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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议潮付张淮深“委曲”书信考

2016-12-07王使臻

敦煌学辑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义军书信文书

王使臻

(陕西理工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敦煌藏经洞内出土、保存了大量的唐五代宋初的纸本文献,因其绝大多数保存了唐宋文献的原貌而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笔者曾在敦煌文献中发现十几件“委曲”体书信的实物材料,内容丰富,可补传世文献对此记载语焉不详的缺憾。其中有一件张议潮亲笔书写的、写给其侄张淮深的“委曲”体书信*图版见《法藏敦煌西域文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册,第241页。整理者在影印出版时,根据书信的大体内容,暂拟定名为《肃州某官员与其家属书信》。,学界历来对其虽然研究颇多,但在对文书的定名、文体研究、历史史实细节的考证方面,仍然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现笔者对以上问题予以重新梳理和考证如下。

P.3750文献原貌(图1)及录文(为突出文体特征,文中着重号为笔者添加):

(前原缺)货□并□□□□□望□傎(镇)蓼泉人户缘口家在沙州,不肯停住,于官非常不益。汝切须依旧名目并家口,差军将一二人押领,限七月廿八日已来,并到肃州。张和荣要图画障子兼素匠二人,星夜辇程,速须发遣。张善善亦须同来。先,差■■■*在IDP(国际敦煌项目)数据库中的彩色图版上被墨涂去的“阴怀深”三字可以辨认出来。催促兵马兼所取物色,至甚迟违,亦速发遣。昨,七月十九日 进奏押衙王敬翼到,兼得 将军家书,宅内长幼并得平善。前后缘诸城傎(镇)官吏数多恩赐,汝全不曾得,不是吾入已(己),汝亦得知。今,王敬翼般次到,此度 恩赐并全,于左诚珍边发遣。待到日,于领衣物一角并银椀一枚,“封”印全,椀在外。限以军行,见汝未期,但多忆念,专遣委曲至汝。■■[注]在IDP数据库中的彩色图版上被墨涂去的“淮深”二字清晰可辨。据此笔者判断此件很可能是归义军某官予张淮深的“委曲”,而根据委曲文书的使用范围和内容关系,很有可能是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给其侄子的委曲书札,详见下文考证。(淮深)省(后原缺)

图1 张议潮付侄张淮深委曲书信文本原貌(采自IDP网站)

上件敦煌文书,由于前后残缺,历来虽有学者对其进行研究,但有许多地方仍然认识不清,对文书的定名和文献性质、历史价值的分歧意见较多,因此有必要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重新对P.3750“委曲”文书中所涉及的人物、地点、人物之间关系、文书形态、书写时间等进行综合研究,以期较为全面地揭示其文书价值。

文书中出现的王敬翼、阴怀深、左承珍、(张)淮深等人都是张氏归义军时期的幕府人物。杨秀清先生对文书中提到的几个人物生活的年代进行了大致的考察[注]杨秀清《P.3750〈残书信〉中王敬翼进奏般次略考》,颜廷亮主编《转型时期的敦煌语言文学:纪念周绍良先生仙逝三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98-404页。,判断属于张议潮主政归义军时期,据P.4660《王景翼邈真赞》中王敬翼任归义军押衙充任进奏使的时间,肯定在王敬翼担任河西都防御右厢押衙之前[注]杨秀清《P.3750〈残书信〉中王敬翼进奏般次略考》,第404页。。据史料,在唐僖宗乾符年间(874-879),唐朝才开始设立了河西都防御使于凉州,那么这件文书的书写时间应在乾符年号之前。另据郑炳林先生的研究,P.4660《王景翼邈真赞并序》当作于咸通十二年(871)至乾符三年(876)之间[注]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58页注释。,是王景翼的大概卒年,郑炳林先生还据敦煌文献S.2041《大中年间社条》中第二位署名即王景翼,第一位署名是梁阇梨,由于已知梁卒于大中十二年(857),故判断此社条写于857年以前,则知王景翼大致生活在唐大中年间。因此可将王景翼入京进奏的时间进一步缩小至约在咸通十二年之前的唐大中、咸通年间。阴怀深,可能是阴季丰的名,季丰是其字[注]这仅仅是笔者根据古人名、字之间的对应关系,所做的推测,并无证据。,见于P.3569V(4)《光启三年四月押衙阴季丰牒》,时任归义军押衙,主管节度使府官仓粟酒物资的支取算会,是张淮深身边的心腹官吏,则知他生活在张议潮和张淮深主政归义军时期。左承珍,敦煌文献中又被写作左诚珍,另见于P.2962《张议潮变文》,在大中十年(856)左右时为归义军游奕使,游奕斥候在瓜州与肃州之间,因解救唐朝册立回鹘使臣王端章属下的押衙陈元弘一行人而知名,被记载入《张议潮变文》之中。因此,本件委曲文书的书写时间应在唐大中、咸通之际。

文书中还提到的一位“将军”,当是张议潮之兄张议潭,他于大中五年(851)奉张议潮之命,以地图进贡唐中央政府,被授予左金吾卫大将军之职,故可被尊称为将军。大中七年(853)之后唐朝征召沙州刺史张议潭作为人质而一直留居长安,卒于咸通八年(867)。综上信息,此件“委曲”的具体写作时间范围当在大中十年至咸通八年之间的某年七月二十日[注]日期是根据文书中“昨七月十九日”、“限七月廿八日已来”等日期推断而知,肯定在七月十九日到二十八日之间。。文中提到的“蓼泉”地名,是唐代肃州下属的蓼泉县(今属张掖高台县),在大中初年间张议潮收复甘、肃二州后,一直由张氏归义军控制。那么文书的写作地点也许可能是在肃州或肃州以外的地区,而文书最终的传递地点是沙州,出土地点也在沙州,再从文书上非常明显的封缄折纸痕迹,可以判断这件文书是经过了实际传递的文书原件。但由于文书前后有残缺,没有见到加盖长官印章的情况,推测它应和新疆库车都勒都尔·阿护尔遗址墓葬中出土的唐代委曲文书《报娑勒委曲》一样,只有长官的亲笔署名而无印章。

此件委曲文书的收信人是“淮深”,笔者判断必是张淮深无疑。据P.2913V《张淮深墓志铭》记载,他在唐宣宗大中七年已经出任沙州刺史[注]据《张淮深碑》及P.2568《南阳张延绶别传》,知张淮深字禄伯,是张议潭的长子。据P.2913《张淮深墓志铭》抄本,张淮深卒于唐大顺元年(890)二月廿二日,时年五十九岁,则推知张淮深生于830年左右。大中七年(853)张淮深接替其父张议潭沙州刺史一职时,约22-23岁,已经完全长大成年。,《张淮深碑》中有“诏令承父之任,充沙州刺史”的明确记载。那么P.3750“委曲”文书的发件人是谁呢?法藏敦煌文献在整理出版时,编写者根据文书的内容和口吻拟定文书名称为《肃州某官员与其家属书信》,笔者认为是合理的,但还不够精确,既没有指出发件人和收件人是谁,也没有指出文书的文体名称其实是“委曲”。收件人家属的姓名,在IDP(国际敦煌项目)数据库中的彩色图版上,被墨涂去的“淮深”二字清晰可辨,根据敦煌文献中反映的张氏归义军时期的历史资料来推断,必是“张淮深”无疑,他是张议谭之子、张议潮之侄。而文书末尾的“委曲”和收信人姓名之后的“省”字,则是长辈对晚辈的“委曲”体信札中常用语,它常见于传世的晋人书帖文物中,基本格式一直沿袭到唐宋时期[注]如北京故宫藏传世文物《绛帖》中王献之《范新妇帖》中有“范新妇省”、《右军书记》中有“王延期省”。出土文献《吐鲁番文书》中有一件高昌王国时期的书仪《与兄弟子书》,题封是“某省”。传世文物和出土文献里,书札用语“省”字都用于长辈对晚辈的的书信礼仪里。。据此,文书的发件人必定是沙州刺史张淮深的长辈或者是长官,笔者认为书信的发件人就是收件人张淮深之叔——唐河西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以下先以文书内容和敦煌文献所反映的历史事实以佐证,次以敦煌文献中张议潮的亲笔书法与此件委曲文书的书法进行比较、验证。

首先,从文书的内容来分析,可分作前后二部分,从文书开头到“昨七月十九日”为分界,前一部分的内容都是身在肃州的某位长官给驻守在沙州的沙州刺史张淮深有关军事、行政事务的命令,命令张淮深务必差遣军将率领沙州兵马和其他重要物资限以七月二十八日前来肃州,并对前次派遣阴怀深催促兵马兼所取物色至甚迟违的情况,表示不满。后一部分则是私人事务,告知张淮深在京师长安的其父将军张议潭通过归义军进奏使捎回了家书,在京家属都平安。然后对进奏官员从朝廷带回了的赏赐进行了分配,嘱张淮深于左诚珍处领衣物一角并银椀一枚,为了保密,还特意叮嘱他注意物品的封缄情况[注]敦煌书仪S.1725记载了唐宋婚礼时礼书的封缄:“须青一尺二寸裹其版子者,背头向字。更须一版,长短大小一种相似。半□之内凿作卯头,裹三道白线缠之如蝎,封其线上,注作‘全’字”。可知,在唐宋时期,已经出现了专门用于封缄书牍或者物品的“封”字印、“全”字印、“封全”等印,以防止别人擅自开拆。不仅有其他敦煌文献如P.2770《致某僧人状》、P.3547《唐乾符四年(877)四月十一日上都进奏院上归义军节度使状》、S.376《尚书曹元忠与邓法律书》中所记为防止他人擅自开拆的目的,而以封缄印章保持所封缄书札、物品的完好的佐证,而且有出土的封字玉印章实物为证。(《金史》卷31《礼志·宝玉》记载金人攻破北宋首都后,所获宋印中有“封”字玉印四方。《辽史》卷51《礼制》记载宋辽之间贺正旦、贺生辰、祭奠、吊慰一切礼仪书匣,包括致皇太后、皇帝者,均需加“封全”印记,在抵达对方后,对方也要按照一定的礼仪,验讫奏闻,始由枢密开封,宰相读文。在黑龙江上京会宁府出土了的两方“封全”铜印、《乐氏藏古玺印选》中收白玉“封”字印,史树青先生认为这种玉印或铜印,都是礼仪用印,在宋代时被称为“礼信之宝”,是在岁赐礼物或封缄文书时所用的封缄印。可参考史树青《宋白玉“封”字印印考》,《揖芬集——张政烺先生九十华诞纪念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67-368页。)另,可参考王使臻《敦煌所出唐宋书札封缄方法的复原》,《文献》2011年第3期。。

总之,此件委曲文书前后二部分内容,只有与沙州刺史张淮深有密切关系的人才能够下达如此的行政命令和嘱托私人事务,此人除了张议潭之外(而文中已经出现了“将军”张议潭,因此不可能是他),必非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莫属。只有张议潮既可以归义军节度使的身份向下属的沙州刺史张淮深下令征调兵马与物资,也可以用叔叔的辈份向侄子下达委曲体书信,分配赏赐物品,嘱托私事,完全符合传世文物和文献中唐代委曲书札文体的使用范围及特征[注]关于唐宋时期委曲体书信的文体及渊源、演变关系,笔者另撰文进行论述,在此不展开。。

虽然这件委曲书信的末尾有残缺,缺失了非常重要的年月日等日期环节,但从文中“限以军行”推断,张议潮当时不在沙州,而是领兵在外,已经到达了肃州。那么,又会是什么原因促使张议潮领兵在外而向驻守沙州的张淮深征调兵马呢?从目前对归义军历史的研究成果来看,结合前文所述文书的写作时间范围在大中十年至咸通八年之间的某年七月二十日,笔者认为只能是大中十二年(858)夏秋之际,张议潮乘秋高马肥时期,率领大军向东讨伐凉州吐蕃的军事战争有关。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BD5825V卷末有一题记“大中十二年八月二日,尚书大军发,讨番开路。四日上碛”,敦煌学界对此题记的研究共识是“尚书”指张议潮、“番”指吐蕃,反映的是张议潮率领兵马在858年八月二日开始向东征讨凉州吐蕃[注]荣新江《初期沙州归义军与唐中央朝廷之关系》,黄约瑟、刘健明合编《隋唐史论集》,香港: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1993年,第107页。,则此件委曲文书在时间上正好和BD5825V卷末题记中所反映的时间相接续,它反映了张议潮在正式出兵攻打凉州吐蕃之前,先增加征调沙州兵马于七月二十八日之前屯聚肃州(从残缺不全的文书信息推断,可能是由于驻守在肃州蓼泉镇的军马因家口在沙州而逃回沙州,导致归义军征讨吐蕃的兵马不足,故张议潮才下令从沙州催促增加兵马前来肃州),然后整齐军马正式于八月二日从肃州出发向东攻讨凉州吐蕃,二天后即于八月四日进入到戈壁之中。

其次,敦煌文献中已知有张议潮的亲笔书法,可以据之以对比二者是否为张议潮所书写。目前所见,敦煌文献中出自张议潮亲笔书法的作品全部出现在张议潮早年的学生时代,有S.5835《佛说大乘稻芊经》(末题清信佛弟子张义朝书)、BD5259《佛说无量寿宗要经》(尾题张义朝本)二件抄经和P.3620《封常清谢死表闻》《讽谏今上破鲜于叔明令狐峘等试僧尼不许交易书》《无名歌》三件文书抄件。文书末尾题署“未年三月廿五日学生张议潮写”,而未年判断即是吐蕃占领敦煌时期的乙未年(815)。已知敦煌文献显示张议潮卒于872年,春秋74岁,则推知815年时张议潮潮年仅17岁,尚未成年。大中十二年夏秋之际张议潮出兵攻打凉州的行军路上给张淮深亲笔书写P.3750“委曲”文书时,张议潮已经60岁了,虽然同一个人少年时期与老年时期的书法笔迹肯定有变化,但总会保留一些书法习惯或书法个性风格。现从单个字词的微观方面比较二者之间的书法风格,如表1所示。

表1:敦煌文书中出自张议潮的亲笔书法比较

经过如上书法风格的比较,笔者认为二件文书均是出自于同一人所写,即都是张议潮的亲笔书法遗物。

综上所考述,P.3750委曲文书是大中十二年七月二十日由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写给在沙州的沙州刺史张淮深的,应该定名为《张议潮付侄张淮深委曲》。由于敦煌文书中有张议潮亲笔书写题记的、成年时期的文书非常少见,这件“委曲”文书能够保存下来,弥足珍贵,可以帮助我们去比对、判定敦煌文书中其他未被发现的张议潮主政归义军时期所写的亲笔文书。由于它是张议潮亲笔写给其侄子张淮深的书信原件,故被归义军政权当作文书档案保存于归义军节度使府衙之内,成为敦煌文献中少见的张议潮亲笔书写的文书之一。后来文书上的“淮深”、“阴怀深”等与张淮深相关的姓名被人用浓墨抹去,推测可能与张淮深被杀的政变事件有关,使得府衙内保存档案的人员,出于某种“政治禁忌”而将与张淮深相关的姓名涂抹掉了。最终,府衙内与张淮深相关的大量文书档案被废弃,它们作为“废纸”而被敦煌的寺院所利用,这就是张议潮的亲笔文书出现在敦煌藏经洞的一个可能的原因。同时,此文书中还提及肃州需要“图画障子”、“素匠”[注]即塑匠,“素”通“塑”。敦煌文献S.367、P.2005、P.5034中有“素像”,其义均指塑像。相关文字考证可参考:张文冠《敦煌文献所见“素像”考辨》、王惠民《关于〈敦煌遗书所见“素像”考〉一文的异议》,均载于《敦煌研究》2011年第5期。P.3750《委曲》中的“素匠”一词,可补充张、王之观点。,应与当地寺院内的绘制壁画、起造塑像等有关,反映了敦煌归义军在收复肃州之后,向肃州投入各种物资,积极进行文化建设等经营的珍贵史料[注]王使臻《两件敦煌书札浅释》,《历史档案》2011年第2期,第131页。。这件文书的重要史料价值在于,它与大中十二年夏秋之际,张议潮乘秋高马肥时期,率领大军向东讨伐凉州吐蕃的军事战争有关,是研究张议潮及归义军史的一份重要历史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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