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树上的蓝月亮
2016-11-30朗顿·罗布次仁
朗顿·罗布次仁一九七一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芳草》发表翻译作品长篇小说《绿松石》、中篇小说《冬虫夏草》。现供职于西藏作家协会。
旦增猛地起身,双手重重地揍了几下屁股,屁股上冒出一团白烟四处逃散,他小声嘀咕着气冲冲走了。
尼玛嘴上衔着长长青草秆,泄气地靠到身后树上,回想起儿子旦增最后的几句混账话,又气得蹦起来,哼哼叫着把草秆狠狠地甩掉。脸上辣辣的,儿子旦增那几下像是打在他的脸上,他气愤难掩地吼着骂了几句。
儿子旦增没有停下,回头偷瞄一眼,看到一团正要冲过来的火球,吓得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瞅着儿子旦增狼狈逃走的样儿,尼玛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县城到村上的大土路快修通了,许诺给儿子旦增买摩托车的日子就快到了。这阵子,儿子旦增软磨硬泡地追着要他买摩托车。
尼玛一听到摩托车就会生出一肚子的气来。
占堆家的女儿拉姆要出嫁,婚礼在过年时举办。尼玛东抠西凑攒下五千块钱,还差几千块随礼的钱。尼玛一没事,拿出那五千块钱,舌头舔着指头,很笨拙地一张张扯出来,细细地数。数到一半,挠起头皮,钱数似乎是个难解的谜,成心让他猜不着。又从头数,数了几遍,还是原来的数目,也没有生出钱来。他虚叹着失望地摇头,掰开骨节粗大的指头,算出差的数目。皱起眉头呆望着发愁。
尼玛女儿出嫁那年占堆随过一份大礼。结婚随礼是风俗,收了礼还礼便是,本不必烦心。可当年占堆的几个孩子还是抓土捏泥的年纪,距婚配差着时候。尼玛早有还礼的意愿,也没逮着个时机,这一等,过了好些个年头。人情欠久了,他心里别扭起来,本是无意的事倒像是成心的,出门照了面也觉得尴尬,老远看见占堆想要躲,总觉得自己比占堆矮那么一截子。这窝心的理亏憋在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他时时巴望着早些还掉那份人情,好捡回自己的体面。
几个月前,村前头的山顶,来了两辆大车,一辆车子脑袋上带着铁爪子,哇哇叫着,挖出土,装进另一辆拖车厢的车子里,把土运走,没费多大工夫,挖出一段路来,都快到村上了。
山那边村子的路已经修通。有人说,那边村子宽裕的家庭,都买了摩托车。
尼玛在县城见过摩托车,钥匙一开,会说句藏语,“扎西德勒”。他不清楚那是怎么弄出来的,就是觉得很新鲜。县城的年轻人似乎人人都有摩托车,嗡嗡嗡地弄出很大响声,嚣张地来回飞奔,马路都像被压扁了。
第一次见摩托车时,尼玛还特意溜到马路边,愣愣地移动脑袋目送每辆驶过的摩托车。他眼睛闪出羡慕的亮光,痴痴地幻想,儿子旦增骑上摩托车风光无限的模样。可那美丽的幻想。被眼前浮现出的通向村子的那条破烂不堪山路的景象所打破,他摇头叹气。美梦只美好一小会儿就戛然而止,刚刚生出的兴致立刻化成了泡影荡然无存。他没有了看下去的兴致,弓着腰背起手,像是厌烦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再不愿多看一眼县城小伙子不可一世的模样,耷拉着脑袋躲开。
不知道,该恨那条没有指望的路,还是该恨那只有两个轮子都能飞奔起来的摩托车,在尼玛眼里,拥有一辆摩托车实在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自从修路的出现在山顶。尼玛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对摩托车又有了兴致。可眼下连随礼的钱都没有凑够,哪里来的钱买摩托车?他有些犯愁,好在买摩托车并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儿,因此,他没有显得心急火燎,觉得可以先放放,等手头宽裕了些再说也不迟。
山那边的村子又传来消息说,姑娘挑小伙子先看有没有摩托车,没有摩托车的,对象都难找。尼玛本想,买摩托车仅仅是显神气图便捷的平常事儿,这倒好,竟关乎到了终身大事,变成了非有不可的物件。这一下,摩托车不买是不成了,他心里实在不知怎么办好。
儿子旦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尼玛正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试着说了两个,他都不太中意。他自己要挑肥拣瘦,别人也能精挑细选。要找个好儿媳,非得有辆摩托车不可。现在凑够随礼的钱,他都觉得有些难度,哪里还有办法弄到买摩托车的钱?
他思来想去,掂量了轻重缓急,觉得随礼还是头等大事,买摩托车的事儿再急也要放一放,只能等到明年。明年开春,挖虫草能弄些钱。那点钱,根本不够买摩托车。山上的虫草本来就很少,品相也不好,往年卖不了几个钱,加上这两年跌价,卖的钱更少了。不过,再少也还是一笔收入,能凑个数。路一通。家里的核桃、葡萄、花椒、苹果运到县城卖也能凑些钱,再想想别的办法,还是能想出法子来。今年,再不济,只能一门心思想法凑够随礼的钱。他这么打算着,可心里拧着一股劲,怎么都觉得不情愿不甘心。
路离村子越来越近,尼玛心里越发着急。修路的大车子哇哇哇地轰鸣一整天,村里找不着一块清净的去处,铁爪子触到地面发出吱吱吱揪心的响声,像是在心头的某个地方挖凿。
最近,他每天一大早起床,赶着几头牛,翻到村后头的山上去放牧。山那头,听不到车子的轰鸣声,他的心能稍稍平静下来。各种熟悉的鸟叫声,远处的流水声,树林深处异样的似从远古发出的响声,就能钻入耳朵里,让他忘了一切烦心的事,心情会变得异样的愉快。
太阳落山,忙碌了一整天的铁爪子歇息了,尼玛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几头牛的身后往村里赶。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还在继续,他小声地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回来。
一头牛跑出道,他弯下身子随意地拾起几块小石子,朝那头牛身旁吆喝着扔去,牛很知趣地小跑着拢到队伍里。他满心欢喜看着这些牛,他太心疼这些牛了,平日里别说不忍心打它们,就是自己生气对它们爆几旬粗口,他都会后悔半天。
山谷里很静,他的吆喝声在深谷里荡一小会儿,又远远地消失在了树林间。山谷顶上还有夕阳的余晖,山谷里各种花开得正艳,山谷两面零星散落着几间农舍,时不时有村民吆喝着传话。见他放牧回来,顺口跟他打招呼,他也扯开嗓门应和几声,心情愉快。
到家时,天已经黑尽。月亮还没有出来,繁星照得夜空通亮,但地面还是很暗,几个村民打着手电,赶去村中央的佛堂念经。他的家人跟着去了,要到很晚才能回来。他没有去佛堂念经。他清楚,晚上回来的路上,闲不住嘴的村民又会叽叽喳喳,把修路、买摩托车的那点事扯个没完没了。害得他又要思前想后干着急好一阵子。
往常,有这么个闲的夜晚,他会到村上唯一一家小卖部,和几个好酒的村民玩着骰子,喝个痛快。上个月,村里来了位喇嘛给村民讲经。经讲完,喇嘛又跟村民闲聊起喝酒的坏处,说是外面出了很多假酒喝死不少人,劝村民戒了酒瘾。虔诚所至。村民在喇嘛跟前一个个发下重誓,戒了酒。尼玛跟着发了誓,也把酒给戒了。平常。要是不去喝酒,他能倒头呼呼大睡,最近一躺下,满脑子都是凑钱和买摩托车的事,搅得他无法入睡。他不想躺下来胡思乱想折磨自己,走到院里,坐下来,背靠着葡萄树,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念起经。
当地,葡萄树苗都依着大树种植,葡萄树枝缠着大树生长,大树有多高,葡萄树就有多高。远远看去,像是一棵参天的大树,走近了,看见上面挂满葡萄,也分不清是普通的树,还是葡萄树。
尼玛背靠着院里的一棵参天大树,树上挂满青色葡萄,一阵夜风吹来,大树醒来般沙沙沙地发出热烈的声响。他静静地想着心事。对此似乎全然不知,两片嘴唇上下轻轻磕着,念经声无法听清,佛珠在拇指和食指间一粒一粒慢慢拨动,每一粒翻过指头似乎都要经历一场艰难的轮回。
院墙头缓缓升起一轮明月。月光像一把白色刷子从院墙那一头一层层刷过来,很快照到他的身上。他的身体亮起来,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变得清晰可辨。他望着月亮,月光暖暖的,像是直直照进他的心里,他的身上似乎也有了一丝的暖意。他眼神中像是多了许多的期许,死死盯着月亮。月亮很大很圆,看久了,天空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月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要装满眼睛。月光也亮起来,月亮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了。他再定睛一看,在葡萄树梢上,伸手可触的地方,出现一轮蓝蓝的月亮,闪闪发亮。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月亮,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琢磨那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自己看花眼的工夫,月亮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不过,一刹那,他感到了特别的温暖。他又一次死死盯着月亮,期盼着再次重现刚刚那美好的一幕。可是,像以往所有的夜晚一样,月亮又高高挂在遥远的天空,冷冷地照在死一般沉静的大地上。
一个多月前,他要是坐到葡萄树下看月亮,也不至于有这些天的苦恼,至少会少一些。要是喇嘛提前几天来,他戒了酒,说不准也会来葡萄树下看月亮。那事情也不会这样棘手。
这些天的苦恼,还是要怪那个愣头巴桑。
一天夜里,尼玛刚刚躺下,巴桑喝高了跑到家里,进门没说上几句话,吹嘘起他玩骰子技术有多么的高超,掰着指头数着跟他玩过骰子的人的名字。数说起一个个被他巧妙地打败的过程,还模仿他们败后的惨样,翻来覆去说个没完。
尼玛绷起脸斜眼不屑理会的神情,听着。也不去回应。巴桑说得热烈又得不到响应,气急败坏地挽起袖子,拍着桌子,摆出一副不说爽了不罢休的架势。
尼玛料定赶他不走,不耐烦地撩起被褥蒙住了头。
巴桑一把掀开被子,拽住尼玛,脸凑近了,酒气喷着尼玛的脸嚷嚷说:“走,走,玩两把。”
“放手。”尼玛说着抓住被子往上扯,巴桑死死抓着被子不让他盖,更加张狂地要尼玛服输,尼玛一把推着巴桑说:“走!”他穿上衣服,嘴里唠叨着不服气的话,走出了门。
他老婆急忙追出来喊:“干嘛?没看巴桑醉了。”尼玛头也不回冷冷扔下一句说:“闭嘴,男人的事少管。”巴桑一脸坏笑,晃悠着身子竖起拇指。尼玛一把抓起巴桑的一条胳膊,按在自己手臂下,像是搀着,又像是押解,拽走。巴桑步调凌乱,踉跄着回头挥着手说:“一会儿就回。”
尼玛这一去,直到天微微亮,才回到家里。这一夜不知喝了多少酒,他踢开门东倒西歪地进来,一进门双手撑着墙,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嗷嗷地乱叫着。他努力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又卖力地挪动步子,走到儿子旦增的床边胡乱推搡着喂喂地叫着,吵醒了熟睡中的儿子。
儿子刚醒来,还没有缓过神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满身酒气的尼玛。尼玛费好大的劲才捋顺舌头说:“路通了,买摩托车,挑……挑最好的。”
“钱呢?”
尼玛一副什么事都不在话下的神情。使劲拍着胸脯说:“有我,你放心。”儿子知道这是尼玛酒醉的胡话,也就不忍心理会,赶忙起来,把尼玛扶到另外一张床边,服侍他躺下。尼玛几次推开儿子,嘴里喋喋不休的都是豪言壮语。
尼玛并不后悔酒醉发狂,对儿子许下没有把握的承诺。大话放出去了,作为父亲,作为男人,总不能反悔。外人察觉不出尼玛背负的心事儿,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
夜里,老婆默默躺着不忍睡着,闭上眼,细细感受着尼玛每一次的翻来覆去与轻声细叹,体会到自己男人的苦恼,让她感到阵阵的心疼。但她又无力分忧,好几次想劝劝,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她大气不出地躺下不敢去动弹,不想给苦恼的人添新的苦恼,默默祈求佛祖保佑尼玛,让他少些苦恼,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在祈祷中等待着尼玛入睡,直到尼玛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她才放下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已经深了,去念经的人还没有回来。远处野狗狂吠了几声,尼玛侧耳细细地听着,听不到别的动静,他又低下头,默念起经文。
占堆的女儿拉姆如果不是在今年出嫁。尼玛倒不愁买不起摩托车。按当地习俗头一年过年订下亲,第二年新年举办婚礼,除非村里有人过世,婚礼才会推迟。这一年,村里倒是太平。有阵子,说扎西老头快不行了,后来也没有消息了。看来没有什么大碍。
这个扎西老头,是个倔脾气的人,在病床上躺了好些个年头。家人多次劝他,上县里的医院看看,可他说什么都不肯去。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死不了,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
刚得病那会儿,还能看见他拄根木棒在村里走动。没多久,说是已经下不了床。村里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占堆跟扎西老头沾亲,他多次劝扎西老头上县城看病,有次还凑了些钱送去。扎西老头说什么都不收,还说,不是钱的事,怕的是在那条破路上折腾死。大伙心里都明白。骑马去县城倒是不至于折腾死,只是老头心疼钱。怕看病把家里那点儿钱全糟蹋光,拖累家人。
“呸呸呸!”尼玛轻声往地上吐着唾沫,又默念了几遍六字真言,心里暗自责备自己这个时候想起这么个可怜的老人,似乎是在盼着人家不得好。他又在心底里祈祷,扎西老人的病快些好起来。过些时候,到县城的路通了,乡里的车子就能开到村里,扎西老人躺在车里,上县里医院看看,或许能治好,但愿他能撑到那一天。
一阵夜风呼地吹过。冷冷地打在尼玛的脸上,他缩缩身子,双手搓搓手臂,透过单薄的衬衣,发现手臂冰凉,他站起来,走到院墙头,朝村中央望去。
惨淡的月光下。几间孤零零的农舍,像被冻住般没有生气。几只野狗拖着黑影无声地在小跑着相互追逐,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狗吠,整个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尼玛再没有等他们回来,他走进屋里,打着哈欠简单整理了床铺,睡下。
这一夜,尼玛睡得很死,不知睡了多久,觉得有人使劲推搡他,他才醒来,一睁眼看见愣头巴桑,喘着粗气,一脸焦急地说:“喂,起来,扎西老头死了。”说完,念着六字真言,在尼玛眼前着急地走来走去。尼玛摸着散乱的头发,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什么?”巴桑说:“快起来,扎西老头死了。”尼玛来不及想什么赶紧起身,跟着巴桑出了门。
扎西老头家聚了好些人。人们轻声念着六字真言都在各自忙碌。见尼玛进来,谁都不敢大声说话,黑着脸压低嗓门小声打了招呼,又忙开了。屋里很暗,唯一清晰可辨的只有扎西老头的老伴低沉的抽泣声,她身边围坐着一些人,正小声说着什么帮着安抚。尼玛径直走到她身边,有人立即让座给他。他坐下来,一见他,扎西老头的老伴心里的悲痛又一次被勾起,她委屈地抹着眼泪说:“太阳落山前还好好的,还问路修到哪儿了?月亮刚出来,说是心口疼,再没有说出一句话……”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尼玛赶紧握住她的手,很心痛地安抚了几句,过后,他竟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几盏酥油灯微弱的火苗,在漂浮不定地摇动,地上,直愣愣躺着被哈达裹住的扎西老头。看到这一幕似乎证实扎西老头真的死了,而尼玛眼前浮现出扎西老头活生生的样子和以往与他一起经历的种种,一下子。话卡住喉咙,鼻子酸酸的,泪水不听话地在眼眶里打着转。很快地流下来,尼玛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喂,醒醒。”老婆说:“哭什么?”尼玛猛醒过来,心里特别的难受。老婆又问:“做噩梦啦?”尼玛没有回答,眼前还是扎西老头直愣愣躺着的样子。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眼角有些清凉,手背抹了一把,发现是眼泪,他抹着泪水,心里倒是庆幸这只是一场梦。
“什么梦?都哭出声来。”老婆问。
“嗨。梦到扎西老头过世。”
“梦见人死是好事,别想了,睡吧。”
“啥时间回的?”
“刚回。说好要早些散。好些村民明儿一早要上县城买摩托车。后来,天下雨,改了主意,弄到很晚才散。”
“好性急呀……”尼玛小声说着,稍稍坐起来,头靠着墙,细细一听,哗哗的雨声异常的急切,似乎每个雨滴都在争抢着先落地。
天气就这么个奇怪,每到夏季,白天还是大晴天,到了夜里,雨就会没头没脑地下起来。到了凌晨,雨又毫无征兆地停下来。夜里一下雨,也辨不清个时候,他躺下来着急,起来又担心太早了,正不知所措时,忽而听到门口急促的敲门声叫喊声。他赶忙起来,心里猜测出了什么急事?
开门一看,占堆和两个村民竖直了站在屋檐下避雨,见他开门,三个人挤进门框下躲雨。占堆扯了扯尼玛的袖子有些为难地说,扎西老头快不行了,正准备送到县城,人手不够要他帮忙。
尼玛看看天,雨下得正急,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心里寻思着这么大的雨,咋把人送到县城?占堆像是猜出他的疑惑说:“跟修路的说过了,他们的车子帮着送,你帮着把人抬上车子去。”
来到扎西老头家,老头躺在一张木板上,身下垫着垫子,身上盖着一床有些旧的棉被。他双眼紧闭,脸上时不时露出强忍剧痛的痛苦表情。根本无力做出自己的主张,只能听任他人摆布。
占堆从墙角捡起厚实的折叠成一摞的塑料布,夹在腋下,语速急促地向扎西老头的家人交代了一番后,走到木板一角弯下腰。尼玛和两个同来的心领神会,各自走到木板的一角,把木板抬起来,扛到肩上,迈着碎步调整方向对准了门出去。走到门口,等在门口的四个人,高高举着一块大塑料布,当抬着的木板移到塑料布底下的正中时,举塑料布的人将塑料布严实遮住抬着的木板,出了院门。
扎西老头的老婆用头巾一把抓地抹着眼泪鼻涕,踉踉跄跄地追到门口。几个女人小跑着跟出来,劝说着将她拦在门口,她立在门口,眼神绝望。雨滴夹着风,无声地吹来,在她头上旋过,几根花白的头发随风颤颤巍巍地摇动,摇动,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她还立在门口,望着远方。
扎西老头被放置在车厢的一角,车厢上覆盖着一层塑料布,雨水打在上面,发出沉闷且急促声响。车子在痛苦地呻吟,躲在塑料布下的几个人,靠着车厢,身子随车子摇摇晃晃,体内所有的内脏似乎搅乱了位置。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哪怕车子狠狠地颠几下,身子弹起来,重重地摔下,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难受的表情,还像刚坐上车一样,一手摁住放扎西老头的木板。一手撑着车厢。
塑料布只盖住了车厢一角,尼玛坐在最外侧,背部大部分露在外面。车子卷起风,车厢上的塑料布变成波浪,一起一伏,将所有的雨水泼在尼玛的背上,尼玛的背部湿透了,衣服像是粘在了身子上,风贴着衣服吹过,冰凉的皮肤隔着衣服似乎都能看清。尼玛专注地盯着扎西老头,只要稍稍往里挪挪,还是可以避开雨水的肆虐,但他太专注了,连往里挪一挪的想法都没有,焦虑的眼神久久停在扎西老头的脸上。扎西老头每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尼玛的眼睛,哪怕一条皱纹稍稍变深,尼玛心里都会惊起一场波澜,似乎一场无法阻挡的灾难降临到了头上。
到达村前头山顶,雨瞬间停了,拆开塑料布,一轮白色的太阳正高挂在东边更远处的山顶,空气中弥漫着树林、野草、泥土的气息,山顶上的经幡在猎猎飘动。
村民每次走到这儿,都会停下来,颂一段经文,抛撒风马旗,祭拜山神。这次,出行突然,都没有来得及带风马旗。但车子还是停下来,他们走到经幡前,呼喊着,颂了经文。
尼玛双手合十,闭着眼默默地祈祷。这只是个简单的仪式,其他人很快上了车,尼玛似乎全身心沉浸在他的祈祷中,车上的人催促了几次,他也没有理会,看着他虔诚矗立祈祷的背影,他们也就不好再去 催。
过了许久,尼玛睁开眼,看见一条宽阔的路正从脚下一直蜿蜒到山脚,山腰的村子上,有几个人骑着摩托车,正向分辨不清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