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遗忘
2016-12-08杨少衡
→杨少衡
亲自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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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咱们聊聊,或称亲自聊聊。眼下“亲自”一词使用频率很高,即使进不了汉语之最,至少总跟着我,像我脚边晃来晃去的影子。我常“亲自出席”“亲自前往”,也常“亲自喝茶”“亲自解手”,那是形而下,开玩笑,调侃,亲自调侃。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一听就知道是诈骗电话,这叫做“亲自遇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电话诈我好比老鼠戏猫,甚不靠谱。行骗者性别女,自认是我侄女,开口叫我“叔叔”,求我救她,随即在电话里放声大哭。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小兰”。我知道接下来她会讲一个悲惨故事,甚至是我与她的性爱故事,然后当是汇款事宜。该骗术前些时候颇流行,目前亦偶有发生,我多有耳闻却无缘亲自邂逅,因此略有惊喜,很愿意抓住机会与贤侄女好好一聊,问她行骗若干次?得手若干?知道今天骗到哪位了?我相信聊起来会有点意思,至少会让她吓出一身冷汗。只可惜当时我的办公室坐了一圈人,暂无他顾之暇,只能把电话一关了之。
却不料那天我碰上一个执着者,贤侄女小兰有如一块嚼过的口香糖,吐到哪儿就粘在哪儿。也就过了大约半小时,电话铃响,又是她。
“叔叔,是我,小兰。”
诈骗电话多是一锤子买卖,少见有回头客。我知道有一种以故事性见长的长线电话诈骗手段,可以从故人相认约见开始,到忽然因事被拘告急,再到汇款账号等等,持续数日耐心诈骗不止。这种诈骗之耐心,前提是有人上当了,可以一步步请君入瓮。如果接电话者在第一时间识破骗局,那么也是一锤子买卖,电话中忽然冒出来的故人就此烟消云散,再也不来殷勤问候。当然通常之余总有例外,我自己就曾遭遇过接踵而至的诈骗问候,前一个刚被拒听,后一个电话铃紧随而至,打开一听还是那个甜腻声音:“朋友,你的福气到了。”听来令人实在恼火。那一回诈骗者也是找骂,刚好碰上我烦,当时就吼他一声:“给我滚。”于是骗局骤止,福气不再降临。
这一回却不好对贤侄女报之以吼,因为正在讨论工作,当天讨论的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相关问题,办公室里一圈人物多为各部门领导,我位居首席主持讨论,自当注意个人形象。我没跟电话机过不去,只是不紧不慢重重训斥一句:“不许再打这个电话。小心我收拾你。”
放了电话后,办公室里一圈下属个个都笑,讨论顿变活跃。大家说,政法委陈章书记于主持重要会议期间亲自被当众诈骗,可见确实需要加强综合治理。
此后电话略显平静,可能是训斥有效,贤侄女怕被收拾,就此烟消云散。
这天也巧,除了这位“小兰”,我还遇上了一朵花,是桂花,由董桥带到我的办公室。董桥为市公安局副局长,局长去省里学习,他在家管事,这天下午来到政法委,找到书记办公室,向我报告他们近期一些工作。他提到了一次治安整治行动,行动中抓获十数位涉赌人员,其中有一个女子叫王桂花。等等。
我注意到董桥报告的这一起治安案件并不特别重大,但是董桥两次提到王桂花,突出介绍其姓名,谈及其事迹却隐隐约约,闪闪烁烁,言辞含糊,语焉不详。
我直截了当问:“董桥,这朵花怎么啦?是赌头?”
他报称赌头另有其人,王桂花只是涉赌人员。她好像有点情况,领导听说过她吗?
不由我笑:“是我小姨子还是表妹?”
董桥也笑:“领导不知道这个人?”
我告诉他,我从未认识一个王桂花,如果是个赌棍暗娼那就更不认识了。哪怕我亲自认识,甚至是我的小姨子表妹又怎么样?无论王桂花还是李桂花,无论她声称认识张三还是李四,不必管她,执法部门只需要依法办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领导说得对,对。”
我发觉他表达略有迟疑。我让他无须顾虑,我肯定不知道什么王桂花。如果这朵花公然拿我为赌博增光添彩,那么尤其不能放过,务必重重处罚。董桥这才放心了。
我明白董桥可能是来探口风,估计是那位王桂花涉案后提到跟我认识甚至有染什么的,事涉上级主管领导,让办案人员感觉棘手。我对自己的表态很有把握,因为我记性极好,年富力强,远未亲自痴呆,不会把什么桂花兰花搞错。我是外地人,数年前调到本市任职,在这里举目无亲,同学旧部也少,其中确实没有谁芳名桂花。以我的情况,哪怕企图征用个把街头破屋男女赌徒亲自认识认识,条件也不太具备,因此不会有谁给我找此类好事,对此我很自信。我在本市管政法,此地认识我的人比我认识的多得多,因此偶尔会被人强行借用名字头衔,在犯案情急之际把我抬出去抵挡,有如抬出一具稻草人。这些人冒我之名,只能心存侥幸,通常不能把关系说得太清楚,以免露出马脚,得尽量闪烁含糊,止于暗示,让办案者心生顾忌。类似情况我曾有幸领教过,因而对眼下所谓王桂花心里有数,知道不需太当回事。如果该桂花跟我真有瓜葛,在出事的第一时间自会有消息如蝴蝶翩然而至,不必坐等董副局长亲自报告。
第二天上午,市一中林新校长到我办公室,专程汇报一件事情。市一中为本市唯一省级重点学校,林新校长文质彬彬,教书育人,于我算是稀客。林新校长的主管部门是宣传部和教育局,上边有宣传部长,还有分管副市长过问,他的工作除校园治安外,一般不劳我亲自关心,因此他到我这里谈事的机会不多。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上门必定有事,该事项应当比较重要,至少比较特殊,需要我特事特办。
他一见面就向我检讨:“陈书记,这件事没有办好,我很痛心。”
我开玩笑说他是“亲自痛心”,他没听明白,一时口吃:“这是,这是?”
不由我笑。我让他不急,不必这么痛心,好好说,没关系。
“那孩子很努力,可能压力过大了,适得其反。”他说。
原来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个中学生中考考砸了而已。大家都知道中考怎么回事,时下很多地方中考竞争比之高考决不逊色。本市优质教育资源集中于市一中,众多学生及家长以拼命挤入该校高中部为人生重要目标,一旦进入则基本可保来日进入重点大学。今年林校长那里有一位初三女生学习非常努力,按照平时情况,进入本校高中线应当没问题,却不料她在中考时发挥失常,离上线差一分,错失机会。类似情况每年都大量发生,并非仅有该女孩,为什么会让林校长亲自痛心,要亲自来向我说明?因为这女孩与我有关,贵为本市政法委书记陈章,也就是我本人的挂钩帮扶学生。女孩备战中考时,林校长亲自与之交谈,勉励她考出好成绩,一旦上线,他要亲自带她来向我报喜。却不料女孩缺点福气,承受不住压力,发挥失常,让林校长痛心之至,特意前来亲自说明。
不由我惋惜:“这孩子原本成绩不错,我一直挺喜欢的,怎么会弄成这样?”
“本来是很有把握的,没想到啊。”
“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伤心,但是情绪基本稳定。毕竟是自己没有发挥好,不能怪别人。遇上失利也要想得开。校长老师们都一再劝导她,说她还年轻,还有机会,虽然中考失败,太阳照常升起。
我表态:“一分之差确实可惜,碰上了也真没办法。”
林新感叹:“考试就是这样,很残酷。”
这个女孩很不容易,出自本市城乡结合部一个困难家庭,刚上中学时就曾因家里拿不出课本费几乎辍学。女孩本人很懂事,心怀梦想,热爱学习,想了很多办法,课余时间干各种活,自己解决学习费用,以此坚持就学。学校老师同情她,给她提供帮助,推荐她成为市领导的挂钩帮扶学生。女孩一心争光,不辱使命,视读书为改变命运的关键机会,学习特别努力。她的学习成绩不错,只是偏科,作文在班里数一数二,数学基础差一些。她这一次中考作文几乎满分,如果数学能维持平时水平,上线决无问题,却不料以一分之差,功败垂成。
林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我过目。却是该女孩在本次中考中几乎得到满分的作文,林新校长特地让人抄录下来带给我。这篇作文的话题与“梦”相关,女孩从自己的家庭写起,称从小怀有一个读书之梦,因为家境困难曾几度接近辍学,梦断中途。幸运的是总是有人向她伸出援手,让她战胜各种困难,坚持在寻梦路上。她认为实现自己渺小的读书梦,有助于更好地跟大家一起为实现伟大的中国梦努力,等等。
“她还提到您。”林新说。
她并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但是确实提到了一项教育帮扶活动,称自己被一位领导列为帮扶对象,这让她获得了温暖和动力。
可惜该女孩终以一分之差落败,因之受到了特别大的打击。林新校长分析,她之所以发挥失常,主要是因为压力大。老师和校长跟她谈话时,一再强调她是领导帮扶对象,考好了才能为领导争光,这给她造成了很大压力。她的家长也起了相当大的影响,考前其家长跟她约定,考得好,可以砸锅卖铁支持她拼前途,但是如果考不好,上不了一中高中,其他学校读了没啥出息,那就算了,出来挣钱养家吧。
“这不好。”我明确反对,“她才多大?初中毕业也就十四五岁吧。她应当继续学习,上不了一中高中,也还有其他学校。”
“我们也是这个意见。”
我交代林新务必做好孩子和家长的工作。替我慰问他们,鼓励他们向前看。
“您这么关心,她会非常感激的。”林新说。
他把女孩的作文留给我,称他们留有副本,自己起身告辞。我把他送出门,在办公室门外握手道别。
“一定帮我转告这孩子,”我说,“她叫这个什么……”
“小兰。”
“对,小兰。告诉她我会继续关心的。”
林新离开,我没有一丝耽搁,立刻翻查通话记录,查的是昨天上午开会时打给我的那两个电话。我这才注意到该号码为本市区号,不像通常诈骗电话多显示来自天南海北。我之所以急查通话记录,是因为林新刚刚提到女孩名叫小兰,我蓦然感觉不对头,即想起昨天在电话里哭泣的贤侄女似也自称此名。我本认定那是个转眼就换名字的小骗子,现在忽然意识可能并非所料,其名或许还是真的,很可能就是林新说的中考败北女孩,我的挂钩帮扶学生。我一向自命记性极好,怎么会听不出来打电话的是谁?连挂在本人名下帮扶学生的名字也不记得?说来比较尴尬。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什么小兰,从来没有见过,也没电话联系过,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有这么个事。林新校长专程找我报告该中学女生的情况,我又是说她不错我一直挺喜欢,又是表示惋惜又是交代问候,关心亲切有加,还“这个什么”,做一时叫不出该女孩名字状,其实只是在人家校长面前不得不着意掩饰,有如突然发现裤裆拉链敞开,得赶紧拉衣襟遮挡,否则真是不好意思,有损个人光辉形象。
我立刻打电话把小刘叫过来询问。小刘是政法委办公室副主任,平时跟随我,相当于秘书。小刘证实说,两年前,本市开展教育扶助活动,要求每位领导挂钩帮扶一位困难学生,市教育局筛选出若干合适人选提交领导们帮扶,其中有这位小兰,她归我了。该活动规定的帮扶内容有若干条,包括定期资助等等。由于我的大事情多,难以亲自料理这类杂事,这两年都是小刘以我的名义代办。所需定期帮扶经费数额不大,他们没从我工资里扣,用办公室卖旧杂志废报纸的杂收报支了。仅以此论,本陈章书记似不够地道,太占便宜,钱不用出,名还有了。
“这怎么可以?”我对小刘表示不快,“为什么以前没报告我?”
其实他曾报告过,相关材料当时已呈我审阅。两年多帮扶不是一锤子买卖,期间相关部门还曾组织过若干次探望活动,不巧我都遇上这个事那个事,因此都由小刘代为探望、关心。小刘检讨说,本以为小事他们能处理就处理了,不知道领导这么重视,以后他会及时报告。
我得承认自己其实没太当回事,否则不至于把电话里哭泣的女孩当成小骗子。该疑似骗子竟是本人名下挂钩帮扶了两年多的学生,想来滑稽,感觉有如自己冒领了一笔奖金。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这女孩,确实未曾亲自重视,难以自我表扬。她本人以往没有主动跟我联系过,也许是有人要求她不得随意惊动我,以免影响领导工作。为什么忽然间她来电哭泣?显然因为中考失败,这女孩为了读书付出很多努力,失去机会后无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我“救救她”。既然我挂名帮扶,她有权请求帮助,在她看来我的官足够大,只要愿意我就能救她。这是她一厢情愿,不说我无权改变中考规则,哪怕有权也不可能为她随意行事,无论名义如何,事实上她与我基本不相干。
小刘从我的文件柜里找出一个卷宗,里边果然存有一份当年挂钩帮扶的登记表,表上有我自己的签名。我得承认该签名非假冒,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只是被我亲自遗忘。登记表贴有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显得紧张,看上去似乎还像受到一点惊吓,让我联想起电话里她的哭声。我心里不禁有一丝狐疑,如果只因为中考落败,至于一下子哭成那样吗?不会有别的事吧?
我仔细察看登记表,发觉这位小兰姓黄,其父亲已经过世,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下边还有一个弟弟。其家庭缺乏稳定经济来源,靠母亲摆摊为生,其母名叫王桂花。
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相关信息碎片至此终于拼凑成型:原来桂花兰花是一对母女,王桂花参赌被警察捕获后,一定曾表示她们与我有关系以求脱身,所以董桥才会找我探口风。黄小兰给我打电话哭诉求救,看来不是因为中考,而是因为其母被抓,想求我这个政法委书记出面干预。她年纪还小,或许并不清楚政法委是干什么的,其中有何道道通向赌场,但是她身边会有人知道,他们鼓动她打电话,鼓动者或许还是其母的街头赌伴。
如此看来我不是冒领了一笔奖金,倒是领来了一个治安问题。这种时候遗忘并非坏事,我压根儿没想起什么小兰,她的两次电话均被我疑为诈骗,一挂了之,这就无须额外多费口舌,未曾影响我对其母案件的表态。问题是她母亲这种事怎么可以找我?即使换个情形,即使我像记住自己名字一样亲自牢记该小兰,我可以要求警察违法违规放走犯案赌徒吗?显然不是我应该做的。因此我有理由就此表示强烈不爽:当年是谁为我挑选学生?为什么不做更深入细致的审查筛选?难道找不出一个家人长得清楚一点的孩子吗?政法委书记亲自挂钩帮扶,帮出个案犯赌徒,这算什么丰硕成果,有何美好影响?日后王桂花有可能继续涉赌,甚至犯更大的事,能允许她继续抬出本书记当稻草人用吗?显然亲自遗忘已经不够,相关名义应予撤销,黄小兰不可以算是我的挂钩帮扶学生,她与我从来都无瓜葛,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也”。
但是不幸我难以释怀,因为那张照片,以及她的作文。照片中的女孩有一种受惊吓的表情,让我想起她的哭泣和求救。我能感觉到她哭声里的绝望,意识到她除了哭中考失败,哭母亲犯案,更哭自己的未来。女孩中考少得一分,命运为之改写,她还有未来吗?还能怀揣她在作文里述说过的梦想吗?或许她注定就是这个命运,如何努力都无以摆脱?以我的工作和阅历,我知道若干相似的女孩和故事,我很不愿意她们的故事在这位小兰的未来重现。我发觉这女孩并非一笔被冒领的奖金,她确实与我有关。无论其母亲涉案如何令我不快,她本人确实名为我所挂钩帮扶,我不能吞口水般轻易否认。在把她亲自遗忘之后,我确实难以亲自释怀。尤其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我与自己名下这个帮扶孩子的唯一一次亲自接触:她打电话求救,却被我疑为小骗子,招我一番训斥,命她不许再找,小心我收拾她。虽出于误会,情有可原,于一个无辜无助女孩却显得过于生猛。这女孩几天前刚把本领导写进她的中考作文,感激有加,让我自己想来也觉不忍。
我把董桥找来,把两年多前我签字已阅的那张登记表交他阅读,他看毕一时无语。
我问:“王桂花最后怎么处理?”
经查王桂花并非初次涉赌。据供称以往屡赌屡输,曾决心痛改前非。这一次参赌,她自称是想托人帮女儿圆读书梦,得用大笔钱,家中没钱,只能铤而走险再赌,没想到钱赌光了,人也给抓了。根据相关规定,她被处行政拘留七天及相应罚款。
“陈书记有什么指示?”董桥问,“或者想办法给她改一改?”
我还是那个意见,依法依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明白。”
现在需要商量的不是母亲,是女儿。这孩子很不容易,学习特别努力,作文特别好,心怀梦想,我感觉不忍,不能将她置之不顾。
董桥问:“需要我做什么?”
“要用你的共建名单。”
他顿时张嘴结舌:“这,这可以吗?”
我请他想点办法,特殊处理。
我知道市一中与公安局是共建单位,两家有多方面共建内容,其中有一项比较实惠:每年学校都会提供若干名额,供该局需要人员的子女以寄读方式进入一中高中学习,这就是所谓“共建名额”,该名额为稀缺资源,条件多样,收费不低,却一名难求。近年这一安排受到外界质疑,规模逐渐缩小,但未完全废除。由于共建是他们两家内部事务,以往我从不干预,这一次例外。我提出能否考虑以相关部门挂靠解决的方式,把黄小兰纳进共建名单中,用董桥的项目,但是不占其名额,不影响原定干警子女照顾人员。增加的这个名额可以请一中林校长调剂,以我的名义请他支持,我本人会就此与林沟通。如果要学校拿出一个名额特殊关照黄小兰,那是不可能的,给共建单位调剂一个名额可能还做得到。当然能解决也是极个别的,多了谁都办不了。总之我希望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想办法,用大体说得过去的方式,给女孩一个机会,同时只做不说,不要造成影响,以免节外生枝,弄出一片哗然,任谁都承受不了。我还必须表明态度,如此处置如果产生什么问题,我会做出解释并亲自处理,有责任我来承担。
我把这些话拿来与董桥商量,其实并没给他多少选择余地。
他请示:“赞助费呢?我们来想想办法?”
“我来解决。”
“这怎么好?”
“只能这样。”
董桥走后,我给林新校长打了电话。他一听是我,忙解释因学校有事,暂未去看望女孩及其家长。准备忙完就去传达我的慰问,情况如何会立刻反馈给我。
我说:“不急。她母亲出了事,过两天才能出来。”
“是吗?”
我把情况告诉他,重点不在王桂花涉赌,而在黄小兰升学。我还是用“商量”的方式,告知了我的想法。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
他沉吟片刻,说:“听领导的。”
“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是那句话:“听领导的。”
其实无须他说,我清楚可能会有什么问题。如此行事当然有风险,不过应当还在可控范围之内。我帮助的女孩不是我的亲属,我没有利用职权徇私,未曾在本项目中谋利,反而要自掏腰包替该女孩出一笔赞助费,这就比较好说。我感觉自己必须这样做,以往帮扶似乎不甚到位,不算欺世盗名,也是名不副实,权以此做一次特殊帮扶,也算有所弥补。我不可能解决更多孩子的问题,能顾及一个就顾一个吧。这个女孩应当破涕为笑,她应当能够圆梦,应当有一个未来,她的未来应当能如所愿,比较而言这更为重要。
我命小刘负责协调此事,包括董桥那里、学校和学生各方。吩咐他悄悄办,不要搞出动静。小刘行事细致缜密,嘴上常挂着一把锁,可堪托付。此前他曾以我的名义静悄悄处理帮扶这位女孩相关事宜,未料这一次却未能让他继续施展,他刚刚开始听命行事,事情刚在运作之中,却意外突告中止。
女孩不见了。
她在其母王桂花出拘留所的第二天离家出走。走之前留了一张纸条,说不必找她,她会照料自己。王桂花推测她可能是去深圳,她有个表姐在那里打工挣钱。
女孩并不知道在电话里训斥过她的“叔叔”正在试图为她安排一个特殊帮扶。这种事需要经过若干环节,每个环节都需要时间,她没能等及机会到来。在中考失利和母亲被拘双重打击之下,她已经备觉失望与羞耻。试图向我求助又被呵斥:“小心我收拾你。”她一定感到绝望,或许还很害怕。因此横下一条心,选择出走。
小刘经我同意,直接上门去见女孩的母亲王桂花,要她想办法尽快找到孩子,无论她是在深圳表姐那儿,还是投奔了其他什么亲友。告诉这孩子,上学的事领导已经想办法帮她解决了,让她赶紧回家。
王桂花说:“这个臭丫头,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她并没有到派出所报告人员死亡或失踪,即便是我也不能要求警察侦查找人。有迹象表明王桂花似乎知道女儿的下落。显然她对女儿上学的事另有想法,相关信息未曾传递出去。直到秋季开学,女孩没有回来,为她所做的各种努力全部报废。
我感到遗憾,偶尔想起还觉痛心。忍不住要跟你亲自聊聊,你能理解吧?
你懂的。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