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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乡街

2016-12-08苏松华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糍粑

→苏松华

遥远的乡街

→苏松华

老家住屋都浓缩在一个并不开阔的河谷里,带子似的良溪河依山流过。前边是宝珠山,后边是龙盘山余脉抖落的丘岗,中间一里宽的平川都是黑油油的田地。一条官道,从垅中蜿蜒划过。沿官道的北边,繁衍着连排的木板老屋,半边屋脚,吊在坎下的田垅里,屋屋相连,廊廊相通,遮风挡雨。繁忙的官道,一段罩在昏暗的屋宇里,沿线两边,开满各式作坊,铺店,人来人往,买卖兴隆,就成了乡街,叫做土硃街!

乡街原本是极热闹的,那是很早的时候,过往的人流车马,来来去去,营造着乡街繁荣旺相的景致。乡街是一串古旧的铺子相连的巷子。上起坝塘瀑,下到东岳殿。错错落落的木板房,土砖屋一字排开,相去二三里。穿街的官道,上通冷江新化,下走涟源娄底。成为早先重要的交通要道。街上有许多小铺子。街上人家,把临街的一面,开一扇中门,两边开两扇大窗,再用木板做成宽宽的窗台,摆茶水,摆盐罐,摆糖瓶,摆针头线尾,摆泊来的洋火香烟和绸子扇,窗台下,再摆放些锄头犁铧,摆些竹篾簸箕,棕丝斗笠油纸伞就成了乡街最大的杂货铺和百货店。那店子是热闹的,像藏着个没出阁的少女,媒婆和妙龄男青年,走马灯似的踏破了门槛。乡街的路是官道,隔三差五就有官商,行旅,邮差打街上过。两抬的滑竿,四抬的轿,吆喝的马蹄,击鼓鸣金的差役,各具风格,很是威风!曾经,这里过过北兵,跑过长毛,留下许多恐怖的段子和传说,至今,有乡街年幼的孩儿夜啼,他们的母亲都会以“长毛来了”相威胁,然后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孩子就不哭了,仿佛真有凶神恶煞来临一般。过往的行商游客,走到乡街,累了,歇个铺子,渴了,要碗茶水,饿了,打个中伙下壶烧酒炒几样小菜,平添了乡街的热闹和新鲜。乡街的质朴古道让他们无比亲切,乡街的公平厚道让他们无比欢欣,乡街的温馨热情和礼遇让他们备感尊严。吃饱了,喝足了,睡醒了,一脸满足的样子,迈着轻盈的步子缱绻离去,一步三回头。过些日子,依旧回来,依旧走过,依旧品味一回早先的滋味,回味无穷!也有远归的游子或出息了的乡人,早先外出求学,经商,考举,发达了,滋润了,鲜亮了,自然要回来,要衣锦还乡,要荣归故里。于是一拨一拨,又给了乡街无数的骄傲和荣誉。但那些再大的官,再发达的商贾,东来西去还是西来东去,要进街,要归故居,一律在东岳殿或坝塘口的下马石边,下了车马,卸了行头,一步一步走进乡街,走进自己的家门。所以谨慎,一是不敢坏了乡街宗族的规矩,二是自显谦恭低调。全然没有而今一些官员或富商还乡时开着名车横来直往耀武扬威的骄横跋扈!

更多的时候,乡街总是生活在自己的恬静和琐碎里。四季的风景在乡街的影像里变换。春的乡街充满躁动。穿垅而过的良溪岸边,杨柳依依,花红草绿,莺啼蝶飞,斜风细雨中剪剪而过的燕子,衔了满嘴春泥,在乡街趟开的堂屋房梁上,款款做窝,而后,下蛋,孵崽,就有了黄角呢喃的喋喋新燕。三四月,坡上新茶绿了,毛茸茸的叶尖带着晨露在春阳下熠熠发光,乡街的女子,顶块毛巾,提着竹篮去采茶,采过,洗过,晾过,揉过,磨过,蔫过,风干,拣尽,就成了清香扑鼻的谷雨茶,开水泡了,韵味无穷。夏天到了,一铺子的老小搬出一挺一挺的竹凉椅,一字排开摆在门前的吊楼廊上,男人敞开肚皮纳凉,女人掀开衣襟喂奶,大肚子马蜂绕着廊柱飞来飞去,全无半点相扰和吵闹,也无邪念和非想。秋收的时候,沉甸甸的箩筐装满金灿灿的谷子,汉子从山上悠然挑来,在街上歇个脚,抽根烟,又来而复去,汗流浃背的辛苦里,写满甜蜜。而到冬天,对面青山变得斑驳,脚下田垅一地雪花,街上人家就拴了木板门,毛边纸糊了老式隔窗,一家人围炉烤火,暖意融融。这种静中有闹,闹中显静的情节,更添了乡街的静美!

其实对于乡街的描述,我们是可以细说的。因为我们的经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故事都早已融化在乡街的血脉里。穿垅而过的风还有些凉,老黄牛和老水牛的脚步已踏碎河岸的青草与小花的梦。一川烟雨中,老黄牛的沉稳与小黄犊的欢跳相映成趣,布谷的啼鸣与开春的吆喝自成交响,紫色的草籽花淹没在雪亮的犁铧水浪里,秧苗一垅一垅如块块绿宝石,被乡街的汉子撕碎又把满垅水汪汪的田地复种成一行行青翠的诗意!春雨急了,春潮涨了,河水平了堤岸,鱼虾蟹鳅泛上河岸的草丛,街上的青壮的汉子,披了蓑衣,戴上斗笠,腰子上系上小竹篓,赶到河边,去打捞,去捕捉,去垂钓,收获一场大雨带来的鲜美和野趣。秋的季节乡街更是格外香美。夏的酷热退去,乡街流淌着暖暖的风和淡淡的清香,垅里的稻子熟了,金黄的谷粒和欲黄还翠的稻叶在晚风中沙沙涌动,恰是乡街满足而幸福的笑声,金色的晚霞铺洒过来,一地金黄,流光溢彩。对门山上老板栗树结的果子熟了,咧开长满刺的嘴笑掉了金黄色的的牙,——那结实壮硕的板栗掉到地上,打得灌木嗞嗞作响。孩子们是永远不会安宁的。放牛的时候,在河岸追逐打闹,翻起一串串孙悟空的筋斗,总不疲倦。涨水的时候,光着脚丫噼噼啪啪踩得河岸水花四溅,自己一身透湿,成天的一身水,一身泥,会招来父亲的打,母亲的骂,但顽皮的天性,总也不改不变。山上的板栗熟了,他们就变成一群一群的猴子,满山地窜,满树地爬,光着脚,红着屁股,出没在那些苍枝老干上,享受着少年自由成长的天性!

很早的时候,乡街对面的宝珠山上就开了小煤窑。山顶开个竖洞子做风井,通风,透气,山腰上开个斜洞子,矮矮的,窄窄的,进料,出煤。近乎赤裸裸的窑公子,一行人提着盏小马灯,扛着镐头,锄铲。黑乎乎地下到井头,挖一堆煤,又有一群窑公子,下到井头,用箩筐一担一担弓背驼出来,又有拖板车的苦力,把煤拖到村头的坪地上,一担一担发给远近的脚子,人力挑到三十里外的蓝田镇去。那些窑工一律是墨黑的,黑的头,黑的脸,黑的身子,一色的黑,只有一双眼闪亮着,好像标示他们是走着的活物!窑工大都是外地来的,做了工就住在乡街的铺子里,自己做饭,自己洗衣。闲了的时候,也帮主人家担水,种菜。农忙时节,还帮主人家扮禾,插秧,两相安歇,其乐融融。久了,也有倒插门做上门女婿的,在乡街生了根,发了芽。

偏僻,出门上镇子又远,更多的时候,乡街生活在自己的琐碎里。三十岁的大嘴巴在蓝田拜了师,学了一年徒,买回一把剃刀,一把手剪,就当街开了家剃头铺子。大嘴巴年纪大,嘴巴也大,人却笨,手脚也笨。工具又原始,开始剪个头,剃个发,让人战战兢兢,还要一两个时辰。有时不小心,还会在顾客的头顶面皮或颈脖上划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来,十分惨烈,让等待的顾客触目惊心。但铺子的生意是出奇的火爆,先天要预先打探隔天大嘴巴是否有空,而后要预约,约定了,吃了晨饭就上门,然后坐在铺子门口排队死等,不知好久才轮到自己。大嘴巴的手艺不佳,除了伤人,剪的头发也不齐整,剃的头皮也不光洁,但生意就是火爆。看热闹的,排队剃头发的,说古论今的,编排人鬼故事的,等等。这样的场景,给大嘴巴带来了无限的风光和荣耀,所以当他在乡街行走的时候,尽管他形象猥琐,但很得乡街敬重且神形很是骄傲,眉头眼角很是得意。住在乡街西头坝塘边的欧阳家是龙盘山上迁来的,独门独姓为人谨慎。但乡街并不欺生。阳家主人带来一手补锅的好手艺,平时带着七八岁的儿子走街串巷为人补锅赚些生活用度。年头岁尾就回来,在自家门前架上风箱炉子,把乡街家家户户一年来打破的,摔烂的,老掉的饭锅子菜锅子锡茶壶种种全部集拢来,一天,两天,三天,修补好。也收钱,是基本工钱,比送到街上去便宜多了,质量又好,虽是乡邻,心甘情愿。也有不收钱的,那些极贫的家庭,那些除了破锅子就再没有其他炊具的家庭,就不收钱。权当帮个忙,打个义工。也有过意不去的,送一升米来,提一篮子红薯来,都收下,神形都欣然,淡然,没有太多的客套。

乡街的老俗也是很多的。谁家的儿子讨亲了,街坊邻居都要去喝酒贺喜,闹洞房快活。谁家的女儿要出阁,也要备个小礼去祝贺吃白肉。有造了新屋要过火搬家的,有生了儿女添了人丁的,有老人过大生日的,乡街人都要动场,都要参与。送的礼也不多,几升米,几块钱,一条毛巾,一截洋布,一个糖包裹,都是礼,都不嫌弃。酒也不高档,就是自己酿的米烧酒,清冽,甘醇,劲道足。菜是自家种的,肉是自家喂的猪杀的,地道,鲜美,醇香。酒席就摆在乡街上,一条长龙,向东西延伸,有多少人,需摆多远摆多远,摆到哪家门前,哪家就主动搬桌子,摆凳子,摊碗筷,一街的老小和亲戚朋友坐定了,东家只把酒壶提过来,把热腾腾的饭菜用盘子度过来,就开席,一桌桌吃得脸红耳热,酒醉饭饱,无比亲热。有外面的人从乡街过,也必然被好客的主人强留下来,吃饱喝足才放行。一年四季,这样的日子经常有。也有不生育的,长辈或族上的老人做个主,兄弟间多生了儿子的让出一个来,写个帖,跟了叔叔或伯伯,叫做出抚,为无子的一家延续香火,也承担起养儿防老的职责。也有两兄弟多生女儿只有一个男孩的,过继了,出抚了,就一子双挑,养两家老人,承两家产业。

乡街的忙碌是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开始的。读书的回来了,出远门做活打工的回来了,在镇上县里当工人干部的都放了假也回来了,大家都忙过年,乡街更加热闹起来。女人们有结伴下蓝田镇街上买年货的,有吆喝着一起上冷水江街上逛热闹的,男人们大多就在家里忙着杀年猪,打糍粑。那时候穷,也不是家家户户喂了猪。喂了猪的人家,先天买了税票,约了屠夫,隔天清早,就点柴火烧了滚烫的一锅开水,把年猪赶到土场上。屠夫如约而来,系上油渍渍的围裙,唾口手,抓住大黑猪的双耳,和主人把猪抬到春凳上,左手捂住猪嘴巴,右手执了牛耳尖刀,对准猪脖子下的心窝口一抡,殷红的血从刀口喷出来,黑猪先是惨叫一声,而后呜呜乱叫,再过会就哼哼唧唧,随后就咽了气,主人用盆子装了血,就着柴火用开水煮了,放到一边。屠夫叫把烫猪的扁木桶移过来,把死猪撂倒木桶里,主人家把开水担过来,淋到猪身上,屠夫配些冷水,调节水温,便手忙脚乱给猪褪毛。粗毛褪过,又把猪抬出来,横搭到扁木桶上。用尖刀在猪后脚蹄子上开个口,再用根拇指粗的铁棍从口子捅进去,捅到猪前脚下又捅到猪耳朵后,捅空了,屠夫就对着口子使劲吹气,一边吹,一边喘,额上吹出汗了,满脸涨得通红。眨眼间,猪身上一片一片鼓起来,身子胀大了一倍,滚圆滚圆的,这时候屠夫用绳子紧紧扎住口子,用尖刀给猪剔毛,一遍剔过,猪身干净透亮,洁白发光,让人垂涎。剔过了,就着搬来的楼梯,把猪滚到斜着的梯子上,开膛破肚,清洗收拾猪的内脏。末了,把猪抬到屋里摆好的门板上,挥起砍刀,一剖两开,再割头,剔骨,把猪切成一块一块的,主人家留了年关肉,其余的,或送人,或做腊肉。那时候穷,杀了猪并不全吃,也有卖给旁人的,也有卖给自己亲朋戚友的,自己只留一边或一腿过年。就是留下,也要切成很多份,送给当年没杀猪过年的亲戚,或是往年自己没杀猪受过馈赠的左邻右舍。煮熟的猪血凉在木盆里,娘把懂事的孩子叫来,用鲜花菜碗一碗一碗盛了,给左邻右舍家送去尝个鲜,叫做“送猪红”,挨家挨户送过去,有多少,送多远,收到的,尝了鲜,很感激,没送到,也不怪罪。

杀了过年猪,就家家户户打糍粑。打糍粑是件祖传下来的很苦很原始的活计,要紧的工具是石碓和粑棰。选一块细腻洁润的白石,二尺来见方,上面保留三寸厚方型做沿,正中镂空做成锅底状的坑,用凿子铣磨得圆润,又把石块的下方打凿成圆柱,摆在那里,稳稳当当,就成了打糍粑的石碓。石碓有大的,两三百斤重,有小些的,一两百斤重,都要力气足的汉子才能抬动。也不是家家户户有,一条乡街,三五个,年关的时候,轮流使,不用的时候,就反铺过来,随便堆到哪家门边,夏天当凳坐。粑棰也是自做的,到山上选棵碗口粗的杂木,锯成两根一人高的木筒子,两端去皮留粗,中间加工刨细,可以用手握住,长大的哑铃一般,就成了打糍粑的棒槌。粑槌的用料是很讲究的,树要有韧性,木质要结实,细腻,反复使用不脱屑,不起毛,这样打出的糍粑才干净,透亮。所以,乡街的粑槌都是选山上的紫檀木或椆木做成,经久耐用。打糍粑的工序繁琐而热闹。先天把新年洁白的糯米用水浸泡好,隔天用木蒸笼把糯米蒸熟。满屋子飘香,左邻右舍的青壮年男子就来了,阿妇阿嫂也来了,赶欢的小孩子也跑来跑去了,几个人把石碓抬到门前空地,把粑槌扛来。碓孔洗净了,打上猪油,主妇用脸盆端出一盆热腾腾的糯米饭来,倒进石碓里,早已脱掉外衣在等候的两个男人,各自执了粑槌,趁着热,先是对转着用槌研,再揉,研揉碎了,两人就站定,唾口手,各自提起粑槌,轮流对着碓坑顿打,那糯米是极黏的,这边打顿下去,按住糯米粑,那边使劲提起来,再顿下去,节奏分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可乱了次序,输了阵脚。汉子口里哼着号子,头上掉下汗珠来,直把糯米饭打成猪板油一样洁白细腻,才嚷嚷出碓。技术好的汉子,两个人用粑槌把粑团搅拢来,转个圈缠到粑槌上,一声起,就把粑团送到铺好粉等着印花的门板上,让抓坨子的阿嫂用打湿的草绳绕紧粑槌一勒,粑槌就干干净净了。也有初做的,技术不过关的,用粑槌起不出粑团的,只好拔出粑槌,让抓坨子的阿嫂到碓坑里来扳。扳完了,汉子用粑槌在木桶里蘸了水,对着碓坑抹一圈,又开始打第二盆,第三盆……这边抓坨子的阿嫂把出碓的糍粑团了粉,又揉揉,就着粉抓出一个一个鸡蛋大小的坨子,散到敷了米粉的门板上。四边等着印花的孩子媳妇,抢着把坨子压扁了,拍拍粉,放到面前摆好的印花板模子里,压紧,压平,压出模子的花来。那模板孔里的花也是极漂亮的,有金鸡报晓,有喜鹊衔梅,有各式各样的花草虫鱼鸟兽,都是喜庆吉祥的东西。印久了,模板孔里沾了粉,就吹吹,再用一块肥肉擦擦,再印,那糍粑更是透亮。糍粑印好了,反转模板倒出来,主人家端盘子的姑娘过来接了,一盘一盘端到屋里去,细细分摊到床上,柜子上,冷却,定型。过一天,糍粑就硬了,随你拣拿。主人家收拣起来,放进柜子里收好,到正月的时候,点拣了去拜年。这糍粑,可以蒸着吃煮着吃,软和爽口,烤着吃煎着吃,满屋清香。一般吃到春节出元宵,也有用冷开水泡了,换几次水,一直吃到三四月开春的。这打糍粑是个重体力活,要趁热,要赶急,环节又多,分工又细,需要合作,需要合力。乡街的人是并不需要约集的,年前的几天,都主动上门,轮流着转,一家一家转,直忙转到大年三十才歇息。

乡街有老人过世的时候就有了格外的肃穆和庄重。几十年风风雨雨天天在一起的,这一天突然少了一个人,哪怕是无疾而终,大家也好像无法接受。丧家自然是无比悲痛,一家老小哭哭啼啼哀声绕梁。按乡街的习俗,“锣鼓一响,家务归别人管”,说的是谁家老人去了,当事人家就只安心做孝子,丧事的操办就全由别人来当家了。别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房上的族老或乡街有些名望的角色。这人当了家,管了事,就项项设计,就样样铺摆,安排人去东岳殿井里讨水为老人洗礼装殓,安排人跑腿给亲友报信回家见面吊孝,安排人上山砍毛竹削竹篾扎龙屋编花圈,安排人上街买米买菜,安排人打灶生火做饭,安排人接奠礼写耗帖,安排人上山看地势挖金井,安排人请和尚道士唱歌打绕棺做道场,安排人化纸钱烧龙屋,安排人抬棺出柩封坟场,种种,既节俭,又隆重,场面忙忙碌碌又熨熨帖帖。没有人不服安排,没有人藏奸偷懒。

办丧事也是有程序的,放了落气炮,就到东岳殿讨水,沐浴,装殓,随后收魂,指路,唱歌,念经,做绕棺道场,上祭,化屋。三五日过去,亲友们都回来见了,哭了,凭吊了,就请和尚道士掐指择了吉日良辰,封镇,出殡,把老人送到永世安宁的地方去。出殡的时候,乡街的青壮男丁都自己拢来,主动抬柩,不挑拣,也不退避,行一路,累了,换一拨,无论坟山的路多高多远,都顺风顺水,平平安安。乡街的亲邻都是来悼念了的,但出殡的时候,每打自家门前过,都要迎柩放一封鞭子炮为死者送行。悲伤的孝家长男,举着哭丧棒,一路躬行在灵柩前,每到一家门前放炮,便跪拜谢恩。乡街挨得紧,家家户户都放炮,孝家便跪拜不停,一路行来,要走个多时辰,哀哀怨怨让人格外心酸。放过炮的人家,锁了房门,搭块白布到头上,就随到送殡队伍后,最后送老人一程,队伍缓缓前行,越来越长,越来越多,排出二三里,路上白成一条线,直把老人送到山上。

乡街的路沿下流过一条碾子河。说是河,其实只是从良溪河上游坝塘桥下人工开凿分流出来的一线小水,一米宽,半米深,清悠见底,常年不断。碾子河沿着乡街屋檐滴水走,乡街的人家,隔几户就有石砌的台阶下到水边。淘米,洗菜,洗衣,浣纱,挑水用度,都从这里取舍。一脉相承,生生不息。而河水无论怎么支使,也不混浊。碾子河流过一程,四五百米光景,就流到碾米房的门前。碾米房是一座青砖老房,早先探矿队在这里探矿时留下的,住几年,人走了,就成了公房。没通电的时候,乡街在房里置了竹碾子,安了揉茶机,油榨机,透过西墙开出两米宽三米深的河槽,装上直径三米的大筒车,筒车落到水里,车轴连着屋里的机子。碾子河流到门前,缩了口子,修个拦河坝,用一块两尺宽的“西”字形木板做闸门,堵上水,装个碗口粗的竹筒,连绵不断从闸里把水引到筒车转盘上的竹筒上,带动筒车转,筒车带动屋里的碾子转,金灿灿的谷子就碾出白花花的大米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动乱的世风也波及到乡街,县里的红卫兵带人下来,要揪斗走资派和“五类分子”。乡街原是有个小地主的,刚解放,就死了,留下孤儿寡母靠拾荒挣工分维持生计,很可怜。找来找去,就找了个活着的富农来批斗。说是乡街成分最高的,其实也只是靠木匠手艺赚了点钱,临解放时多买了几十亩田土,请过一个长工,并没有人命和其他的恶行。开批斗会,逼着长工上台去揭发,长工嗫嚅了很久没有想起有什么揭发的,脚都站麻了,忽然想起有一次看见东家从床下的坛子里倒过药烧酒,就说了出来。红卫兵得了由头,就说富农不老实,把药酒藏到床底下,怕别人知晓,就是罪行。于是,游斗的时候,富农头戴白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上写着“富农分子”的纸牌子,边打铜锣边高喊,“大家莫和我一样,床底下藏药烧酒”,很是滑稽。乡街的人也没几个人看热闹的,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屋子窄,哪家的坛坛罐罐都是塞在床底下的,哪里就只有富农床下放药酒?大鸣大放的时候,乡街的墙壁上,也贴满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小字报和标语口号,碾米房的高墙上,画满了各种批斗牛鬼蛇神的漫画,很煞风景。不过,乡街人并不怎么在意,这样的光景也并不长,一阵风过,乡街就宁静了。

乡街的大变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先是满垅的田土分到户,家家户户欢天喜地铆着劲种田种土,养猪养鸡,家家户户有余粮,有酒肉,丰衣足食,春色满园。而后宝珠山上开了几个煤矿,钱多的当老板,钱少的做股东,没钱的到矿里下井打工,活络些的买个货车跑运输。赚了钱,日子就殷实了些,就有人带头在乡街翻新木板子屋,改建红砖青瓦房。过些年,种田成本高,不赚钱,年轻人就进了城去打工,留下老人守着乡街,种田,领着孩子。又过些年,山上的煤窑挖深了,垅里的水田不装水了,守家的老人真的老了,弯不下腰,耕不动地了,粮田就改成了菜土。再过些年,煤矿的巷道挖得更深,延伸得更广,有些田土塌陷了,就荒芜了,废弃了,乡街的老屋,也有些墙壁开了叉,裂了缝,因为补偿,因为建房的地盘短缺,乡街邻里之间,乡街与煤矿之间,就有了些争执和不快。很多老人,无奈中带着孙子辈随着漂泊打工的儿女进了城。乡街冷落下来,沉寂在偶尔零碎的犬吠里。

这些年,到处兴起搞新农村建设,搞转型,上面的初衷,是要把村子的面貌改变,把人的精神面貌改变,把生产搞好,把经济搞活,把农民搞富。到下面,或是限于财力,或是限于思路,大都简化成把村子的房屋换成统一的蓝瓦,把房屋的临街面贴上白色的瓷砖或用白色涂料刷白,把通村的路拓宽硬化。脸面是漂亮了些,但很少找到发展经济实现转型的新路子。受风气的影响,乡街在外面赚了钱发了财的都赶回来,把原来的老屋就地改造成洋楼,别墅,街小,地少,缺少整体规划和安排,又夹杂些无力改造的木房老屋,一栋栋挤挤挨挨,甚至占了道,看上去尽管豪华气派,却再没有原来乡街的齐整雅致,倒显得不伦不类。穿垅而过的良溪河,已经清理改造,用方石堆砌的河道,很是气派,但河岸堆满泥沙。开阔肥沃的良田,原本早已荒芜废弃,又被挖掘淘出的河沙污泥,堆得满目疮痍。乡街和河岸之间,修起一条六米宽的水泥路,供乡街衣锦还乡的大小车辆飙走。乡街原来的很多老人真的老了,逝去了,早先做父亲的一拨人,也转型做了爷爷,太爷,乡街不再种田,也无法种田,猪和牛羊也不养了,山里的煤矿资源已经枯竭,又没有其他企业和实体,能做的,想做的一摊子人,年节过后,又先后倾巢而出,南下北上进城打工谋活计,还是留下一摊子老的少的,抑或几个懒做的,留守在屋宇崭新却面目全非的乡街里。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考学离乡,三十多年在外漂泊浪迹,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乡。即便回来,也难得到乡街串走,很多的物事,都听自于父母的口传。但这么多年,不管走到哪,总有乡街的许多人许多细节在脑海中跳跃,有很多故事很多情节在心底里翻腾,有很多永难消逝的影像在眼眶中显现。我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心之所系的缘故,是因为自己的血融在良溪河水里的缘故,是因为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乡街的缘故。

乡街何处是,烟雨满山川。

哦,我那遥远而寂寞的乡街……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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