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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起源与西方民族史学

2016-12-06朱晶进

长江丛刊 2016年24期
关键词:杰弗里不列颠特洛伊

朱晶进

特洛伊起源与西方民族史学

朱晶进

每一个民族在踏上历史舞台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合法地位,大都希望以撰史的方式来塑造属于自己的辉煌的过去。当罗马帝国、“蛮族国家”和近代民族国家英格兰崛起之时,都共同面对着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役。同时,它们又因为与这一古代重大事件相隔得越来越久,再加上人类历史意识的更新,三个时代的学者的脑海中就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包含特洛伊的过去,也对各自的民族起源形成了有联系而又有区别的形象。

特洛伊传说 民族史 史学史

为自己的民族撰写历史,是从罗马人而非从希腊人开始的[1],这由两个民族的政治经历有关。一般认为,到罗马人与迦太基人进行史称为“布匿战争”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把这场战争称为民族之战了。因布匿战争而激起民族的感情,体现在具体的历史作品中即是费边·皮克托的希腊语《罗马史》。自他开创罗马民族史传统之后,老加图、萨卢斯特和李维等罗马历史家共同建立了一个为后世景仰并模仿的典范:古典的民族史。这种民族史都是从罗马的起源开始写的。

除了被我们今天视作历史学家的学者之外,在古典时期获得尊荣的诗人的作品的感染力恐怕比历史作品更易被接受。同时代的罗马诗人维吉尔将荷马时代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重新发扬光大。他的作品在文学上承自荷马、希腊化时期史诗和罗马早期诗歌,在政治上完全感受到了屋大维以强权统一罗马的压力。《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被当时人看作是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包括萨卢斯特和李维在内的历史学家都将罗马起源追溯到荷马时代,维吉尔并未去创造一种新传统。于是我们在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看到了这位埃涅阿斯。可维吉尔从来没有在个人性格上为埃涅阿斯的行动作出分析,而是认为他是为了建立新国家的命运而保命的。埃涅阿斯没有血肉感,他在维吉尔的史诗中成了一个塑造罗马过去的匠人,与其说他是罗马诸神的工具,还不如说他是维吉尔布局的棋子。

所以,罗马帝国初期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共同为罗马这个已经崛起了的民族书写了它的起源,这个起源把当前的光荣追溯到另一个光荣那里去,也就是特洛伊血统的高贵与荣耀那里去——在荷马史诗中,特洛伊贵族与希腊贵族享有着等同的尊贵,他们都是世人与希腊诸神结合的子孙。既然埃涅阿斯是维纳斯的儿子,那么罗马这一系的血统自然也具有了神性,罗马人都是神的子孙,他们是依照神的委托来统治这片土地的。[2]

罗马帝国的辉煌衰减以后,继之而起足以震撼欧洲大陆的,一是查理曼帝国,二是欧洲北方民族的兴起。这时,由于罗马学术在欧洲的衰落,并没有生活在东方帝国的西北欧知识分子,对逝去的帝国印象模糊。当时仅有萨卢斯特、绥通纽斯、维吉尔、卢肯和博厄修斯等人成为模范。首先,中世纪的学者向萨卢斯特和维吉尔等人学会了修辞,并接受了一种似乎是不证自明的、实际上来自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历史不如诗歌。[2]中世纪史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不仅不惜随意选择和抛弃史料,而且不惜歪曲历史、杜撰历史来符合自己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中世纪史家从以维吉尔为代表的罗马大师那里继承了宿命论的、神意决定的历史发展模式:一个民族有着被上天决定了的命运,只要这个民族服从这种命运,那么不论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最后它必定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挺胸抬头地站起来。由于这些新兴民族建立了基督教国家,而基督教经典对原始民族的叙述和他们自己的说法有着相当大的差别。拉丁语成为知识阶层的语言,而拉丁语的宝库正是罗马作家的作品。[4]所以他们从罗马作家那里取材进行改编创造,是为了寻找一种举世公认的高贵性。

法兰克人早在6至7世纪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传说,也来自罗马起源:当埃涅阿斯驶向台伯河时,另一支特洛伊人则驶向了多瑙河流域定居而成为后来的法兰克人。[5]撒克逊人有一位书写撒克逊民族历史的史家,名叫维都金德(Widukind of Corvey),他以特洛伊起源来讲述撒克逊历史,作品中并不缺少血统高贵性和历史神圣性。他认为从埃涅阿斯那里分出来的特洛伊人分成了两部,其中一部就是在多瑙河和莱茵河之间定居的法兰克人,而另一部向东成为了马其顿王国菲利普王与亚历山大大帝军队的组成部分。[6]丢多(Dudo of Saint-Quentin)是诺曼人,他的《诺曼人的历史》为了完成诺曼人高贵而神圣的历史,不惜编造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件。他自认为正在使用一种高贵的语言写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民族的历史:诺曼人也是埃涅阿斯特洛伊人的一支,受到神的指引,长途跋涉,最终受了基督教的洗礼。[7]在英格兰,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撰写了《不列颠诸王史》,这部同样以杜撰为主的作品讲述的是诺曼征服前凯尔特人在英格兰生活的情形;从特洛伊起源的角度看,他和我们已经提到过的学者区别不大。他将凯尔特人的一支布列吞人归于特洛伊王子布鲁图斯的后裔,经过艰苦奋斗来到不列颠开创了新王国并皈依基督教。[8]

这些中世纪史家在继承有限的古典传统时,将他们自己的作品努力写得不像“编年史”,而尽可能去满足“艺术作品”的要求。他们虽然没有如同近代历史学家那样“求真”,但仍然用他们自己认为最高贵的方式为本民族描绘了足以激荡共同体信心的作品。因此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的作品仍然有“史”的成分,而将它们归入民族史学的行列,是文艺复兴时期历史学家和博学好古者(antiquarians)的背景之一。

古典作家及其作品在文艺复兴的英格兰的地位得到了大幅提升,中世纪编年史家的编造和虚构越来越失去市场。不过在16世纪,杰弗里的特洛伊故事仍然获得了都铎前期史家和早期博学好古者的认可,因为当时人们无从寻找其他证据来证伪杰弗里的历史,结果,杰弗里成了正统和主流。

杰弗里说,布鲁图斯其实是埃涅阿斯的曾孙,他受神意的指引去寻找一块位于世界边缘的土地“白岸”。布鲁图斯打败了白岸上的原住民,在一个叫做新特洛伊的地方定居,而此新特洛伊就发展成了后来的伦敦。岛屿的名字也随新主人而改为“Brutayne”,后被罗马人叫作“Britanniae”。布鲁图斯死后,不列颠分给了他的三个儿子,后者分别取得英格兰、威尔士和苏格兰。[9]亨利八世在1542年攻打苏格兰时,就曾利用上述传说说明不列颠的统一是合天意的。[10]同时代的编年史家贝尔(John Bale)与何林设德(Raphael Holinshed)、博学好古者利兰(John leland)和斯托(John Stow)都曾为这种特洛伊起源作辩护。[11]

卡姆登是第一个彻底倡导从实物证据和可靠的古典文本两方面结合进行历史研究的英格兰人。他说他的任务就是要找出不列颠的真实的过去,而这个过去必须建立在可靠的证据基础上。如果在地面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特洛伊人的遗迹,那他只能诉诸于古典文本。而在他的时代,古典文本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杰弗里的时代。恺撒的《高卢战记》和塔西佗的《历史》、《编年史》都是杰弗里同时代的撰写高贵民族史的学者所看不到的。卡姆登通过对古典文本的仔细阅读,确认古典作家从来没有提到过特洛伊人在到达意大利之后有过任何的向北探索的行动,既然如此,那么中世纪的作者便是在编造。卡姆登在代表作《不列颠尼亚》(Britannia)中说明,不列颠过去的光荣不是因为它与特洛伊人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它曾经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在罗马人到达不列颠之前,不列颠人拥有着勇猛活跃的军事精神;罗马人将文明传播到这里之后,不列颠便分享了与罗马同样的辉煌。[12]这和中世纪人将辉煌追溯到荷马时代有着很大的区别,其中暗示着历史观念将在17世纪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更新,这导致了博学好古方法(Antiquarianism)重要性的显著提高。历史学家的兴趣转向了遗迹考察、墓葬考察、地方志、谱系学和修道院史。英格兰文艺复兴中的文学也逐渐更为小心地处理那些传说和神话,乃至出现了诗人和剧作家向博学好古者请教的现象。[13]

总之,我们在这篇文章中对特洛伊起源在历史作品中角色演变的考察,正是想以此来说明不同时代不同地点民族历史建构中的一些共通性,也想通过厘清中世纪“伪历史”的脉络,而阐明它作为人文主义史学的多重学术背景之一的地位。

[1]徐波.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民族史学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10~15.

[2]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 W维吉尔著,杨周翰译.埃涅阿斯纪[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2004:13~16.

[4]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23~24.

[5]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2004(24).

[6]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24~25.

[7]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 p. 26.

[8]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 p. 27.

[9] G Parry, Trophies of Time: Antiquar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6~27.

[10] D Woolf, Senses of the Past in Tudor Britain[A], Robert Tittler and Norman Jones. A Companion to Tudor Britain[C].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410.

[11] G Parry, Trophies of Time: Antiquar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7.

[12] G Parry, Trophies of Time: Antiquar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36.

[13] D Woolf, Senses of the Past in Tudor Britain[A], Robert Tittler and Norman Jones. A Companion to Tudor Britain[C].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20.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西部边疆安全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

朱晶进(1983-),男,汉族,江苏苏州人,博士,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民族学和边疆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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