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人的伟大与悲伤
2016-11-30李运抟
李运抟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已出版专著多部,发表论文百余篇,散文多篇。
地域辽阔与气候寒冷可谓俄罗斯地理的标志性特征。这个面积居世界之首的国家,地跨欧亚,有大片平原和洼地,还有丘陵、山地与高原。但很多地方冬季漫长,也使它成为寒冷时间最多的国度。周边的北冰洋、波罗的海和黑海,这些浩瀚海洋带来永不停歇的风寒,让这里的居民需要北极熊般的强壮与忍耐。处处可见的双头鹰标志也颇具意味。作为猛禽,鹰在人类眼中既象征着勇敢,同时也含有攻击意味。俄罗斯历史也确实非同寻常。
十五世纪末俄罗斯中央集权国家形成后,俄帝国便开始了无休止的扩张。叶卡捷琳娜二世期间的武力扩张使俄罗斯领土扩展到两千多万平方公里,这位从德国嫁来的女皇由此高傲宣称:这是我带给俄罗斯人民的最好嫁妆。单对接壤的中国,沙俄以武力迫使中国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包括参与八国联军),半个多世纪割去中国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地跨欧亚的俄罗斯,既有欧洲文明血脉又有东方文化习性,欧洲的自由精神与东方的专制意志往往奇特结合。彼得大帝十八世纪中后期就开始推进俄罗斯欧洲化进程,可俄国一八六一年才废除农奴制。契诃夫是俄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最后一位代表作家,这位一九。四年就去世的短篇小说巨匠仍在批判专制与奴性,代表作《小公务员之死》和《变色龙》。
这片大地产生了世界瞩目的伟大俄罗斯文学传统,但卓越的俄罗斯文人也历尽苦难。苏联文学模式曾左右了社会主义阵营文学,但不少苏联作家同样命运多难。无论传统俄罗斯文学还是后来苏联文学,都如同这块土地曾有的辉煌与屈辱、伟大与沉沦、神圣与苦难,交织了太多令人感慨的沉重历史。
宫殿、教堂与文学
踏入俄罗斯,首先震撼你直觉的就是宫殿与教堂,它们堪称人类建筑史的杰作。
这里矗立着很多金碧辉煌的宏伟宫殿:除莫斯科河边举世闻名的克里姆林宫,彼得堡则可谓宫殿的王国,如彼得堡郊区的彼得宫,皇村中的叶卡捷琳娜宫,涅瓦河畔的冬宫,还有斯莫尔尼宫、玛丽娅宫、大理石宫和尤苏波夫宫等。殊不知曾为俄国首都与帝国象征的圣彼得堡,却是在一片沼泽地中拔地而起!这是当年彼得大帝推进俄罗斯欧洲化进程的一个经典举措。彼得堡靠近北极圈,一般建筑很难抵御长期的风雪肆虐,为何这些宫殿经历数百年风雪仍然挺拔。城市中心区域房屋也相当坚固?原因就在于它们全部是由石块砌成。为此彼得大帝曾专门颁布了“石头税”,规定所有进入彼得堡的船只必须携带一定数量的石头,带了石头就免货物税,否则还要另外加税,这就保证了建筑材料源源不断的供给。
这里还有很多同样金碧辉煌。弥漫着肃穆氛围的教堂:如圣母升天大教堂、瓦西里布拉仁教堂、基督救世主大教堂、滴血大教堂、喀山教堂、三圣教堂群等。俄罗斯是个以俄罗斯族为主要人口的多民族国家,而后苏联是十多个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联盟,更是多达百余民族与部族。近年与俄罗斯关系紧张的乌克兰,其乌克兰族在苏联时代就是俄罗斯族外的最大民族。起先俄罗斯宗教较复杂,后推行东正教,中下层人民也逐渐信奉,由此确立了东正教的重要地位。莫斯科郊外谢尔盖耶夫镇就因有历史悠久的东正教三圣教堂群,而被称为“俄罗斯精神家园”之一。导游告诉我们:普京就任总统的仪式就包含接受东正教的仪式。
这些奢华宫殿与神秘教堂固然让我震撼,但出于职业习惯与精神向往,我脑海里一直在寻觅俄罗斯文学踪迹,希望能近距离感受俄罗斯文人的苦难历程。如果说宫殿象征着俄罗斯皇权威力,教堂寄托着俄罗斯宗教信仰,那么文学则体现着俄罗斯社会的人性与良知。
俄国文学因国家改变而有称谓变化:十月革命前是俄罗斯文学,苏维埃政权成立后称苏联文学。按历史进程应称俄苏文学,我们以往却多称苏俄文学。这显然是厚今薄古的革命意识影响。苏联解体后又回到俄罗斯文学。但俄语一直是官方语言。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因此俄罗斯文学与苏联文学都主要是俄语文学。如果说当今这个俄国文学还未成气候,传统俄国文学对中国文学影响则极大。而苏联文学则一度影响了中国文学方向。
中国作家对俄国文学认识很早,鲁迅一九。八年发表的《魔罗诗力说》推崇英国诗人拜伦,认为其积极浪漫主义体现了“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启蒙思想与现实精神。这篇体现了鲁迅早期文艺思想的论文第七部分专论俄国文学,开头有如此概括:“若夫斯拉夫民族,思想殊异于西欧。俄罗斯当十九世纪初叶,文事始新,渐乃独立,日益昭明,今则已有齐驱先觉诸邦之概,令西欧人士,无不叹其美伟矣。顾夷考权舆,实本三士:日普式庚,日来尔孟多夫,日鄂戈理。前二者以诗名世,均受影响于裴伦;唯鄂戈理以描绘社会人生之黑暗著名,与二人异趣,不属于此焉。”
鲁迅指出斯拉夫民族思想“殊异于西欧”,这点非常重要。正是这种思想差异,确切些说是专制与民主、开放与保守的差异(俄国一八六一年才废除农奴制度,废除情况也不理想,而且还是皇帝专制),俄罗斯文学的“齐驱先觉诸邦”,令西欧人士赞叹的“美伟”,才更加难能可贵。“实本三士”的普希金、莱蒙托夫和果戈理,在俄国文学崛起中居功至伟,当然是历史事实。鲁迅认为普希金和菜蒙托夫均受拜伦影响,也表达了鲁迅对“魔罗诗力”的极为推崇。所以鲁迅分别论述了普希金和菜蒙托夫接受“魔罗诗力”的情况。不过说果戈理与两位诗人“异趣”则有些片面。“异趣”与否,不能单以诗歌创作和拜伦影响为准。如普希金既是俄国浪漫主义创作代表人物,也是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其开创俄罗斯文学写“小人物”先河的,也是短篇小说《驿站长》。果戈理固然“以描绘社会人生之黑暗著名”,但正是这种描绘延续了普希金写“小人物”的传统。果戈理一八三一年结识普希金,后者对他影响很大。无论是描述“小人物”的《狂人日记》和《外套》,揭露农奴制度的《死魂灵》,还是讽刺上层官吏的《钦差大臣》,都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奠基性作品。以小说和戏剧名世的果戈理,以另种创作体现了“魔罗诗力”,主要思想与普希金是同气相求的。
“五四”最早文学社团的文学研究会,就受到俄国和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影响,曾积极介绍它们。革命文学时期和左联时期,苏联文学成为左翼文学榜样。不必说“五四”前后的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我们这代出生于共和国初期的人也深受俄苏文学影响。高尔基散文名篇《海燕》曾是我们小学教科书经典,预示革命的海燕像黑色闪电在暴风雨中穿越,这一形象曾铭刻我们幼稚纯洁的心间。“文革”期间俄苏文学也成为我重要精神食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塑造的保尔·柯察金就成为中国青年的青春偶像。而在我,保尔与冬妮亚的爱情很长时间都是美丽伤感的记忆。当时我经由各种途径陆续读了普希金的诗歌与小说,果戈理《死魂灵》,屠格列夫《猎人笔记》,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和《变色龙》,高尔基《我的大学》和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这些都是封面坏损的旧书。后借得“内部读物”,其中就有苏联作家克切托夫的《多雪的冬天》、《角落》和《你到底要干什么》。“文革”期间阅读虽还勤奋,但理解有限。真正理解是上大学和做教师后的事。读俄罗斯文学作品,感觉其实比较压抑。尽管也有屠格列夫的优美,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幽默,但相对西欧文学,俄罗斯文学还是少了些幽默、飘逸与灵动。甚至可以说沉重与悲伤是传统俄罗斯文学基调。但这也是令人起敬的基调,包含了厚重的文化底蕴与历史情怀,强烈的责任感与道德意识,同情弱小的忧伤心态与痛苦思考。十九世纪欧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不仅是重要构成,也是特别具有地域文化色彩的部分。
普希金故居追忆
彼得堡的莫伊卡河畔有座长方形黄色建筑,三层楼。每层都有十来个狭长窗户,上中下三层排列整齐,说明房间不少。它原是一位女公爵私宅,看上去虽不豪华,但显然也是当时富贵人家才能拥有。一八三六年秋天至次年二月诗人去世,普希金和妻子儿女就住在这里。这栋现为普希金故居博物馆(莫伊卡河滨河路十二号)的内部陈设依然保持故居原貌。铺有地毯的诗人办公室,几个书架密密麻麻装满了书。客厅墙上挂有普希金(一八二七年画)和普希金娜的半身画像(一八三二年画)。两位画家分别为普希金夫妇所做的这两幅生前画像,非常传神。当时普希金二十八岁,画像中诗人非常年轻,额头高高,满头卷发,眼睛带着思考,还隐隐透露出几分忧伤。作画时普希金娜则刚刚二十岁,是新婚少妇,更见年轻美丽,那双秀美的眼睛传递的是满足与安宁,还有一份少女式的俏皮。故居中有架金银刻花的古老时钟,可谓特别不同寻常:一动不动的钟摆,指向的是普希金告别人世的那个不幸时刻。
一八三七年二月八日普希金与荷兰公使养子丹特土决斗,伤重不治于二月十日去世。关于决斗原因有各种说法。公开情况是:流氓丹特士垂涎普希金娜的美貌并有调戏行为,普希金愤而为妻子决斗。有说实际是沙俄政府捣鬼,背后怂恿丹特土。普希金的不幸死亡令人扼腕叹息,但只活了三十八岁的诗人和小说家,却给俄罗斯和整个世界留下了伟大的文学遗产和永恒的文学意义。面对莫伊卡河畔静静站立的故居,让人似乎看到了诗人的沉思和忧虑。
一七九九年出生的普希金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天才,用中国古语说就是个“文曲星”。别林斯基认为俄罗斯文学是从普希金开始。高尔基则称普希金是“俄国文学始祖”。受法国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影响,具有平民思想的普希金不仅坚决反对帝国专制,歌颂自由,而且毫无畏惧投身现实反抗。与十二月党人接近的普希金,由于《自由颂》等政治抒情诗在进步贵族青年中广泛流传,弄得亚历山大一世很气愤,认为应该把普希金流放西伯利亚。后由于皇村学校的教师们说情,才于一八二。年放逐南俄地区,过了四年流放生活。鲁迅《魔罗诗力说》对此也有描述:“顾其时俄多内讧,时势方极,而普式庚诗多讽喻,人即借而挤之,将流鲜卑,又数耆宿力为之辩,始获免,谪居南方。”这里所说“数耆宿”是指卡拉姆辛、茹科夫斯基等俄国著名老作家。不过能够接受劝说,说明当时俄皇已经开始顾忌社会舆论了。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刚即位的尼古拉一世为笼络人心将普希金召回,诗人一八二六年回到莫斯科。尼古拉一世问普希金:如果十二月十四日那天你在彼得堡,那你会在什么地方?普希金回答:在枢密院广场。这正是十二月党人起义聚集地(后来改为十二月党人广场)。气急败坏的沙皇再次将诗人放逐。普希金也曾希望新皇对十二月党人采取宽大政策,结果幻想破灭。再次放逐的诗人毫不妥协,写了著名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以支持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同时表示了对新皇帝继续专制主义的抗议。
普希金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还在于他开创了俄国文学两个重要传统:一是以短篇小说《驿站长》为代表,开创了俄罗斯文学写“小人物”的先河。这种开创绝非偶然的创作幸运,而与这位俄国人民诗人的一贯精神追求密切相连。普希金对“小人物”充满同情并为之不平,显示了诗人反抗强权压迫的平民思想和现实主义立场。
二是长篇叙事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塑造了俄国文学第一个“多余人”形象。说的是受到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启蒙的贵族青年奥涅金,既不满意贵族社会而不愿同流合污,但又与底层人民相距很远,而且摆脱不了贵族生活方式形成的软弱无能。因此在专制政府与底层民众之间就成为“多余人”。之后屠格列夫长篇小说《罗亭》与《贵族之家》塑造了新的“多余人”形象,延续和发展了普希金的相关思考。其实“多余人”形象特别有现实意义。因为专制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有理想又软弱往往是种“通病”。“多余人”在普希金时代和屠格列夫时代有,斯大林时代同样也有。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命运就与此相关。
普希金去世近百年,一九三0年四月十四日马雅可夫斯基自杀身亡。前者死时三十八岁,后者死时三十六岁。普希金死于决斗,有专制政府捣鬼的说法,但明确的还是捍卫妻子名誉;马雅可夫斯基自杀虽有失恋因素,主要却是政治原因。间隔近百年,两位诗人的英年早逝都让人痛惜。他们的死亡方式及原因不同,但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历史思考。
马雅可夫斯基原为俄国未来主义代表诗人,后成为无产阶级著名诗人。据说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你吃吃凤梨,嚼嚼松鸡,你的末日到了,资产阶级!”竟成为革命士兵攻打冬宫时的战歌。一九二五年诗人发表了著名长篇叙事诗《列宁》,其中“列宁的故事”描述了列宁从芬兰回国受到群众欢迎的热烈情形,对列宁在斯莫尔尼宫走廊里侧着身体走路,眯着眼睛亲切打量革命士兵的细节描写也非常生动。一九三0年初马雅可夫斯基加入“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可这位充满激情,写过很多轰动性革命诗篇的革命诗人,却被当道的“拉普”同行斥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是“小资产阶级浪漫诗人”。历史真是充满难以预测的扑朔迷离。普希金反抗专制、歌颂自由、为民不平,导致命运多难;马雅可夫斯基歌颂无产阶级革命和苏维埃政权,却又不为这个政权所产生的“拉普”思潮所认可。
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青铜塑像
十九世纪俄国和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创作最见沉重的作家。高尔基曾认为:俄国文学史上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两个最伟大的天才,他们以自己的天才力量震撼了世界,两人都足以与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人物比肩而立。俄罗斯之行没机会拜谒托尔斯泰故居,不过遗憾中也有些许欣慰。在彼得堡小街感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居住的踪迹,在莫斯科看到了一尊陀思妥耶夫斯基青铜塑像。
莫斯科大学门前这尊陀氏塑像是个坐像。雕塑家是个高手和智者,不仅雕塑工艺精细,更为重要的是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经历与创作追求的灵魂所在:这位饱经风霜、历尽苦难而作品也充满悲情的文学巨匠,披着件破旧大衣,面孔忧虑,似乎正在思考着这个世界的丑恶原因及其导致的人性悲剧。西方荒诞派小说开创者卡夫卡非常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日记与书信中多次提及,也是因为陀氏的苦难意识与悲剧情怀让他产生强烈共鸣。
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学读的是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毕业后获得准尉军衔。由于在平民医院当医生,也是平民出身的父亲后来获有贵族称号,陀氏也就能子承父号。倘若顺从政府,陀氏一生可以顺风顺水。但热爱文学又富有良知,就使他磨难重重,经历过死神威胁也服过苦役。因为参加空想社会主义者彼特拉舍夫斯基领导的小组活动,陀氏于一八四九年四月被捕,同年四月被判处死刑。罪名是在小组会上宣读了“文人别林斯基的一封犯罪的信”(即别林斯基《给果戈理的一封信》),而这封信“充满了反对最高当局与正教教会的狂妄言论”。这种文字狱当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是命不该绝,恰遇沙皇大赦。陀氏被改判流放,在监狱服了四年苦役,服完苦役当了五年边防军。之后陀氏重新获得军衔和贵族称号,才回到彼得堡居住。后来陀氏将这段狱中苦役经历写成了《死屋手记》。精神与身体的折磨也让陀氏受到巨大心灵伤痛,他皈依基督教,思想观念也有改变,对俄国的文化土壤、社会状况和人民革命等问题,有了从宗教理想出发的看法。但所有这些都没有改变陀氏的社会良知。反倒促使作家对俄国专制社会的黑暗与底层民众的苦难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从普希金到果戈理,俄国文学的写“小人物”得以延续。而一八四六年出版的《穷人》既是陀氏成名作,也标志着这种优良文学传统的发扬光大。经历了死神威胁与苦役折磨后,关注“小人物”依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重心。一八六一年发表的《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就是又一杰作。画龙点睛的小说题目,也使“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成为“小人物”的代名词,被评论家们广泛使用。恰恰这一年俄国宣布废除农奴制度。怀抱人道主义的陀氏与当时很多俄国作家一样,以为这是新时代开始。但现实打破了文人的良好憧憬。抛弃幻想的陀氏于一八六六年推出《罪与罚》,这部伟大的社会哲理小说透视了“小人物”的生存绝境及其原因。
《罪与罚》是令人灵魂战栗的作品:因贫穷而辍学的法律系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于绝望中杀死放高利贷的伊万婼芙娜,惶恐中又失手杀死她妹妹,尽管伊万蜡芙娜是个刁钻吝啬的老太婆,杀死其妹也是失手,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杀人行为显然还是罪不可赦。
但问题在于拉斯科利尼科夫为何走上这条不归路?小说提供了两个激发点:一是他辍学后靠教书和其他收入维持生计的来源都一时断绝。还将父亲遗留的旧手表当给了伊万蜡芙娜,已觉走投无路;二是母亲来信让他更加痛苦。母亲也略知儿子困境,但又无奈。为此每年仅有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的母亲还不得不告诉儿子“即使前不久寄给你的十五卢布,也是以养老金作抵押借的”。难过的母亲希望儿子挺过难关,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而母亲和妹妹的希望也寄托他身上。本已无奈,加上如此重任,绝望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选择了铤而走险。
不抗争无法生存,抗争又如此绝望,《罪与罚》写作笔记记载了作者对这种矛盾的激烈思考。人文主义作家当然不赞同杀人越货,选择的是“宁做牺牲者,不做刽子手”。但让人走投无路的社会则必须揭露与控诉。小说有个场景,即绝望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人生中头一回进入一家小酒店时,遇上一个因落魄而酗酒的小官员,后者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有番感慨:“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您还能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在赤贫的情况下,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丛人类社会里清扫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这番论说实际是作者借人物之口表达自我看法,是对“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生存状况的一种总结。大学生杀人抢劫理应受到惩罚,落魄小官员的酗酒也不可原谅(这也毁了其家庭,其女儿已沦为妓女),但不给穷人以出路,并且让赤贫者受到更大凌辱,则肯定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而这恰恰已成为俄国专制社会一种特征。
这就是作家面对“小人物”的灵魂拷问,对被欺凌与被侮辱者命运的思考,对俄国专制社会黑暗的揭露和控诉。这当然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笔为利器的现实主义批判!
笔直的涅瓦大街是圣彼得堡主街,这条主街被一些河渠横穿,与其相连的小街道都是些小石头路,两岸房屋低矮,这是彼得堡的贫民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曾居住在这里的院落中。正是因为作家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我们才看到《罪与罚》对这种肮脏拥挤的贫民区状况有那么细致的描述,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就身居其间。这位辍学大学生常去的地方是干草广场,因为拥挤在干草广场上那些又脏又臭的房子、院落和小酒馆的人们也是衣衫褴褛,从而没人会注意他的破衣服。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彼得堡市中心区域装有煤气路灯,其余地方是煤油路灯。或许唯有夜色与昏黄煤油路灯能遮掩穷人的破衣烂衫,但却无法遮掩贫困依然。
陀氏“小人物”书写使我想到托尔斯泰笔下的贵族社会。一八二一年出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一八二八年出生的托尔斯泰实际是同代人,只是前者六十岁去世。后者活到八十二岁。这位在文坛活跃了半个世纪的长寿作家,描述的上流社会与陀氏的下层社会恰恰形成鲜明比照。斯科利尼科夫的母亲每年仅有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表嫂培脱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卢布进账,而渥伦斯基每年四万卢布还不够花,单买马就花费不菲。陀氏的底层由苦力、手艺人、小商贩、乡下人、水手、妓女、流浪汉组成,面对的是贫穷、肮脏、拥挤和嘈杂;安娜所处上流社会则非富即贵,围绕的是权力、金钱与高雅。正如小说告诉我们,安娜交往的彼得堡上流社会有三类:一是丈夫卡列宁的政府官吏集团:二是被称为“彼得堡社会良心”的文化集团,由一批年老色衰、慈善虔诚的妇人和聪明博学又抱负不凡的男人所组成:第三个集团是社交界,跳舞、宴会和华丽服饰是其标志。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过上流社会,托尔斯泰也写过底层苦难。无论呈现的是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还是荣华富贵的皇亲贵族,两位作家笔锋都指向了社会问题,有很多深入思考。后来革命文学批评他们反抗社会不彻底,宗教救赎与道德救赎也麻痹了人民。这就要做历史分析。十九世纪俄国社会错综复杂,传统贵族意识与新生资产阶级思想有碰撞也有结合,而民众气愤专制又不无奴性。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都完成了自己使命,不能要求他们开出“救世良药”。作家让读者记住了历史,留下真切的社会写照,就已属了不起。相比迎合权力的歌功颂德,充满假话空话的文学,就更是天壤之别。
当年安娜从彼得堡来莫斯科是坐火车,与渥伦斯基首次见面也是车上(后者来接与安娜同车的母亲),坠入情网后两人来往两地也是靠火车,安娜最后自杀也是卧轨。如今彼得堡与莫斯科之间的直达火车,旧旧的模样,与中国普通绿皮车很相似,远没现在中国高铁子弹头流线型火车那么美观舒服,行走的也似乎是陈年老路,不知还是不是安娜时代的铁轨?
俄苏作家与诺贝尔文学奖
一九0一年开始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不知为何错过一九一0年去世的托尔斯泰。鲁迅所说“美伟”的俄国文学中,托尔斯泰当然是鼎足人物。不过后来半个多世纪,俄苏作家有四人获得这个伟大奖项。除肖洛霍夫另当别论,其他三人获奖情况都具有令人唏嘘的悲剧色彩。
蒲宁为一九三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蒲宁以中短篇小说成就为大,其小说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现实主义传统,叙事则有浓郁散文色彩;蒲宁也是著名诗人,诗集《落叶》曾获普希金奖。瑞典文学院给他的获奖评语是“由于他的严谨的艺术技巧在散文写作中继承了俄罗斯文学古典传统”。但获奖时的蒲宁早已是个逃离祖国的流亡作家。因对十月革命持敌对立场,蒲宁一九二。年流亡法国,此后就一直侨居法国。正如蒲宁获奖演说中所说,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第一次颁发给一个流亡作家。也是这个原因,尽管俄国早已变成苏联,瑞典文学院仍将蒲宁视为俄国作家。对于这位曾当选俄国科学院院士的作家的文学成就及其获奖殊荣,苏联当然也根本不认可。蒲宁固然反对十月革命,但绝不意味着就站在皇权贵族立场。他的作品不仅关注俄国普通农民的苦难,也揭示和批判过资产阶级文明中的不良。历史就是这样扑朔迷离。以是否赞同无产阶级革命为尺度来衡量作家,本身就有顺者昌逆者亡的问题。
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九五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文学院获奖评语是:“由于他在当代抒情诗以及伟大的俄罗斯叙事文学传统领域,都取得了重大成就。”流亡的蒲宁虽有离开祖国的故乡悲伤,但相对帕斯捷尔纳克获奖后的屈辱,就算很幸运了。该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公布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结果,得到通知的帕氏即于同月二十七日给瑞典文学院发去电报,表示了“无限的谢意、感动、骄傲、惊诧和惭愧”。这是正常反应。但时隔两天,帕氏又给瑞典文学院追发一份电报,声称:“由于考虑到这个奖对于我所处的社会造成的意义,它是我所不应该得到的。请不要为我的自愿拒绝而感到任何不快。”追发这样一份拒绝奖项的电报,当然反常。实际上字里行间也包含了很多难以言明的无奈与屈辱。史料告诉我们帕氏追发电报,完全由于当局逼迫。得知帕斯捷尔纳克获奖后,苏联国内引起轩然大波。文艺界极左人士更是将获奖诗人骂得一无是处。一九六0年诗人在忧虑中死去。萨特是一九六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位存在主义哲学家也拒绝了这份奖项。为此有各种说法。但萨特拒绝是完全自愿。
肖洛霍夫是一九六五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肖洛霍夫一九二四年加入“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一九三四年当选苏联作家协会理事后,长期担任苏联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一九六一年以后更是成为苏共历届中央委员。可谓顺风顺水。其获奖主要归于鸿篇巨著《静静的顿河》。瑞典文学院的获奖评语是:“由于他那部关于顿河流域农村的史诗般的杰作。以艺术的力量与正直的热忱,再现了俄罗斯民族一段具有历史意义的生活画卷。”尽管《静静的顿河》也显示了作家并不完全跟随苏联意识形态的独立思考,但并没影响肖洛霍夫。肖洛霍夫获奖后,相较帕斯捷尔纳克的命运可谓天壤之别。不仅苏联政府给予极高评价,媒体也大肆赞扬。
索尔仁尼琴是一九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文学院的获奖评语是:“由于他的作品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非凡传统,因而具有强大的道德力量。”颁奖辞中则有具体些的解释:“索尔仁尼琴继承了深厚的俄罗斯传统,在前辈大师们的作品中,他学到了那种由俄罗斯的苦难而酿出的深层的力量与爱,对大自然的描绘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俄苏四位获奖作家中。索尔仁尼琴的经历具有最跌宕起伏的传奇性。当过炮兵连长的索尔仁尼琴在卫国战争中两次立功,并晋升为大尉。索氏因言获罪后遭遇了坐牢与流放,但长期进行“地下写作”。由于时时面临获罪危险,手稿四处藏移。苏共“二十大”后被“恢复名誉”,描写劳改营生活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也在赫鲁晓夫时代大量发行。但还是好景不长。索氏获奖后被驱逐出境。索氏晚年回到祖国,普京以总统名义授予他“俄罗斯永久公民”称号。
索尔仁尼琴获奖主要得于长篇纪实小说《古拉格群岛》。“古拉格”指苏联国家安全部一个机构“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是其俄文字头的缩写;所谓“群岛”是种比喻,指一个个劳动改造营就像海中岛屿,带有与世隔绝的孤立封闭之意。这部作品不仅描述了其因言获罪的苦难历程和创作艰难,还在于作者对历史进行了深刻反思,确如获奖评语所说“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非凡传统”。反思历史、解剖现实、分析社会、批判专制,正是俄罗斯文学一贯传统。《古拉格群岛》第四章《怎么会忍受?》就比较了斯大林时代与沙皇时代对政治反对派的处理。作者指出:“按立宪民主党人(更不必说社会主义者)的通常解释,整个俄国历史就是一部暴政交替的历史,从最早的鞑靼人暴政、莫斯科大公的暴政、其后五百年的东方型的本国专制和根深蒂固的奴隶制度,以后的伊凡雷帝、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都是如此。”俄国暴政交替固然,推翻这种暴政的革命时代又如何呢?作者由此作了比较: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只是被流放而没有枪毙,而“要是在今天,按照我国司法中刑法相关条例,参加武装暴动论处,不被枪毙也要判个十年徒刑”。作者还专门说到普希金,即普希金对抗尼古拉一世后,只是“被流放到家里了”。举的另一例子是:一八八七年春天列宁的哥哥亚历山大因谋刺沙皇被处死,但列宁并没受到株连,就在同年秋天考进了喀山皇家大学,而且读的是法律系。也就是说尽管俄国暴政交替,但十九世纪末期的沙皇已开始害怕社会舆论。
无论蒲宁的流亡,帕斯捷尔纳克的屈辱,肖洛霍夫的荣耀,还是索尔仁尼琴的苦尽甘来,都反映了作家命运与国家状况的关系。很长时间中国文学与苏联文学的关系既密切又奇特。我们曾长期照搬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由于“老大哥”的强势,东欧社会主义各国同样照搬,但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和苏联决裂后。南斯拉夫文艺界也开始反抗苏联模式。一九五二年南斯拉夫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公式化与教条主义进行了批判。斯大林逝世和爱伦堡小说《解冻》的发表,也导致苏联出现“解冻”思潮。一九五四年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就修改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长达二十年的定义。耐人寻味的是即使“老大哥”变化了,后来中苏关系破裂了,我们对苏联文学模式还是照搬,导致种种僵化虚假。假如后来依然照搬,中国文学就真个呜呼哀哉,既不会有新时期文学,也不会有那么多作品走向世界,当然也不会有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