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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

2016-12-08杜蕴之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沈浩青青母亲

→杜蕴之

青花

→杜蕴之

程羽从小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长到二十三岁,长成一个漂亮的男人。

哪怕是穿着贴身的秋衣站在裁缝铺里,哪怕秋衣的领口已经松了,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程羽还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身子有些瘦。

买的料子是上好的,经手的是城里最老到的裁缝。

老裁缝不时叫程羽站正了,挺直了,下巴高一点,胳膊抬起来。

程羽吸气,呼气。老裁缝的皮尺在程羽身上绕一个圈,再绕一个圈。

程羽的母亲站在一旁望,望着望着就笑了起来。

程羽的母亲总是这样笑的。肚子里有了程羽的时候,是望着肚皮笑。程羽睡在她怀里的时候,是望着怀中笑。程羽会走了,会跑了,是望着程羽走着、跑着的背影笑。程羽跑得快了,一跑就跑远了,跑得不见踪影的时候,程羽的母亲是望着自己的回忆和希望笑的。她总是想不起儿子做错的那些事情。她总是忍不住,要把儿子的一切好处,对相干或不相干的人说。因此,老裁缝在量裤长的空当,随口问起程羽的年纪,程羽的母亲就忙不迭地抢过话来:“他二十三岁了。他要结婚了。那女孩子也是二十三岁。那女孩子性格好,长得也好。那女孩子自己有家店,就在前边路口……”

老裁缝点着头说:“好,好啊。”

程羽的母亲又说:“不是要结婚,也不舍得来做这样贵的西装。”

老裁缝说:“人一辈子,总得有一套好的西装。”

又说:“一套好西装,好好穿,能穿一辈子。”

一面长长的穿衣镜立在地上,正照着程羽。

能穿一辈子呀。程羽的母亲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儿子,又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见儿子穿着做好的西装,胸口别了红绸做的花。看见粉刷一新的白墙。看见一个更小的婴孩,胖乎乎的,爬来爬去,跟程羽小时候一样漂亮。

那镜子也用一个角落照着程羽的母亲。

程羽的母亲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抹了抹鬓角的乱发。她的头发开始白了,从发根白到发梢。眼睛也开始昏了,裁缝铺的价格表拿在手里,要拉远了,举起来,眯着眼看,还直怪上边条目太多,字印得太小。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是那些事情让她老得飞快。但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这样,她觉得很好。只要从此能够这样,日子不再兴风作浪,她能够在角落里望着,一直到死。她甚至看见儿子穿着漂亮的西装,在她的棺木前,流泪同她告别。她希望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完,再也不要发生一点别的事情。人总是要死的,这没什么。

她已经十分懂得满足了。

程羽的母亲总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这样的情形有好多次。一次是程羽出生的时候。

看过报纸上说,自然生产生下来的孩子好,剖腹产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不足,她就在心里打算好,无论如何都要坚持着。可是疼,太疼了,是一种她从没体会过的疼,要死的那种疼。她疼得晕了过去。晕了过去,转醒回来,又晕了过去。等她再转醒回来,肚子上已经开了一道口。

同意剖腹产,是程羽的父亲签了字。

为着这件事,她在心里对丈夫存了埋怨。

这埋怨不大不小,一直存了好多年。

程羽好的时候,便好。程羽考试不及格,程羽个头长不过同班的男孩,程羽逃学,程羽撒谎,程羽偷拿家里的钱,程羽拿了家里的钱到街上混,程羽一夜不归,都不能全怪程羽,是因为“先天不足”的缘故。

程羽的父亲在城里许多阴暗的角落找到过程羽。

不能打,因为打会把他打傻。

不能饿,因为饿会把胃饿坏。

不能骂得太狠,因为小孩会说狠话,都是大人教的。

没收的钱,要背着丈夫,从买菜的钱里克扣出来,偷偷塞还给他。塞钱给他的时候,她照例要叮嘱他一些话。念得进的话,最好还是回学校念书。实在不念书的话,就好好找份事做,不要做几天就丢开。没事多在家里待着,老在外面做什么。在家里吃得也好些,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接钱的时候,他冷冷的脸上总会出现一点柔和,但也不会多说什么。要出去的时候,他还是会出去的,不过关门的动作一定会慢一点,轻一点,不会再把铁门摔得哐啷直响。那声音总是震得她心里发颤,对着厨房水槽斑斑的锈迹,对着洗衣机里隆隆的漩涡,对着嬉闹的电视,眼睛就流下泪来。但她会马上抬起衣袖,把泪擦干。不论如何,是他们从他一出生就亏欠了他。

晚饭还是给他要多煮一点。

他房里的床单还是隔周要换。

在程羽的被褥底下发现针管的时候,程羽的母亲一时间还只是奇怪。

她把那套东西拢起来,搁到桌上。她抖过几下被单,再把窗户打开,晴光照得桌上的一截针头闪闪发亮。她渐渐想起上次看见他时,他青黑的眼圈,想起他每次在家过夜的时候,房间里整夜整夜亮着的灯,想起他有时莫名其妙地安静,莫名其妙地迟缓,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激动和快活。

她忽然明白过来,眼前一黑,膝盖一软,跌坐在床上。

那一刻,她又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杨青青又是一夜没有睡着。

杨青青觉得,总是睡不着的感觉,还不如死了好。

程羽又消失了。算上今天,她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没见到他。

她不是没有找过他。就是在认真起来、觉得非找到他不可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尽管已经交往了三个月,但她对自己的男朋友也许并不那么了解。

她知道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爸爸是汽修工人,妈妈原来是小学老师,退了休在家里。但她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把她带回家、给爸妈看看的打算。她知道他有一帮朋友,不时要“聚一聚”,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帮朋友,因为“男人聚会的时候,不兴带着女人”。

她平时总在店里,他要找她,就能找到。

可是她要找他的时候,便只有一个手机号码。

杨青青不是没有拨过那个号码。两星期以前,她就拨了。程羽的手机最开始是通的,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自称是程羽的妈妈,说程羽出去了。去外面了。回来可能要一段时间。那女人的语气不热情,甚至都不问来电话找自己儿子的女孩是谁。杨青青觉得受了委屈,发誓再也不打电话找他。第二天,她又忍不住打了一次,可是这次,电话就没有人听了。再打,电话被直接挂断。再打,再打,就永远地关机了。

杨青青觉得,自己不是喜欢胡思乱想的那种人。

睡不着的时候,她把手机摁亮,又摁熄,想的都是接电话的那个女人。

那个声音,听起来的确是上了些年纪。可是现在女人的年纪,又怎么说得准呢?自己就是卖化妆品的,当然知道怎么让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岁,甚至二十岁。那么声音呢?大约也有一些女人,明明刚过二十岁,就有了三十岁、甚至四十岁的嗓子。那个女人到底几岁?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有可能是程羽的另一个女人吗?他有另一个女人吗?

墙上的气窗透进一些微光,又一个晚上过去了。

杨青青翻身起来,把折叠床收拢,推进后边的小货间,紧靠着货架。

就是这张床。杨青青就是在这张床上,确定自己爱上了程羽。

程羽第一次走进店里,她的确多看了他两眼。她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漂亮的男人,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他东望西望,问她创可贴在哪。她说:“这里卖化妆品的,不卖创可贴。”他转身要走,她又说:“你受伤了?”他回过头,愣了一下。她再一次肯定,他的确很漂亮,几乎是她亲眼看过的男人中,最漂亮的一个了。她说:“我自己买的还剩几个。我是说,如果你要得不多的话。”

当磁芯进入饱和后,其磁导率随激励磁场变化不可忽略,设其为时间t的函数μ(t)。则磁通门检测线圈感应电动势为:

他卷起袖子,给她看他手臂上的一块淤青。

她一看便说:“这个伤,创可贴不管用。”

这时,店里走进来一个相熟的女客人,要买芦荟胶,她便叫他稍等一等。女客人看见程羽,眼睛亮了一下。又看看杨青青,脸上就笑开了,连声说:“好,好。”又走进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要买那种“擦上以后看不出是擦了粉”的粉。挑粉的时候,年轻女孩的眼光也止不住地往程羽身上溜。杨青青送走了两个客人,才得空对程羽说:“你是财神吗?你一进来,我的生意都来了。”

杨青青给程羽擦跌打油的时候,程羽捉住了她的手。

她装作不自觉的样子,把手抽出来,用指腹在他的淤青处揉。

他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她推开他,红着脸,看了一眼敞开的店门。

店门是铝做的门框,大扇的玻璃拉门。玻璃上贴着胶纸的蓝字,还有大幅的唇彩广告。从胶字和广告的缝隙里,可以看见人行道上,过路人的侧影。人行道的后面是并不宽阔的马路,马路上稀稀拉拉地跑着一来一回两行车子。马路的后面是另一条人行道,另一些过路人,另一些店铺的玻璃拉门、胶字和广告。满街都是这些东西。整个城市都是这种街。已近傍晚,云沉下来,下班的忙着回家,放学的还想在外边多赖一会儿。没有谁注意他们。他也没有问她,今天要不要早点收工,就自做主张地把卷闸门拉了下来。

花样很多,却不潦草,每一样都细细腻腻地雕琢,厮磨。

也不止是这一次。之后,一天两次,或者两天一次。每次都好。

有时候,兴奋和幸福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他还昂扬着。

有时候,她已经在精疲力竭中睡着,又醒来,看见他坐在床脚抽烟,地上有十几只踩熄的烟蒂。她问他,怎么抽这么多烟。他不讲话。她问他,是不是都没有睡。他点头。她问他,不睡都做什么。他说,看你。她问他,一个人精神怎么可以这样好。他笑着说:“我不是普通男人。我是你的男人。”

他说过,他是她的男人。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一个男人,当然可以是很多女人的男人。

但是,杨青青不无把握地想,程羽理应不会有别的女人。若是他有别的女人,事情是做不到这样的。有一个女人,就要做一个女人的事。若是要他把在她身上做的一切事情,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同样地做,持续地做上三个月,是会做死的吧。

程羽的母亲睁着眼躺在床上。丈夫躺在她的身边。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丈夫的鼾声,她知道他也一定还醒着。

他醒着,但他不会跟她讲话。他是个汽修工人,他脑子运转的方式,就像扳手拧动螺丝,拧一下,动一下,不牵连什么,也没有太多想象。他做起事来一丝不苟。若是需要什么,他都知道,都说得出来。意思都清楚了,或者是事情都做完了,不再有多余的可能,他便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话。

这次,也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程羽的父亲把程羽捉了回来。

捉的那个使劲拽住,被捉的那个假力挣扎两下。

捉的和被捉的,两个人原本都熟门熟路。

可是这一次竟有些不同。

程羽的父亲在家里预备好一张竹藤圈椅,一捆粗绳,一把锤子,一堆木条。一进家门,程羽的父亲就捉着程羽往竹椅上扔。程羽这才明白情况不对,用力踢打起来。程羽二十一岁了,程羽的力气也二十一岁了。程羽的父亲五十三岁了,五十三年的力气都用在这一把上。他的力气是拼死的力气,如果治不了儿子,救不了儿子,还不如他自己死掉。他终于把儿子用粗绳捆在竹椅上,又把竹椅拖到儿子房中,和床头的木栏绑在一起。

循着喊叫的声音,瓷器打破的声音,柜子倒在地上、在地上擦来擦去的声音,有相熟的邻居来敲门。从开了巴掌宽的铁门中,邻居看到程羽父亲疲惫而阴沉的半张脸,脸上有抓痕,程羽母亲伏在硬木沙发上哭。邻居还想讲些“老夫老妻”之类的话来劝,就被程羽的父亲几句“是,是”“没事,没事”堵了回去。铁门不领情地关上了,好心的邻居仍站在门前听了一会儿,那叫喊声小了,没了,的确是一点都听不见了,才放心离去。

程羽的母亲也想做点什么。

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做,这感觉似乎比死了还难受。

丈夫要她抓紧绳子的一端,她手指发抖,手心出汗,汗水把绳子滑脱了手。

他要她找毛巾堵儿子的嘴,她怎么找不到一条合适的毛巾。所有的毛巾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是太湿,就是太干。不大不小、不湿不干的,就是不知沾了什么污渍,或者是长着霉点。她把不合适的毛巾扔在地上。谁知道那些污渍和霉点有没有毒。她只是要堵儿子的嘴,不是要毒死儿子。

他要她找些长钉子,好把木条钉在窗户上。她找来了,却被扔在地上的毛巾绊住了脚,一盒钉子都撒在地上。她叫了一声,仿佛撒在地上、七零八落的不是钉子,是她自己。

她觉得疼,哪里都疼,什么都疼。

绳子让儿子的肉勒着,会疼。

毛巾被儿子的牙齿咬着,会疼。

钉子被锤头敲直,敲弯,敲得滚热,热得融化,化成木板上薄薄的、指甲盖大的一面圆饼,那是最疼的。

它们一疼,就要叫,就要喊。儿子的嘴被堵住了,儿子不能叫喊,可是它们能。它们吱吱的、呜呜的、咚咚的叫喊涌进她的耳朵里,她的耳朵嗡嗡响,她只好哭。她的眼泪太多了。她哭得眼睛都睁不开。

程羽的父亲只好一个人做完全部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做完了自己的事,又对妻子交代完她能做的事,不能做的事,程羽的父亲就再也没有话说。程羽的母亲哭着煮了晚饭,两个人都没有吃。

程羽的母亲把饭端到程羽面前,只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血红的、怒气冲冲的眼睛。丈夫交代过这件事,只要儿子还可能喊,就不能拿出他嘴里的毛巾。不拿出嘴里的毛巾,儿子就没办法吃饭。她想问丈夫,能不能让儿子吃饭。可是一看见丈夫,她就有点怕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不说话,他也没有话说。事情都做完了,意思都清楚了,不再有别的可能,别的都是他们力不能及的。事情可能会好起来,可能从此就坏下去,他们都无能为力。尽管无能为力,她还是想找寻一点安慰。她扭头看看装睡的丈夫,想伸手碰碰他的胳膊,丈夫的呼吸深了,也许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许不是。她又忽然怕起他来了。

往常不是这样。往常都是他怕她怕得多些。

谈恋爱的时候,他怕她嫌他只是个普通的汽修工人,身上总有一股洗不掉的机油的味道。结了婚,他怕他的少言和木讷惹毛了她,令她动不动就说:“没法过,不过了!”怀了儿子,儿子生下来,漂亮得让人喜欢,也顽劣得让人头疼,他怕她哭,怕她心疼,所以在该教训的时候,都放过了。

现在想起来,竟好像都是她的错,她对儿子的责备和原谅都太温柔,太草率。往常,她总是习惯地把错都推到丈夫身上。一想到,这次错的可能是她自己,她就忽然怕起他来了。

他太静了。这个夜晚太静了。

这个夜晚,比她大半生中所有的夜晚都静,都长。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儿子的。

丈夫翻了个身,没有理会的意思。她慌忙起身去找。

她从卷在沙发一角的儿子的外套里翻出了手机,来电人是“青”。她犹豫了片刻,按下了接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是儿子的女朋友吗?若是儿子的女朋友,那么他的事,这女孩知道吗?或者,这女孩也陷在其中?或者,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一旦知道了……她不知道该对那女孩说些什么,只好说,程羽出门去了。去了挺远的地方。回来的话,可能还要一阵子吧。

第二天,相似的电话又有几个。

“阿白”。“台球妹”。“丽莎”。

电话里的女孩,听起来一个比一个焦躁。

都是些什么样的女孩?她们能把程羽带成什么样子!

程羽的母亲忽然觉得心里的恨都有了着落。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们,已经开始从心里恨起她们了。手机再响,她就狠狠地掐断。手机的电量耗尽了,她就索性不用再理了。

杨青青是个漂亮的女孩。漂亮,也很年轻。

读书少也许有读书少的好处,很早就能出来做事。读书有读书的见识。出来做事,也有出来做事的见识。有人帮是最好,一个人也没关系。从替人打工,到拥有一家自己的小店,杨青青都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流行的色彩年年在变。玻璃门上的广告从来都贴不长久。

杨青青踩在一张木凳上,把过时的广告揭下来,换上新的。

新的一批货,已经从网上订好,晚些就能送到。旧货卖剩的那些,已经贴好打折的标签,预备摆去不大显眼的地方。也有一些物件,价格好几年不变,包装好几年不变,但总是不可缺少,总有人来找它。比如,黑色的扭丝发夹,透明的双眼皮贴,花露水,芦荟胶。杨青青以为自己一直想找的,是一个芦荟胶那样的男人,安全,妥帖,不曾受到热捧,但也不会滞销。她二十一年来的所有经验都告诉她,男人最好是那样。

但她偏偏碰到了程羽。

程羽当然不是芦荟胶。

程羽应当是唇彩。最热、最红、最辣的那种。

被宠坏了。一碰就会着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烧掉。

当然应该放弃他。把他扔进打折货里,放去不大显眼的地方。

当然应该换上新的。因此,她接受了沈浩。

沈浩比杨青青年长几岁。沈浩家也开了一间店,在同一条街上。不过,沈浩家的店要大得多,卖各式各样的灯,沈浩就在店里帮忙。有一天上午,沈浩被他妈妈打发来买一支护手霜。那时,杨青青正在店里清点刚送来的新货,小小的纸盒铺了一地,五彩斑斓的。杨青青从五彩斑斓的纸盒中抬起头来,笑着问他:“帅哥,要什么?”因为太忙,事情太多,她都来不及化妆。她没有化妆,但沈浩一看见她,就把她看作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了。从此,沈浩就常来,问她买一支护手霜,一瓶润肤油,一顶干发帽。沈浩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在她的店里待得越来越久。

杨青青踩在木凳上,换着广告。

沈浩要替杨青青做,杨青青不让,沈浩就在一旁看着她。

沈浩说:“这些杂事,你何必亲自做?该请个人了。”

杨青青说:“要请人,少说一个月也要一两千。不如自己做了。”

沈浩说:“自己做,太辛苦。”

杨青青说:“开店还借了钱。还是省省的好。”

沈浩问:“借了多少钱?”

杨青青说:“也不太多。看样子,明年就可以还清了。”

沈浩说:“我帮你还好了。”

杨青青说:“你的钱是你的。”

沈浩说:“你一句话,我的都是你的。”

那天,沈浩一直待到晚上九点。杨青青说,要关店门了。沈浩说,你饿不饿?于是两个人一起去吃夜宵,杨青青喝了一点啤酒,哭了。沈浩要送她回去,她说她不要回去。沈浩说,开个房间。杨青青说,谁要在外面开房。折腾到半夜,沈浩只好带着杨青青去了他自己的地方。那是附近小区的一套住宅,面积不大,朝向很好,简单地粉了墙,铺了地板,除了一间房里有一张床,别的还什么都没有。沈浩说,别嫌弃,他也很少来这里,这里是爸妈买给他结婚用的。

连一张沙发也没有。沈浩扶杨青青坐在床上。

杨青青说:“我喜欢欧式的家具。雪白的木头,雕花的那种。”

沈浩说:“那就全买那样的。”

杨青青说:“我喜欢大屏幕的电视,挂在墙上,半面墙都占住。”

沈浩说:“投影仪更大。我带你去看。”

床上只有一张薄被,沈浩覆在杨青青身上。

沈浩的身子是软的,糯的,温吞的,跟程羽的精瘦全然不同。

沈浩吻她。沈浩的吻不是太轻,就是太重,要不就是吻错了地方。她拼命把沈浩往自己的身体里塞。也许每一个动作都对,但总有什么不大一样。她想责备他,忽然又可怜起他,就装出激动的样子,让他释放。

沈浩问:“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杨青青说:“你很好。”

沈浩问:“你喜欢我吗?”

杨青青说:“你很好。”

丈夫上班去了。

程羽的母亲推开程羽的房门。

房间里很暗。从木条缝里漏进来的几道光,白亮如刀刃。

程羽的母亲做了牛尾山药汤。牛尾要用清水冲泡两个钟头,山药皮会扎得她手发痒,但这不算什么。他小时候爱吃的菜,她还记得一清二楚。自从他十五岁之后,这是第一次,她想看他,就能看到。

程羽的母亲端着汤碗,站在程羽房间门口。

看到程羽低着头,头发蓬蓬乱,面孔埋在阴影里。

她叫他一声。他猛地一抬头,伸长脖子看她。他的眼神令她感到陌生。

她问:“冷不冷?”程羽摇头。她问:“饿不饿?”程羽摇头,又点头。她要他保证,拿出嘴里的毛巾之后,他不会喊,会乖乖的。程羽用力点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走近他,忽然闻到一股异臭。她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他的裤子湿了一大片。她慌忙把汤碗放在地上,要动手解他的裤带。他的脚扭动起来,不让她再接近。呜呜,呜呜呜,他说。

她心里酸痛,原本以为前一天已经流干的眼泪,又涌出来。

她想起,他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她替他换过的无数次尿布。

他来的时候,丈夫三十二岁,她二十九岁,他们已经结婚了六年,努力了六年。原本以为他不会来了,但他来了,尽管是剖出来的,他也是她的宝贝。那时候,给他喂一勺饭、换一片尿布,心里都是欢喜的。每一勺饭、每一片尿布,都意味着他长大了一点。现在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就在她面前。她又想,要他长大做什么呢?一直做个小小的婴孩,该有多好。一个小小的漂亮的婴孩,有无数个可能的未来,说不完的未来。

他被捆在竹椅里,无助得就像小时候那个捆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

她的心里更痛了,一把将毛巾扯出来,扔到地上。

程羽母亲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你妈妈呀,你怕什么呢,我是你妈妈呀!”

程羽的嗓子干渴得讲不出话。他咳嗽了一阵,撕扯着说:

“我想死……妈妈……让我死吧……”

程羽的母亲一踏进店门,杨青青就认出了她。

她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面。杨青青是从她脸上认出了程羽的眼睛,程羽的眉毛,程羽踟蹰不定的时候、嘴角的姿态。

程羽的母亲一走近,就抓住杨青青的手,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程羽的母亲在杨青青的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程羽的母亲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每每被光顾的客人打断,她就在那里等着,等杨青青忙完,再接着说。

“他求我去帮他弄那个东西,如果我不去,他就死。”

“他跟我保证,就一次。一次,他就戒,彻底地戒了。”

“我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第一次接触那样的人……刚开始,我很怕。我以为他们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很凶,很危险。见到他们,才知道不是……他们也就是一般的年轻人,跟我家程羽差不多大,不过是头发留得长一点,牛仔裤上的破洞多一点,我看他们就像看小孩子一样。我那时就想,从前我教过那么多小孩子,也许那些小孩子中间,就有那么几个,跟他们一样……比起我怕他们,他们怕我好像还更多一些……我说,我要‘四号’。刚开始,他们不相信我,避开我。我把钱拿出来,数给他们看,他们才肯给我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真的很贵。几百块钱,只能买到很少的一点……我不敢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怕他爸爸发现。他就教我该怎么做。他教我,把一点粉末用冷开水化开,吸进针管,打进他的肘窝。我推起他的衣袖,这才发现,他的肘窝里都是淤青……这是我第一次给人打针。我年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他使劲催促我说,赶快,赶快。他着急的样子,好像要发疯……我终于在手背找到一根大些的血管。针头扎进去,他没有反应。针推到一半,他叫了一声。不是疼的那种叫,是舒服的那种。他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柔和了,舒展了……我继续推针。他叫了一声,妈妈。他叫了好多声,妈妈,妈妈,妈妈。是很幸福的那种叫。我很久都没听过他这样叫我。我也觉得,很幸福……我差一点就哭了。”

“我问他,那是什么感觉。他说,爽。”

“我问他,爽是什么感觉。他说,爽就是爽。”

“他说就一次,再一次,他就彻底戒了。我不应该相信他的。”

“我很快就没有钱了。银行里的钱我不敢动,怕他爸爸发现……我卖了一对金耳环,又卖了两只金镯子。那些首饰,我平常不戴,只是收着,没有了也看不出来……只要有那个东西,他每天都很平静。他爸爸还以为他真的好了。一天晚上,他爸爸跟我说,怎么样,要不,把他放开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能不能放开他,放开他会怎么样。我只好说,再等一个星期看看……最后一个星期了。我跟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弄那个东西,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去那个地方,找那个人。我把那个东西用塑料袋包着,藏在菜篮里头,盖上一把水芹。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回到家,给他打针。真的,我真的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这时,我听见,身后,他爸爸吼了一声。”

“他爸爸举起一把扳手,拿一头指着他,问他,是什么感觉?我要夺那把扳手。他爸爸是真的气急了,一甩手就把我推倒在地上……他爸爸举着扳手继续问他,是什么感觉?刚弄完那个东西,正在劲头上,他什么都不会想,也什么都不会怕。他没想过他爸爸可能会打死他。他说,爽……他爸爸又问,爽是什么感觉?他晃着头说,爽,就是爽。”

“我吓得蒙住了眼睛。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他爸爸的扳手没有打着他。他爸爸自己先倒下去了。”

“他爸爸有脑溢血。他爸爸死了。”

沈浩约杨青青去他家店里,看新到的吊灯。

杨青青不愿撞见沈浩的家人。杨青青晚上九点准时关了店,两个人在外边吃了夜宵。吃得太饱,杨青青提议去逛逛夜市,他们就去了。

夏天的夜市,是这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杨青青挽着沈浩,挤在人群中,插着缝走。她把没有镜片的镜框戴在沈浩脸上,望着沈浩大笑。她尽心尽力地同摊主讨价还价,买下两条镶大滚边的花裙子。路过化妆品摊的时候,她都要停一会儿,先是东看细看、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一扭头,便咬着沈浩的耳朵,狡猾地说:“大多是假货,不值这个价钱。”

沈浩觉得,杨青青这天特别活泼,特别可爱,特别同他亲近。

沈浩自己也活泼起来。他配合着她,把绑了蝴蝶结的大草帽戴在头上,配合她拿手机拍照,做各种鬼脸。关于那两条裙子,他心里实在认为它们颜色太花,式样张扬,穿不出去。可是她喜欢,他就说好。

走出夜市,就像走出一个世界。

时间已近半夜。普通的街道,几乎所有的店面都关上了。

一个巷口,一辆卖麻辣烫的小车正在收摊。大口的铝锅刚刚还冒着热气,木盖一盖,热气就都被关在锅里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踮起脚,去摘挂在车篷上的一盏小灯。那灯闪了好几下,终于不情愿似的,熄灭了。

同一条路,那中年男人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杨青青和沈浩走在后边。

杨青青说:“为什么他不一路走,一路把灯亮着?”

沈浩说:“不是有路灯吗?有路灯,何必自己费那个电。”

杨青青说:“如果是我,有几盏灯,我就要亮几盏灯。”

沈浩笑着说:“那,我家的店就最适合你了。”

走到自家店门前,沈浩抬起卷闸门,“唰”的一声。

这声音杨青青原是听惯了的,这时听见,却一阵发愣。

沈浩先走进店去,拉下一只电闸,一面墙上的一小片灯亮了。沈浩再走远一点,拉下另一只电闸,另一面墙上的另一小片灯也亮了。沈浩一只一只地拉下电闸,直到店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白的光。黄的光。粉红的、脸颊一样的光。幽蓝的、镭射灯一样的光。沈浩说:“你说的,有几盏灯,就要亮几盏灯。”又说:“不能一齐亮得太久,电闸容易过热。”杨青青点点头。沈浩沿着原路兜回来,在兜回来的路上,把一半的灯关掉了。

沈浩领杨青青看先前说的那组吊灯。

那是一组欧式吊灯,灯头是水晶花盏,灯架上缠绕着铁制的玫瑰。

杨青青说:“很漂亮。”脸上有一点黯然。

沈浩说:“你喜欢,明天我叫伙计弄一件,挂在我们客厅里。”

杨青青说:“那是你的客厅。”

沈浩说:“迟早也是你的。”

杨青青说:“不是我的。我不配。”

沈浩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么不配?”

杨青青说:“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答应是你的女朋友?”

沈浩说:“这种事情是有标准的。那天晚上……我们就算在一起了。”

杨青青说:“那是你的标准,不是我的。”

沈浩说:“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是实实在在想跟你结婚的。”

杨青青抬头看着那顶玫瑰吊灯,说:“你看,我就是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又抖抖手中的塑胶袋,说:“你看,买一条裙子,我也喜欢它多几条花边。”

沈浩说:“你不是虚荣的女孩。我知道。你吃过苦。”

杨青青说:“我吃过苦。可是我不甘心平淡。”

沈浩说:“生活就是平淡的。你不要不相信。”

杨青青说:“我没有办法。一见到他,我就没有办法。”

沈浩不解地看着杨青青:“你在说什么呢?”

杨青青一低头:“我是说,我们,还是算了吧。”

杨青青终于答应,和程羽的母亲一起去戒毒所,看望程羽。

杨青青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像也并不是她想的那样阴森可怕。

探视间的墙壁是明亮的白,窗户很大,淡黄色的窗上安着铁栏,铁栏也是淡黄色的。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墙外的花圃。一丛月季花,嫣红的花朵,深绿的叶子。阳光很好,是个晴天。她不由想起“窗明几净”这个词语,想起小学时候自己坐过的教室。那时的窗外,也有这样一丛月季。那时她靠着窗坐。晴朗的日子,那丛月季常常令她走神,老师在台上不知讲些什么,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朵花能长出几层花瓣。

一面玻璃,把探视间分成里和外。

穿过玻璃,又有许多木板,把里外分成小小的隔断。

杨青青坐在隔断的外边,透过厚厚的玻璃,看到程羽。

程羽由一名所警带着,从一扇小铁门里慢慢走出来。

程羽瘦了,瘦出了深深的眼窝和脸窝,头发短得能看见青色的头皮,穿着蓝色棉布的短衣,同样质料的长裤。她觉得,他的打扮好像小学生参加体育比赛。他的身子很长,手长,脚长,但他的脸是孩子气的脸,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惯常涌动着热烈的好奇和不安,表情惯常带着轻松的喜悦和不屑。当然,今天不是这样。今天,他看起来又沉重,又刻板。他的母亲也是一样。她不由得想,他的母亲长得真像他,不,应该说他长得真像他的母亲。

程羽的母亲只远远地看了程羽一眼,就把对讲话筒往杨青青手里一塞。

程羽的母亲说:“你们谈,你们谈。”借故走远了一些。

可是又走得不够远。杨青青说的话,程羽的母亲都能听到。

程羽看到杨青青,呆了片刻,之后,沉重的神色更沉重了些。

程羽低下头,半转了身,想走回铁门里去,却被身边的所警推了出来。

程羽终于和杨青青面对面地坐下,拿起对讲话筒的那一头。

“你怎么来了?”程羽说。

程羽的声音,像一把钥匙,敲打着杨青青心里的那面玻璃。

杨青青不由地想起他对她讲过的所有温柔的话,霸道的话,想起所有汗水与汗水浃流的夜晚,想起他的嘴唇和手指给她的感受。她为了忘记那些感受,做了许多别的事,然而,做一切别的事,原来只是让她更加怀念那些感受。

杨青青已经知道,程羽早就沾上了那个东西,早在她认识他之前。

她也知道,程羽的父亲死了,不是程羽直接杀死的,但也脱不了干系。

她知道,是程羽的母亲把程羽送进戒毒所里来的。当然,不是他母亲自己要这样做的。事实上,他的母亲根本没想过要这样做。当时,他的母亲只是想救他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可是当医护人员赶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救不活了。他的母亲只是忘了把他藏起来。当然,她想起来也不一定能做到。医护人员一见到捆在竹藤圈椅里的他,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还知道,程羽在戒毒所里并不安稳。他几次企图自杀。

她知道若不是程羽企图自杀,程羽的母亲也不会如此焦急地要找一个也许可以开解、至少有所安慰的人。程羽的母亲适时地想起了儿子的手机。程羽的母亲找到了那只手机,插上电源,翻出两个月前的来电记录,找到了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程羽母亲第一个来找的人。

是不是第一个,是不是唯一的一个。

虽然她没有问,但她心里不是不介怀的。

可是她看到程羽,听到程羽的声音,那些好像就不重要了。

他太惨了。他需要她。他没有别人。他是她的。

大约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走进真正的流沙,也不可能。但她忽然在一瞬间明白,为什么人会一走进流沙,就走不出来。

探视结束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所警送她们出去。

年轻所警看了杨青青一眼,心里跳了一下。

杨青青早上画的精致的妆,这时都让眼泪泡花,丝质的裙摆也在她自己手中揉得稀皱。尽管如此,那名所警还是觉得,他很少在所里,不,在现实中,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孩。他接手过各式各样的强制戒毒人员,出去,又回来,他见多了,看惯了,他并不乐观。然而,这个女孩的美丽和伤心,令他不禁有些心动。他罕有地对这女孩和她身边的中年妇人说:“顶多两年。表现得好,一年半,也就放出来了。”

程羽在戒毒所里待了一年零三个月。

一年零三个月里,杨青青几乎每周都去看程羽。

给程羽带去贴身的衣物,往程羽的伙食卡里存钱。

每次给在旁监督的所警塞一包烟,杨青青还能私下里给程羽自己留一些钱,因为程羽说他想抽烟。杨青青说,以前没见过你抽烟。程羽说,以前觉得烟不够味,抽了也是浪费钱,又说,里面的人都抽烟,只是在里面弄烟,比在外面贵得多。不论如何,程羽已经很认真地对杨青青说过,他已经改了,出去以后,那个东西他决不再碰。看起来,他真的已经改了。他受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他说过,最难受的是头一个星期,想死,想把心、肺、肠子都掏出来,最难受的一过去,渐渐地就好了。所里的作息十分紧凑,但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的时候,就想找根烟抽。杨青青想,不是别的,只是抽烟。男人嘛,有几个不抽烟的。

每次见面,最亲近的动作也不过是隔着玻璃,贴着手掌。

杨青青居然发现,原来这样也很好。

程羽自由来去的时候,每次找她,最重要的事就是上床。那时,他们从来没有时间用来好好聊天,就算聊天,讲的也都是些空洞的话。当然,现在杨青青还是需要、也爱听那些空洞的话,但她发现,原来讲些琐碎平淡的事也很好。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程羽,程羽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她。一周两次,每次讲四十分钟,她都觉得不够。

杨青青说:“我把开店借来的最后一笔钱也还清了。”

杨青青说:“我请了一个小妹。这样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做生意。”

杨青青说:“我在店面附近,另租了一间屋。屋子挺大,你来也住得下。”

杨青青说:“你妈把我叫到你家,做饭给我吃。牛尾山药汤,她说是你最喜欢的。她还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相片,好几大本。她说,你讲话早,走路也早。你三岁的时候,幼儿园的小朋友给你一颗糖,你放在口袋里,留着带回去给你妈,糖放了一天,都化在口袋里了。你五岁就会骑自行车,两个轮子的那种。七岁的时候,就有小女生偷偷亲你,说喜欢你。说你八岁的时候呀,好不容易哄得你爸给你买了一支最贵的火炬冰糕,你举着冰糕,在夏天的黄昏里走,口张得顶顶大,还没咬到冰糕,就吃进去一只飞虫。有人存心逗你,说飞虫有毒,吃了会死,你还真的相信,冰糕也扔了,期期艾艾地哭到半夜,哭到睡着。醒来了,你还问你妈;‘我已经死了吗?’你说,你小时候怎么那么傻。”

杨青青说:“你真幸福。我小时候,就没吃过那么好的冰糕。就算我爸妈舍得花那个钱,我们那里也没有卖的。”

杨青青说:“我才不要你给我买一车冰糕。”

杨青青说:“你没看见,灯具店老板的儿子结婚,奔驰十几辆奔驰花车,从街头排到街尾。”

杨青青说:“我才不嫁给你,除非你跪着求我。”

杨青青说:“你干吗真跪?快起来!让人家看了,笑话!”

十一

程羽期满的那天,天上正下着这个春天的第一场雨。

春雨蒙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天上落雹子,这天也是欢喜的。

早上,杨青青把店里的事情交代给请来的小妹,和程羽的母亲一起去接的程羽。他们先一起回到程羽的家,吃了中饭,又吃了晚饭。程羽母亲的目光,一刻都舍不得离开程羽,看着看着就笑,笑着笑着,眼角又涌出两滴眼泪。直到吃过晚饭,又吃过了饭后的水果,看了一阵电视,墙上的挂钟快走到九点,杨青青说要回去,程羽说送她,他们才终于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楼是老式的单元楼,楼道的灯长久地坏着。

程羽的母亲还站在家门口,开着屋门,让屋里的灯光给他们照亮。

他们走下一截楼梯,转个弯,又走下一截。灯光方才还饱饱满满地跑出来,迫不及待,但跑得愈远,力气就好像愈是不够,愈是被障碍遮挡,无论怎样不情不愿,都愈是稀薄。等他们走到楼底,那灯光只余两小束,从缝隙里漏出来的时候,细得像硬币,像星星。在落地的途中,光束愈走愈淡,淡成巴掌大的两小片。

杨青青张开手掌,去接那光束。

光束落在她的手心,她感到手心有些暖意。

她想起以前的程羽。那时他总在换工作,工作有时好,有时坏,最后总是坏了。也有过好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好的,但他会忽然很阔绰地带她去有名气的酒楼吃广州菜。又不知道是怎么坏了起来,他会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她手上有没有两百块钱,一拿到钱,就急匆匆地走掉,也不说是去找谁,去做什么。现在,那样的日子,一定是永远地过去了。

一切都在变好。她觉得很快乐。

从小到大,她都过得很朴实,很简单。

她所遇到的所有的人,谁都没有他给她的快乐多。

虽然他给她的快乐,总是和焦虑与牵挂紧紧联系着。

还有热情。她想念了许久、令她在睡不着的晚上独自喘息的热情。

一想到热情,热情就来了。他捉住她盛着光束的那只手,把她推向楼道拐角的阴暗处。她被他紧紧抱住。一贴近他,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一年多了,一年多她还是有这样的感觉,她再一次确信自己是真爱他的。他在黑暗里亲她的脸,亲她的脖子和耳朵,把她的一只耳环含在他的嘴里。他的一只手伸进她的外套,放在她的腰上。他的手把她的衬衣从裙子里拉出来,拉出一个缺口。他的手沿着那个缺口爬上去,理所当然地。他的手有些冷。她的胸口被他的胸口挤着。她的后背贴到墙上,墙也是冷的,墙面贴着无数管道疏通和紧急开锁的小张广告,墙面粉块剥落。但她并不觉得冷。她身上滚热,她想要更多。

楼上“砰”的一声关门,最后的光束也消失了。

她摸索到他牛仔裤的凸起处,两根手指捏住拉链头。

他忽然退下阵来,说:“不能。不吉利的。”

她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迷信。”

他说:“下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十二

程羽和杨青青要结婚了。

程羽的母亲坚持要给程羽做一套西装。

程羽的母亲也要给杨青青做一套礼服,杨青青不要。男人的西装,还可以在别的场合穿。女人的礼服,大抵就穿那么一次,再做不得用了。

杨青青的父母从乡下出发,转了好几趟车,进城里来。

女婿长得多好。亲家母也是通情达理、没有脾气的人。他们很知足。

沈浩把杨青青叫出来,对她说:“你真的要嫁他?他是吸过毒的!”

杨青青说:“他已经戒掉了。他在物业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沈浩说:“只要是碰过那个东西,一辈子都戒不掉!”

杨青青说:“你怎么知道?”

沈浩说:“我认识的两个,都是这样。那个东西,力量太足了!”

杨青青说:“他是我的爱人。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决定要在一起,过一辈子,还有什么力量,比这个更足?”

沈浩说:“我……”

杨青青说:“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好?”

沈浩说:“我……”

杨青青的婚礼,就是广州酒楼的一桌酒席。

杨青青穿着租来的大红旗袍。旗袍领口的刺绣太硬,扎得她脖子刺痒。

但这没有什么。邻近的亲戚都回去了,杨青青的父母暂时住在程羽母亲的家。租来的屋子贴着红纸剪的喜字,镶金边的鸳鸯。床上的铺盖都是新的。程羽把杨青青抱起来,扔到床上。终于要来了。程羽剥光了杨青青,又剥光了自己。程羽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一下,两下。程羽哼了一声,俯卧下来。

杨青青轻轻抚摸程羽的背:“没关系。憋得太久了。正常的。”

十三

程羽胖了。

程羽喜欢睡觉。

程羽可以傍晚上床,一觉睡到中午。在公司值班的时候,也常常睡着。

开头,程羽上面的动作总是做得很大,大到令杨青青觉得过于刻意。轮到下面动作的时候,程羽不行了。一次次不行,程羽还是一次次要来。后来,程羽一次比一次焦躁,上面都不管了,下面刚有点动静,就捉着往里拱,生怕它稍纵即逝。它果然稍纵即逝,程羽就背过脸去,不看杨青青,也不和杨青青说话。杨青青觉得受了委屈,可想到程羽一年多来囚徒般的生活,程羽应该比自己受了更多的委屈。会好的,他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杨青青对程羽更好些,更小心些。杨青青弄来许多中药,每晚煎了,要程羽喝。程羽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根本硬不起来。好的时候,也不过两三下,就泄了。

杨青青并不觉得快乐,但她怀了孕。

程羽知道她怀了孕,也没有快乐的样子。

程羽在值班的时候打盹,被经理捉到太多次。接电话的时候,不够殷勤有礼。他也不懂得申辩和讨好。总之,他已经丢了那份工作。杨青青到店里去,他就在家里坐着,或者到街上闲逛。杨青青也不知他逛些什么。有时候,过了半夜,他还不回家。回了家,也总是晕晕乎乎,像喝醉了。

头三个月,杨青青都在吐,睡了就醒不过来,人肿了一圈。

第四个月,杨青青缓了过来,睡得少些。

程羽瘦了,比之前瘦的时候更瘦,整夜整夜不睡,烟却不抽了。

杨青青心里存了戒备。她小心察看,发现了程羽藏在冬靴里的针头。

杨青青把刀口贴着自己的肚子,对程羽说:“你戒不戒?”

又说:“不戒,我和孩子都死在你面前!”

程羽皱紧了眉毛,用力攥起拳头。

程羽第一次打了她,拿走了她包里的一千多块钱。

那不是程羽第一次出走,但是他们结婚之后,他第一次出走。

杨青青独自一人去医院做产检的时候,问那医生,现在还可不可以把孩子拿掉。医生说,拿是可以拿的,不过,已经长得太大了,要是现在拿出来,已经是个活着的婴孩了。杨青青一听就有些害怕,有些犹豫。活的婴孩。若是把一个活的婴孩拿掉,跟杀死一个人,又有多大分别呢?

犹豫一次,又犹豫一次,就到了孩子就要出生的时候。

孩子出生的时候,程羽不在。程羽不知到哪里去了。

程羽的母亲坐在产房外的塑胶排椅上,双手合十,求佛祖,求菩萨,甚至念了两声哈利路亚,求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或许有灵性的神秘力量。以前她什么都不信,现在她什么都愿意信。顺产,一定要顺产。她觉得她已经领受了教训,一个人若是开头不顺,一生都会不顺。开头若是顺,这一生就是顺的。

孩子顺产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很健康。

程羽的母亲执意要给这男孩取她早已想好的名字,叫做程凡。

程凡。希望他平凡,平凡就好。不要跑得太快,不要飞得太高。只要他安安稳稳、平平凡凡地过好他的一生。只要他不让爱他的人伤心,给他们添太多麻烦。

十四

程羽不时地消失,但他总会回来。

程羽会回来问杨青青要钱,先是好言好语地。

杨青青劝他,求他,骂他。给他钱。不给他钱。

不给,就偷。偷不到,就打,还有抢。杨青青身上常有淤青。

杨青青也哭着把不到半岁的程凡搂到胸前,说:“你打死我们好了!”

程羽说:“我不是要伤着你们,我只是……你给我不就好了吗?”

家里已经没有可以藏钱的地方,杨青青一开始以为十分隐蔽的床垫夹层,水槽底下,很久不用的旧皮包里,都被程羽找到。也不能放在店里,虽然程羽到店里要钱的时候,杨青青不能不把当天的流水给他一点。店里有请来的小妹,有客人,有货,杨青青不能让程羽在外人跟前闹。杨青青有一点余钱,就存进银行,把银行卡放在沈浩那里。她想来想去,只有沈浩是可靠的。沈浩爱过她。沈浩是结婚了,但沈浩对她一定还没有完全忘情。她要结婚的时候,沈浩还来劝过她。重要的一点是,沈浩不会贪她的钱。

每隔一阵子,杨青青就会找沈浩拿卡,取一点钱,付房租,买东西。

每次见面,沈浩都有劝杨青青离开程羽的意思。

杨青青说:“离开他之后怎么办?程凡怎么办?一个离了婚又带着孩子的女人,要怎么办?他呢,要是我不管他,谁还会管他?”

沈浩说:“你为他付出得太多了。”

杨青青说:“有什么办法,我还是爱他。”

沈浩说:“你这只是感情的冲动。婚姻不是靠冲动来维持的。”

杨青青说:“你的婚姻是靠什么来维持的?”

沈浩想了想,说:“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杨青青叹口气,说:“你也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

自动柜员机吐出一千块钱。杨青青拿了钱,把卡仍旧交给沈浩。

沈浩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从那天晚上……我就看得出来。”

杨青青说:“每个人都不一样……”

沈浩说:“他是怎么做的?你告诉我,他是怎么做的?”

杨青青说:“你们是怎么做的?你的女儿比我的儿子还大半岁。”

杨青青跟沈浩分开,下午的时间还很多。本来应该回去照料店里的事,但她忽然觉得很累,就回了家。程羽不在。程凡去了奶奶那里。

杨青青想喝水,却想起家里的茶杯都已经被程羽摔碎。

两只茶杯盖子还留在那里,也不知留来做什么。杨青青捡起那两只杯盖,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顺便拿了一只小碗,倒了一碗水。

小碗是雪白的骨瓷,碗沿有一圈浅绿的藤花。结婚时,一个亲戚送来这套餐具,杨青青很喜欢。那时是六个小碗一套,还有小圆碟,大圆碟,汤碗和汤勺。现在,六个小碗只余两个。那四个,也都在和程羽吵闹中打破了。

喝完水,杨青青把小碗放在折叠餐桌上。这张折叠餐桌,还是从程羽的母亲那里搬过来的。程羽的母亲说,她家里人少,用不着这么多桌子。还有用不着的椅子,用不着的木柜,用不着的棉被和拖鞋,也一并搬了过来。加上房东留在这里的床,沙发,灶台,又买了一些日常用具,过日子是足够了。家里没装网络,因为店里装了,电脑也放在店里。也没装电话,现在都有手机。原本没有电视,程羽从戒毒所里出来的前一个星期,杨青青买来一台时下流行的宽屏电视,花了五千块钱。五千块钱,对杨青青来说,不是小数目。但杨青青觉得,家里的东西几乎都是旧的,总得有一样新的东西,欢迎程羽。这台电视,上一次,也差点被程羽扔出来的皮鞋砸中了。杨青青上前挡了一下。皮鞋的硬跟砸在杨青青左边的乳房上,淤痕已经褪了,但她不时仍觉得那里发痛。

杨青青不是没有想过,假如当初嫁给沈浩,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形。

假如和沈浩结婚,现在她应该住在她去过的那套小区住宅里。那套住宅,因为她的关系,自然也会变得和上次去时不同。她会有镶金边的大理石地板,颜色亮丽的组合橱柜,桌椅子和床脚都要雕花。还有那件玫瑰吊灯,那是她非要不可的。厨具和餐具都要好的,漂亮的。枕头和床单也是一样。

她想得有些气闷,走到窗边,打开一扇窗户。

窗口吹进一阵凉风,又是一个秋天,樟树的树叶从叶尖开始泛红。

一只红色的塑料袋,不知从哪里飘来,落到树梢,就挂在那里了。

这里是没有物业的一栋散楼,住的几乎都是租客,素质与习惯参差不齐。

倒垃圾要走出去很远。也常有人把塑料袋、鸡蛋壳往楼下扔。

夏天丢在五楼楼道的冰糕棍儿,被人踢来踢去,冬天就跑到三楼去了。

她当然是爱着程羽的。她想到程羽,先想到的都是从前的程羽,在床上为她鞠躬尽瘁的程羽,在探视间对她表白承诺的程羽,甚至是她没认识过、只是听闻和想象的、聪明又善良的小时候的程羽。

后来的程羽再怎么令她失望,她都会在从前的程羽身上找回希望来。

为了要从前的程羽回来,她已经忍受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打定了主意。

一定要让程羽戒。

非戒不可。

不论如何。

十五

凌晨三点半,程羽用钥匙开门。

打开门,屋里是黑的,窗户开了一扇,窗角可以看见半圆的月亮。

冰凉的夜风从开了的窗户往里灌。程羽放下钥匙,想去关窗,忽然看见坐在沙发角落里的一个人影动了一下。程羽吓了一跳,说:“你做什么?”

杨青青没有说话。程羽摁亮了头顶的日光灯。

杨青青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过桌上的一只纸袋。

程羽看着杨青青。杨青青开始把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

一盒香烟。几张锡纸。一只打火机。一包医用注射器。一小袋白色粉末。

程羽脸沉下来,说:“你做什么!”

杨青青面无表情,说:“你来教我怎么弄。”

程羽说:“你从哪里搞来的?”

杨青青说:“你妈都能搞来,我为什么不能?”

程羽说:“这不是你玩的东西。你不要命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青青说:“我们一起吸。要是我都能戒,你也能。”

程羽说:“能什么能!”举起桌上的那只小碗,摔到地上。

杨青青把白色粉末倒在锡纸上,倒不干净的,用手指弹动两下。

程羽把手伸向锡纸。杨青青挡开他的手。

杨青青说:“别乱动,洒出来就浪费了。”

杨青青说:“我问你,用哪种办法最厉害,能最快上瘾?卷在烟丝里抽?用火烤着吸?还是直接兑了水,拿针头打到静脉里去?”

杨青青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直接打到静脉里吧。”

程羽眉头紧紧拧着,脸上的神情,依旧不信杨青青是真的。

十六

程羽的母亲在墙上挂了一只神龛。

吃年夜饭之前,程羽的母亲照旧要在神龛前拜上两拜。

程羽的母亲自己拜完了,有些想叫程羽和杨青青也来拜的意思,他们只装不明白。程羽的母亲便抱起刚满三岁的程凡,教程凡把两只手掌心对着,指尖抵住下巴,低头,抬头,再低头,对着神龛里的菩萨讲些吉利的话。

程凡生得安静,听话,奶奶叫他做什么,他都照着做完了。

程羽的母亲抱着程凡坐到饭桌前,说:“小凡怎么这么瘦。记得上次从我这里接走的时候,他还要重些。”又说:“你们自己,怎么也弄得这么瘦?没时间做饭,就上我这来吃。特别是你呀,青青,眼圈怎么这么黑,脸色也不好看。”

程羽的母亲说:“青青,你多吃点菜。你怎么都不吃?你不是在减肥吧?我同你讲,这女人不能太瘦了。女人太瘦了,就干了。你看,你头发也稀了好多。小羽,你也加把劲,去找个事做,别让青青太辛苦。”

程羽说:“辛苦什么,她的店已经盘出去了。”

程羽的母亲说:“为什么?”

程羽说:“一盒面膜赚个十块八块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做点别的。”

程羽母亲说:“打算做点什么?”

程羽说:“要做,就做点大事情。”

程羽母亲说:“什么大事情?你要当心,不要被别人骗了。”

程羽说:“我怎么会被人骗?妈,你那里还有钱吗?”

程羽母亲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程羽说:“什么事?”

程羽母亲说:“前几年你进那里面去,我怕得不行。我想起电视里演的关犯人的场面,我生怕你在里面受苦。我想进去看你,可是他们说,头一个月不能探视,亲生儿子也不行,这是规定。我觉得我应该去找找人。可是你爸不在了,我去找谁呢?我也不知道,但我还得去找。我买了好多东西,烟呀,酒呀,补品呀,在那个门口等着。只要看见一个长得像领导的人,我就过去问,他们要么就不理我,要么就叫我回去,有两个还把我当疯子。我在那站了两天,整整两天,一早就来,晚上才走。第二天晚上,我准备走了,终于有个领导模样的人,理了我,把我拉到一边,收了我的东西。他还跟我说,给他两万块钱,就能早点把你放出来,只要两万块钱。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程羽骂了一句娘,说:“要让我知道他是谁,我废了他!”

程羽母亲说:“那时是我糊涂。现在你不能糊涂呀。”

程羽说:“妈,现在世道这么乱。你要是有钱,就给我,我帮你存着。”

程羽母亲说:“我哪里还有什么钱?现在每个月的退休金,只够吃饭的。”

程羽说:“你不用担心。你还有这房子。”

程羽母亲说:“房子是房子,房子要住,房子又变不成钱。”

程羽说:“房契写的还是爸爸的名字吧?哪天给我,我拿去改改?”

程羽母亲没有回答程羽。程羽母亲走进里屋去,又走出来,把一封红包塞进程凡怀里,说:“奶奶给的压岁钱,祝我们小凡快快长大,平平安安。”程凡闪烁着眼睛,看了程羽一眼。程羽点点头,程凡才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奶奶。”程羽母亲对程羽说:“你们是不是把小凡管得太严了?这孩子最近看起来总是小心翼翼的。小孩子,普通一点、快乐一点就行了。”

程羽说:“我是不是有个表舅住在乡下?”

程羽母亲说:“是有一个。不是很近,很久没有走动了。”

程羽说:“应该走动走动的,小凡也这样大了。他那里情况怎么样?”

程羽母亲说:“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外面打工,好像都干得挺好,也都结了婚,生了孩子,隔月给他寄钱。反正,他不愁用度。你和青青要是想换换环境,出去做事,小凡放在我这里,你们放心。”

程羽说:“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电火锅里的汤底煮干了,发出吱吱的声音,程羽的母亲连忙拿壶来,把开水兑上。天刚黑下来,不知谁家,这样早就放起炮竹,程羽的母亲担心炮竹灰飘进屋里,又连忙去看阳台窗户关好了没有。程羽放下筷子。杨青青看了程羽一眼,把程凡抱在膝上,在盘子里拣了一只虾仁,喂进程凡嘴里。电视开着,播完了新闻联播,正播广告。广告里的香蕉都有手有脚,长了眉毛和眼睛,排着队,跳进一罐牛奶里,很快活的样子。程凡偏着头,去看电视里的那些香蕉。程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以为是去洗牛奶浴的,待会儿就被榨干。”

杨青青瞪了程羽一眼。

程羽说:“不过,爽了一把,也算值得。”

又说:“你跟灯具店那男的什么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

杨青青说:“你是不是瘾又犯了?”

程羽说:“你又爽了,又有钱拿。比我强多了。”

杨青青说:“当着孩子,能不能别说这些。”

杨青青把程凡抱到电视机前的小凳上,让他坐着,好好看。

程羽的母亲关了窗回来,看见程凡,对程凡说:“不要坐那么近。”又对杨青青说:“别让小孩整天看电视,伤眼睛,对脑子发育也不好。”

程凡说:“奶奶,我这个星期都没看电视,上个星期也没看。我家没有电视了。来了两个叔叔,把电视机搬走了……”

程羽粗声粗气地打断程凡的话:“电视坏了,拿了走,换个新的!”

十七

从手机听筒里传来杨青青的声音,沈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浩当然还记得三年前的事。

沈浩记得,那天杨青青来找他,要他把银行卡还给她,要得很急。沈浩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杨青青摇头。沈浩问,是他又逼你了?杨青青说,不是。沈浩说,你不说清楚,这个卡,我不能给你。杨青青说,这是我的钱,你凭什么不给我我自己的钱。沈浩说,我怕你被人骗。杨青青咬着嘴唇,扑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哭了起来:“你就还给我吧,我实在受不住了!”

沈浩记得,他把手放在杨青青的背上,叫她不要哭。

沈浩记得,隔着一层棉纱上衣,他清清楚楚地摸到了她的脊梁和肩胛。她真瘦。他以前也抱过她,那时她也不胖。但是,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他把她的头扶起来,看她的脸。她的脸还是美的。脸也瘦了,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愈大,轮廓愈深。她靠着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一心软,没再问她多余的话,就把银行卡还给了她。她拿了卡,就走了,再也没找过他。

有好多次,沈浩有意无意地从她的小店门口走过。

甚至有两次,沈浩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那间小店的店门。

他一次都没有见到她。店里的小妹说,老板娘现在不常来了。

不久,他看见小店门口贴出了“转让”“清仓”的字样。那些字,是用红色墨水,潦草地刷在黄色糙纸上的,令他看了心里发酸。他想起,她是那么一个爱漂亮、爱精致的女人,在每一处很小的地方。看来,她真的是遇到大事了。

不久,店招被人拆了下来,换了新的,改做内衣生意。

他有三年没有见过她,但他还是时常梦到她。

甚至,他跟老婆做那事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她。

现在,她要见他。

她在宾馆房间里等他。

她不让他多问,去就是了。

去,他当然要去。刚好妻子要回她娘家去住几天,把孩子也带去了。他在家里刮净了胡茬,拿出一件新的衬衣,换上。他对着镜子正照,侧照,吸着肚子照。结婚之后,生活太安逸了,他的肚子长得飞快。他披上一件深色的西装外套,扣上一粒扣,把肚子挡住一点,再洒上一点香水,觉得自己还是能看的。他点了点身上余下的现钱,觉得差不多够了。临要出门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件事。他打开衣柜的抽屉,取出两只避孕套,放进钱包。

十八

杨青青和程羽躺在床上。

屋子里比从前空荡得多,能卖的都卖了。还有这张床。

厚布窗帘遮住窗户,隐隐透出微光。程羽说,那是阳光。杨青青说,那是月光。程羽说,月光哪有这样亮。谁也不想起身去看。是阳光,是月光,又有什么关系?是白天,是晚上,又有什么分别?他们躺在床上,像躺在云上,自在,慵懒,好像感觉不到身体,连身体都是负担。

杨青青悠悠地说:“感觉,真好。”

“我觉得我什么都有了。”

“以前,我觉得和你上床是最好。其实那算个屁。”

“男人算个屁。男人都是蠢蛋。沈浩,就是那帮蠢蛋中最蠢的一个。别的男人,上了我,才给我钱。沈浩呢,我都脱了衣服,他还坐着发呆,还一直问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几年不见,怎么变成了这样。他没上我,就把钱都给我了。以前他有次问我,‘程羽是怎么做的?你告诉我,程羽是怎么做的?’现在我真想告诉他,那不是程羽做的,是‘料面’做的,你要有胆哈一口料面,你也能做成那样,你也能无知无觉地插上两个小时。”

杨青青举起一条布满淤青的胳膊,在程羽眼前晃了晃。

“有两个蠢蛋,看到这个,问我是什么,问我是不是有病。我说,这是静脉炎。他们问,静脉炎是什么。我说,静脉炎就是静脉炎,静脉炎算个屁。我说,你到底要做还是不要做?一个蠢蛋甩脸子就走。另一个蠢蛋说,‘做,做,要不你给我算便宜点儿,要不你给我加个口活。’口活算个屁。我什么没见过,没做过。都是假的,都是虚的。”

“这感觉才能叫好,真好。”

程羽把自己的胳膊举起来,和杨青青的并在一起。

两条胳膊,几乎同样的瘦,同样的枯,皮肤薄得近乎透明。

皮肤上的点点淤痕,像朵朵青花。

程羽说:“我的第一次,我去技校找几个哥们,我们聚在墙根。一个哥们很神秘的样子,拿出几根香烟,给大家分,两个人才分得一根。那时我还没抽过烟。他们说,不抽烟,算什么男人。我抽了一口,觉得没什么,又抽了一口。等了两分钟,我开始有感觉。感觉太他妈好了。”

“后来,我跟他们玩‘踏板’,‘追龙’,‘溜冰’。”

“跟我一起的女孩都爱死了我。其实,我对女人早就没有感觉了。”

“头两年我能做,但是我自己没有感觉。没有感觉,我还是做。你是不是觉得,从男人身上捞钱很容易?我告诉你,从女人身上捞钱,更容易得多。”

“你?你不一样。我进了那里头,你总来,带钱带东西给我,跟我说些有的没的。我觉得你真善良,你还那么漂亮,我不能对不起你,我一定要把那些毛病都改了,一出去就跟你结婚。我不想害了你。我不想你跟我一样,走到这条路上来。我改不了了。我他妈的早就改不了了。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一点用都没有。我他妈的害了你,害了小凡。我心里好乱,好空。”

忽然,程羽开始用指甲去抠那些开在胳膊上的青花。

青花渗血,血从细丝聚成小珠。

杨青青的嘴唇贴上青花,舔净几颗血珠。

杨青青说:“你不要这样。”

程羽呜呜地哭了起来,蜷起身子,打起哆嗦。

杨青青说:“我又想来一管了。你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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