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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别离

2016-12-08熊淼江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香菜师傅医生

→熊淼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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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别离

→熊淼江

在这个世界上,灾难时刻都有可能发生。《两次别离》写的是人与灾难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灾难不会结束,它发生后就会与活着的人一起生存下去,用繁复的触须拖住灾难的经历者,寄生在他们身上,寄生于经历者的话语逻辑与心理逻辑之上。

反映灾难的文学作品可说多如牛毛,但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似乎并不多,问题出在哪里?这使我不由得想起著名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所说,“我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终于明白,最基本的一点是,我们得有大诗人这种悲悯的态度与情怀。

《两次别离》正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作品,在各个细节上都写得从容,且“确有其事”,这涉及到很多细致的写作技巧,如人物对话就写得颇费心思,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对自己所描写的事物与情感有着深切的感知,并写出了其内心深处的痛感与领悟。

公路那边有一个小湖,炎热正午,水面是棕色的,下午湖水又会慢慢沉淀,变回清晨的那种深灰色。接着天黑了,会有一对白鹳从大湖那儿飞来过夜。她能听见它们唼唼地啄鱼的声音,她整晚都听得真真的。事实上,她好久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睡一个完整的觉了。她总是忘不了那辆瞬间就被烧了个透的大巴车,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在大火中变焦、变薄、变脆,有时候想起来他们又会在大火中越变越圆实,然后,那个矮个子男人从车窗滚落到她的面前,他蜷缩着,像个小孩子,他知道自己整个儿烧成焦球了,快死了,他对她说着不知哪儿的方言交代什么事,她听不懂,他又说了一遍她还是直摇头,他不说话了,她用脚尖试探着碰一碰他的皮肤,他眉骨上的肉滑落下来裸露出大半只眼珠。现在,一年过去了,她常常在深夜里跟这个死去的矮个子男人说“对不起”,跟那只眼珠说“对不起”,她没能记住他的只言片语转述给他的家人,她都没能记住哪怕一个音节。她在黑暗中蠕动嘴唇,无声地说着一连串“对不起”。她丈夫就躺在她身边,可她还是感到害怕,战栗的肩膀将丈夫碰醒了。她不免有些歉意。

“你听见那两只白鹳在啄鱼吗?”

“不,不可能听见的,隔那么远。”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五个手指从他身上吸取体温。“你这么说,倒是让我记起我们在湘西旅行的时候,餐馆的服务员把剩饭倒进河里喂鱼,你还记得吗?鱼儿成片地蹦起来,把狗都吸引过来了。”

“是啊,那些狗也只能干着急地看着,就像我一年前——”

“狗其实会划水,猪天生也会划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

“嗯,你用不着给我说这些愉快的事了,你赶紧睡吧,一会儿还得上班,我自己会——会冷不丁就睡着的。”

她丈夫是港务局货运科的文员,办公室有一堵玻璃墙正对大湖,湖风让他的眼睛挂了好些鱼尾纹,他的头发有点自来卷,一开始,那些机械工装卸工还以为他这头发也是湖风吹的呐。他和他们这些在码头上“跑现场的”很谈得来,他只需要抖一抖报表说“对啰,货都对上了”,他们就立刻吆喝一起去街边的小店里喝两瓶啤酒。有时,他站在玻璃墙边瞧着两台起重机抬起一个巨大的集装箱又默契地同时轻轻放下,不由得拿起对讲机嚷上一句:“真他妈的干得有劲啊!”他看不见两位驾驶员,但知道他们粗糙发红的脸颊亮了一层。

现在,他得跟心理咨询师学习如何安慰一个神经脆弱的女人。白天,他给心理咨询师打电话。

“你为什么老是叫我医生?我是咨询师呐。”

“好的,医生,呵呵——嘿。”

“你看,你要是这么幽默——对了,你可以把这件事说给你家郭太听,这对她的心情很有好处。”

“嗯,医生,我给她说了很多事,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啦,我上大学时候男女同学胡闹的事啦,我工作中的事啦,都说过了。”

“工作中的什么事?比如说呢?”

“比如……”他看了看外面货物横杂的码头,一个巡视员正挥舞着手掌指挥一台铲车平移。“比如啊,对了,有个学航海技术的大学生,他来这儿开拖轮,他很谦虚,跟船长请教怎样才能当上船长,嘿,船长告诉他:‘最主要的就是你得熬到我退休。’”

“不,这并不好笑——”医生在电话那头还是笑了。“哈哈,好笑,但是,不够让人放松。我看你还是别说工作的事了,你的工作相对来说——我是说‘相对来说’,不那么让人放松。”

这天晚上,他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她读《优美散文精选》,他翻开来又“精选”了其中一篇。

“这些文章都非常做作,我一听开头几个句子就知道。”

“当然啦,你原来在图书馆工作,专门管书的嘛。”

“睡吧,我觉得今晚上不会被那两只白鹳吵醒的,我有预感。”

“嘿嘿,你真逗,它们怎么会吵?”他关了台灯在凉席上躺下。“它们要是敢吵醒你,我就把它们抓来炖汤给你喝了。”

她蜷缩着背转身子。这闷热的夜里她还穿了绒衣绒裤,她是个不怕热、一起点凉风就缩手缩脚的女人,他正好相反,他不胖,但毛乎乎的手臂和腿一年到头都是个热源。

“这也是医生给你的建议吗?”

“什么呀?”

“杀白鹳炖汤喝啊。”她尽量说得平静一点。

“我只是开玩笑这么说。白鹳是受保护的动物,医生怎么可能这样建议。”

“说起来,这个心理医生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医生——”

“是咨询师,他自己也这么说。”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又转过身和他并排仰躺着,“他是半路出家做心理咨询的,他甚至没上过正规的大学。”

“嗯,我知道。”

“你看,上回他还建议我们去公路边给烧死的人烧点纸钱,这跟巫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个心理安慰的方法,并不是——”他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嗯,说起来,我小时候见过好几回巫师做法事呐——”

“你压我头发了。”

她把头发拢一拢,同时把脸转过来贴着他的脑门,算是补偿自己刚才的刻薄。她非常依赖他,这一点他知道。她常常在他上班时打电话给他,而且她说过只要他没接电话,她就担心他之所以没接电话是因为他正在跟别的女人亲热,要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几乎没有女人也没有一点女人味,汽油味、机油味,更多的是从轮船上扩散的劣质柴油的味儿让人直想清理喉咙。

郭太的家在这片小区里以“好闻”而有名,她看插花的书,在每个房间里用细颈瓶插一两束花,卧室里的花香清淡不张扬,餐桌上、冰箱上和客厅电视机旁边的花则浓郁打眼。她做什么菜都加点香料,她去邻居家学烤全麦面包,自己配制了加香料的黄油带过去,这邻居还留着剩下的黄油蘸肉吃,特地跑过来告诉她“真是又香又开味蕾”,于是,郭太就又配了这种黄油,晚餐时给喜欢吃肉的樊师傅盛一勺在碟子里。她一直尽力把家和他下班回来后的夜晚弄得柔和、好闻,还安静。她曾打算在院子里养三十只鸡。三十只!一番讨价还价,他同意养十五只,他刚表示同意就知道自己中计了,她原计划就是养十五只,她笑得和他一样涨红了脸。但到现在她也没有养鸡,她担心鸡从大清早就开始咯咯叫,她本就越来越担心自己的状况会影响丈夫的睡眠。

她种树,枝叶茂密的树,院子里有葡萄树、几棵橘树、一棵枣树,夜晚,树冠吸纳从大湖那边吹来的水汽,露水从枣树叶子滴落到车顶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责备自己没能把车倒进车库。接着她看见天花板上爬满了毛虫,它们准是从对面公园的松林里爬来的,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公园管理处还不得不租用一架小飞机喷药粉对付它们呐。她溜下床,她伸直双臂端着那本书好让它们掉下来时不会砸到他熟睡的脸。他还是醒了。他起身拧开灯时把她的书碰掉了也把她吓着了。

“小心,有毛虫!”

他和她一起搜寻,没有毛虫。

“奇怪,刚才天花板上密密麻麻——”

“嗯,可能是公路上有车经过,是车灯的影子哦。睡吧。”

“你说的不错,”她犹豫了一小会儿,“也像是小火苗跳跃的影子。”

“哦,有可能是毛虫也说不定,”他握住她的手腕,“它们爬得挺快的,你还记得那个电视节目吗?有些少数民族吃昆虫,对了,我们是该计划一下去云南看看了,云南啊,贵州啊,我们自己开车过去,据说那儿随便停个地方就是风景区。”

这一阵他买了四五打气球帮她练习倒车,气球吹圆了,用胶布粘到车后面的牌照上。倒——倒——倒——嘭!她第一次听见气球爆炸赶紧踩下刹车然后瘫软在方向盘上笑了。他只要一有机会就要看着她这么练习,他乐意看,她乐意练,她一笑他就把手伸过去搭在她肩上,他想重新感受到妻子还是原来那个“生活积极”的妻子。星期天,医生在咨询室听见气球爆炸的声响也跑出来欢乐了一阵。医生长得胖胖的,年纪不大,臀部却因为常年的久坐而垂在裤子里晃荡,显得裤子后口袋的位置有点偏高了。

医生在桌上摆了一个鞋盒大小的纸盒子给他的女病人“装心事”,他缓缓打开盒盖然后把纸盒子推到她面前。她当着医生和丈夫的面把自己一直想对那个矮个子男人说的话全都说了,她说话时一双手捧着揭开的盒盖。一开始,她净说“对不起”,医生提醒她对纸盒子说大巴车自燃时她以最快的速度从家里冲了出去,提醒她说她当时用石头帮忙砸开了三四扇车窗。她说到这儿就把盒盖呼啦盖上了。

“不,你别盖这么快,你还没说完。”医生肥硕的手掌又揭开了盒子。

“我应当一冲过去就砸他那扇车窗——”

“别说‘他’,直接跟他说‘你’。”

“我应当一冲过去就砸你那扇车窗,你那扇车窗才是正对着我家的,可是我一冲过去就绕着大火绕圈子了。”

“你知道,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着急慌忙的。”

“你知道,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着急慌忙的。”

“那些其实是小小的细节问题——”

“樊师傅你先别说话,”医生摆了摆短胖的手指,“让郭太说!来,郭太你跟我说:‘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着急慌忙的,请原谅,我已经尽力了。’”

“请原谅,我已经尽力了。”

“嗯,还有呢?以后——”

“我以后会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积极地生活。”

“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别人的帮助,这也是对你的最好的纪念方式。”

“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别人的帮助,这也是对你的最好的纪念方式。”

“好,太好了——跟他说再见。”

郭太跟那个纸盒子说了再见,盖上纸盒,双手端着交给医生的助手拿到走廊那儿去了。

接连几个晚上她都睡得很好,白净的脸颊上甚至有了红晕。有天早晨樊师傅是被楼下厨房烤面包的香味香醒的。吃葡萄干面包拌辣酱时,她说要请邻居们来办一个自制面包大会,她还打算跟一位邻居学习酿米酒,自家酿的酒配自家烤的面包可真是美好的生活呐。他当然赞成,他说他也要学做一种椒盐面包,酿酒他也要参与,不过酿酒是冬天里的事了,他为她有这么远的打算感到安心,为她有一个星期没听见露水滴落和白鹳啄鱼这些细小的声响感到安心。

这天下午,樊师傅在码头跟理货员核对一批集装箱的数量,但理货员正在跟调度员为一小块卸货的空地吵架,他俩手中的对讲机还呱啦呱啦在给主人帮腔,樊师傅伸手把他们的对讲机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来关了。调度员弯腰捡起一只白色的凉拖鞋,理货员是个肩膀厚实的年轻人,他一点也没有闪躲的意思。樊师傅赶紧张开双臂把他俩分开,他皮肤发红,一用力脸颊也红了,显得像是他一个人的错。调度员皱起眼睛仔细看白拖鞋,鞋面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了几个字:樊师傅你老婆来了。他们一起抬头,看见办公室吴主任站在玻璃墙边招手,拖鞋是吴主任扔下来的。郭太站在一边没有招手,她在专注地眺望港口。

郭太是在听到一艘船撞击湖岸的声音后赶来的。这回可不是细小的声响,这撞击的动静太大了,虽然隔着大半个城市她也能“提着心感觉到”。

“不可能!再说我又不在拖船上工作。你赶紧回家!”

“不一定是拖船,反正——是一艘大船。我担心——”

她一只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

“你赶紧回家,没看见我正在工作吗?”

“你刚才在跟人吵架?那就对了!”

“我没跟人吵架,是调度员嫌理货员胡乱码放了集装箱——什么对了?我什么时候跟别人吵过架?”

“我是说,我肯定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说,我听到一艘大船撞到河岸——其实只是一种预感,我感觉你在这儿碰到麻烦了,你看,是真的。我打你手机你又没接。”

“码头上太吵了,没听见手机铃声——好吧,”他理了理卷发,扭头看看主任和实习生小贺。“别开玩笑了,我正忙。我送你回家。”

“我看看风景不行吗?”她十指叉开贴在窗玻璃上,“这儿风景还真不错哟,我有两年没来过你这儿了吧?你看那些大船,它们拐弯的样子真好笑!从这里看,湖水好蓝啊!”

“窗玻璃是蓝的,湖水浑得很呐。”他学着主任捶老腿的样子捶一下自己的大腿。

“我知道。你别这么让人扫兴行吗?这么热还穿工作服?”

樊师傅哄她回去后,跟主任笑着说女人多大年纪都会撒点小脾气。

“是啊,挺有意思的,”主任摘了老花镜,他告诉樊师傅,郭太对着一台码头吊车自言自语说它真丑真滑稽,说它看着就是个祸害。

“哦,她可能——她还说什么了吗?”

“说吊车总有一天会压死人,压死很多人——怎么啦?”主任还以为樊师傅生气了。主任站起来拍打腿部,他坐累了就会这样活动筋骨。“这些也没有什么啦!”

“是啊,不过我还是得跟医生沟通一下。”

“那你最好还告诉医生,她不是跟我和小贺说的,她是自言自语说的,是跟窗玻璃说的。”

“跟窗玻璃?”

“是的,樊师傅,”实习生小贺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回答。“她一进屋就一个人在那儿说呀说,也可以说是对着码头说的,对着湖水说的。”

医生在咨询室听见气球爆炸的声响又一次跑出来显出一张欢迎的脸。这个星期天他有黑眼圈,眼袋也好像长胖了。

“你看,他自己都没一点自律的能力,抽烟喝酒熬夜——”

“医生,我老婆在数落我呐。”

“哈哈,这就好,喜欢说话才好呐。”

他拉起她的手走上咨询室的台阶,她的手在他的掌心不服气地扭捏,她线条好看的脸颊上,肌肉略略纠结,也就顺带着略略努起嘴。她努着嘴听医生的问话,一边用指甲掐他的手掌,对医生建议的“现场还原”无动于衷,樊师傅替她答应了。医生安排助手铺一块方形垫子然后躺下去。郭太在后边狠狠对着丈夫呼了一口气,她又吸一口气,她在召集浑身的敌意。

医生让瘦高个的助手尽量蜷缩身体变成一个矮个子肉球的样子。医生把灯关了,只留一盏昏暗的小灯,医生让郭太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同时用脚尖碰了碰助手的膝盖让他把双腿和身子蜷缩得更紧致些。也许就是这个动作惹火了郭太。

“你为什么要踢他?”

“没踢他啊。他们是在还原现场,你安静一点。”樊师傅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给他付钱不是让他踢人!他让我们安静下来,只是为了更好地宰我们的钱,他尽做些糊弄人的事,你看明白没有?”

“说什么呢,你!”他摇晃她的手臂。

“你看他就是这么对待他的助手,一点人味都没有!一点人味都没有的人也能做心理辅导?我有这么多钱给他,我还不如——还不如去找他的家属,把钱捐给他上学的女儿,他们是山区的,这些钱够他们吃两年饭了。”

“哦——这么说,你联系过他们了?”医生微笑着耸起的眼袋垂落到脸颊上了。

“我给他们那个村子打过电话,他们村长说那个小姑娘死了爹又没了娘,她娘受不了穷,改嫁了。他们那儿的人都穷,不像你——”她甩掉丈夫的手,好让自己的十个手指在空中自由地、大幅度地比划。“不像你随随便便装神弄鬼就赚这么多啊!你以为赚钱都这么容易啊?”

医生说过他从不生病人的气。医生把樊师傅叫到走廊里去说话。她不忘在后面大声叮嘱:“别听他耍花招了!别让他把我们当傻瓜!”

樊师傅听从医生的建议带妻子去找那个小姑娘“尽可能百分之百地了却心结”。他们拎着一大包礼物开车前往邻省西部的山区,他们不是什么高贵的有钱人,他们对那个女孩的婶婶称他们为“城里先生”和“城里太太”感到别扭。郭太对那低矮黑暗的房子感到害怕,担心会有毒蜘蛛趁机从楼板上往下吐丝,樊师傅把自己的遮阳帽摘下来戴到她头上,一边朝那黑暗的楼板看,他倒觉得这光线稀落的屋子挺凉快呐。

“她今天没躲在上面。”

“谁呀?”樊师傅不好意思地眯着鱼尾纹。

“香菜。她今天去砖厂了。”

“哦,砖厂?”

“是的,我们村的砖厂。”香菜的婶婶摘下包着头的毛巾,拍打毛巾上的灰尘。

“她没上学了?”

“现在不是刚放暑假了嘛!”婶婶走到门口去,她用毛巾擦耳朵后边的汗擦了好一阵,然后朝着村口的大樟树一抖毛巾:“呶,砖厂在那儿。”

樊师傅和郭太当然知道贫困山区的孩子可不都是一副穷得发蔫的样子,但没料到他们还这么有劲头。香菜和叔叔的亲女儿一起打着赤脚搬砖,她才十一岁,她有劲,她一听“城里太太”问她能不能搬得起砖头就生气了,她和堂姐都只能搬六块砖头放在双肩上,这就要比谁扛着砖头跑得快了,香菜跑到运砖头的拖拉机后边递给叔叔,她有一头男孩子的短发,比长头发的堂姐跑得干练些。她有资格嘲笑堂姐。大太阳下,她们用汗水把大人穿过的旧衣服洗了一遍。

香菜的叔叔也在跟人比赛,他有一台手扶拖拉机,他和另一位有手扶拖拉机的农民从一大片板车里脱颖而出。他递烟给樊师傅,还不忘朝远处吐口痰,鄙薄一句拉板车的人又慢又挡了路,提醒他们要是拖拉机把板车挤翻了那可是板车自找的。他没耐心听樊师傅问香菜的事,但说到现在的人为什么很少烧制青砖了,他可有点话说,从烧窑火的木柴质量,说到万事求快的社会风气。他鄙薄社会风气跟鄙薄板车时一样,得吐口痰在空中划出一条大弧线。

樊师傅不忍心郭太独自在一边久久看着香菜奔跑的细腿,他把一个鼓鼓的新书包塞给了香菜的叔叔,也接过香菜叔叔的一根烟。他搂着妻子跟香菜告别,他把郭太戴的遮阳帽的帽舌扣低了又扣低,别让她老是回头。车拐上能称得上公路的路了,他把那根烟扔向窗外的田野。他放慢车速,瞥见郭太正咬着的嘴唇,从侧面看过去,她脸部的线条像是用冰冷的铁丝编织的,她陷入心事时就这副样子。掠过几片禾苗葱郁的田野就是一个小集镇,人们把菜摊子摆在不宽的马路两边好让汽车慢下来。接着,一群少数民族妇女顶着块花布横穿马路,他只好停下车。她摘下帽子,下车去拦住一个妇女要买她的头巾,那妇女摘下头巾让郭太试了试,然后把她拽进了一家综合商店。有了花头巾的映衬,郭太出来时脸颊显得舒展,她在笑,她又买了一个新书包,又在书包里面装一套文具外加两本字典,她要把这书包送回去。

“她有一个堂姐,我担心,我们买给香菜的文具肯定会被她堂姐抢走。”

“不会的,她俩可以一起用。”

“她堂姐比她高,打得过她。”

“她们是姐妹俩,为什么要打架?那一包文具就够她们用了。”

“那个书包里没有字典,对吧?”她摸出两本红色封皮的字典朝他笑,他不忍心看到这笑容在美丽的花头巾下消失。

“好吧,你就留在这等着,我送回去就来。”

她伸手帮他戴上他的遮阳帽,打发他去了。她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从那个村子返回了。他把车停在小服装店前面一直按喇叭,她匆匆付了款拎着一双雨鞋上车。

“你没把那书包扔在稻田里吧?”

“怎么啦?”

“我还没完全谈好两双雨鞋的价钱呢!”

“……”他用手挠了挠脖子上粗糙的皮肤。

“她每天上学都得走山路,下雨天又多,我买了雨鞋给她和她堂姐。”

“唉——”

“你怎么啦?拿出点爱心来好不好?”

“表达爱心也要看时机嘛,一会儿可能要下雨了。”他一扬帽子,指向前面的天空和那朵厚厚的积雨云。“山区的天气说变就变。”

“这不正是考验爱心的机会么?”

她应当知道他有点不耐烦,他脸脖开始泛红了。她用新买的花头巾“打”他一下,催促他。

“这样吧,我们回去之后把鞋寄给她。”

“那不一样。”她的笑容浅了一点,她向前面的天空一扬头巾。“你不是说要下雨吗?她明天上学就可以穿着这双雨鞋。唔,你这么不愿意,那我自己去!”

樊师傅只好将她留在原地,开车把雨鞋送回那个砖厂。香菜的叔叔只说了一个很含糊的谢谢。樊师傅回来把这个“谢谢”和那含糊的语气一块儿转达给她。

“所以说,我们不要这么管别人的闲事嘛!她叔叔会觉得我们瞧不起他,觉得我们以为他狠心肠,对侄女不好。有时候,好心会办出坏事。”

樊师傅发动车朝前方那朵积雨云开去,云也不甘示弱,及时让雨点咚咚咚打到车顶上车窗上。他不相信雨点的声势会有这么响,扭头一看,她正用小拳头捶着那边的车窗。

“怎么啦?”

“我真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呀?”

“她这么瘦小——”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真难看。他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原来这么难看。

“够了,我们也做到仁至义尽了。别想这么多了!”

“没有,根本没有!”

“……”他摸摸她难看的脸,好让那脸颊放松些。她捧住了他的手。

“她没了爹,她叔叔又那么一副不把孩子当人的样子——我们把她带回去吧。”

他没回答,收回手发动了车。她把乱发往后一甩,伸手抓住了方向盘。汽车扭摆了一下。他一掌劈开她的手,她又抓住,他再次劈开,汽车在公路上扭了“之”字,他踩住刹车,脸和脖子全变红了。

“你不想活啦?”

“你就这么狠心肠!”

“怎么狠心肠了?”他对着她的脚尖和刹车质问她。他不想看见她的脸。

“要是我不把她带走,她会在这一直受苦。”

“她不受苦,她有叔叔婶婶,还有堂姐!你看她多乐观的样子!”

“那是装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她就是过得很开心啊,你没看见她嘻嘻笑笑的?”

“你忘记了?她爹死了,她爹死得那么惨,她不可能过得开心。”

“她只是个孩子,孩子不会想那么多——对了,来这儿之前,你事先答应过我不再提她爹的,你说话算话?”

他听见她在啜泣,他不想劝她,她跟大雨一起哭了一会。他把头扭向窗外,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脸上起了粗糙发红的皮屑,看见自己那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像一头会掉鳞片的野兽。再转过脑袋时,他看见她还是抓着方向盘在抹眼泪。

“她不知道我们其实是多么好的人——你帮帮我,好吗?”她在求他,倾斜身子搂住他的腰。

“我觉得这不是帮你。”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样才能帮我,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比谁都清楚。”

“……”

“如果我们收养她,送她上学,她就会知道——所有人也就会都知道,我其实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他不知如何应答了。失败了,无论说什么都挽不回败局了。这败局是医生造就的?既然医生没料到出现这样的结局,那么,主动打开另一个局面也未尝不可,也许就走对了呐。他想到医生那故作高深又刻意显出轻松的语调,那间总是亮着日光灯的惨白的办公室,他每次从那儿走出来都满以为自己和妻子会走进幸福安稳的生活。

“你是说,带这孩子去我们那过一个暑假,是吗?”他突然获得了一点医生那种诱导谈话和谈判的技巧。他不想退太多。

“是的,就过一个暑假,这还不行吗?”

“暑假一过完,我就会送她回来。”

“……”

“你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你一直是个有爱心的好人。可好人有自己的生活,我是你丈夫,我只想和自己的妻子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接一个山区孩子去我们那儿过个暑假,让她长点见识,也算是彻底了结你的一个心事——好吧,这也不算多大的事。”

汽车不情愿地扭头,他不放心地唠叨了一会。

冰箱门上贴着一份每个普通的城里孩子都会贴的“快乐暑假计划”,去儿童乐园坐过山车啦去海洋馆看海豚啦去木偶剧院看戏啦,每完成一项,他们就让香菜自己用铅笔将表格划掉一行。每次划完,香菜就转身龇牙笑给两个大人看,等着两个大人提醒她从冰箱里拿出冰淇淋来,他们在一边看着——“啊,我们不吃”——看着孩子吃甜食当然是幸福安稳的生活。去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吃汉堡鸡翅披萨,这几项一直没划掉,因为得去好几次。还有两项最重要的活动也不能划掉:香菜陪郭太逛超市买菜,香菜陪下班后的樊师傅打羽毛球。一个有孩子的家庭的正常生活。

香菜很高兴能从满是泥巴屋的偏远山区到城里来过暑假。她住在楼上的次卧室,早晨她起来在阳台上望着市中心的一片玻璃大楼不由得唱起山歌。她长得像个男孩,嗓子也有股执拗劲儿,她问樊师傅好不好听,樊师傅说好听,响亮有力,而且,这一来帮他省去了用闹钟定时的麻烦事。听着孩子唱山歌醒来当然是幸福安稳的生活,晚上听见妻子在隔壁房间给一个孩子读睡前故事也是幸福安稳的生活。夜里,她读完一个漫画故事回到主卧睡觉。她把他的侧身扳过来躺着。她揉他的头发。他醒了。

“嗯?”

“我想——你想,你想回到自然的本性吗?”

她很少主动这么要求,而且还说得这么婉转、有意思。第二天早晨,他问她这几晚有没有被公路上的汽车和那边的白鹳惊醒,没有,嗯,这是个“积极信号”。

积极信号,星期一上班,他在办公桌的台历本上写了这四个字。他把她做的饼干分给主任和实习生小贺。小贺看到有的饼干上留着孩子的手指痕迹,他还以为樊师傅有自己的孩子呐,等到听明白香菜的来历,他就显出一副实习生天生就该有的佩服表情,他说自己是个农村长大的孩子,可他真说不好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本事帮助家乡的人。樊师傅笑笑,往后一仰,再用手往后推头发,暗红的脸额上拉出一小片白。

“唉,这么说可不好意思啦,这孩子是我们带过来帮助我们自己的,嗯,吴主任知道的——”

吴主任想找张纸包住饼干带回去给孙女儿吃,看见台历上的四个字就知道郭太和“那个死了爹的孩子”相处愉快。他包好饼干拿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去,又转身一拍腿:“对了,我孙女大后天去恐龙博物馆搭帐篷宿营,香菜要不要一起去啊?她肯定没见过恐龙骨架。我正担心,孩子们就在恐龙骨架边上睡一晚不害怕吗?有个伴她就不害怕了,她可以跟我孙女共一个帐篷。”

在家里,郭太把她和香菜自制的曲奇饼干送给几户邻居,她很乐意听到邻居们夸香菜“长得清爽”“一双眼睛活泼又喜气”。晚饭时,她把这些话转告给樊师傅:“他们说香菜的鼻翼会动,好有灵性的样子。”

“我也可以动哦!”

樊师傅扭嘴摆眉,把妻子和香菜逗乐了。香菜得意地扇动了一下鼻翼和鼻头。

“你真搞笑!有灵性也不一定是鼻翼会动,有灵性就是人的天性自然表现出来。比如——比如她就知道,碰到刚出生的小鸟,哪怕它再可爱,都别用手摸它,你知道为什么吗?”

“会被它妈妈用嘴啄死!因为它身上有人的味道。”香菜一甩短发抢着回答。

“你明天记得要教她学会刷牙,”樊师傅朝妻子努一努下巴。香菜有一口黄牙,虽然挺齐崭的。

郭太没理会牙齿的事,站到香菜身后搂着孩子的肩说:

“她爹是个热爱大自然、有自然本性的人,护林员嘛!这样的家长带出来的孩子就是保留了更多自然的本性,不像我们小区的孩子——”

“一个孩子最好还是学点儿正儿八经的知识。嗯,这块糊面包片,我猜是香菜烤的。”他用筷子把面包片从汤碗里捞起来让香菜看。香菜的背贴郭太的肚子后仰,鼻翼也往里一皱。

接连几个晚上,他都没有听从她“回到自然本性”的提议。他迷糊地哼哼着侧过身去睡自己的觉。

郭太是独自开车去把香菜从恐龙博物馆接回来的,她告诉樊师傅香菜一点也不比城里孩子差,吴主任家的孙女儿和很多孩子给恐龙骨架的黑影吓得半夜不敢起来去卫生间,是香菜陪着他们去的。组织活动的老师还说香菜竟然认识蕨类植物,问的问题也“细致、显水准”。

“你问的什么呀?”樊师傅和香菜都在吃西瓜,他俩的脑袋挤在一个盘子边往里吐西瓜籽,于是,郭太替香菜回答:

“她问的是,后来地球上的植物变少了,恐龙为什么不吃草?”

“我知道我知道!”樊师傅装作抢答的样子举起一只手说:“有恐龙的时候,地球上还没有草。”

“请听第二题——”郭太也拿过一瓣西瓜,“蕨菜除了做蕨根粉,还可以做什么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香菜丢下西瓜举起双手。“磨成粉做成汤丸子,还可以做成糊就像芝麻糊,还可以泡茶喝,治头痛。”

“你哪儿学来的哦?”

“她爹是护林员嘛。”

“……”

“我听了真心痛,都这个年头了,还有人吃那种饥荒年月整出来的东西。他爹也真不简单,一个男人竟然还知道怎么做酸菜和泡菜,改天我按照香菜说的方法做一坛子酸菜看看——”

“阿姨,你要记得把坛子盖上后再糊上泥巴哦。”

樊师傅端着那块西瓜去厨房了,他把没吃完的西瓜扔进了垃圾桶。他回来瞧着香菜小男孩般的短发和倔强的蒜头鼻疑惑,嗯,他最好把事情跟这捣乱的孩子挑个明白。

第二天下午,郭太让香菜教她做几块纯天然的肥皂,郭太认真记下孩子说的,边记边问着:“你确定你爹是这么做的?”香菜对自己的记忆不是很肯定,对着厨房吊灯唔唔哦哦,把头发甩得起劲,皂角、橄榄油和烧碱的味儿又直让她皱鼻子。这样,樊师傅一说打羽毛球她穿着沙滩鞋就跑出来了。

樊师傅戴上了香菜称之为“滤网帽”的太阳帽,阳光倒不劲道,他更担心自己的脸色不太好呐。香菜率先跑向小区后边的草地,她跟草地上玩耍的城里孩子们挥动球拍打招呼,有个当银行经理的邻居给自己的孩子打了个响指,那个一年四季胸口都打着蝴蝶结的男孩接受了他爹的提醒,拦住了其他想要跑过来跟香菜玩耍的伙伴。

樊师傅朝香菜发球,草地那边的孩子远远看着。香菜打赢一个回合,有些孩子还鼓起了掌,有些孩子很乐意把飞远了的羽毛球捡来递给香菜。

“你这一阵——如果他们的大人们在旁边,你就暂时别找他们玩了。”

“为什么哦?”香菜摇头晃脑看天空的太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了——”她猛一击球。“你带我出来就是跟我提醒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羽毛球落在樊师傅的球鞋脚尖上。

“我正好也有事想跟你打个商量呐,樊叔叔。”

“哦——嗬!”他摘下帽子,发红的脸研究孩子的表情,她鼓动鼻翼回应。“嗯,好吧,看来你也知道什么情况了,那我俩一起打个商量。”

他掏出钱让香菜去草地边的报刊亭买了两个冰淇凌来,他在一架健身器械的座椅上坐下,羽毛球拍和香菜一块儿靠着器械的手臂。他们吃冰淇凌。

“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他用小勺子拌着冰沙,故意显出轻松的语调。

“您先说吧!我要先吃冰淇凌。”她吃了一口。“要不——我们用锤子剪刀布看谁先说?”

她输了。他咬着勺子笑。

“不,是赢了的先说!我就不说,谁赢了谁先说——不过,可能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哦。”

“好吧,”他用小勺子敲一下冰淇凌盒子。“你郭阿姨精神状态不太好,你以后别老是跟她提你爹的事,最好一点也别提,什么你爹做酸菜啊唱皮影戏啊,这些都别提。”

“我没提我爹唱皮影戏啊!哦,对了,是她自己问我的,在木偶剧院玩的时候。”

“好吧,我今天会提醒你郭阿姨不再问你这些,不过你先要保证不提起这些,这样,问题就简单多了。”

他们都低下头吃冰淇凌,瞧着各自的影子。运动器械的手臂横在他俩的影子中间。

“看来是真的,看来阿姨告诉我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

“她说,您嫌她老是提起我爹。”她用鼻翼牵扯嘴角让嘴唇嘟起来——这表情转换的方式是跟郭太学的?

“哦——什么时候?”

“嗯,前天——不,大前天晚上,郭阿姨一边说还一边哭起来了。”

“她哭——”小勺子按在他的嘴上。“她哭什么?”

“她说,你老是想控制她,她说你对她控制得好闷,她都透不过气来咯。”

孩子没心没肺地吸溜着半融化的冰淇凌。他则像个傻孩子只顾瞧着香菜吃,任由自己手中的冰淇凌晒太阳。

“她还说什么了吗?”

“我想想——嗯,她说她害怕你一生气就在工作的地方住一个月不理她,她说她害怕你跟她说话,她说你一说话就肯定是有目的地针对她。樊叔,这样不好,我们学校的老师教我们碰到矛盾要反思自己,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还有什么呀?我想想,对了,她说您以前还不让她写日记,把她的日记本撕了个稀巴烂。”她的鼻翼和嘴角因难过而缩起来了。

“她把这些都告诉你听?”小勺子从他手中滑到地上了。

“嗯,她就是跟我聊聊天吗!她还说你有点不高兴我跟她聊山村里的事,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关系吧,我知道的都是山里面的事啊,郭阿姨听了觉得新鲜,那就好嘛。”

“你别听她瞎说,她是个——病人,你知道吗?她一个病人,她说的话——”他摘了帽子。“她还在治疗期间,医生说不能老是让她想起那次汽车大火——你能不能答应一件事,别跟她提起你爹,这是医生嘱咐我的。”

“这她也说了,她说你和医生搭伙控制她,樊叔叔,我不说就是了,她问我我也不说了。不过她闷在心里也很难受的样子,我爹死了然后我娘改嫁的时候,我也是好难受。”

“那不正好吗?你不提她难受的事,她也不提你难受的事,我也不提,我们都不提了。”

这下轮到孩子咬着小勺子发愣了。

“就是说,不能提到我爹,更不能提到我爹被烧死了呗!”她咬着勺子说话的声音呜呜的。

“你明白就好。”

有几个城里孩子朝香菜招手,香菜把冰淇凌盒子交给樊师傅,她跨步跑过去,短发在脑袋的前后左右甩开来像把小伞。

香菜每天都会去小区后面的草坪上跟城里孩子们玩,一开始,他们对她卷起舌头讲普通话感到好笑,接着,他们对香菜说的山里的土话更来劲,她一开口他们就学个不停学到舌头发麻直往地上吐痰,她去一边,把草坪上的健身单车踩得呼呼响让孩子们惊讶,她把健身座椅上方的拉环拉下来让他们来了劲要跟她比拼。香菜说自己可以一个人拎起一桶水,一个人搬起一张学校里的桌子。

“我也可以!”那个胸口打着蝴蝶结的男孩说。其他小伙伴纷纷亮出自己的成绩:

“我可以一只手搬起学校的桌子。”

“我也可以!每次学校搞卫生打扫教室,我都负责把全班的桌子搬到一边。”

但香菜说的桌子是不一样的,在她的家乡,孩子们没有单独的桌子而是一溜儿共用一根长木柱,一个班级两根木柱,是某户人家拆下的旧屋梁对半切出来的。

“屋梁比那根电线杆还大。”香菜指着坡地上边的水泥电线杆。

“那——有电线杆那么重吗?”男孩摇了摇蝴蝶结。

“反正不比电线杆轻多少。”

就这样,孩子们真心服了这些土里土气的事儿。既然这样,她还可以让他们再见识一下山村土里土气的风俗。在香菜的山村,人们即使有钱也一定要赊账,人们买一袋盐一包烟要赊账,买一块豆腐一盒钉子要赊账,人们把钱留在口袋里,一心要看到那几个钱真的不会下崽,这才肯去把赊账付了,这样一来,讨账就是件平常小事了。樊师傅是前几天去那个银行经理家借一把梯子时听说香菜勒索伙伴们的零花钱这事的,斯文的银行经理说出“勒索”这两个字时,樊师傅扛着的铝合金梯子从肩上滑到肘弯里,他边听边感到脸脖的皮肤发紧,感到脸脖一定红得像只虾。他听明白了是香菜在草坪那儿跟伙伴们讨要前一阵郭太和她自制的面包饼干的钱。他拎着梯子,沿石子路经过另外两户邻居的院子走回家,他把人字梯在花架边打开,把葡萄藤一根根拉上去。郭太搂着香菜的肩膀站在花架下仰望他,香菜走出花架喊着:“啊,太阳好晒啊!”香菜又走进花架走到郭太身边喊着:“啊,这儿好凉快啊!”樊师傅等了几天也没找到好时机把勒索的事说给郭太听。

这天晚上,他伸手拦住去次卧室给孩子读睡前故事的郭太,扯住了她睡衣上的一根宽大的布带子。

“也给我读读睡前故事呗!”他眼角的鱼尾纹笑着。

“嗯哼——你吃醋?你嫉妒我们?宝贝,别闹。”她拍一下他的脸。

“就是啊。”他还是不放手那根布带,“你跟香菜说那么多心事,却不跟我说。”

“嗯?”

她在床头坐下,他也放下手里的书。

“我们接她过来是让她开心一阵的,不是吗?干吗把我们以前闹矛盾的事告诉她,她还只是个孩子。什么我待在单位不回家,什么我把你的日记本撕烂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她抽过那根绣花布带在床边坐下来。“这不是事实吗?你把我写的日记本撕烂了,不光撕烂了,还泡在洗涤池里。我都不能找个人说一下吗?”

“那还不是为了你?我当时不让你记日记,是不让你在那件事里越陷越深——哦,找个人说一下,为什么要跟这孩子说?我给你找的医生都没听你说过多少——再说了,这孩子鬼得很,根本就不该跟她说太多事。”

“你这么说这孩子要得吗?”她起身推一推本已合上的门。“我知道了,是不是医生跟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不浪费钱?”

“我没找医生,但你有话也不至于跟个孩子唠叨啊,这孩子就是鬼得很——你听我说,我问你,这孩子偷博物馆的玩具你怎么不跟我提一个字?”他的鱼尾纹没在笑了,一条条散开了很清晰,像蜘蛛腿。

“你办公室的吴主任告诉你的?那不是偷,是孩子以为——”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一双手攥紧带子,她在生气。

“她把博物馆的橱窗玻璃砸烂了拿东西出来,这么严重的事你还瞒着我!”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就几只塑料做的恐龙玩具。”

“就是偷。”

她回头,担心身后站着人偷听的样子。她转过头,脸颊起了两道隆起物像趴着两条蜈蚣。

“好吧,说出来你又说我故意联想。她爹当初到这儿来旅游,答应了给她买一个恐龙玩具回去——”

“你别听这孩子的鬼话了,你别以为她是个孩子,我说了,这孩子不简单!她故意跟你这么说的,她爹是个穷人,穷得很,不可能答应给孩子买玩具的,能买一斤肉一斤水果回家尝尝就不得了了!你知道吗,她还在敲诈勒索小区里别的孩子。”

她听了他转述的那个银行经理的话,掠一掠头发,脸上的肌肉也消隐下去。

“那个郑经理,嗬!那就难怪了你说‘敲诈勒索’这种话了,他在银行工作,一个成天窝在钱堆里的人——哼,我不会邀请他老婆来参加面包会了。”

“先别扯什么面包会好吗?你去跟那个孩子问清楚,如果是真的,你就该反思自己的行为了。”

她去了次卧,他在这边听见次卧的门关上了。他翻开书,他瞧着一行行字在书页上氤氲。他本就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这种扭扭捏捏的情感文章更是读来气闷。他关了床头灯,倚着床靠背休息。她拧开灯的时候他睡着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拿着那根绣花布带子擦眼睛。她哭过了。

“怎么啦?”

“没多大事,你别紧张。”她推开他递过来的纸巾。“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带她去肯德基,店里免费送的一瓶果汁她坚决不要,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啦?”

“这就是她的生活原则。多可怜的孩子!”她嘴唇抽搐,牙齿有点凸出。

“……”

“她有一阵子没爹没妈了,就靠卖鸡蛋自己挣钱,卖完了还得去自己讨账,农村那儿的风俗就是这样,都穷,都没有现钱,得赊账,赊账了当然就得去讨账啊——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村里人也能狠心赊账!有的大人还不承认赊账了,就横下一条心欺负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所以,她以为那些面包是我卖给邻居们的,所以就可以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拿回来。”

“不是拿,是勒索!”

“什么勒索!你也说得出口!她没爹没妈的,你说得这么狠还不把她吓着!”

他感到自己手心里有汗,他把那张纸巾揉成团抓在掌心。

“好吧,既然你总是提这孩子的爹,现在,你也了结心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了,你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我们帮助过遇难者的家属,这已经够了。”

她两只手握住他的抓着纸团的手,接着把纸团拿到她自己的手里去了。“她是个品德很好的孩子,她在公交车上一看见老人就让座,上回在麦当劳出来,她还把一盒薯条送给街上的流浪汉——”

“不说这些小事了,好吗?好吧,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这孩子一犯错误就利用你。”

“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啊?那我们就有责任教育她啊,今后不让她再犯错就是了。”

“今后?”他拿起放在腿上的书,啪的一下丢到窗前的书桌上去。

“……”

“我们当初谈好了的,过完暑假就送她回去,还剩三个星期。这件事没得商量。”

“你就看不得我跟这孩子待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她的喉咙有点嘶哑。“我们接她过来是让她开心一阵的,不是吗?她刚才跟我说,她一看你的脸色——你看你现在就像喝了酒一样红得吓人——她说她一看你脸色就知道你不高兴她到我们家来,你想她多可怜,她刚刚没了爹就处处要看别人脸色。”

“就因为你这样子老是说她爹,我才坚决要把她送回去。明白了吧,不是我要送她回去。我打定主意了,下个周末就送她回去。”

郭太用胳膊搭住椅背,再把头枕到胳膊上。他叹一口气,像在帮她吹落眼睛里的沙子。

“唉,这孩子把情况变糟了,知道吧?她让你总忘不了那个被烧死的人,让你永远走不出——走不出那个障碍。”他一时间想不起医生的术语了,盯着她的脖颈看一阵。他感到渴,手滑落下来。他穿着睡衣去楼下厨房找点喝的,他打开冰箱拿出一杯冰水,他陪着嗡嗡响的冰箱坐了很久。

樊师傅上午带着那个实习生给一帮工人讲仓库灭火灭虫的安全知识,下午给工人们发新的安全帽再把安全知识考核问卷收上来。傍晚他拿着一顶剩下的红色安全帽走回办公室,这帽子属于引航员,隔着玻璃墙望得见引航员在不远处的水面小艇上指挥一艘收工返港的挖泥船,夕阳正砸向他的脑袋,樊师傅不由得拿起那顶安全帽,接着就看见了刚才被安全帽盖住的电话机。

樊师傅给医生打电话,他为自己这一阵没跟医生联络而感到歉意,他还没跟医生说过那个孩子。

“樊师傅,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医生在那边拖动茶杯。

“哦——”

“郭太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说什么啊,呵呵,她说你挑那个孩子的毛病,故意挑毛病。”

“还有呢?”他不经意间给自己戴上了安全帽。

“还有什么的话,就该你告诉我了哦!”

医生喝茶,他跟医生说了郭太按照那个男人的方法做酸菜泡菜,按照那个男人的方法自己做肥皂给孩子洗头,还让孩子把那个男人讲过的故事讲给她听,还唱那个男人唱过的山歌——那男的是个护林员,工作闲得要命,当然会唱很多山歌啦。

“我感觉这家里多了个人。”

“孩子嘛,就是喜欢闹腾啊——”

“不,我说的多了个人不是说孩子,是多了那个烧死的矮子。太可怕了!她一个劲跟孩子谈起孩子她爹,就是那个被烧死的矮子。”

“嗯哼。”

“有时候,是这孩子跟她谈起她那个烧死的爹,这孩子鬼得很。”他听见主任在电脑显示屏后边拍打腿部。“嗬!真没想到——我周末就把孩子送回去。”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对那孩子产生了依赖,她说有这孩子听她说话,她心里舒坦多了。”

“那怎么办?我再带她来您这儿看看。”

“哈哈,”医生在挪动座椅。“她说你跟一个孩子较劲,她说你有毛病,她要带你到我这儿来心理治疗。”

“我有病?”他说完又看向主任那边的显示屏,还好,拍打腿部的声音没停也没一点犹豫。

他摘下安全帽挠头皮屑,一边跟医生说了孩子告诉他的事,也就是妻子告诉孩子的事,她一个大人甚至把他们夫妻之间曾经的“冷战”,也是仅有的一次婚姻危机也跟孩子倾诉,那么点大的一个孩子懂什么呀!

“她什么事都跟这孩子说,不跟我说。”他用手旋转桌上的安全帽放松一下语气。

“肯定嘛,她对那孩子产生了依赖,她自己也说有这孩子听她说话,她心里舒坦多了。”

“她是不是跟您说她要把孩子留下来?”

“那我问你,如果这孩子行为表现好,是个好孩子,那么,你能接受这个孩子来到你的家庭吗?”

“嗯,那我可能——”

“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太犹豫了,你不应当把这孩子带到这儿来,这孩子不是药丸,你不应当带到你们的生活里来,你一开始就犹豫了。”

“是的,我当初也不愿意带这孩子来过暑假——是的,医生,我是喜欢犹豫,不忍心——您知道我没毛病,有毛病的是她。是啊,我们都是正常人,医生,我们是一边的。”

他说完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像个无助的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呢,突发情况啊,他被孤立了,哎呀,他差点被自己的妻子孤立了。

还好,办公室的吴主任站在樊师傅这边。

隔天,吴主任把一份《岸线管理规划》递给樊师傅让他存入档案柜,接着他把给孩子玩的一对机器娃娃搁到樊师傅桌上,是他孙女送给香菜的,机器娃娃的背部都有一节电池可以让他们走路、晃脑袋。

“两个一模一样的?”

“是啊,我孙女说了一个送给香菜,一个送给香菜的堂姐。”

“嘿,这俩孩子聊得还挺多啊!”

吴主任把两个机器娃娃拎个转身,它们走向长桌子的另一端直到碰着了一叠文件夹。

“我看你们——这孩子的事,这孩子跟我孙女说她也想家了,她自己想家了,自己要回去了,这事就好办了。”

“是啊,留在这儿不是个办法。”

吴主任走开了,樊师傅扶起两个机器娃娃,看它们走过来走过去。

小区里那个喜欢给孩子也给自己打蝴蝶结的银行经理跟樊师傅也是一边的。郑经理联合派出所的警察一起站在樊师傅这边。

郭太说郑经理是那种“心里装着把小秤”的人,他有钱,可他不喜欢干净整齐的超市而经常跑到离小区几条街的农贸市场买东西,他喜欢像那些大爷大妈大婶一样,很享受这儿杀几块钱的价那儿杀几毛钱的价。他说农贸市场比在连锁超市办会员卡还划算得多。“是这么个理,可农贸市场跟打着蝴蝶结的男人多不协调啊!”小区里的妇女和郭太都这么说。这天,郑经理听到有人叫卖一家火锅店“开业大酬宾,八块抵八十”的优惠广告单,他挤进人群,看到人群中心是香菜在派发一叠火锅店的开业广告单。他记起这孩子曾经干过勒索别的孩子的活,诈骗也应当不在话下。他一把抢过那叠广告单,立刻引起了其他还没来得及买优惠单的老头老太太们抱怨。

“这不是她第一次诈骗了!”年轻的小警察敲着桌子教育樊师傅和郭太,“这孩子前几天还在这儿卖一份健康报纸,让那些老头老太太拿着报纸去哪儿换蜂蜜。”

“她老家山村的,她弟弟生病了,她想搞点钱给她弟弟治病,她妈改嫁了,她爹死了,她爹就是几个月前在这儿烧死的,就是那次——”郭太捂着嘴像担心自己哪儿说漏了。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弟弟生病,是你有病!”樊师傅望着郭太,香菜躲在郭太身后,只看得见她穿的水晶凉鞋。

“……”这下子轮到郭太像樊师傅一样红脸了。

樊师傅伸手推了一下头上的卷发,那警察还以为他要打郭太呐。

“您别生气,您妻子说她自己身体也不好,经常晕倒。”

“她是头脑发热、犯晕。”樊师傅双手贴着裤缝线,他可不善于撒谎。“别担心,我们把这孩子带回家——过几天就送回家,有人索赔你们尽管给我打电话。”

樊师傅写了一份保证书签名,他把笔递给郭太也签字。

“保证什么?”

“承担别人索赔的钱,保证把这孩子送回家。”樊师傅看了一眼孩子的水晶凉鞋。

“谁说了让你把这孩子送回去?还保证!”郭太抬起拳头挥舞。

“还嫌我们得罪的人不够多?警察不是说了有好些人来反映被骗了吗?”

“是的,有三四个——五六个吧——”年轻警察像是被郭太大幅度的手臂动作吓着了。

“你听听!”

“那也没有说要我们保证把这孩子送回家啊!有你们这么对付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的吗?”她拿住了场面。

这天晚上,屋子里被沉默占领了,终于,孩子受不了黄油一样浓稠的沉默。她在沉默中吃完饭又在沉默中吃了一个冰淇凌和几个小熊饼干,她这才记起那张保证书,她皱着鼻翼发出呜呜声。

“樊叔你都跟警察叔叔保证了什么事啊?是不是保证让我去坐牢啊?樊叔叔我坐牢了就回不到老家,就不能把机器娃娃还有电子词典送给我姐姐啦。”

“哦,能回,我肯定送你回家,肯定能跟你姐姐一块玩。”

“那就好哦。”

“香菜,你去楼上看漫画书吧。”

他们一起听着孩子去了楼上。他瞪她一眼,她在喝海带虾米汤,每喝下一口都停顿很久再喝一口,她在想事情,他看在眼里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来,他又不确定自己手里拿的是不是好牌了。

夜里樊师傅闻到自己身边有一只长毛动物,是她的头发的味道,是她用自制的肥皂洗过的头发的味道,还有烟味,书桌上水仙花的清香被赶走了。他醒了,她开着台灯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抽烟。香菜则坐在地板上看漫画书。他被她的笑容吓着了:

“怎么啦?”

“没什么,我们聊一下。”

“什么聊一下?”他半撑着的身子靠在床头。这场面多像那天晚上!难不成又会有新剧情?

“我们,我和香菜跟你聊一下——”她往边上吐一口烟,让他和香菜之间有东西间隔着。“香菜,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卖报纸啊?”

“因为,因为我就要被送回家了,我要尽快在城里赚点学费。”

“香菜,说重点。”她把头发掠到肩后。“你那叠报纸是哪儿来的?”

“是一个漂亮阿姨丢在我们家的。”这孩子也掠了一下短发,动作熟练得像个中年妇女。他一下坐起来,一头的卷发直痒。

“她在撒谎!你看这孩子——香菜你抬起头来!”

“漂亮阿姨来干什么的呀,香菜?”她双腿交叠着,好让拿烟的手有个支撑,这样才显得更熟练、更悠闲呐。

“卖保健品的。”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我不是继续弄那个花架嘛,挂几个小彩灯上去,这时候就——就来了个推销补血产品的。”他结巴了,挠卷发,像个撒谎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得彻底醒过来才能对付这一回合。她呵一口烟继续把他和孩子隔开。

“香菜,说你在阳台上看见了什么?”

“我没看见,他们在葡萄藤后边我看不见。”香菜在对着彩色漫画书上的动物说话,他只能看到孩子的鼻翼故意皱着。

“我们——我,躲到葡萄藤后边?你别乱讲,你这孩子是不是也撞鬼啰?再说——”

她朝他指着香菜的手吐一口烟。

“别吓唬孩子!香菜,你回那边卧室去。”

“别走!你说清楚,你真的看见我们到葡萄藤后边去了?”

“嗬,还‘我们’!你别让孩子说这种难堪的事,上回,就是那个在银行的郑经理,他妻子告诉我的,她回娘家去了,她老公让一个上门推销洗发水的女人在家里借宿了一夜。香菜,你自己关上门先睡哦,我一会儿过来。”

她听见那边的门嘎哒一声合上了。她摘下半截烟扔进插水仙花的细颈瓶里。

“那种上门搞推销的女人,没几个正经的。”

“那几根葡萄藤稀稀拉拉,能藏得住两个人吗?”

“那她怎么放下了手中那么厚的一摞报纸,还忘记拿走了。”

“我明白了。”

他下床,双手把住她的肩膀,晃她。

“我明白了,你教这孩子演戏,你教她撒谎坑人。你怎么做这么恶心的事?!”

“……”她猛吸一口气。“松开!”

“你也给我听明白了!我必须得把她送回家,就这个周末。”

“说我恶心!你买玩具买电子词典,诱导孩子自己答应回家去?你不恶心?不卑鄙!”

“用不着诱导——我不喜欢这孩子出现在我们家里,这事就这么简单。”

她掰开他的手,身子挪挪扭扭,木椅倒了。她要抢过椅子,没有成功,他先握住了椅子腿。她抓起花瓶,他和她同时握住了花瓶的细脖颈。他们僵持了一会儿。一辆车快速开过小区前边的公路,车拐个弯听不见了,留下几只被惊动了的青蛙还在咕咕叫。她松开花瓶跑到阳台上去,像是要去追赶那辆听不见了的车。她拉开阳台窗玻璃,他拎着花瓶追出来。

“下个月我就让中介公司找人来看房子,我们从这鬼地方搬走。”

他把花瓶砸向楼下院子里的葡萄架,她“啊”了一声,葡萄架像张网晃荡了一阵才把花瓶晃到地上碎了。

“你疯啦?”

“是你疯了!我在救你!”

繁星下,看得见阳台角落有一张藤椅,他双手捧住她的腰身将她扔到藤椅上去。

“你听好了,别搞这么多鬼名堂,没这么多破事儿,这孩子不关你什么事,那个男的被火烧死了,也不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他的女人!”他啪地拉上窗户,又啪地推开窗,对着前边黑暗的公路自言自语:“烧得好!死得好!”青蛙呱呱叫。

大湖上游流域先下过了暴雨,这儿的湖面就一寸寸鼓起来了,像个人把自己的肚子喝得饱饱的,大湖中央的岛屿不见了,变成了水平线上一抹茫茫的深色。实习生看见远洋大货轮可以靠近栈桥码头就觉得很提精神,他喜欢远洋货轮,喜欢看巨大的集装箱被吊车司机堆叠得严丝合缝,他感叹说:“真不敢相信那么大的机械臂能干出绣花针的活。”

樊师傅看见这小伙子去栈桥那儿,就把自己的一张值日表交给实习生,嘱咐他让仓库主管在某一栏签个名确认一下前一天的收货记录。樊师傅问实习生是否带上了对讲机,实习生说自己带了手机也一样。樊师傅看他在楼梯口拐个弯下去了,接着就听见自己桌上的电话响了,他还以为是这个小伙子故意用新买的手机拨打电话闹着玩呐。是医生。

“郭太说你疯了!”医生应当在笑。

“嗬!她才疯了。”他喝咖啡。

“她让我给你来一次心理治疗,说真的,我现在搞不懂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了。她说你昨天打了她,她很害怕。”

“我没有,”他又啜一口咖啡。“我就是扔了一个花瓶。她假装的害怕,她还让孩子帮忙撒谎,说我跟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真是混账!真拿她没办法了。”

“嗯,这样吧,要不——你换个医生吧,我可以推荐省内响当当的一个心理学教授,这教授是个女的,她去年参加了全国的心理咨询师论坛——你先听我说,这不是因为郭太跟我说过钱的事情,郭太说我不该赚这份钱,这不算什么,我不会往心里去,她是病人嘛!有的病人还有更激烈的话呢。他们是病人。”

“是的,您知道他们是病人,病人认为别人也是病人。”他故作轻松地嘬一口咖啡,他听见医生在跟边上的助手交代什么事。

“对,就放在那个书架上——”医生把话筒放到嘴边了。“不,樊师傅,我没认为你是病人,只是,我的原则呢,我的原则是我不介入病人的私人生活和家庭矛盾。”

“是的,医生,我没有她说的那种问题,您不用来给我心理治疗。要不,这样吧,您再过来一趟,就到我的办公室,假装给我做个心理疏导,当然,您把她也叫过来,就说给我治病,然后——”

他说了他的小算盘,医生并不同意,说可以过来化解下他们的家庭矛盾,不收费,算作是交情吧。“而且,”医生在电话那头敲了敲桌面,“这其实已经违反我自己的职业原则了,越界了一点,我做事不喜欢越过界线。”

一会儿,郭太来港务局办公室跟医生一起“疏导”一下樊师傅愤怒的心绪,她出门时想起来要带上了家庭户口本,她要让那个吴主任帮着去他孙女就读的小学为香菜登记入学。她穿着白色蝙蝠衫,她有理由放松一些,医生跟她站在一边,吴主任会跟她站在一边,他孙女跟香菜挺合得来,不是吗?

郭太把车泊在港务局楼下,她让香菜留在车里看远处的大船,让樊师傅看见香菜只会给今天的疏导工作添堵,会让他不高兴,甚至生气。事实上,樊师傅一看见她就开心地笑了,他是被这个蓝皮户口本逗笑的。

“你们看,嘿,你们看她准备得好充分哦!”

“怎么啦?”

郭太把蝙蝠衫收拢一点,医生、吴主任和樊师傅围着一张会客的木方桌喝绿茶,三个男人在笑,和气的气氛显得刻意。空调吹出的凉风掀动医生的白发和樊师傅的卷发,也吹着了吴主任的秃脑门。吴主任接过郭太的户口本放在桌上,一边看向樊师傅,樊师傅的目光则转向医生。

医生笑着用多肉的双手捧起茶杯:

“郭太,你真的打算收养这个孩子啊?”

“前几天呢,我也许还没这么坚决,现在,现在我是必须收养她了。”

郭太把头发往后一拢。樊师傅仰头盯着她。

“你们听听,中邪了!她就是这样。”

“是啊,我就是中邪了,所以说,这孩子是我的解药。”

“这么说是不对的,郭太,”医生伸手推一把椅子让郭太坐在樊师傅对面。“孩子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人生道路,外人的干预或许不一定有好的结果。”

“那个山村穷得要死——搬砖头,你知道吗?那么小的孩子搬砖头?”

“那也比在这儿由你教她撒谎,纵容她诈骗强得多哦。”

樊师傅边说边剥自己的指甲,他有一双青筋突出的手,他从没有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剥过自己的指甲。

“你们听听,他平常说话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感到他的异常,她拖过那个户口本。“我们现在好好讨论问题行吗?你说,哪个孩子没有小毛病?有问题大人好好教育不就行了吗?”

“这不是教育孩子的问题,这是你的问题,是你有病,明白么?”他把一个月牙形指甲壳扔到她面前。“你把她留下来就是有病,没病你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们听听——”郭太盯着那片指甲壳,似乎希望它给丈夫传话。“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吴主任转过秃脑门看看他俩:“别吵别吵!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

“收养一个孩子可不是小事。”樊师傅似乎除了自己的指甲,谁都不认识了。

“你们听,他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把这孩子送回去,绝对受不了什么好教育,那个穷地方!”

“穷山村里,教育也是不好。不过,”医生在揉自己的眼袋。“是这样的,郭太,从我们专业的角度来说,每个人生活状态跟他们的环境是相适合的,外力突然干预,或许会好心办坏事哦。”

“她总是说那儿穷,她叔叔其实不算穷,他还买了一辆车呐!”

“那叫什么车?”

香菜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在门口,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接话说:

“手——扶——拖——拉——机。”

“你们看看,他把这孩子吓得多厉害!”

“樊叔叔郭阿姨,你们别为我吵了好吗?”香菜缩着鼻翼,目光也跟着鼻翼往里缩。

樊师傅和郭太在这时候达成了一致,异口同声地说:“香菜,你下楼去。”

他们四个大人看孩子走到楼梯口没见了,这才把目光收回到桌上。四个人都接不起刚才的话了。吴主任把户口本在桌上拿起来掂了掂又放下。

“嗯,我觉得医生说的可以考虑下,郭太,你也再考虑下?孩子在这儿上学呢,也有可能跟不上这儿的学习进程,我孙女这儿的学校都学了两年英语了,香菜还没接触过英语。”

“是啊。”医生的嘴唇边耷拉着一片茶叶,看起来像一直撇嘴。郭太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以为医生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她把脸转过去看见了那片茶叶。她顿了顿,问医生:

“医生?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好了的吗?”

医生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也拿起户口本掂了掂,旋即又觉得自己像个患多动症的孩子。他放下户口本,改为用手掌轻轻摩挲。

樊师傅抬起头,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上。他的脸和脖子褪去了红色,湖风吹出的粗糙皮屑鱼鳞一般很打眼、很生硬。

“不多说了,我给她叔叔打过电话了,这周末送她回去。”

他说完拿起那个户口本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她瞧着他的背影,突然嘤嘤哭起来,用蝙蝠衫袖子掩住脸。她走到玻璃幕墙边,对着大湖淌眼泪。远处一艘快艇,看起来像是从她的左耳朵开进去,从右耳朵开出来,闯入更辽阔的水面。樊师傅看得见她脸颊上的肌肉在使劲,他得看准时机把这股劲打压下去。

“一开始就说好了只允许留她在这儿过个暑假,入什么学!”他把户口本重重拍在桌面。“她叔叔都叮嘱我一定要送她回去。你比她叔叔还亲?你无非就是见过她爹一面,还只是见了下他被烧死的样子,别自作多情了。”

医生和吴主任走到这边来,一人一边按住红脖子红脸的樊师傅的肩膀。“樊师傅,你坐下——”

“好吧,你们是齐打伙地欺负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这话把医生和吴主任钉在原地了,他俩一个揉眼袋一个摸脑门,愣愣地瞧着郭太的蝙蝠衫飘向门外,他们听见崩溃的哭声和嗵嗵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这才让樊师傅出去劝一下。樊师傅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出去,卷发蓬乱,体态却显得格外地无所事事。

医生和吴主任都瞧了一眼樊师傅桌上的户口本,又茫然瞧了瞧玻璃墙外的大湖,大货轮在栈桥外卸完了货,白色的船身浮上来一截,它那么魁梧,栈桥末端的铁皮屋比平常要矮。医生和吴主任又在方桌边坐下。

“是个问题——”

“是啊。”

“对了,医生,我这腿一到夏天就受不了空调,您听说过什么好偏方吗?”他拍了拍膝盖。

“哦——怎么说呢,我不是学这个的,不过,很凑巧,我老婆正好也是关节有问题,她从熟人那儿听了个偏方,就是把粗盐炒热,把粗盐和花椒一块儿炒热,然后——”

他们在探讨这个偏方的实际疗效,楼梯上起了更急促的嗵嗵嗵的脚步声。实习生奔上楼来,隔着玻璃门朝他俩大喊:“樊师傅被车撞死了!”

实习生是拿着那张表格从栈桥返回办公室的,他看见码头工人围住一辆汽车,他走进去,听见他们在讨论有没有必要把汽车抬开。实习生没在意,但当他踮脚看到坐在车里的是郭太,而郭太也瞪大眼睛跟他对视时,一股暗劲把他推到人群里边去,他知道那眼神是病人的眼神。他的脚碰到了一只手。有个人躺在车底。他蹲下去,看见了樊师傅,樊师傅伸出来的手像是准备接过他手中的表格。没有必要把汽车抬开,樊师傅躺在车底,车轮根本没碰着他的身体,两只后轮压住的只是两摊血液,从樊师傅残破的脑袋中间流出的新鲜血液。樊师傅的卷发给血液糊在额头上倒是一点不乱了。有人开始劝说郭太打开车门下车,等吴主任和医生到楼下了,大家也没能说服郭太下车,但她把香菜放下了车,她自己伏到方向盘上藏到蝙蝠衫的衣摆里像是睡着了。警察来了,警察说救护车在赶来的路上,不过看这情况再快赶来也不顶什么用了。警察和香菜一块儿劝说郭太下车,两个警察开始强拉车门,接着捶打车窗。

吴主任把香菜拉到人群外边,不让她靠近这血淋淋的现场。

“樊叔叔惹她生气了,樊叔叔挡在车前面——”

“哦——你都看见了?”医生把手搁到这孩子的脑袋上。“小孩子别乱说,你郭阿姨还不会开车,她学会开车没多久,倒车还要靠一个气球帮忙呐。”

“她今天没绑那个气球。”

“是的,这就是说,她今天太粗心大意了。”

“把樊叔叔的脑袋压破了。”香菜背对湖面瞧着那边的人群,她把这句话说了六七遍,一遍比一遍说得更小声:“把樊叔叔的脑袋压破了。”

吴主任扶住孩子的肩对着空旷的湖面叹气:

“唉,这孩子小小年纪就——”

“可怜啊,这孩子今后得跟这件事一起生活了。”医生也叹气,随即又恢复了职业的平静语气。“大人可能就没什么事,成年人可以学会跟事故啊灾难啊,一起生活。”

香菜突然又记起了什么,小声嘟囔着:“樊叔叔以前的脾气很不好,不讲道理,他以前——他以前还不让郭阿姨写日记,还说,还说要把公园里的两只白鹳杀了炖汤喝。”

“香菜,你是小孩子,小孩子别乱说话,因为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吴主任像在教育自己的孙女儿。“你郭阿姨是个好心人,你樊叔叔也是好心人。一会儿警察问你,你可别乱说话哦!”

“那没什么,好孩子,你别乱说。”医生也记起了香菜说的事,他说:“白鹳?哦,我知道白鹳,那说明不了什么。”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柳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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