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礼教与现代秩序
——兼论创建新型礼教文明的意见①
2016-12-23司马云杰
司马云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学林人物】
中国礼教与现代秩序
——兼论创建新型礼教文明的意见①
司马云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礼教是什么?是“吃人”的制度,还是一种文明进步?本文认为,礼教是超越宗教文明,以道设教所发展出来的高级阶段文明,是教仁义礼智之教,圣人教化天下的人性教典,是一套完备的政治礼仪制度。几千年来的盛衰治乱,西方从来没离开过宗教,中国从来没离开过礼教:礼教兴,则天下治;礼教废,则天下乱;无礼教,则无以为治。近现代中国虽引入了西方科教文明,然由于它在知识论和价值论上存在着两大坎陷,不但没有建立起现代文明与法则秩序,反而带来生态与精神两大危机,及种种困境。
礼教文明;现代秩序
现在中国要建立法则秩序,不能再指望西方科教文明,也不宜引进西方宗教文明,完全用西方犹太教——基督教的价值观,建立中华民族的信仰与精神世界,引出现代秩序,而是要创建新的礼教文明,即适应现代社会生活、文化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新型礼教。第一,重新认识以道设教形上之理的永恒性,以此立人极,使国家民族于宇宙浩浩大化中,获得性命之理与信仰信念,有个知觉主宰处与精神家园,以安身立命,从今而后,不再为大化所驱使,有个停泊处;第二,礼教即仁义礼智之教,因此,创建新的礼教文明,当务之急是以《诗》《书》《礼》《乐》精神教化天下,重建仁义礼智的人性教典。礼教文明是高于宗教的文明,重建仁义礼智的人性教典,乃圣人“脱魅”所建理性文明社会者也;第三,以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五常之教及“纲常”伦理绝对精神,重建现代彝伦攸叙的伦理道德体系。有人不喜欢“纲常”的绝对精神。其实,西方基督教讲上帝的“永有”,讲个人自由“服从上帝的意志”,也是讲绝对精神的,不过它是在上帝神性形而上学意义上讲的,中国文化是在天道真实无妄之理意义上讲的。不管在哪个意义上讲,一个国家民族文化,若只有相对的东西,没有绝对精神,只有旋起旋灭的东西,没有永恒的存在,那是非常危险的,是不能永恒存在的;第四,礼教是一套包括国家政治体制在内的完备政治、法律、文化礼仪制度。这些制度及其天道义理精神,是世界任何国家民族都没有的,是建立现代法则秩序不可忽视的。因此,欲建新的礼教文明,就要将礼仪制度转换成现代文明制度;第五,礼教乃是一个由强大的知识论、本体论、价值论构成的广大悉备知识体系,为解决科教文明坎陷所造成的生态危机与精神危机,应将封闭孤立断绝的科教实证知识,纳入新礼教文明的知识体系,增加现代开物成务能力与法则秩序的文明因素。中国现代化在文化方面与西方的不同,就在于西方经过了宗教改革,中国没有经过礼教改革;西方恢复并重建了宗教,中国并没有恢复重建礼教。因此,中国现代恢复礼教,创建新的礼教文明是必要的。本文属创建新型礼教文明的意见要义,最近由华夏社出版的《礼教文明——中国礼教文明的现代性》一书,则是具体阐述创建新型礼教文明的一部意见书。
天下怎样治?现代社会怎样治?怎样建立现代秩序?这不仅是政治家的事,也是哲学社会科学家的事,是当代哲学社会科学所面临的最为重要课题;特别是面临着整个世界的混乱无序,是当代经世致用哲学社会思想家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自古以来,从根本上说,中国文化哲学就是为建立人类法则秩序发展起来的。“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鸿荒之世,圣人恶之,是以法始乎伏羲而成乎尧舜”。怎么治理?怎么建立秩序?几千年来的盛衰治乱,西方从来没离开过宗教,中国从来没离开过礼教:礼教兴,则天下治;礼教废,则天下乱;无礼教,则无以为治。因此,中国要建立现代秩序,就要恢复礼教精神,重建新的礼教文明。我今天讲的题目,就是《中国礼教与现代秩序——重建新礼教文明的意见》。
重建新的礼教文明,并不是恢复俯仰腾挪、叩头礼拜的礼仪形式,而是以礼教的根本精神,为建立现代秩序提供大法则、大哲理、大思想,提供天下大治的根本原理。治国平天下,不能靠小知小识,靠碎片化的知识,靠支离破粹、孤立断绝的知识,只能靠大法则、大哲理、大思想,靠根本原理。礼教所提供的正是这样的大法则、大哲理、大思想与根本原理。
什么是宗教?什么是礼教?宗教者,以宗为教者也。礼教者,以理为教者也。与西方以神性形而上学的宗设不同,中国礼教,乃是以天道义理所设之教。故曰“礼者,理也”。以天道义理设教,就是以宇宙法则秩序设教,从宇宙结构秩序的均衡、对称、和谐、美好,意识到人类社会应有的真理、正义、至善、大美、神圣、崇高、国家、自然法存在。中国从四千多年前的唐虞时代,就已经从天的存在,从宇宙法则秩序存在,建立起礼教了。故曰“天叙有典”“天秩有礼”。典,即常也,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五常之教。礼,即理也,即以天理设教,教化天下者也。因此,归宗礼教本义,并不是近现代以来所说的“吃人”之教,而是以道所设之教,以宇宙法则秩序所设之教,是古华夏民族于宇宙浩浩大化中所获得知觉主宰处与性命之理,所置安身立命之教,是仁义礼智之教,是圣人以《诗》《书》《礼》《乐》教化天下的人性教典,是一套完备的政治礼义制度。
以理为教,以天道义理为教,就是以天道乾元本体为最高教理,以此统摄一切、会通一切、贯通一切、旁通一切、贞正一切,建立人类社会法则秩序。现在讲多元社会,不讲一元之理。实际上,人类社会历史存在,只讲多元,不讲一元,不讲乾元本体与贞一之理,是建立不起法则秩序的。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中国文化不仅讲“资始”“资生”之道,讲大化流衍、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精神,更讲“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于天”;讲“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惟讲乾元本体统御之道,讲贞一之理,讲“统之有宗,会之有元”存在,人与万物存在,才有性命之理,其为万象纷纭,才有统摄处、会通处,而治理天下,才能“观万化之原,明安危之机”,才能“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才能“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经纬天地,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理)”,其为治也,才能“保合太和,乃利贞”,建立起法则秩序。这就是中国礼教的大法则、大哲理、大思想,就是礼教的最高原理与根本精神。中国五千多年历史,正是从伏羲到唐虞时期建立起了礼教,有了礼教大法则、大哲理、大思想,其统御盛衰治乱,才有夏朝四百年、商朝六百年、周朝八百年聖治;其后,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凡礼教兴,则大治;礼教废,则大乱。由此可知礼教对中国五千年盛衰治乱之大用矣。
不论是宗教,还是礼教,皆是有所宗、有所本的存在,皆是以最高形而上学本体论所发展起来的教化形式,不过是宗教以神性形而上学为宗,礼教以天道形而上学设教而已。中国远古早期文明时期,也是存在宗教,经过宗教文明发展阶段的。《诗》《书》讲“昊天上帝”;“皇矣上帝”;或“皇天上帝”等等,就是《诗》《书》所保留下来的远古宗教文明阶段神性形而上学信仰,但中国文化是早熟的,在其它国家民族尚处于蒙昧野蛮阶段时,中国文化就已经隐退“上帝”,代之以形上之“道”的信仰,并以此建立起了一套礼义教典与文化制度。因此,礼教文明较之宗教文明,乃是高级阶段的文明。
西方从来没有发展出礼教文明。它乃是度过中世纪以后,到18、19世纪逐渐发展出了科教文明,即孔德所说实证科学阶段的文明。科教文明无疑促进了科学发展与开物成务的进步,但科教文明本身在知识论与价值论上存在着两大坎陷:一是实证科学所讲的一大堆话,都是关于生物物理世界的,而在“人生意义”这一根本性问题上,一句话都没讲。因此,虽然科教文明创造了庞大物质世界,但却造成了人的精神危机;二是实证科学的知识,都是在封闭条件下获得的,就像高能物理在封闭装置撞击电子所获得知识那样。中国文化讲,天地若洪炉,往者过,来者化,没有化不了的,但现在实证科学以封闭知识所制造出大量物质元素,则是不能生、不能化或化不了的;将这不能生、不能化或化不了的元素抛向自然界,打破了元素平衡,造成了生态危机。坎陷,即失落,即塌陷,即过失,即陷入困难险阻。现在人类社会所面临精神危机和生态危机,实乃是科教文明的两大坎陷造成的。中国现代所出现的精神危机与生态危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主要是接受西方科教文明坎陷造成的。这就是说,中国现代化抛弃礼教文明,靠西方科教文明,并没有真正建立起中华现代文明,也没有建立起中国现代法则秩序;相反,由于它并没有解决人生意义问题,只是向生物物理世界生杀掠夺,不仅打破自然界平衡,造成生态危机,而且造成人的物欲极度膨胀,情欲性欲野蛮复归,因此使人性的恶像魔鬼一样,挡住了中国通向现代文明的历史道路。
西方进入科教文明阶段后,也发生过生态破坏与精神危机,但西方并没有完全抛弃宗教,而是进行宗教改革,发展出新的宗教伦理精神,以适应现代科教文明;即使尼采狂人杀死了“上帝”,西方也很快恢复了宗教,并对上帝存在给予了新的哲学或神学解释。所以,西方虽然是“脱魅”建立“理性文明”的,但至今仍然保持着宗教信仰与信念,而没有真正造成精神危机。西方发展了科学技术,但他们的现代化并没有在本土进行大规模地开发,因而也没造成严重的生态危机。中国就不同了,近现代以来,中国不仅“只手打到孔家店”,长期大规模地批判诅咒“吃人”礼教,将之抛弃,使国家民族丧失了性命之理与精神家园,而且从根本上忘却礼教的“德本财末”之训,调动人的一切物欲情欲,急功近利,粗糙地运用西方科学技术,不顾一切地进行掠夺性开发,不仁者以身发财,造成了现在的精神危机和生态危机!
西方科教文明的坎陷,已经造成了精神与生态两大危机,中国再也不能迷信西方科学,用以建立现代秩序;中国文化早熟,已经隐退“上帝”,也不可能退回到宗教文明阶段,或用西方犹太教——基督教的价值观,建立中华民族的信仰与精神世界,引出现代秩序。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虽然可以吸收融合其它国家民族文化,但就文化形而上学存在及其根本精神而言,则是没法用其它文化代替的。怎么办?一个有效可行的办法,就是恢复礼教精神,创建新礼教文明,即适应现代社会生活、文化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新型礼教。这种新的礼教文明,不是回到俯仰腾挪、叩头礼拜的时代,而是用礼教的根本精神及其大法则、大哲理、大思想,创建适应现代生活的新型文明,建立现代法则秩序。
如何创建新礼教文明,建立现代秩序呢?其一,重新认识以道设教形上之理的永恒性。中华民族是本于天的。这个“天”,不是苍苍耳的存在,而是“理”的存在、“道”的存在、法则秩序的存在,而且此道此理,至刚至健、至正至和、至精至变、至妙至神。故曰“刚中而应,大亨以正”;故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故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因此,礼教之道乃是刚健中正之理,是永恒普遍法则与无妄之理的存在。惟此,“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中国文化以此至极之道立教,“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才能使国家民族于宇宙浩浩大化中,获得性命之理与信仰信念,有个知觉主宰处与精神家园,安身立命,从今而后,不再为大化所驱使,有个停泊处。以此建立的信仰,是诚明的、真实无妄的。惟其诚明无妄,故“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故“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建立法则秩序。远在唐虞时代,帝尧已以至极存在“克明俊德,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其后,夏、商、周三代无不以此治理天下,建立法则秩序。秦汉之后,虽然有齐学、鲁学、楚学、燕赵之学等,但上古三代、春秋战国诸子,无不是讲天下之学的,无不以天道至理而为天下之治理的。文化历史,虽“三皇不同礼,五帝不同俗”,然其形上至真至正之道与根本精神,则是永恒不变的。今天实现现代化,虽然社会历史、政治经济、科学技术及风俗习惯等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人心人性和天道根本精神,并未发生变化。惟此,中国现代化才可以恢复重建礼教,以其根本精神建立法则秩序!
正因为人心人性未变,天道的根本精神未变。其二,创建新的礼教文明,建立现代秩序,当务之急就是以《诗》《书》《礼》《乐》精神教化天下,重建仁义礼智的人性教典。人本于天,以纯粹天理为性,具有先天道德本性,但其不与气相结合,也不能成为人的生命。然气是有阴阳、清浊、刚柔、善恶的,人的生命与一旦气相结合,作为气质之性,也就包含了阴阳、清浊、刚柔、善恶。人持此性,感物而动,无穷追求而不能节制自己的欲望,就会走向非理性,而且“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因此,圣人治天下,为控制人的非理性,乃以《诗》《书》《礼》《乐》,制定人性教典,消除其悖逆诈伪之心,淫泆作乱之事。此即孔子讲“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之坊者也”,亦礼教高于宗教,圣人“脱魅”所建理性文明社会者也,但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人与动物的根本差别,就在于人有先天道德本性,有《诗经》所说的“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本性,孟子所讲仁义礼智“固有”本性。因此,礼教的人性教典,不仅以礼义之节制人之非理性行为,以道德之堤坊控制人的感情洪水,使人回归理性,更在于加强道德修养,以天道义理涵养、扩充、大化人的道德本性,使其获得天理良知。陈白沙讲“静中样岀端倪”,就是养出天理良知的境界。人之道德本性,乃天之所予,人与天之间,并无隔阂,加强道德修养,获得天理良知,乃本然之事,只有失却教化,人心才病的。现在所以乱,所以是非不分、好坏不辨,所以倒者不敢扶,危者不敢救,乃社会失却天理良知所致也。因此,惟以《诗》《书》《礼》《乐》教化天下,重建天理良知的人性教典,加强道德修养,以天道义理贞正人心,人心正,天下定,人人懂得做人的道理,才能真正建立起现代社会秩序。
其三,恢复礼教,创建新的礼教文明,应以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五常之教或“纲常”伦理绝对精神,重建现代伦理道德体系。社会秩序终究是人的秩序;人的关系,最为根本的是伦理关系。抛弃人的存在,抛弃伦理关系,其它一切关系,如经济关系、政治关系等,皆是旋起旋灭者。因此,国家如何治理,天下能否太平,社会是否有序,最终决定于人伦关系如何。正是因为这样,周武王伐纣灭殷之后,天下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治理,去请教箕子,箕子告之以《洪范》九畴,其中一个根本道理,就是使天下彝伦攸叙;否则,天下则陷入彝伦攸斁。彝,常也。彝伦,即常道伦理。斁,即坏也,败也。中国已经超越了宗教文明阶段,不可能以西方宗教伦理及其绝对精神,贞正天下之心,建立现代秩序,只能依靠礼教“纲常”伦理及其绝对精神。因此,现代社会,不管经济怎么发展,科学怎么进步,开物成务具何成就,都不能破坏最根本的人伦关系,抛弃五常之教,毁灭“纲常”的绝对精神。中国几千年治理靠的什么,就是靠的五常之教与“纲常”绝对精神。此天下所以不能乱者也。建立现代秩序,自然要完成礼教现代性改革与转换,赋予它新的内涵与精神,就像西方宗教改革赋予新的宗教伦理精神一样,但礼教的“五常”教理与“纲常”绝对精神,是不能改变的。有人不喜欢“纲常”的绝对精神。其实,西方基督教讲上帝的“永有”,讲个人自由“服从上帝的意志”,也是讲绝对精神的,不过它是在上帝神性形而上学意义上讲的,中国文化是在真实无妄天道义理之永恒存在意义上讲的。不管在哪个意义上讲,一个国家民族文化,若只有相对的东西,没有绝对精神;只有旋起旋灭的东西,没有永恒的存在,是非常危险的,是不能永恒存在的!
礼教是一套制度。古代礼教制度,《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优优大哉!大则班朝治军,涖官行法,小则乡饮乡射、民间细行,从车、服、冠、冕之制,到冠、昏、丧、祭之礼,为讲信修睦,建立礼教文明,制定了一套完整礼仪制度。特别是一部《周礼》,即《周官书》,法象天道,昭明精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建立了一套包括国家政治体制在内的完备政治、法律、礼仪制度,其后成了万世开太平的礼制教典。它发展到后世,更是礼、乐、兵、农、漕、屯、选举、历数、士卒、典籍,无不条晰详备。这些礼教制度,是世界任何国家民族都没有的,是建立现代法则秩序不能忽视的。其四,欲建立现代秩序,就要将礼仪制度转换成现代文明制度。今天重建新型礼教,不是再实行三公九卿的制度,也不是再行三拜九叩之礼,但礼教法于天,以天的法则、宇宙的法则秩序,意识到人类社会应有的自然法、国家政治制度,“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还是比之法于师、法于所学、法于权力意志,而更有合理性的。这些礼教制度,虽然有控制或抑制人非理性的一面,但从根本上说,皆是保护人的生存、维护人之生命存在的。《尚书》讲“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讲“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等,就是这样。不管谁当政,谁治天下,离开天德王道、仁爱天下,不养民,不保护人民,都是不行的,都是要倒台的。故曰“不敬厥德,早坠天命”。有些礼仪制度,虽然可以置换成新的概念,赋予新的内容,但从根本精神上说,是不能废除的。如《礼记》所说“昏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淫辟之罪多矣”;“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就是这样。这只要看一看历史上诸侯侵凌、腐败淫乱,是不难理解的。建立现代社会制度,无疑要向西方学习好多东西,但《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仍是今人尊德性而道学问,致广大而尽精微,温故知新,建设现代政治法律制度不可或缺的。有些朋友,忽视中国五千多年文化发展积累下来政治经验与德法礼仪制度及其根本精神,对已有《通典》《通志》不读,对一部《文献通考》不读,却大谈西方某种制度多么高明美好,请问是否有点轻率疏忽啊?惟以几千年的礼教制度与根本精神为基础,因革损益,开出新的文明,建立现代制度,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教平好恶,以反人道之正。
最后我要说的是,要开出新的文明,建立现代法则秩序,必须把西方科教文明的知识,纳入中国礼教文明广大悉备的知识体系。这个体系乃是一个由包括天道阴阳、地道柔刚、人道仁义在内,兼三才而两之的广大悉备之道,一个洞天地之变,察万化之原,穷天下之理,尽万物之性,统摄一切生生化化的宇宙原理,一个“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的体系,一个由强大的知识论、本体论、价值论构成的广大悉备、浑然一体的知识体系,而不是支离破粹的知识。《易传》讲“《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讲“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位而成章”,就是讲的这个广大悉备的知识体系。这个知识体系,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先天后天、形上形下,浑然一体,毫无分割,本体论、价值论与知识论是完全统一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是融为一体,而不是割裂为条条块块的。现在西方科教文明的实证知识,特别是发展为网络的碎片化知识,是不足于建立国家民族信仰信念,支撑中国现代文明,建立法则秩序的,但开出新的礼教文明,也不是排除科教文明实证知识,而是要将它纳入中国礼教广大悉备的知识体系。它既然是封闭条件下获得的知识,那就将它封闭起来,锁在笼子里,让它老老实实地为人类服务,为新的礼教文明服务,就像核电站将核裂变严密封闭起来用以发电那样。将科教文明的知识纳入新礼教广大悉备的知识体系,不仅可增加原有知识体系的析物之精,加强开物成务能力,也可为现代礼教秩序增加新的文明因素。
礼教较之宗教文明,是高级阶段的文明,但它尚不能适应现代生活。中国的现代化,它在文化方面与西方之不同,就在于西方经过了宗教改革,中国没有经过礼教改革;西方恢复并重建了宗教,中国并没有恢复重建礼教。虽然现在科学技术进步及网络发展,给社会历史领域带来许多新情况、新问题,但追求天理良知与精神生活,仍是人的道德本性需要。因此,中国恢复礼教精神,创建新的礼教文明,是极为必要的。惟有创建新礼教文明,遵守《礼记》所说“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文本”,才能建立发展起新的社会生活、文化生活与精神生活,纯洁心性,清明政治,建立起现代社会法则秩序。
【责任编辑:王 崇】
【学林人物】
书讯:五卷《中国精神通史》开始出版
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司马云杰先生撰写的五卷《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已由华夏出版社出版了。
《中国精神通史》乃是中华民族生命精神史。中国文化是本于天的,几千年的文化精神发展,从来没有离开过天道,没离开过形而上学的大道本体。因此,《中国精神通史》就是大道哲学精神史,形而上学史。所谓通史者,并非仅是时间上的古今贯通,而是贯通以道,贯通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之史。
中国文化精神发展,《六经》是源,子学是流。《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就是围绕着源与流展开叙述的。它的副题为: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中国文化精神源头及其演变的研究。全书共16章,前8章叙述上古及夏商周三代文化精神发展,讲“源”;后8章叙述晚周子学与文化精神流变,讲“流”。
孔子讲政治史,断自尧舜时代,故《尚书》第一篇即是《尧典》;但孔子讲文化哲学史,则是断自伏羲时代的,故《周易(系辞上传》说:“古者包牺氏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伏羲八卦,既是对天地万物、宇宙法则秩序的哲学思考肯定与抽象,也是中国文化精神的诞生。故《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研究中国文化精神源头及夏商周演变,不仅深入到伏羲及前伏羲时代纵深文化历史背景下的人文精神觉醒,更是把五千年乃至七千年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精神,看作“发端于伏羲,积蓄于炎黄,大备于唐虞,经夏商周三代而浩荡于天下”的发展。中国文化精神发展,《六经》是源,子学是流。整个《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都是围绕着“源”与“流”展开研究叙述的。全书16章,前8章讲“发端于伏羲,积蓄于炎黄,大备于唐虞”,及夏商周的演变,为“源”;后8章叙述晚周诸子文化哲学精神及其流变,为“流”。全书16章,加中国精神通史“自序”“界说”“体例”等,共75万余字。
《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不同于以往前辈哲学史或思想史者,有以下四点:
(一)超越疑古学派,打破哲学或思想史从子学时代或最多从殷周之际写起的局限。从先秦子学时代或从殷周之际写起,只写了中国五千年文化史或文明史的一半,那一半就被淹没了。《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深入到伏羲及前伏羲时代的纵深文化历史,然后从公元前两千四五百年开始,叙述中国文化精神“发端于伏羲,积蓄于炎黄,大备于唐虞,经夏商周三代而浩荡于天下”,及晚周诸子流变,然后才能接续公元后两千多年文化精神发展。这样,把中国文化精神五千年乃至七千年之赓续绵延贯通连接起来。
(二)过去的哲学史或思想史,从先秦子学或老子写起。《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河图》《洛书》,及伏羲八卦、夏之《连山》、殷之《归藏》、周之《周易》,皆不涉及,即使写文章偶尔涉及,多归之以“原始蒙昧”或“封建迷信”,不知其所包含着天道性命之理,包含着祖先智慧与高深微妙的精神。《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不仅对上古乃至远古的这些原始著作看作上古精神史组成部分,而且视其为上古乃至远古圣贤明哲的大智慧、大哲理所在,无不尽力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揭示其深奥哲理与精神意蕴所在。
(三)材料运用,采取古典文献与文化考古、古代岩画相结合的方法。过去,胡适先生说“东周以上无史”,疑古学派把《尚书》中的大禹看成了一条虫子,《史记》中的黄帝看成“牛皮筏子”,《六经》成了“几本档案帖子,几张礼节单,几首迷信籤诗,几条断烂朝报”,整个上古史成了“层累造成”的虚假历史,因此,对上古史或远古史,多不敢涉及。《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讲“中国文化精神源头及夏商周演变”,自然不能受此局限。现在文化考古学及大批岩画的发现,不仅揭示了中国上古乃是远古纵深文化历史的存在,而且说明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史或文明史,是班班可考、历历可证的。《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的撰写,采取古典文献与文化考古、古代岩画相结合的方法。
(四)研究方法采取形而上学与文化价值理解领悟相结合的办法。精神,本质上说不是欲望、要求、目的、动机、情感、情绪一类心理学东西,而是超越欲望、要求、目的、动机一类具体利害之情,所发展出来的无欲思维形式,它在文化上属于真理、正义、至善、大公、大美、崇高、庄严、神圣一类至精至神存在。研究撰写精神史,与至精至神的形而上学存在打交道,若要像用知觉对着感官材料获得经验知识那样去求索考证,则是不可能获得形上精神世界的。因此,《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写作,采取形而上学与文化价值理解领悟的方法,看待上古一切文化遗存,包括古典文献与文化考古、古代岩画。凡物的存在,形器的存在,皆看到人的存在、精神的存在,而且将古代圣贤明哲复活,与之对话、沟通,理解其道德精神世界。
现在国家提出民族复兴。复兴到何处,怎样复兴,中国文化精神源头在哪里?是不能不知道的。摩尔根说:“人类的主要制度是从少数原始思想的幼苗发展出来的”;“近代文明吸收了古代文明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并使之面貌一新;近代文明对人类全都知识的贡献很大,它光辉灿烂,—日千里,但是,其伟大的程度却还远远不能使古代文明暗淡无光,并使它沦于不甚重要的地位。”相信《中国精神通史》第一卷的撰写与出版,对中华民族现代复兴将有一个精神本原性思考。
【责任编辑:王 崇】
汉 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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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6-0023-06
2016-05-18
司马云杰(1939-),男,河南清丰人,研究员,主要从事文化社会学及文化哲学研究。
①本文是为由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台湾大学、台湾中央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于2015年10月17-18日在北京大学召开的“两岸三地人文社会科单论坛:中华文化与现代世界新文化运动一百年”学术会议所提供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