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丸
2016-12-08吴曦
→吴曦
鱼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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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小球砸在头上,跳了几下后滚到他的脚边。
他知道这不是铁球,不沉不硬,没有疼痛的感觉。
也不是乒乓球,不飘。也没有咯咯脆响,而是闷闷的皮实。不用看,他就知道是一粒鱼丸。在它从头上弹到地面的一瞬间,他闻到了一缕鱼腥香。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的人也都和他一样,人们都把头埋到碗里专注地吃着东西。热气从两边嘴角冒了上来,像雾一样一直蒸腾到头顶。热气里有各种味道的油香。
他把目光落在楼梯口。他看到一个三岁模样的小男孩正向他做着鬼脸。他感觉这男孩很像他小的时候,不仅模样和神态像,而且举止也很像——他小时候就喜欢用鱼丸砸人,也不是有意砸,是不小心碰到——他小时候喜欢把鱼丸当玩具,像球一样扔到地上弹跳。他家的鱼丸弹性很好,甩在地上弹起老高。玩着玩着,不小心就砸到路人的头上和身上去了。
有一回,一粒鱼丸跳了几跳后跑到店外去了,他追了出去。鱼丸一路滚他也一路追。
追着追着,鱼丸没了,他也没了。
所有的记忆都消失后,他只记住了四个字——“乌记鱼丸”。
“咯伊老母,日头晒屁股了还赖眠床!没话说啦,怨天怨地只怨命,你老爸是老破命!”
开了店门后,乌痣师傅边张罗着锅碗瓢盆、刀铲匙勺,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开了。
这是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每天的“第一骂”。左邻右舍都已经习惯了,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都知道乌痣师傅这“第一骂”,是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只图个嘴巴痛快。实话实说嘛,这阵子也才清晨五点钟,晨光把店招上的“乌记鱼丸”四个字还没照全呢,骂什么骂,是你自己老了,觉短,睡不着,反怪起我们赖床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被骂的乌痣师傅的两个子女,早就习惯了老爸的每天“第一骂”,把老爸的骂声当作耳边风。你骂你的,我睡我的,咱们互不相干。
骂归骂,做归做,乌痣师傅嘴巴不停,手也不停。他把条桌搬到店门口,放上簸箕和鱼丸。鱼丸是前一晚做的,虽不像刚出锅那样热气腾腾,却仍然有一股鲜美的香气随着晨风在街上飘散。
生火热锅之前,乌痣师傅总要先抽上一支烟。烟头上的火一闪一灭,如同乌痣师傅下巴上的那颗痣,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乌亮的光。
天已经放亮了,晨光把店招上“乌记鱼丸”四个字涂抹得很亮眼。街上开始热闹起来了,店铺相继开门了,有店铺一大早就放起了流行歌曲,小汽车陆续从门前经过,人们也在门前走来走去,各种声音就像双狮镇前的海水,一下涨潮了。
“咯伊老母,日头晒屁股还赖在床上!你老爸做牛做马一辈子等于白做呀!”
乌痣师傅这“第二骂”,仍然没有实质意义,他知道自己这一儿一女没到吃早饭的时间是不会起床的。他这“第二骂”,其实是他被街上突然漫起的喧嚣声所搅动出的狂躁情绪的宣泄,也可以说是为着呼应外头的嘈杂声响。
每到这个时候,乌痣师傅的心里就很躁动,像锅里滚开的水,或者是沸腾着的水面跳动的鱼丸。他多想唱几句街上常放的那种流行歌曲,或者吼几嗓,但都不行。歌是不会唱,吼也不合适,只能用“家骂”了。骂着骂着,就骂上瘾了,不骂反而不习惯了。有时两个子女都起床了,或者根本就不在家,他也在骂,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
落下这“家骂”的病根,是在二儿子失踪之后。一个黄道吉日,双狮镇有两户人家分别在同一天办喜事。前一晚,乌痣师傅夫妻俩连夜加班赶做出两大份鱼丸,第二天两夫妻分头给人家送去,走时交代六岁的长子照看三岁的弟弟。可回来时弟弟就失踪了。夫妻俩无心做生意,关了个把月的店门寻找儿子,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妻子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乌痣师傅也沉默寡言了半个来月。
半个来月后,乌痣师傅开口了,一开口就骂人。骂儿子,骂妻子,也骂自己。“家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多半是在早晨,准确的时间是在早晨开店门的那一刻。
“咯……”乌痣师傅的“第三骂”还没出口,儿子财财起床了。没见到女儿笑笑,乌痣师傅刚咽下去的那些“家骂”又喷了出来。儿子财财不高兴了,想顶嘴又不敢,就把厨具弄得叮当响。
财财对做鱼丸没兴趣,又没有其他手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就在老爸身边帮忙。乌痣师傅想把手艺传给儿子,让他学整套的传统制作工艺。财财不干,只想守着绞肉机绞鱼肉,剩下的时间就上电脑、玩微信,因此和老爸的关系很紧张。
做鱼丸多半是在晚上,第二天就可以开张。少量的鱼放在白天,边做边卖。财财把绞肉机洗干净,上了油,等老爸把鱼杀好,剔净鱼骨鱼刺后就可以开机作业了。
鱼的来源有这么几个渠道:一是到市场去买,有鲜的和冰的;二是由鱼贩子送货上门;三是到码头挑选。这都没有固定的规矩,是由季节和忙闲而定的。淡季就到市场买;生意多,忙不过来,就由鱼贩子送货;鱼汛季节就去码头上挑选。
乌痣师傅看重鱼丸的品质,喜欢到码头上买鱼,码头上的鱼新鲜。渔船多半在傍晚回来,买回来的鱼正好晚上加工,剩下的就留在白天。女儿笑笑喜欢跟老爸到码头上买鱼,她喜欢那种浓浓刺鼻的鱼腥味,还有鱼身上胶水一样粘粘的液体,抓在手上滑滑的。
乌痣师傅不喜欢笑笑对鱼丸的事儿太上心,她现在还是个初中生哩。再说了,她就是没在上学,他也不会把手艺传给笑笑,毕竟是女孩子呀。祖传手艺自古就有传男不传女一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传就传给儿子财财。
乌痣师傅不喜欢笑笑,还有另一层原因——二儿子失踪的第二年,笑笑来到这世上,像是个赶走她二哥的催命鬼。
乌痣师傅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无论笑笑再听话再乖巧,做得再好,他都不满意,动不动就找茬发脾气,横挑鼻子竖挑眼。笑笑呢,心里虽然委屈,但也理解老爸的无奈和苦衷,也就认命了——谁叫我生不逢时,是个丧门星呢。
大哥心里为妹妹鸣不平,常常护着笑笑顶撞老爸。因为这样,老爸对儿子财财的感情变得复杂了,本想多偏袒他,但见到他的所作所为,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很多时候,这气又都出在了笑笑身上。
笑笑昨晚帮着加工鱼丸睡迟了,又来例假,早上头还晕晕的。假期不用上学,就多睡了一阵才起床。
乌痣师傅没有骂,他的“家骂”最多只三骂,事不过三嘛。他用摔盆敲砧板来代替“家骂”。看到老爸下巴上那颗痣愈发乌黑贼亮,三根长长的白须不停地抖动,懂事的笑笑一脸歉疚,抓起身旁的厨具就忙活了起来,灿烂的笑容与门外漏进来的阳光混杂成一种味道,让“乌记鱼丸”里的紧张气氛有了些微缓和,让大哥财财灰冷的心情显出些许暖色。
对于笑笑来说,这就够了,她所能做的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老妈死后她就充当了家庭主妇的角色。不管老爸满不满意,她已经尽力了,只是她的肩膀毕竟还单薄了点。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将店里头的“暖色调”给冲淡了。乌痣师傅放下手上的活儿,走到门外向街上张望了一下,就把条桌上的鱼丸连簸箕都端了进来,待到第二次回头去搬条桌时,被儿子财财的手压住了。
“放开。”乌痣师傅说。财财连声都不吭,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乌痣师傅踢了儿子一脚,虽然不重,因为没有防备,财财的手挪了一下,乌痣师傅就把条桌搬进来了。
一群城管来到店跟前。领头的一位冲着乌痣师傅说,“好样的,乌痣师傅,这回够自觉了,要继续保持这种态度。”
乌痣师傅迎了出来,“城管同志,进来尝几粒新出锅的鱼丸吧。”
“不啦,不打搅你们做生意了。”领头的那位说。有人嗅着鼻子往店里直伸头。
乌痣师傅再次把条桌和鱼丸搬出来,是在城管离开不久。
女儿笑笑“啊”了一下,轻轻叫了声老爸后,就什么也没说了。乌痣师傅明白女儿的意思,好像是说,城管同志还没走远,要是回头来怎么办?
乌痣师傅说,“小孩子知道什么,大人的事你别管。”
财财一声不吭,把手中的工具弄得乒乒乓乓。
他把脚边的鱼丸捡了起来,在嘴上吹了吹,想递给楼梯口的那个一脸顽皮的孩子。孩子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他把鱼丸凑近鼻尖轻轻闻着,浓浓的鱼腥香不时将他往童年的路上拽。恍惚了一阵后,他把鱼丸放进口袋,然后把碗里的面汤一口气喝干了。
走出店门,他看到几个城管在驱赶路边的地摊。远处有几个贩子挑着担子兔子一样地跑着。
朦胧中他回到“乌记鱼丸”店。
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在回答一群城管的问话,就像一个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
“大人呢?”
“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大人回来后告诉他们,鱼丸不能摆到门口。我们把桌子和鱼丸搬进来了。”
一粒鱼丸掉到地上,跳了几跳后,滚到门外,他追了出去,沿着街边一直追……
许多年来,财财一直是在内疚和自责的煎熬中度过的。他对不起失踪的弟弟,是他没有把弟弟看管好。他恨城管,那天要不是城管的人跑到店里问七问八,他不会忽略了一旁的弟弟,弟弟也不会出事的。他也恨鱼丸,弟弟那天要不是去追一粒鱼丸,也不会跑到街上去的。城管和鱼丸的事情,他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他只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把仇恨埋在心底。见到城管,财财心里就有一股火往上蹿。至于鱼丸,他的内心很复杂——他们一家就靠鱼丸生活,不做鱼丸做什么呢?他曾经很委婉地劝过老爸转行做其他生意,被老爸好一顿训斥,“这鱼丸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说扔就扔了,哪有那么容易。祖传手艺就是祖宗的遗产,能轻易就放弃么?那是不孝,是败家子干的事!”乌痣师傅越骂越上火,越骂越来气,“你要是不想学,就给我滚出家门,要是觉得不体面,就拿出体面的本事来。”
在财财的记忆中,这是老爸最凶狠的一次“家骂”,比上次弟弟失踪时骂得更凶、更狠。从此,财财不敢再提转行的事了,只是默默忍受着悔恨和纠结的煎熬,那种煎熬,就像一把锯子,在心里来回拉着。
老爸今天的举动,让两个子女一头雾水。
财财对城管心存怨恨,肯定反对老爸主动撤回条桌,但又对老爸后来的所为心存疑惑;笑笑呢,无疑是支持老爸“撤退”,对老爸的第二次“出击”,又深感不解。兄妹俩越来越看不透老爸了,老爸在两兄妹心目中,变得性格诡谲脾气古怪了。
阳光把大街照得白亮白亮。街道变拥挤了,车子慢得如同爬行的乌龟,一路喇叭伴着各种声响和气味,充斥了行人的耳朵和鼻腔。“乌记鱼丸”的招牌,这一刻也闪着亮光,反射到门前的鱼丸上。鱼丸借着这点点银光,让氤氲的腥香显得愈发浓稠。
乌痣师傅用手掌“啪啪”地在一个大钵头上甩打,就像在一板接一板地叩打乒乓球一样。那些已经搅和上薯粉的鱼肉,在他的击打下,变得无比柔韧和绵长。他一下一下提了起来,就像在拉一截叮叮糖。透过绵薄的鱼肉,他观察着筋道与弹性。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掠过痣毛。手一捏,白白的鱼丸一粒粒从拇指与食指的环抱间鼓了出来,又跳到锅里。
望着水面上飘浮着的一粒粒白球,乌痣师傅说,“这世道,活着不容易,要晓得变通呀!”
财财和笑笑都知道,老爸这话是冲着他们说的,这鱼丸,也是言传身教做给他们看的。
老爸说,“财财呀,晚上你提两斤鱼丸,上城管那位领头的家一趟。”
财财说,“我不认识他家。”
“不认识可以问呀!”老爸说,“路在嘴上。”
“我不去。”财财说,“要是都这样,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呢?也不要活了。今天来了城管,明天来了工商,后天来了税务,再后天又来了卫生检查,走马灯一样,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
乌痣师傅正想说粗话骂财财,看了一眼女儿笑笑,把话打住了。
笑笑说,“我去吧,阿爸。”
乌痣师傅又看了女儿一眼,“你还是学生哩,别管这些事了。”
晚上,乌痣师傅提了一袋刚出锅的鱼丸,自个儿去了。
天幽暗幽暗,徐徐的晚风有点粘粘的潮。城管那头儿的家在双狮镇的盐仓街,乌痣师傅来过这里几次。他想起了前年的一件事。食品卫生执法人员到“乌记鱼丸”店检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立即整改。
整改就整改。乌痣师傅没有抵触,也不敢拖延,一切按要求做了。谁知过了两天,收到一份责令停业整顿的通知书,说是有人举报“乌记鱼丸”卫生有问题,鱼丸里发现头发丝,严重违反《食品卫生安全法》的有关规定云云。
乌痣师傅手拿通知书,叉着腰站在门口骂娘。
“咯伊老母,我家父子俩规规矩矩,每日都是戴了白帽子做鱼丸,又没女人掺和进来,哪来的头发丝?这不是生猪肉要人吃,骗鬼咽粗糠——血口喷人么?”
有人劝乌痣师傅,别骂了,识时务忍忍算了。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双狮镇不是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么,城管吃贩子,工商吃秤子,税务吃店子,公安吃歹子(流氓混混)。问题就出在你不懂套路,没有给人家送礼!
乌痣师傅终于恍然大悟,明白此中奥妙了。
盐仓街上行人稀少。一条大黄狗横在路中央汪汪狂吠。乌痣师傅嘘嘘几声,想把它哄走,但无济于事。他抓起鱼丸扔过去,大黄狗一下吞了,仍汪汪吠个不停。乌痣师傅又扔出一粒,那狗照吃不误,照样挡着去路。一只猫蹿了出来,乌痣师傅抓起一粒鱼丸砸出去。猫追过去了,狗也不示弱,和猫纠缠在一起了。
乌痣师傅趁机溜之大吉。
一路上,乌痣师傅还在心疼那三粒鱼丸。心里说,城管同志,这下你少吃三粒鱼丸了,就算是做了一回善事,施舍那不懂事的猫和狗吧。
事情看来办得很顺利,回来后老爸不再骂人了,只是静静拾掇这,捣鼓那,完了就坐在两兄妹中间看电视。
老爸平日很少看电视,一旦静静坐着看电视,就说明他心里高兴了。
一粒鱼丸,让他胡思乱想了一阵,看见城管,又让他跑了一阵野马。
天开始暗下来了,阑珊的灯火恰似天上撒下来的火红的木炭,贼亮贼亮。来来去去的小汽车,如同一只只跑动的乌龟。这个城市让他既熟悉又陌生。来这个城市已经快两年了,除了每天去一家公司上班外,他的生活也没什么更多轨迹。两年前,他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于是他来到这座城市打工。他知道,父母不是自己亲生父母,三岁时,他糊里糊涂地来到这个家,又糊里糊涂长到十六岁。
十六岁那年,他的父母没了,他也无法在村子里再呆下去,就跑到这地方来讨生活。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是不便与任何人说的原因,就是寻找他的亲生父母和三岁前生活的那个家。
许多年来,一直纠结于心的是,他三岁前生活的那个充斥着鱼腥味的地方,怎么就消失了?那个天天能看到乒乓球一样白白的鱼丸在锅里跳动的家不见了,眼前能看到的,是山岗和田野,牛棚和猪圈。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地方,来到这个家。养父母在时他是从来不敢问起这件事的,现在养父母走了,他可以自己拿主意去寻找答案,解开这个谜底了。
他住在公司的宿舍,吃饭也在公司食堂。有时加班晚了,食堂已经关门了,他就到隔壁的小菜馆吃碗刀削面或者米粉汤。
门卫的电视里在播一档美食节目,他停下来站在那里看。宿舍里没有电视,八个人挤在一个房间。每次经过门卫,他都要看一阵电视。
电视里有几个人在吃鱼丸,主持人在一边解说。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捏住那粒鱼丸。鱼丸凉凉的,硬硬的,还有弹性。他把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一丝淡淡的鱼腥香钻进鼻孔。
鱼丸,对他来说,是种一碰就过敏的过敏源。他就是因为一粒鱼丸,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离开了那个家。
电视出现了制作鱼丸的镜头,主持人在介绍制作工艺。她说,用绞肉机绞完鱼肉后,再用搅拌机搅拌。搅拌时,先将鱼肉调上佐料,再加入适量的薯粉……
财财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哭声虽然不大,在这深更半夜却听得很清晰。他以为是妹妹笑笑在哭。笑笑表面上看很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有几次被老爸骂了后,她就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可那都是白天的事了,晚上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呢?认真听听又不像是笑笑的哭声,会不会是老爸呢?可财财从来没见老爸哭过,即使是弟弟失踪老妈去世,老爸也没哭过,今晚又为什么哭呢?财财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白天的事呢?
“乌记鱼丸”是老牌子,在双狮镇较有名气,逢年过节预约的很多。因为忙不过来,有些预订只好推掉了。其他的鱼丸店,虽然名气没有乌记那么大,只因制作速度快,量大,效益反而提高了。原来,他们是用机器搅拌鱼肉,既省工又省力。财财曾经劝老爸,进台电动搅拌鱼肉机,改变一下生产方式,被老爸臭骂一顿,“我就知道你懒,不想动手动脚。人活在世上,哪有便宜讨巧的事。怕苦怕累,什么事也别想干了。”财财不说话了,让老爸自个不停歇地骂去。老爸就是这样,一旦骂开了头,就像决堤的水,压根就没有刹住的可能。
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预订鱼丸的人很多。清明在双狮镇是个大节,不亚于端午和中秋,同样要张罗一桌丰盛的午餐,少不了鱼丸这一碗,还要捎带放上一大碟作为祭品,上山扫墓祭祀用。
想起老爸每回加班赶订单的疲惫相,财财说,“阿爸,这回鱼丸的预订量不少,还是买台机器吧。”
“又来了。”乌痣师傅骂,“你要是怕苦就给我滚开,你老爸自己一个人做好了。”
财财说,“我管绞肉机有什么苦?我是怕你用手打鱼丸太累了。”
“我都不叫累,你担心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好了。”乌痣师傅说,“用机器打出来的鱼丸还叫鱼丸么?只能瞒过一时不能瞒过一世。手工打出来的鱼丸才筋道,才有嚼劲。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现在不能丢,以后也不能丢。”
这一下,财财也来气了,“哐当”一声把一个空盆摔在桌上。“我也不干了,有能耐那就都由你一个人做好了。”他气冲冲地冲出门外,嘴里还嘀咕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为你好还不领情,真是不知好歹。”
财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肚子火在烧。转悠了一阵后回家,天已经黑了,老爸也没有心思干活了,妹妹笑笑正在收拾锅碗瓢盆。财财饭也不吃,冲进房间蒙头大睡。
老爸的哭声时高时低,时哀放时哽咽。财财过意不去,后悔自己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再怎么着毕竟是自己的老爸呀!他披上一件衣服,蹑手蹑脚来到老爸门前,一缕灯光从门缝里漏了出来。财财觉得蹊跷,老爸还开着灯哭哩?他把眼睛贴着门缝往里瞅,瞧见老爸靠在床头,手上拿一张纸片一样的东西。莫非是相片么?财财想,会是谁呢?
第二天,财财趁人不注意,溜到老爸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相片,他吓了一跳,是弟弟三岁时的照片。他的心一阵绞痛,两滴泪珠吧嗒掉了下来。他明白昨晚老爸为什么会哭了。老爸平时嘴臭心硬脾气恶,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提起过失踪的弟弟,其实他心肠是软的。双狮镇人就是这样,心里再怎么像豆腐,外头总要装臭硬。要不然老妈死后,这个家怎么撑得下去呢?
清明那天,老爸,财财还有笑笑,一家三口上坟山扫墓祭祀。
天阴阴的,哭丧着脸,雨要下又不下的样子,让人猜不透这老天的心思。坟山热闹极了,哭坟声、鞭炮声混成一片。乌痣师傅领着财财和笑笑,先到祖先坟上祭扫,焚香,贴墓纸,然后到亡妻的墓地。这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坟,大的是亡妻,小的是失踪的儿子。许多年后,不知儿子是死是活的乌痣师傅,在亡妻的墓旁做了一个衣冠冢,把小儿子穿过的衣服鞋子和戴过的帽子、玩过的玩具,悉数打包埋进坟里,陪伴他的母亲。
乌痣师傅祭祀先人的祭品和祭祀妻儿的祭品是有区别的。先人的祭品,按照双狮镇的习俗,有五谷杂粮,水果海鲜;妻儿的祭品就只有自家产的鱼丸,数量比通常多得多。老妈和弟弟都是因为鱼丸出的事,财财明白老爸的心思。
生下妹妹笑笑的第二年,双狮镇鱼丸市场竞争很激烈,各家鱼丸店各自使出杀手锏,买一送一,赠送礼品……“乌记鱼丸”坚持品质至上,送货上门,搭配佐料。
年关临近,鱼丸市场的战火越燃越旺,各家鱼丸店比往日都繁忙。一位“乌记鱼丸”的老客户要鱼丸,财财的老妈就把刚出锅的鱼丸送了过去。
来到金狮湾新城的一座气派的房子前,房子尖顶白墙,欧式风格。透过铁栅栏,可见里头的花园和鱼池。主人是做鱼钞贸易的老板,当地人叫“鱼头”。财财老妈敲了铁门后,一位老妈子出来开门。
财财老妈来这里不只一两次了,熟悉这里的主人、环境,还有那条大狼狗。
狗闻到鱼丸的香味,扑了过来,被老妈子喝住了。
怔了一下后,狼狗又扑了过来。像捉迷藏一样,财财老妈左躲右闪都避不开狼狗的纠缠。
直至老板出现后,狼狗才罢休了。
忙碌了几天后,财财老妈感到身体不舒服,四肢发软,全身发热,到了晚上还会盗汗。她以为这几天太劳累了,抓一贴补药煨一只鸡补补身子。结果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高烧不退,夜里还说胡话。到医院一检查,得了狂犬病,速送省立医院也无济于事。
财财老妈的手背上有一个浅浅的牙痕,显然是狼狗纠缠时不经意间留下的。老板还算通情达理,赔了一大笔钱。
人都死了,钱又有什么用呢?
乌痣师傅把这钱存在银行,一个子儿都没动。
乌痣师傅本想关了店门不再做鱼丸,就像儿子财财劝他的那样。
过了几天,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脑子里有几个人轮番出现,那是躺在坟墓里的父亲、祖父,还有曾祖。
坟山一片凄惶,哭声、鞭炮声一如野火般到处蔓延。
笑笑的哭坟令心情沉重的老爸和大哥惊诧不己,笑笑哭得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没见过她跟谁学啊。看来双狮镇的女人都有哭坟的秉赋,无师自通。
他时不时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那粒鱼丸,捏一捏,又掏出来瞧一瞧,闻一闻。鱼丸慢慢变干了,变硬了,变暗了。
他又来到公司旁边的那家餐馆,不是公司食堂关门了,是他想吃一碗鱼丸。他知道一碗鱼丸要多少钱,发了工资他才吃得起。
餐馆一层是散客,吃面、粉汤、扁食。二层是点餐和宴席。
他点了一碗鱼丸,慢慢吃,慢慢嚼,慢慢回忆儿时的情景。
他还记得,他家的鱼丸没有馅,这里的鱼丸也没有馅。尤其是鱼丸的味道,和他三岁时吃的有一点点像,是不是同一种鱼丸呢?他不敢肯定。毕竟是儿时的记忆呀,何况又过了这么多年。
大半天他才把一碗鱼丸吃完。他来到厨房问厨师,鱼丸是哪儿进的?厨师说我们不知道,你要去问老板。
他在老板房门前徘徊了好一阵,不敢走进去。
过了两天,他又来了,大着胆子问老板。
老板看了他好一阵说,你问这干啥?
他不言语了,对自己的身世羞于启齿。
在他羞羞怯怯告诉老板自己身世的时候,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老板很同情,把助手叫来,说,这是餐厅经理,鱼丸是他进的货,你可以问他。餐厅经理说是从一家叫“万家福”的商场购来的。
又经过七问八问,忍受很多冷眼和狐疑的目光,才知道发源地是福建。
福建。他重复了一遍,一个有点耳熟的名字,似乎这就是他所要寻找的目的地了。
说实话,福建对于他来说,是遥远的,也是难以抵达的。
清明那天,他回家为养父母上坟。跪在坟前,他告诉养父母,要去福建寻找生身父母的心事,问养父母要得要不得?他好像听到养父母开心的笑声。
他把这事也与亲戚和邻居商量,他们都支持他的想法,说是寻到没寻到是另一码事,也算了了一个心愿。
不过怎么寻,盘缠怎么来?没打工哪来的盘缠呢?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呀!他又被这事给难住了。
他苦恼了几天,又琢磨了几天,最终琢磨出一个道道来。在公司多打一段时间的工,省吃俭用多积蓄一点盘缠,然后一边打工找活儿干,一边寻亲。
他为自己的这个主意感到开心,又从口袋里掏出那粒已经硬得发黑的鱼丸闻闻。
县里要举办首届美食节,要求各乡镇各自推荐当地的特色美食。双狮镇的鱼丸和闽南糊无疑首当其冲。
双狮镇的鱼丸店,大大小小几十家,选谁参加呢?这确实让人伤脑筋。于是,当地政府、个体协会、商会各自派出三个有经验的、内行的干部,组成推荐小组开展工作。好多家鱼丸店知道后,跑去拉关系、打通关节。
财财有个在镇政府上班的同学,也是推荐小组的成员之一。他对老爸说,“阿爸,咱也去争取上美食节。”
乌痣师傅看了看财财说,“有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不去凑这个热闹。”
财财说,“这等于是为自己做广告呀!”
乌痣师傅说,“咱这鱼丸是老招牌,品质好,不怕推不上。”
“你不是说做人要懂得变通吗?这世道复杂,搞不好老招牌反而落选也说不定。”财财说。
乌痣师傅把财财看了又看,心里想,“嗬!这小子变了。什么时候开始对鱼丸上心了?”
很长一段时间来,鱼丸对于财财,就如同心里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纠结怨悔,爱恨交加。
近来,经历了一些事后,心里的五味杂陈淡了,也许只剩下一两味了。财财心里最苦的一味,莫过于那天晚上老爸的哭声。那是财财第一次见到老爸哭得那样凄凉、无助。那是身为一家之主、为人父者悔恨、绝望的哭啊!财财像万箭穿心,箭箭滴血。
他读懂了老爸哭声里深深的怨恨。恨铁不成钢啊!要是弟弟还在,也许老爸不会如此绝望无助。现在倒好,连个传承人都没了,怎不令他老人家伤心欲绝呢?怪不得那晚老爸会对着弟弟的相片哭。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老爸珍藏着弟弟的相片。
财财对鱼丸的复杂心理,就是从这一次开始有了转变。
乌痣师傅为儿子态度的微妙变化打心眼里高兴。但他脸上却不显山露水,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对老爸的脾气知根知底的财财,知道老爸只要不“家骂”,就等于默认了。他抬腿出了家门,去找那位镇政府的同学。
初三学生笑笑放学回家,见老爸不在,小矮桌上放着刚打了一半的鱼肉,就放下书挽起袖子,学着老爸的手势,有模有样地甩打起来。还没忙活一小会,脸被掴了一巴掌。惊醒过来的笑笑发现是老爸时,捂着一边热热的脸,扑倒在床上哇哇痛哭,伤心委屈得声音都在颤抖。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后,笑笑抽泣着跪在老爸面前,“阿爸,我错了。我不是要学手艺,是怕你太累了。哥又不帮你,我想为你分一点点负担。”
乌痣师傅搂住女儿,父女俩抱头痛哭。“阿爸不该这样对你。要是你妈在就好了,你们也不用受这份罪。”
笑笑第一次见老爸当着她的面哭得这样伤心,还头一回对她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
因为谁都想争上美食节,推荐的事一直僵持不下。结果请示县上。最后决定,凡是报名的都参加,无非是多出一点摊位费和展示费。
天气慢慢变热了,店里的吊扇转了一整个晚上。门外静得连一条狗走过去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已经是第三个加班加点通宵达旦的晚上了。按这个进度,不等天亮,任务就能完成了。
双狮镇鱼丸由于仍然采用传统的制作工艺,筋道,弹性好,鱼肉多,味道鲜,在美食节上深受青睐。“乌记鱼丸”更是技压众芳,得了个海鲜食品类金奖。乌痣师傅高兴了,大方地给推荐小组、政府、个体协会、商会、左邻右舍,还有双狮镇所有鱼丸店,每家送一大份鱼丸,连城管也送了。这一次,财财不仅不反对,还很卖力地协助老爸加班加点。乌痣师傅心里高兴,感觉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所以说嘛,人是年龄段的人。乌痣师傅想。
乌痣师傅和财财两人分头去送鱼丸。
送给政府那同学,同学留财财吃饭。
财财向同学敬酒说,“托你的福,我家鱼丸也风光一把。”
“你家鱼丸为双狮镇争面子,说感谢的应该是我。”同学说,“你家鱼丸口感和品质好,好就好在鱼肉搅拌这个环节。全双狮镇唯独你家保留了传统手工工艺。这个环节很关键,胜败在此一举。”同学说得很严肃。
财财说,“听我老爸讲,过去双狮镇的鱼丸,比谁筋道有弹性,就拿到石板路上摔,谁蹦得高谁就越筋道越有弹性。”
财财小时候,就常和邻近几家鱼丸店的孩子赌鱼丸,把鱼丸摔在青石板上,赌谁的鱼丸蹦得高。
想起几次因为坚持用手工甩打还是用机器搅拌,和老爸吵架的事,财财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好在喝了酒,分不出是羞红还是酒晕红的。
喝了同学几杯酒,财财脸红了好几天。
周六晚上,财财硬是将妹妹笑笑从床上拽了起来,两人蹑手蹑脚来到楼下。见小矮桌上摆着盛鱼肉的钵头,笑笑什么都明白了。她为大哥的觉悟而高兴。这就意味着“乌记鱼丸”有传人了,老爸身上的压力减轻了,不用再那么累了。毕竟老爸一年比一年老了,体力精力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她一直心疼老爸,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下可好了,有哥可以帮他了。
笑笑也明白,哥为什么不找老爸而找她当师傅。哥和老爸都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里认输了,嘴上却是从来不肯服气的。
笑笑高高地挽起袖子,有模有样地做着示范。财财也很认真,照着妹妹的指导,一板一眼,依葫芦画瓢。
他没有从打工的城市出发,而是从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小山村出发。先是坐汽车,然后坐火车,最后坐轮船,山一程水一程,来到南方这个城市,福建省会福州。他很高兴,好像已经回家了,至少离家已经近了。那一晚,他不顾舟车劳顿,一个人到处乱逛。
他感觉这里的城市和他们那儿的城市不一样,具体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比如不管白天夜里,风吹在脸上身上,总有一种湿湿粘粘的感觉,还有鲜鲜腥腥的味道,面汤粉汤里头都有海鲜味。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把那粒印上无数次指头印痕、越发黑了的东西掏出来。
又放了进去。
他找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馆,是街道上的居民利用自家的房子开的。他住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凳子,没有桌子和电视,卫生间是公用的——只要便宜,能躺下,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了。他必须先找事情做,然后再慢慢打听鱼丸的事。他压根不知道那地方的名字,更加无法描述,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他知道,既然来了,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捞”了。
他找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找到一处工地。这是在建的楼盘,有自己的施工队和民工。正巧有几个民工回东北老家奔丧去了,他就先顶替一阵。他的活儿是把车上的砖卸下来,然后搬上吊车,吊到高楼上去。这种活,对他来说不太辛苦,他有的是力气。
雨天,工地停工,他去找餐馆问鱼丸。他不顾冷眼大着胆子一家一家地问。他发现这里的鱼丸比他口袋里的大好几倍,也比印象中的大好几倍。人家告诉他,这里的鱼丸都是本地产的,是本地人用机器或者纯手工加工出来的,他们更喜欢本地鱼丸,只有大餐馆和酒家才会进外地鱼丸,因为那里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不用照顾口味。
那种地方不能随便进,他也就没去多想了。
楼盘工地那些民工回来了,他也就没活干了。
他看到路边电线杆上有招工的小广告,就照着联系电话打过去。人家告诉他要交报名费和押金,因为人家管吃管住工资还老高。他找到了报名的地方,还到实地去看了。
工厂很大,专门生产纸箱和包装材料。人家说,现在物流发达,需要大量的纸箱和包装材料。他交了报名费和押金,还留了手机号。人家告诉他,等电话通知上班。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来电话。他急了,跑去一看,报名的地方已经关张了,见不到半个人影。听别人说,那工厂是已经倒闭多年的纸箱厂,那些人假借厂房作幌子骗人。
他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回到小旅馆,倒头便睡。
睡得不省人事。
财财决定安心做鱼丸。他请来师傅把店里店外装修一新。把厨具灶具、桌椅瓢盆能换的都换了。唯独门口“乌记鱼丸”的店招和店里大小几块陶钵没有换。听老爸说,这店招是祖传的,不是指那块木牌匾,是牌匾上的四个字——“乌记鱼丸”。他们家的鱼丸店,是在老爸的曾祖手上做起来的。曾祖的下巴颌长了个乌黑发亮的痣,所以,店铺就取名叫“乌记”。有意思的是,第四代曾孙,也就是财财的老爸,下巴上也长了个黑痣,且还有三根白须。这也就是人们说的隔代遗传吧。
老爸还告诉财财,家里的那些大小钵头也是祖传的,是从曾祖手上传下来的。老爸说,鱼丸的口感很重要。装鱼丸的东西会影响鱼丸的口感。所有东西,只有钵头对味道保存得最好。老爸感叹说,现在人从不注意这些细节。
财财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别人都换上铝盆或铁皮盆,唯独老爸不肯把那些老掉牙的钵头扔了。两人曾经为这事还吵过几次架。
老爸说了,钵头越旧,保存的味道效果越好。
财财明白,有些东西越旧越有价值。这些细节,很多人往往不在意。细节决定成败呀。
财财突然发觉,老爸近来很少“家骂”了。就算有,也只是一、二骂,骂得也不再那么凶、那么狠,那么没完没了了。是因为自己变乖懂事了,对鱼丸上心了,还是因为老爸年龄大了,脾气慢慢改变了呢?财财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总归是件好事。
这一头心事轻了,那一头心思重了。财财近来老在琢磨鱼丸的事。他听说双狮镇有好多家鱼丸店,都在想着法儿打开销路,准备打出双狮镇。财财想,再怎么着,双狮镇的消费量毕竟有限。况且鱼丸店大几十家,僧多粥少啊!他想到了网购,想注册个网站,把“乌记鱼丸”挂上去。
他把妹妹笑笑拉到房间,关上门,神神叨叨地说,“我想在网上推销我家鱼丸。”说这话时,财财的眼睛一直盯着笑笑,好像笑笑掌握着生杀大权,她的意见,似乎决定着这事的最终结局。
电脑荧光屏上的光线反射在财财的脸上,笑笑发现哥哥今天的表情好怪,既神秘又诡异。
笑笑问,“老爸的意思呢?”
“还没跟老爸讲哩。”财财说,“想先斩后奏,搞成了再告诉他。不成就拉倒,免得他又‘家骂’了。”
“哥,你有没发现,最近老爸的‘家骂’好像少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财财说着把笑笑推到电脑桌前,点着鼠标让笑笑看他写的“网购攻略”。
笑笑说,“哥想得真周到。到时候咱们要忙死了。”
财财说,“咱雇人,多雇几个人。”
鼠标被碰到了,电脑屏幕闪了几下,又恢复了原状。
笑笑发现,大哥确确实实长大了,懂事了,说话办事已经像老爸那样果断沉稳了。
电脑上出现了一个包装盒的设计图样,财财说,“这是我设计的包装盒草图,供人家参考。我要突出‘双狮’图案,把‘乌记鱼丸’品牌打出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到时有订单,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几天来,财财一直在关注着网购的事,全天候开着电脑,还时不时看看手机。
第二天果真来了订单,说是一斤装的鱼丸买五盒,先尝一尝,要是好吃,下次就多订购点。财财心里那个乐啊!虽然量偏少,毕竟这么快就开张大吉,是个好兆头。
可接下来的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急得财财怀疑这个路子会不会行得通。妹妹笑笑安慰财财,“哥你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沉住气。再等两天看看嘛。”
又过了三天,财财听笑笑的劝说,耐着性子等着。
到了第四天,笑笑比财财更沉不住气了,一大早就打开电脑。一看,一下子进来了五六单,每单都是几十盒,一斤三斤五斤装不等。笑笑疯了一样,把财财从被窝里拉到电脑前,然后两人乐得抱成一团,在床上打滚。
纸包不住火。鱼丸上网销售的事被老爸知道了,他不仅没反对,反而大加赞赏,说财财做得好,有眼光。如果有需要的话,还可以雇两三个伙计到店里当帮手。
财财第一次见老爸因高兴的事“家骂”了——“咯伊老母,爸不是老痴呆,这样的事还是想得通的。直直讲不就七八好,还用得着藏着掖着么?”
原先的楼盘工地打来电话,说是工地上一位民工脚被砖砸了,叫他过去上班。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就立马赶去了。他需要盘缠呀!他本来就缺盘缠。被骗走了那些钱后,就更缺了。没有盘缠,别说到处寻找亲人,就连肚子的问题也解决不了呀。
好天气,他就下死劲地干活;雨天工地停工,他就找餐馆打听鱼丸的事。回答总是那句话,这里的鱼丸是本地产。
他也到超市、商场去打听,那里的鱼丸是包装好放在冰柜保鲜,多半是鱿鱼和墨鱼做的花枝丸。产地嘛,都是外省,什么广东、浙江一带居多,就是没有福建本地产的。大宾馆大酒家又进不去,他很是沮丧。
傍晚临近收工时,快递送来一份包工头的邮件。包工头去了一家酒楼宴请开发商,邮件没人签收。他上过几年学校,会写一些字,肚里有点墨水,在这群农民工中算是“知识分子”了。他签收了邮件,还问了包工头请客的酒楼,回去换件干净的衣服,就把邮件送去了。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酒楼很气派。大堂正中,立着一尊体型巨大的弥勒佛。佛像是用整株大树雕刻出来的,底座一边刻着“招财进宝”,一边刻着“笑口常开,笑世上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他感觉自己就是可笑之人了,与这酒楼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却找了个借口,硬是闯进来了。
他打听了一阵,就先把邮件送到“花好月圆”厅,给了包工头。
又左问右问后,他溜到厨房。厨房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香气扑鼻。里头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大厨子戴着高高的厨师帽,穿着白白的褂子,其他人戴着矮一点的白帽子。一群人过来过去,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他问一位小厨子,“你们这有没有鱼丸?”
小厨子说,“有啊。”
“哪儿产的?”
小厨子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问这干嘛?”
他把来意简单地说了说后,补充了一句,“我过去的老家也是做鱼丸的。”
不知是因了他与小厨子年龄相仿,还是他一脸淳朴、厚道感染了小厨子,“听说是从闽南一个叫什么‘浦’的地方来的。”
一位端盘子送菜的服务员正好走进来,接住话茬说,“叫漳浦,我老家就在漳浦。”
他把两人感谢了一番,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又在工地上干了一阵子活。到了月底,结账领了工资,去了漳浦。
他仍然是先找个小旅馆住下,然后出去找事情做。
他找到一家鞋厂在招人,就去应聘,且很快就上班了。正是对口的活,来福建前,他就是干这一行的,轻车熟路,他干得很卖力,时不时得到车间的表扬,厂部的嘉奖。
在鞋厂干活,没有晴雨天之分,也没有了节假日,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这一天,得用来处理个人的卫生,洗澡、理发、洗衣服,再没有时间上街闲逛,料理其他事了。他也就想,先别急着打听鱼丸的事,把生活先安顿好,钱赚够,盘缠攒足了再说。
因为他的能干,抢了其他人的风头,把别人给压了。同车间的几位男员工看着不爽,妒忌情绪油然而生。
鞋厂有个规矩,每天下班都要检查,才能走出厂门,以防有人把鞋和材料藏在身上带回家。
这一天,他的身上被搜出一包材料来。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弄不清这是怎么到自己身上来的。他明白自己被人栽赃陷害了。他想起自己被表扬和嘉奖之后,碰到的那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但他有口难辩,因为材料就在自己身上,在衣服的口袋里,铁证如山啊!
他被开除了。又一次失业。
无奈,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只好重新找活干。
他在外头整整跑了一天,还算顺利,终于找到一家煤气站,是搬卸煤气罐的活儿,叫他明天上班。
回来时天色已晚,他就在路边摊随便吃一碗面对付。
他沿着一条小巷往住处走。小巷很长也很偏,灯光照下来,让人昏昏欲睡。他突然听到小巷深处传来呼救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哭泣和悲号。
他拔腿往前跑,微弱的灯光下,看见两个年轻男人在抢劫一个女孩。他冲上去对准一个歹徒干了一拳,又掉转身打另一个。他的腰被最先倒地的那个歹徒抱住了,他甩了甩,没甩掉。然后脑袋被对面的歹徒揍了一拳,他拳打脚踢,与歹徒对抗。
他被两个歹徒放倒了,歹徒又一齐压在他身上,一顿狠揍。他全身一阵疼痛,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挂着吊瓶,头、手和脚扎着绷带,像被人五花大绑一样,一点都不能动弹。他想,这下完了,自己成了活死人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寻亲的事又一次成泡影了。他懊悔死了,头一阵阵发胀,疼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又一次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感觉病房很嘈杂,有人进进出出,很多人围着邻床的一位病人,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他看见那是一位老人,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不时发出一阵阵呻吟。
他感觉老人很幸福,被这么多人围着、关心着、呵护着,而自己形单影只,身边没有一个人,偶尔有医师和护士走过来,也是例行公事,量体温,看吊瓶,号脉搏。他神志还有点不清醒,暂时还没办法进食,只能靠吊瓶补充能量,维持体能。
这样过了几天,他的病情略有好转,神志也清醒了好多。他感觉病房冷清了,少有人来看邻床的老人了。
一个小女孩在喂老人吃饭。他闻到了海鲜的味道。
他使劲嗅了嗅鼻子,像是鱼丸的气味。他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盒子,隐隐约约看见几个字——“乌记鱼丸”。他的眼睛亮了,很亮很亮,目光直了,如一把剑刺了过去。
他伸出仍然缠着绷带的手挥了挥。小女孩以为他要吃鱼丸,拿了两粒过来。他使劲地摇着头,又指指床头柜。
小女孩提着盒子走到他面前,他看见盒子上果真写着“乌记鱼丸”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地址和联系电话。他向小女孩点了点头,脸上现出惊喜的笑容。
但他很快就气馁了。他想,自己也许与“乌记鱼丸”无缘了。眼下这模样,连医药费都付不起,别说寻亲了,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即使能走出医院,他还要吃饭,还要生活呀!饭钱,住宿钱,路费……这些钱从哪里来呢?
他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畏葸,越想脑袋瓜就越痛得慌。他想暂时死了这份心,以后再说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半夜里又听到压抑的哭声,财财知道这是老爸在哭。老爸又在哭失踪的弟弟了。看来老爸遇到伤心事和欢喜的事,都会想到弟弟,免不了要哭一场的了。肯定还是对着弟弟那张三岁时的照片哭的。
三岁时的弟弟很可爱,虎头虎脑,皮肤白白净净,两只眼睛又黑又圆,就像两粒葡萄,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谁见了都想亲一亲,抱一抱。
财财的手机上也有弟弟的照片,是那天到老爸的房间偷偷拍下来的。
他打开手机,点了弟弟的照片,屏幕上亮出了弟弟可爱的脸蛋。财财的眼睛湿了,心里酸楚得像被火星子灼了似的。
一颗饱满的泪珠落在手机的显示屏上,摔成许多瓣,弟弟的脸蛋一下模糊了。
财财把头埋进被窝里,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