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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里的覃希淳

2016-12-08邹世礼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溆浦龙湾庙堂

→邹世礼

庙堂里的覃希淳

→邹世礼

出溆浦县城往南,沿公路大约三公里的路旁有一座寺庙。寺庙的门楣镌刻着“引水功臣”。门楣的上方依稀可辨:诰封一品、南辖水星、钦赐水德星等头衔。站在寺庙门口往里看,修筑千工坝的覃希淳身着明朝一品官服,手握笏板,威风凛凛地端坐在大殿的正中。

寺院里每天晨钟暮鼓,香火绵延。不仅如此,村民们还沿袭当地祭祀的最高规格,每年为覃希淳举行春秋两次大祭。

五百多年过去了,千工坝的清流每天汩汩地滋润着湘西这块最大的平原。而享用清流的代代百姓,每天都记着覃希淳的恩德。

一天我爬山路过茅坪,赶巧碰上了庙里的春祭大典。我仰慕覃希淳的盛名,也挤进庙堂虔诚地烧了香和纸。后同几位长者谈及覃希淳的功德,大家感慨至深。当我问及他的身份时,大家一致断定是朝庭专管治水的一品大员。在此之前,我查阅过《溆浦县志》。县志记载,覃希淳只不过是一个家境比较殷实点的乡绅。我不想道明真相而扫了众人兴致,便模糊着附和,这样的人就该当朝廷的一品大员。

覃希淳的寺庙,最早建于他去世后的第二年,亦即公元一五○七年。寺庙当时就建在千工坝旁。寺庙的名号是钦赐的“水德星殿”,而不是现在的“引水功臣”。寺庙里的金身据说也是皇帝所赐,同现在身着一品大员的官服有很大差别。那座“水德星殿”毁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破四旧。覃家的后人偷偷地将金身安入茅坪村覃氏宗祠。后又因龙卷风毁了宗祠,金身不知流落何方。没有了祭祀的庙堂,人们享用千工坝的清流总觉得有几分愧疚和不安。一九九五年,有人倡议重建覃希淳的寺庙,这正合了众人的心意。于是大家踊跃捐资,便有了现在茅坪坳上这座“引水功臣”殿。

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造就了无数的神灵,由帝王将相走入庙堂的比比皆是,而由寻常百姓走入庙堂的倒是屈指可数。覃希淳之所以由一介寻常百姓走入了神圣的庙堂,是因为那座历尽千辛万苦、惠及子孙的千工坝。

明宣德元年(1426年),覃希淳出生于一个水利世家。他的祖辈都是修筑山塘水库的土专家。他们在方圆百十里的地域修筑了不少的山塘水库。十五岁那一年,父亲在修他们茅坪村的虾米塘时,覃希淳放学回家,看着不太起眼的水塘,便萌生了引活水修一座水利工程的念头。

明成化元年,亦即公元一四六四年,溆浦大旱成灾,以茅坪这一带的平原村子尤为严重。村民多逃荒他乡。一天傍晚,覃希淳忧心忡忡地站在茅坪坳上,面对“庐舍依旧炊烟稀”的境况,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他要将少时的愿望付诸行动。他要将大河的水引进茅坪村,让这块旱涝无常的平地成为溆浦的粮仓。

从第二天起,他便朝夕巡回于桐木溪、窑头、万水、茅坪之间。审度地势,观测河道。经过几个月的观察与思考,拟定从龙潭河的射龙湾拦河筑坝,开渠引水。他邀请十二位热心公益、素孚众望的村人共同磋商。众人认为在别人的地界上筑坝、开渠引水,困难太多,必请得官府出面才行。于是覃希淳便将筑坝引水的愿望几次呈报府、县。可知府县令们均嘲笑他异想天开。无奈之下,他只得孤身赴京。几经周折,终获朝廷上谕,晓示乡人“克己从善”,千工坝才得以破土动工。至成化二十一年,千工坝历时十八载,大坝和引水渠道才大功告成。水渠从大坝至茅坪村,大小渠道总长三十华里。因工程艰巨,覃希淳将其命名为“千工坝”。

我去过都江堰。都江堰是当今世界年代久远、唯一留存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完整水利工程。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成功的水利杰作,更是古代水利工程沿用至今,硕果仅存的奇观。同时代的郑国渠和灵渠,都因沧海的变迁和时代的推移,已化作过往云烟。唯有都江堰源远流长,默默地滋润着天府之国上千万亩的良田。

那天我在岷江的分流处随着人流行走,心里竟然冒出了这样一个疑问,千工坝和都江堰谁更伟大?李冰父子和覃希淳谁更伟大?

千工坝建成于公元一四八五年,与都江堰比相差一千七百四十一年,不知它是都江堰的多少代子孙了。千工坝当时灌溉三万多亩良田,而都江堰却灌溉着上千万亩的良田。他们一比,千工坝更是相形见绌。

然而,我却固执地认为千工坝应该比都江堰更伟大一点;覃希淳也应该比李冰父子更伟大一些。理由很简单,都江堰是官办,而千工坝是民办。李冰父子是以蜀郡太守的身份,可举川府之力修建都江堰。而覃希淳却是一介草民,要在别人的地界上修一座引水工程,来浇灌本村的田土是多么的难。堤坝、水渠要占用别村的田土、坟场,这对于视土地如生命、视祖宗的坟茔如命脉的中国农民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那时这块土地田园荒芜,人丁不兴。漫长十八年的巨大工程,资金从哪里来?民工从哪里征?当时茅坪村的人丁不会超过七百人。这一切,即便是贤达的李冰父子再世,如果以民办的身份也难以修筑千工坝,可覃希淳凭借着坚忍不拔的毅力竟然做到了。

求别村人协商土地行不通,求官府出面被嘲笑,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必须得有块金字招牌,于是他大胆地去问皇帝要。溆浦至北京,现在坐火车将近二千公里,五百多年前只能步行。步行的路,单程不下四千里。来回八千里的漫漫长途,需要走多少个日日夜夜?需要翻越多少座山岭?涉过多少条江河?北京举目无亲,一介草民的他又是怎么将书表上呈给至高无上的皇帝?

据民间传说,他在京城苦苦地徘徊半月后,仍找不到上奏的门道,只得横下心来赌一把——从狗洞钻进紫禁城。然而紫禁城里戒备森严,钻进去的后果当然会被抓,覃希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局。被抓了,他至少有了表白的机会。这一赌,他果然成功了,得到皇帝的一纸“克己从善”上喻,这便是金字招牌呀。他欣喜若狂。随后,他日夜兼程,急匆匆地赶回老家,投入了漫长的筑坝引水工程。他在工地一扎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他没有回过一次家,据说蓄水开渠的那一天,他乘小筏回到茅坪,他的小儿子正在举行婚礼,他顾不上回家送上一份祝福,又坐着小筏回到工地,处理察看到的问题。

千工坝是覃希淳的杰作。他将坝址选在射龙湾体现了他丰富的治水经验。龙潭河未入射龙湾时,撞击一个山岭后,水流往左。他在射龙湾顺水势筑坝,将河水分流过来,顺应了自然。他修渠的方法是引水开挖,水往前流,渠道沿着勘测的线路开挖延伸,在没有仪表测量的时代简单而又科学。

千工坝是覃希淳的骄傲,更是他生命的浓缩。八十岁那一年,覃希淳扶杖来到千工坝。在大坝上走了个来回,然后掬饮一把清流,满意地大笑一声,安然而逝。

养女莫嫁马田坪,

荞子麦子呷死人。

养女要嫁溪口江,

白米饭儿鸡肉汤。

如今,千工坝经后人多次疏浚,渠道已延伸至园艺场。星罗棋布的大小渠道,已覆盖了湘西这块最大的平原。经过五百多年的濡养生息,千工坝灌区已成为溆浦、乃至大湘西最为富庶、繁华的地方。民谣所唱的那个荒凉时代,已成了遥远的历史。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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