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文化语境下戴望舒《雨巷》新论
2017-01-11左怀建1吉素芬
左怀建1,吉素芬
(1.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2.浙江工业大学 之江学院,浙江 杭州 312030)
都市文化语境下戴望舒《雨巷》新论
左怀建1,吉素芬2
(1.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2.浙江工业大学 之江学院,浙江 杭州 312030)
作为上个世纪30年代现代诗派最有代表性的诗人戴望舒最有影响力的诗篇《雨巷》必然具有超出古典性的现代性内蕴。现代都市文化语境下,人们不难发现诗篇中“我”与“姑娘”的相遇又相错既显示了双主体的优越和困境,又显示了现代都市人生“动态、瞬时”的美学特征。将诗篇放在中西方文学关联的语境里去理解,就发现诗篇中“雨巷”的意指不乏现代派的荒原性质,“我”的追求所呈现的失落也饱含现代都市精神孤独和忧郁的气质。诗篇因此而具有较大的可阐释空间。
都市文化语境;《雨巷》;新论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雨巷》历来以含混的意味,凄婉朦胧的意境,强烈的抒情性,鲜明的江南文化审美色彩,且“替中国新诗底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而受到广大读者的喜欢和文学史家们的赞肯。这里,我们只深究一点:这首诗作为上个世纪30年代“现代诗派”最有代表性的诗人最有影响力的诗篇之一,其现代性究竟表现在哪里?它与现代都市文化语境又是怎样的关系?诗歌之所以深深打动读者,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在一般意义上表现了理想追求者的失落者心态,它具有抽象朦胧的意境美和婉转动人的音乐美?在这些习察的艺术美的背后,难道没有诗人对于现代人生的现代性体验及对于这种现代性体验的现代性表达?否则,促使戴望舒成为“现代诗派”的代表诗人的施蛰存所谓:《现代》中的诗是“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表现“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这种诗歌观念又该如何落实和体现?笔者以为,这是理解《雨巷》的关键所在,也是以往研究所忽视的地方,而事实上,这个问题不解决,《雨巷》复杂的思想情感内蕴就无法深入开掘下去。这个问题不仅关乎《雨巷》的都市文化审美问题,而且关乎如何准确描述《雨巷》的文学史地位问题。
一、“姑娘”:从古典到现代
理解《雨巷》,关键之一在于怎样理解诗中“姑娘”的文化审美内涵?以往的理解多偏重于其古典性。1933年,杜衡在《〈望舒草〉序》里说,《雨巷》写好后,他和施蛰存都不看好这首诗,因为他们认为这首诗古典气息过于浓厚。1956年,艾青为《戴望舒诗集》写的“序”《望舒的诗》里认为“望舒初期的作品,留着一些不健康的旧诗词的很深的影响,常常流露一种哀叹的情调”,这应该也包括《雨巷》,因为艾青后面肯定的诗歌里没有提到《雨巷》。1981年,卞之琳为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戴望舒诗集》作“序”,其中说道:“《雨巷》读起来好象旧诗名句‘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白话版的扩充或者‘稀释’。……用惯了的意象和用滥了的辞藻,却更使这首诗的成功显得更为浅易、浮泛。”1987年施蛰存在《谈戴望舒的〈雨巷〉》里明确表示赞同卞之琳的观点,认为这首诗虽然也受英国世纪末诗人道生的影响,形式上是外国诗,但“精神还是中国旧诗”;并且认为当今的青年人不应该再爱好这首诗,因为这首诗确如卞之琳所言“浅易、浮泛”[1]。真正正面肯定这首诗并对诗歌进行正面研究开始于稍年轻的研究者孙玉石和蓝棣之。孙玉石不同意如上卞之琳和施蛰存的观点,1982年撰文认为不能简单将《雨巷》看作是古人‘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扩大版和稀释,因为这里的“丁香”已由古人诗句中的“愁心”象征物上升为象征着诗人美好人生理想的姑娘。它具有新的创造性和新时代的特点[2]。蓝棣之在1988年出版的《正统的与异端的》一书中,除研究作为一个流派的现代派诗外,还专门写有一篇《戴望舒的〈雨巷〉》,认为“丁香是美丽、高洁、愁怨三位一体的象征。……丁香一样的姑娘,是做着脆弱的梦的姑娘”,是诗人理想的象征,虽具有“古典派的内容”,但也饱含象征派的悲剧色彩[3]。到2002年发表《谈戴望舒的〈雨巷〉》,进一步肯定《雨巷》的重要性,认为戴望舒一生90多首诗中,“还是以《雨巷》为最好。”蓝棣之进一步指出,诗中的“姑娘”原型有可能是与诗人家紧邻的前清宰相府家的少女(古典性);另一方面蓝棣之认为《雨巷》中的“丁香”、“春雨”等意象有可能来自西方现代派诗人艾略特的《荒原》(现代性)[4]。蓝棣之的研究还有待深入,但对后来的研究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今后的研究一方面在个人化、生活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少研究者开始认同诗中的“姑娘”就是诗人深恋的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另一方面在挖掘《雨巷》与现代派的关系的路子上也越走越远,看到这首诗中“姑娘”代表了现代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理想”,甚至“姑娘”只不过是一个艺术的幻像。最近几年,受美国学者张英进等人影响,有的学者开始将《雨巷》与波德莱尔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又译《致一位路过的女郎》等)相比较。段从学《〈雨巷〉:古典性的感伤,还是现代性的游荡?》(以下简称“段文”)认为与其说诗歌中“我”的追求是“古典性的感伤”,不如说是“现代性的游荡”,那么诗中的“姑娘”就成了都市“陌路丽人”的代表,虽然这都市“陌路丽人”身上不乏古典的内涵,但改变不了其现代都市属性。诗中,“姑娘”代表着一种爱而捕捉不到的都市对象[5]。至此,“姑娘”与现代都市的关系及其现代性内涵几乎呼之欲出了,但是目前的研究终于没有再向前一步。
“姑娘”表层意义上是古典性的意象,但是深层意义上是现代性的意象,这一点应该能获得更多人的认同。只是,需要进一步指出,这“姑娘”之所以难以追求到,不仅是因为“逃逸”,更重要是因为她具有自己鲜明的人生主体性。“段文”将张英进评价上个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小说中女人的观点放在《雨巷》中“姑娘”身上,认为《雨巷》中“姑娘”与新感觉派小说中的女人一样都是男性主人公欲望生成机制体系内的捕捉物,所谓“女人作为逃逸者”[6],这样看待,《雨巷》中“姑娘”的主体内涵就有意无意受到挤压和伤害。要深察,《雨巷》中的“姑娘”完全不是传统那样被动等待捕捉和选择的对象,也不是新感觉派笔下那种精神物质化、自由游戏化的“作为逃逸者”的女人,相反,她与“我”一样有自己清醒、严肃的人生认识和追求,她与“我”一样是一个人生的“寻梦者”。在这里,女性是被作为一个与男性抒情主人公一样的人尊重看待的。关于这一点,蓝棣之很早就注意到了。他在《戴望舒的〈雨巷〉》里解释说,男性抒情主人公“所期待的姑娘,既要有深沉的内心世界,又要有妩媚的魅力;既是姣好的,又要在困难面前不弯腰”[3]。“段文”解释《雨巷》中“我”为什么与“姑娘”相遇,但又任“姑娘”飘然而去,却没有任何交流和进一步的举动的原因是“我”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爱的欲望“根本就不需要满足,也无法满足”。“无法满足”是困境,“根本就不需要满足”有待辩证。最深层的问题在于,现代都市语境下,男女的主体性都普遍觉醒并相当强化,男女的人生定位和人生追求都不可能一样,多元化与差异性使都市男女的人生进入自由而孤独、孤立的情景。如此语境下,勿论人生认识和追求不相同的男女,就是人生认识和追求相同或相近的男女最后是否能够走到一起也是一个未知数。诗中,“我希望逢到”一个与自己的人生志趣和追求相同或相近的女性,特别强调“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但是当这样的女性真的到来了,也不过“像梦一般/像梦一般地”从“我身旁”迅速飘过,而且越来越远,直到无法再见。这首诗之所以营造这样一个“近了,近了,又远了”的戏剧性人生场景,决不简单地是表达理想的“可望而不可即”,深层次地是要凸显“我”与“姑娘”双主体(间性)背景下人生的错愕和荒诞。“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姑娘”也同样有。“我”在寻找,“姑娘”也在寻找。最开放、最自由的现代都市语境下,理想的追求反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这大概可算作现代人最深沉的悲哀之一。“姑娘”那“太息一般的眼光”过去从没见谁给予过清醒的解释,其实这是与“我”一样自由、孤独而无奈、困惑的眼光。
二、闪现:从空间到时间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说得非常清楚:“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7]。《共产党宣言》非常准确地概括了现代工业社会以来人生的一大根本性特征,即“动荡”和“变迁”。反映在美学上,“审美观念的本质突然发生了一个根本的变化。如果从美学角度问,现代人在体验感觉或情绪时与希腊人有何不同,答案将跟基本人类情感无关(比如任何时代都共同的友谊、爱情、恐惧、残忍和侵犯),而是跟运动和高度的时空错位有关。……随着城市数量和密度的增加,人们之间的影响力增强了,这种经验的汇合提供了向新生活方式突然敞开的途径,也提供了以前从未曾有过的地理和社会移动性。在艺术领域,艺术主题不再是过去的神话人物,或大自然的静物,而是兜风和海滨散步,城市生活的喧嚣和因电灯照明改变了都市环境的夜生活的绚烂。是这种对运动、空间和变化的回应,为艺术提供了新句法和跟传统形式的错位”[8]。在现代人生,时空高度交融、互渗,并相互转化,所谓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最小的空间凝聚了最多的时间,最短的时间凝聚了最多的空间。全球化背景下,时空的高速变幻、高度浓缩、多向断裂使人生中每一个偶然、每一个瞬间都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如波德莱尔所说:“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9]。波德莱尔企图发现现代人生“转瞬即逝的现时……的美,即昙花一现的美”[10]。反映在美学上,就有了“动态/瞬时”美学,反映在文学艺术上,就有了对这种时空进行审美的现代主义文艺。《雨巷》的中国语境决定它不可能与西方现代主义文艺完全相同,但是从诗篇的实际看,它确也表现出了这种时空的人生审美向度。《雨巷》表面上看是由一个一贯到底的韵脚收拢,旋律和语意都不断重复、前后呼应,形成《诗经》中《蒹葭》、《关雎》那样的封套式结构,但是深层次地探寻,就不难发现,《雨巷》的空间和时间形塑都体现了现代主义文艺的“动态/瞬时”美学。
就空间塑形上讲,诗歌可称得上是大街的文学。传统文学基本上都是战场文学、路途文学、居家文学或自然景观文学,而很少流动的大街文学。《雨巷》所写虽然不是直接的典型的现代都市大街,但诗中的“雨巷”还是呈现自由、开放的文化特性。因为诗中男女的追求和行踪赋予“雨巷”迥异于传统的意义。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是一个现代都市的游荡者、观察者。“波德莱尔喜欢孤独,但他喜欢的是稠人广众中的孤独”[11]。狄更斯也说,他离开了伦敦热闹的人群、嘈杂的街巷就无法写作[12]。这都表明他们喜欢的是远远超出传统文学空间塑形的现代都市空间——大街。这些作家都把自己的人生志趣和美学眼光放在流动性、公共性很强的大街上,这表明真正现代性的作家实现了与传统作家的分裂。马歇尔·伯曼据此称波德莱尔的现代主义为“大街上的现代主义”[13]。其实,戴望舒的人生追求和审美创造也具有这样的特点。有人说,戴望舒的《雨巷》打破了传统文学空间的稳定性,使这一空间的人生变得不安起来,也陌生化起来,是有道理的。张林杰认为与大街审美相对应,《雨巷》运用了电影蒙太奇变幻闪烁的手法[14]。之后,受《雨巷》启发,穆时英所写《公墓》、《PIERROT——寄呈望舒》和施蛰存所写《梅雨之夕》等都是将审美眼光投向大街或与大街相关的文学,都运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某些手法,都可称之为“大街上的现代主义”。
就时间塑形上讲,“雨巷”具有传统文学的狭窄、悠长、深度,但更有现代都市文学的开阔、自由、短暂、瞬间。“雨巷”中的“我”和“姑娘”都在不断地徘徊、寻找,都始终处于游动状态,但是一旦接近又旋即离开,并且可能永远不再相见。在这种人生中,时间只具有即时、当下、瞬间、短暂的意义。《雨巷》就对这种时间的即时、当下、瞬间和短暂进行审美。大卫·哈维认为现代人生的时空压缩导致人生所有的重量都挤压在一个短暂的瞬间,《雨巷》就表现了这样的人生状况。诗中前后几节的叙述都是舒缓的,为中间几节“我”与“姑娘”的相遇而又旋即分开做铺垫的。“我”与“姑娘”之间那瞬间的接近又远离,特别是“姑娘”那霎时闪现的“叹息一般的眼光”,具有典型的“瞬间即永恒”和“流动现代性”的神韵。张英进认为“现代城市人‘在空间中生活,却以时间来思考’”,而“时间之流摧毁了空间的稳定性”[6]。他受本雅明启发,指出《雨巷》中“姑娘”“这一瞥中有不可测的含义,是对男性目光的‘回应’,既承认了男性的注视,又对男性目光的穿透力提出挑战。实际上,诗人/叙述者没能洞穿这个梦一般神秘的女子。更糟糕的是,他没有时间重新拾回已经丧失的机会”[6]。“《雨巷》中错过的相遇所表现的城市体验,可以追溯到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一首诗《致一位路过的女郎》,……波德莱尔这首诗描绘了城市里遇到的一个路过的女子。在她身上,本雅明看到了特殊的意义。‘城市居民的快感不在于一见钟情,而在于最后一见而钟情’。更准确地说,在波德莱尔(以及戴望舒)的诗中,在相遇的关键时刻——即‘一瞥’的时刻——出现了‘最后一见而钟情’”[6]。本雅明和张英进都在强调“现时、瞬时”和都市大众人生对于文学创作的意义。不过张英进和国内一些研究者执意要将《雨巷》中“我”与“姑娘”的相遇等同于波德莱尔那首诗中所写的“邂逅”,称“雨巷”中的“姑娘”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笔者认为这种理解则走向了偏至。不难发现,《雨巷》所写毕竟不是巴黎那样行人拥挤如蚁、众声喧哗的大街,而且诗中所写“我”对“姑娘”早有期待,而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如此,诗中两人的相遇就很难用“邂逅”指称,特别是“姑娘”就不是一个仅供男性游荡者、目击者审看的“他者”形象,“姑娘”那“太息一般的眼光”对于“我”主要不是“挑战”,而是观察、同情而不认同。如此,男性寻求者“我”对于“姑娘”的情感就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最后一见而钟情”,而是“呼唤、神往和痴情”,只不过这种追求以失败而告终罢了。诗中所写更难用“欲望”、“性幻想”来指称男性的追求,至少“欲望”、“性幻想”不是最主要的层面。可见,机械理解《雨巷》的都市文化审美内蕴也是不恰当的。
三、失落:从民族到世界
从艺术题旨、艺术表现到艺术风格,《雨巷》都表现出鲜明的民族风格,彰显它是有根的文学,这一点没有异议,所以我们这里不作重点讨论。这里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我”的理想追求为何不能实现?难道仅仅是“我”与“姑娘”双主体(间性)的根本缺陷所导致,而除此之外,从历史文化的角度看,就没有别的值得探讨的吗?诗篇中,“我”为何那样在自由、开阔、流动、神秘而又不乏空旷、寂寥、荒漠、颓败的“雨巷”里长久地寻找、徘徊?这种寻找、徘徊是否具有某种现代派启示意义?显而易见,要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从更多面向探讨诗歌与西方现代派文学之间的关系。
从文化审美意蕴的角度看,诗歌中“雨巷”的审美内涵显然具有多面性。从“姑娘”的自由生存和寻找看,“雨巷”的审美意蕴具有自由、开放、流动、神秘的一面,但是从“我”的寻找与失落看,“雨巷”的所指又不乏空旷、寂寥、荒漠、颓败之意。特别是“姑娘”“像梦一般”瞬间从“我”身旁“飘过”之后,“雨巷”的空间文化指向就更加灰暗、空漠。那么,这个“雨巷”的创造除具有中国性以外,是否还接受过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浸染和启发?蓝棣之的回答是肯定的。尽管还没有具体的史料可以证明《雨巷》受艾略特《荒原》影响,但是他依然认为“《雨巷》的核心意象丁香(长在荒原上的)、春雨(不是无声滋润丁香的)”和要表现的“残忍”主题都来自《荒原》[4]。这里,“荒原”和“残忍”都来自现代文明危机。如此语境中,诗歌中“我”和“姑娘”的追求都必然以失败而结束。张英进、段从学等学者之所以坚持《雨巷》中“姑娘”是城市欲望投射的对象,就因为艾略特的《荒原》中“丁香”是“回忆和欲望”的象征。事实上,1923年,艾略特的名字就出现在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16];“1927年12月《小说月报》第18卷20号刊载了由朱自清翻译的《纯粹的诗》一文,艾略特被当作‘纯诗’的急先锋介绍到中国”[16]。考虑到《荒原》受波德莱尔《恶之花》影响甚剧[16],《恶之花》也是戴望舒从大学时代起就私下喜欢阅读的作品,同时喜欢阅读的还有波德莱尔的传人魏尔伦、道生等人的作品[17];青年学者彭建华指出《雨巷》前后戴望舒不少诗作都受《恶之花》影响[18];且1926年刘呐鸥就对戴望舒大发感慨,说:“在我们现代人,Romance究未免稍远了”,现代人所有的只是“thirll、carnal和intoxication,就是战栗和肉的沉醉”[19],之后他在小说《热情之骨》中借主人公之口也喟叹:现代“诗的内容已经换了”,已经由精神性的换成物质性的了,——我们也可以认定戴望舒在写《雨巷》时对于现代(都市)人生已经有“荒原”的审美认知,诗篇中对“雨巷”空旷、寂寥、荒漠、颓败的一面的揭示就不乏“荒原”的况味。如此,《雨巷》中主人公的追求与其置身其中的环境之间就构成悖反和张力:一方面,“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具有古典情韵的追求在“荒原”般的现代人生语境中显得错位和荒诞,另一方面,在“荒原”般的现代人生语境中,这种“丁香一样”的不乏愁怨和忧郁的追求又有了新的审美意义。
波德莱尔是西方现代派的鼻祖,也是第一个现代都市诗人,影响深远。艾略特称他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最高楷模”[12]。其《恶之花》以巴黎为观察、体验和批判对象,第一次将人生的丑恶和病态引入高雅艺术的殿堂,通过“恶之花”、“病之花”形象的创造撕开了资产阶级现代(都市)人生的真面目,揭穿了资本主义现代(都市)人生“非人”化(《忧伤与漂泊》①本论文所引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篇什均据杨松河翻译版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腐尸”化(《腐尸》)、“废墟”化(《快乐的死人》)、“坟墓”化和“地狱”化(许多诗歌的题旨)的本质属性。波德莱尔将纨绔子弟、高级妓女和城市游荡者等都当作现代社会人生最后的英雄,表明现代社会人生中已无真正的英雄,世界已变成荒原。与此同时,我们看到《恶之花》中有一个对现代都市人生观察、打量、体验、嘲弄、批判、超越的孤独者、流浪者形象,这个形象表面上是一个巴黎街头的浪荡子,但骨子里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12],因此其内心总怀揣着“对精神家园或存在于有形世界之外的城市所怀有的一种乡愁”[20]。面对着“现代性之都——巴黎”②可参大卫·哈维的《现代性之都的诞生——巴黎城记》,黄煜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的诞生,《恶之花》从第二版开始特辑录一组诗,题名“巴黎景象”,其中《天鹅——致维克多·雨果》明确表示:“老巴黎风光不再(市容分今昔,/变化之快速,唉,人心也追不上。)(……)巴黎在变!可我的忧郁却未动/丝毫无损!(……)/而我珍贵的回忆重比岩石台。(……)于是在我思想流亡的森林里,/一阵古老的回忆像号角鼓吹,/我想起孤岛上的水手被遗弃,/想起俘虏,败者!……还有许多同类!”诗中,那丧失家园的天鹅不仅是当时为法国上层社会所不容的大作家雨果的形象写照,也是波德莱尔自己的形象写照,也可以说是所有坚持理想、不愿意臣服于社会现实的艺术家的形象写照。其它,《七个老人——致维克多·雨果》写“强大的巨人”般“神秘”的巴黎面前,有七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似从地狱中走来,向着未知的目标走去。《一群小老太婆——致维克多·雨果》写一群曾经风流的女人因为生活厄运的折磨,现在已成“木偶”般“怪物”在巴黎大街上缓缓前行。《盲人》写双目失明的人却在醉生梦死的巴黎寻找光明。《致一位路过的女郎》写巴黎大街上一位丧失亲人的女子的哀痛。《巴黎梦》写自己梦见一个仙境的巴黎,而现实中的巴黎却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巴黎。当今波德莱尔研究专家刘波说:在这些诗歌里,“诗人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乞丐、老头、寡妇、老太婆、病人、苦力等这样一些人物身上,把这些人看成是人格化了的巴黎。在诗人眼中,这些老朽、衰弱的人象征着对已逝的美丽、远去的青春、失落的爱情的缅怀,而这样一些缅怀让诗人生出无尽的忧郁”[12]。波德莱尔希望别人称他为古典抒情诗人,本雅明也确视他为现代最后一个古典抒情诗人[11],其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也一再表现相同或相近的题旨,那么,对比之下,我们是否就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戴望舒的诗歌兼有古典抒情诗和现代理知诗的审美内质,为什么戴望舒诗歌中总有一个孤独、寂寞、忧郁、愁怨的精神寻找者、流浪者形象?
笔者甚至同意这样的观点:常被人们提及的“道生、魏尔伦给《雨巷》带来的是当时备受称道,后来却屡造误解的音乐性”,而波德莱尔才给《雨巷》带来更内在诗的情绪的现代性[5]。从诗歌的音乐性和艺术风格上讲,戴望舒的诗歌也许更接近于魏尔伦、道生们,但是从对现代(都市)人生认识的透彻上和精神追求的高度上讲,戴望舒的诗歌无疑更接近于波德莱尔。从大学时私下阅读波德莱尔算起,到1947年翻译出版《〈恶之花〉掇英》,戴望舒对于波德莱尔可谓情有独钟;而且唯恐别人再产生误会(以为波德莱尔的诗歌含有“毒素”),出版《〈恶之花〉掇英》时,特将瓦雷里的《波特莱尔的位置》译出放在诗集之前,而自己又撰写《译后记》置之于后。
戴望舒认为说波德莱尔的诗歌含有“毒素”纯粹是一种偏见,人们只有在“一种……更深更广的认识”基础上才能体会到它的独特价值[21]。就入都市人生之深上讲,戴望舒难以与波德莱尔相比,他也没有像波德莱尔那样对于都市人生进行广泛深入的把握、细致逼真的描绘,但是在对都市的质疑、对抗和超越上,二者仍有异曲同工之妙。戴望舒1923年就到上海学习、生活,以后长期与海派作家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杜衡等共处,并一度与他们一起频繁出入于上海电影院、歌舞厅、咖啡馆等文化娱乐场所[22],应该说对于上海都市人生并不陌生;尽管如此,他很少像殷夫等左翼诗人“未来主义”地歌颂上海的现代机械工业文明,也不像施蛰存、钱君匋等其他现代派诗人(也是海派诗人)“新感觉主义”地描绘上海的声色人生,而是走上一条独立的精神之路和艺术之路。戴望舒一度参加“左联”,也写过《我们的小母亲》这样歌颂现代机械文明的诗篇,但很快诗人就疏远了“左联”,也疏远了这样的诗歌审美诉求。与《雨巷》同时或稍后,戴望舒的诗歌中并不缺乏现代都市的声色意象,如女人的“唇”,“口红”,“指爪”,“蜜饯的心”和“蜜饯的乳房”(《梦都子》),“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到我这里来》);“灰暗的街头”,“喧嚣的酒场”,女人的“媚眼”和“腻语”(《单恋者》),女人的“娇柔的微笑”,“纤纤的手”,“燃着火焰的眼睛”,“耀着珠光的眼泪”,“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老之将至》)等——其中,《百合子》、《八重子》和《梦都子》还直接书写了抒情主人公与欢场中女子接触的生活,《老之将至》还回忆了两个这样欢场中女子的名字——但是戴望舒又同时强调“我”是一个“寻梦者”(《寻梦者》),“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我的素描》),“一个怀乡病者”(《对于天的怀乡病》),所以也是一个“独自”者(《独自》),“单恋者”、“夜行人”,“我”的恋人不是“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的世俗中女子(《单恋者》)。从这里可看出,戴望舒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只不过他表达自己理想的方式与波德莱尔有所不同。波德莱尔以直接进入都市人生、与魔鬼共舞、以恶抗恶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理想和对都市世俗人生的质疑、对抗和超越,戴望舒以在都市世俗边缘寻找、彷徨,追问“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乐园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理想和对世俗都市的质疑、对抗和超越。两人追求理想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是理想不能实现的心理落差和精神痛苦却是大体一致的。波德莱尔歌吟:“精神已战败,筋疲力尽!老贼人,/爱情滋味不再,只是争吵而已,/……/可爱的春天已经失去芳馨!”(《虚无的滋味》)“可怜的缪斯”也“病”了,“你深陷的双眼一片夜幕迷茫,/我看你的脸色轮番变化流露,/疯狂和恐怖,默默然冷若冰霜。”(《病中缪斯》)戴望舒悲叹:“我是寂寞的生物”(《单恋者》),“我”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一颗悲哀的心”(《对于天的怀乡病》),“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我的素描》)。这里,两位诗人所谓“病”都是指现代文明危机下产生的“世纪病”——忧郁症[23]。就戴望舒而言,他感同身受着这种“病”,但又不愿被这种“病”所征服,所以诗人的痛苦就比一般人来得深刻、复杂。《雨巷》中,这种“病”不仅表现在“姑娘”身上,而且表现在“我”身上。正是在具有“荒原”性质的“雨巷”里,“我希望逢着”一个“姑娘”,但是这个“姑娘”应是“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芬芳”、“忧愁”,像我一样地“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病态世纪的病态审美情绪”,也是诗歌被指认具有一定的唯美——颓废倾向的主要原因。可以说,《雨巷》中所表达的审美情绪与波德莱尔《恶之花》产生了某些跨时代、跨国界的共鸣,只不过,由于中西方文学的语境不同,两个诗人的文化性格和人生遭遇不同,《雨巷》中的理想追求更显阴柔,理想追求的失落更显愁怨,《恶之花》中的理想追求更显阳刚,理想追求的失落更见怨怒罢了。
现在没有材料证明,《雨巷》1927年春夏之交写好后,于1928年8月在《小说月报》发表之前经历过反复的修改,但是作品写好后竟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发表,这已经能够说明诗人对于这首诗的出世有多么郑重,在诗歌最终发表之前他会有多少新的感受和想法加诸于诗歌本身。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国政治混乱、黑暗,诗人的爱情生活屡遭破产,作为“东方的巴黎,西方的纽约”的上海正在迅速崛起;上海文坛上,左翼文学、海派文学和自由作家的纯文学都在酝酿发展。新时期以前,人们过于从左翼政治的角度指责戴望舒的诗歌具有唯美——颓废倾向,一并归入消极、错误或反动的文学,新时期开始之后,出于对极“左”政治时代的反拨,人们又过分推崇文学的纯粹形式诗学,过分强调戴望舒诗歌的象征主义纯诗倾向,如张林杰所言,“往往会过于关注本时期诗歌所构筑的‘诗意’文本以及它们在融会中西诗学上的贡献”,而恰恰忽略了戴望舒诗歌与现代都市文化环境之间的关联及由此形成的特有的精神文化气质[14]。就与波德莱尔的关系而论,当时同属现代派的刘呐鸥、穆时英和施蛰存等人所接受的主要是执着和沉迷于都市世俗漩流、与魔鬼共舞、单纯彰显唯美——颓废一面的波德莱尔,他们的创作就其主要倾向上看可谓现代主义的摩登化,即用现代主义的先锋手法表现时尚的都市物质生活,解志熙直接呼之为“摩登主义”[24]。所以他们的创作塑造出一个个带有某些“恶之花”特征的都市物质男女形象。(至于当时另一些海派作家如“真美善”作家群对波德莱尔的接受其艺术品位就更加低下[25]。)而戴望舒主要接受的是对都市世俗人生审视、批判和超越的波德莱尔,虽然其诗歌所创造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也带有一定的唯美——颓废痕迹,但是总地看没超出精神性艺术形象的范围。归根结底,戴望舒的创作是生产性的,而非消费性的;是创造性的,而非复制性的。可以说,刘呐鸥、穆时英和施蛰存的创作为理解戴望舒的创作恰提供了一个荒原般、悖谬式的时代和生活前提,而有了戴望舒的创作,上个世纪30年代整个现代派的写作才显出精神和灵魂的深度。难怪有的学者认为戴望舒才是上个世纪30年代整个现代派的领军人物[26]。世界各国现代派都从波德莱尔那里寻找艺术的源头和灵感,说明面对现代危机究竟何去何从早从民族性话题上升为全球性话题,而戴望舒的《雨巷》则从一个侧面呼应了这一世界文学潮流,从而使诗篇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示其内在的情、理、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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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惠芳)
Rereading DAI Wangshu’srainalleyin the context of urban culture
ZUO Huaijian1,GU Sufen2
(1.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310023,china;
2.College of Zhijiang,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312030, China)
Dai Wangshu wa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modern poet in the 1930 s. His rain alley , with a modern connotation exceeding the classical works, was the most influential poem then. In the modern urban culture context, people found it easily, that the meeting with separating again between “I” and “the girl” showed ascendancy and dilemma of two main characters, and showed dynamic and instantaneous aesthetics aspects of the modern urban life. In the correlation literature context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the people found it that, the meaning of “rain alley” in the poem contained modernist school’s waste land nature, the lose in my seeking was also full of the qualities of spirit loneliness and melancholy in modern urban. The poem had larger space to explicating thus.
urban culture context;rainalley; comment afresh
2016-11-21
左怀建(1964—),男,河南夏邑人,教授,硕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吉素芬(1968—),女,河南柘城人,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
A
1006-4303(2017)01-003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