈公行状》,详尽回顾了陈俊卿一生的行迹,着重总结了陈俊卿为政期间的主要贡献。如任殿中侍御史时,“首为上言人主以兼听为美,而存心必本于至公。人臣以不欺为忠,而论事必达于大体。反复推明,引今附古,词指温厚而正直之气凛然不可犯,上固异之。”[41]任中书舍人等职时,主张整军备战,支持名将张浚北伐。同时,提出十条建议:定规模、振纪纲、励风俗、明赏罚、重名器、遵祖宗之法、杜邪枉之门、栽任子之恩、限改官之数、蠲无名之赋。“其杜邪枉之说曰:‘比年以来,左右近习稍有以名闻于外者,士夫奔走趋附,将帅纳赂买官,远近相传,道路以目。愿深察而痛惩之,无使或为圣德之累也。’”[42]在“除吏部侍郎,寻兼侍读,同修国史”期间,向皇帝谏言应当革除积弊,起用人才,振兴朝纲。“‘今日积弊千条万端,朝廷非不知之,而不能革者,盖大臣受任不专,用事不久,不能以一身当众怨,而风俗颓弊,人各有心,上所建立有不便于己者,则兴讹造讪,百计倾摇,必罢之而后已。愿诏大臣力任此责,合群议而讨论之,力行坚守,必冀有成,则风俗变而纪纲立矣’。又言:‘人才者,国家之命脉也。而论人才者,又当以气节为主。祖宗盛时,作成涵养,名公巨人杰立角出,争以气节相高。’”[43]任吏部尚书时,向皇帝谏言“‘今日人才衰少,士气不振,若必求全责备而后用之,则遗贤多矣。要当君臣一意,公听并观,略人细过而取其大节,去己私意而狥夫至公,则人才彬彬,出为时用矣。’又言:‘为政而不行甚者,必改而更化,此先儒之格言也。然臣窃以为一时之敝政可更,而祖宗之成法不可改也。就所当更,亦必计之审,议之熟,然后可更。既己更之,则当守之不变,而不可以屡更也。’”[44]在变革朝政方面,陈俊卿不墨守成规,但主张审慎地进行改革,不可随心所欲,屡屡变更,应当保持施政的稳定性。对于皇帝的出格行为,陈俊卿也能直言不讳地提出谏言。朱熹指出“时上犹未能屏鞠戏,又将游猎白石。公上疏立谏,至引汉桓灵、唐敬穆及司马相如之言以为戒”。担任宰相期间,陈俊卿“每劝上亲忠直、纳谏诤、抑侥幸、肃纪纲,讲明军政,宽恤民力。用人之际,随才任使,未尝求备”。同时,整顿军队,减轻地方经济负担,收到良好效果。“异时统兵官不见执政,无以别其能否。公日召三数人从容与语,察其材智所堪而密记之,以备选用。减福建钞盐岁额,罢江西和籴、广西折米盐钱,且蠲诸道累岁逋负金谷钱帛以巨亿计。”[45]后来,陈俊卿请求辞去宰相一职,“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在此期间,朱熹评价他“政尚宽厚而严于治盗”。如亲自指挥平定定海水贼倪郎,使海道恢复畅通。同时,去除“冒滥改官者三十员”。陈俊卿还反对推行加重百姓负担的税法,强调与民生息,增加百姓收入。在“改判建康府、江南东路安抚使,兼行宫留守”后,直言不讳地向皇帝进言,要求改变“坏朝廷之纪纲,废有司之法令,败天下之风俗,累陛下之圣德”的现象。朱熹对陈俊卿在建康任上的表现给予极高评价。“公去建康,至是盖十五年。父老喜公之来,所至相聚以百数,焚香迎拜,如见亲戚。公为政平易宽简,悉罢无名之赋。府有军屯,异时多为民害。公为出令,犯者当取旨以军法从事,诸军肃然。行宫扃钥别以宦者主之,留守待之如部使者礼。时节按行殿中,则宦者置酒自坐东偏,而留守顾为客,甚或邀去就饮其家。公悉数罢之,宦者浸不乐,而不能害也。”[46]朱熹还披露了陈俊卿晚年作为朝廷重臣而受到尊崇的情况,指明其虽然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声望,但始终不居功自傲,而是低调行事,尽可能地推辞朝廷给予的各种封号和礼遇。

朱熹十分详尽地描述了陈俊卿去世前的情景。“十三年十一月属疾,二十一日疾革。夜半,手书一纸示诸子曰:‘予病,恐不能自还。生死大数,无足悲者。白屋起家,致身三少。报国无功,叨荣有。获死牖下,尚复何云!遗表只谢圣恩,无得祈求恩泽。死之后百日入葬,不用僧道追荐等事。吾欲以身率薄俗,汝等不可违也。无功无德,无得立碑请谥。汝等力学善为人,惟忠惟孝,可报国家,此外无可祝。’命妇女出寝门,顾谓中子守曰:‘遗表惟以选用忠良、恢复竟土为请可也。’翌旦,整冠敛衽,神气静定,安卧而薨。先是,郡之镇山壶峰大石崩墜,声闻数里。是日,地复大震,乡人异之。”[47]若去除其中的神秘文化色彩,则朱熹的这段描述既平实、客观,又极具冲击力,一个临死要求丧事从简,不用僧道追荐,且不忘向上进言选用忠良、恢复中原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形象跃然纸上。

陈俊卿去世后,朱熹还写有《祭陈福公文》,从多个层面对陈俊卿予以高度评价。有德方面的评价,如“大节昭然,善终善始,中兴辅相,比立豪英”。有学识方面的评价,“惟诚惟一,众善毕随。士于见闻,以为多富,公无不窥,不以博著。”有执政能力的评价,“执法于中,不专为直。大奸既除,国论斯一。承流于外,不一于宽。苛娆不作,闾里自安。中坐庙堂,宏纲是总。主德既修,民听不耸。”有忠诚度方面的评价,“从容一言,拔佞移宠。帝纳其忠,人服其勇。晚而告休,税冕遗绅。安车驷马,归卧里门。进不出位,退不忘君。”朱熹还对自己与陈俊卿的交往做了一番总结,并表达了深切的怀念之情。“我从公游,出入三纪。晚途间关,遂托知己。千里赴义,一觞荐诚。想公如在,酒泪同倾。”[48]字里行间,其义可见,其情可感,令人读后印象深刻。

显然,朱熹对陈俊卿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从政经历和主要贡献十分了解,于翔实的叙述中凸显了陈俊卿在南宋朝野中的重要影响,为我们展示了陈俊卿忠君爱国、勤政廉政的事迹。同时,表明朱熹与陈俊卿之间交往数十载,相知甚深,是志同道合的挚友。

随着陈俊卿的去世,两人的交往宣告终结,但朱熹与陈俊卿后人的交往,以及朱熹女婿黄榦与陈俊卿后人的交往都在持续。其中,陈俊卿的儿子陈宓拜黄榦为师,承继了朱熹和黄榦的理学思想,并将之推陈出新,形成理学发展中的一些新特点,被当今学人视为重要的朱子门人,也是福建朱子学的重要传承人。这一事实本身表明,由朱熹与陈俊卿播下的友谊种子,在下一代人的努力下结出了丰硕的学术之果。

通过对朱熹与莆田名儒陈俊卿交往这一命题的粗略探讨,笔者认为应简要厘清以下一些问题。

朱熹与陈俊卿交往,是否与陈俊卿在南宋官场上地位较高、身份多元有关?是否与陈俊卿多次推荐朱熹出任官职有关?笔者认为可能存在这些因素,但更多的是与两人理念相同,对大的朝政问题和人物的评价相对一致,以及有着重叠交叉的朋友圈等密切相关。

在朱熹与陈俊卿的交往中,有对朝政的具体建议,有对个人和家庭情况的交流,有许多推崇的话语,也有直言不讳的批评。如何解释这种现象?笔者认为这表明两人相知很深,且交往方式颇具古风,双方在精神层面上处于平等状态。只有在类似朱熹和陈俊卿这样高层次人群的交往中,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朱熹视角中的陈俊卿是一位正直、敢言、廉洁、务实的有影响的朝中大员,还是一位能上能下的官员,既能在中央从政,也能在地方任官。朱熹对陈俊卿在官场上扮演角色的变动似乎并不在意,这是为什么?除了知晓陈俊卿本人对此不在意外,最大的可能在于朱熹本人入职为官的意愿始终不高,对于仕途看得很淡,在意的是谋求理念的施行和对封建国家一统的维护,这使其处于一种相对超然的状态,对陈俊卿官职升降的看法自然明显异于常人。

朱熹是否试图通过陈俊卿来影响朝政,从而发挥一种隐形的作用?不可否认有这种因素存在。陈俊卿长期在朝,相对而言朱熹长期在野。一个是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官员,一个是名气很大的理学名家。两人在革新朝政、去除积弊等方面互通声气,互相扶持,试图有所作为,这是可以理解的。就后人而言,应当更多地关注他们这样做的良善动机。至于陈俊卿在多大程度上受了朱熹的影响,及朱熹受陈俊卿影响的程度有多深,都有待深入查考。

就现有能看到的相关文献而言,朱熹在与陈俊卿的交往中,谈论纯粹的学术与文化层面的内容不多,这对区域的学术与文化发展能有影响吗?笔者认为,由于朱熹拥有学术大师的身份,以及陈俊卿本人和家族成员笃信理学,使得两人交往的事实本身,对区域性的莆田学术与文化的发展,乃至学术源流的接续,都有显而易见的重要意义。后来莆田成为文化名区,及出现多位有影响的理学人物的事实,都能为此提供佐证。

朱熹与陈俊卿在交往中是否只讨论那些相对严肃的朝政与社会问题?当然不是,两人的关系是多元的。如他们还是诗友,互有诗作往返讨教。淳熙十年(1183)四月,朱熹筹划许久的武夷精舍修成,陆游等人赋诗祝贺,陈俊卿也寄来贺诗,对此朱熹十分重视。在致林井伯的信中,指出“福公书来……又蒙寄惠武夷长句,平易宏深,真有德者之言也。欲作书和韵,附此便致谢,以‘雩’字韵险,捏合未成,且俟后便”。在《答林择之》中又云:“福公为赋武夷诗,押‘雩’字,更和不得,遂至今未得报谢其书。两日前方和得成”[49]。也是在这一年,朱熹到福州与地方主官赵汝愚相会,并就开浚福州西湖提出建议。陈俊卿为此撰有《西湖纪游》,可视为对朱熹、赵汝愚等人开浚之举的回应和支持。

朱熹视角中的陈俊卿是一位形象丰满的人物,这为我们了解那个时期莆田籍重要人物的行为和影响力提供了难得素材,但意义远不止于此。对国是、朝政和恢复中原的共同关注和努力,对选贤任能的高度共识,使得两人的交往具有重要的时代内涵和历史背景,从而也具有了显而易见的积极意义,这值得充分肯定。还应当指出的是,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内,两人的交往并不是一个孤例。同一时期,朱熹与莆田的多位名士(如林光朝等)都有所交往,这种现象值得进一步关注与探讨。

陈俊卿在白湖畔度过晚年岁月

注释:

① ④ [11] [29] [49]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9页、345页、672页、366页、773页。

② [37]邓广铭、漆侠:《国际宋史研讨会论文选集》,河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10页、210页。

③ ⑧ [28] [30] [31]《朱熹集》二,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22-1025页、1031-1033页、1021页、1034页、1042页。

⑤ ⑥ ⑦ ⑨ ⑩[12] [33] [34] [38] [39]《朱熹集》三,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150页、1150-1151页、1152页、1078页、1 0 7 9页、1627-1628页、1135页、1152页、1127页、1128页。

[13] [14] [15] [16] [18] [22] [23] [24] [25] [35] [36] [41] [42] [43] [44] [45] [46] [47] [48]《朱熹集》八,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875页、4890页、4878页、4879页、4927页、4690页、4719页、4735页、4964页、4623页、4797页、4905页、4913页、4916页、4918页、4924页、4940页、4943页、4487页。

[17]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2015年,第814页。

[19]《朱熹集》九,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451页。

[20] [21]《李纲全集》,岳麓书社,2003年,第1页、3页。

[26] [40]陈支平:《朱熹及其后学的历史学考察》,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17页、419页。

[27]《朱熹集》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22页。

[32]涂庆澜:《莆阳文辑·国朝莆阳诗辑》,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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