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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只羊

2016-11-30青梅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黑山羊菱角羊儿

青梅原名刘清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五部。在《中国作家》《文艺报》《山花》《广州文艺》《阳光》《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

李大年在他那只母羊生了两只小羊后的第三天,来找我父亲坐了一会。

父亲说:“看,生了小羊多好,你这个羊倌是添了人口哩。看你身子弱,你应该在医院里多住几天。”

李大年满是忧伤地看了父亲一眼说:“叔,我怕,再不回来,会再也看不到我的羊了。”

父亲还没有答话,坐一旁的母亲不由得一阵心酸。这些年李大年着实太孤单了,除了陪伴他的那七只羊。他几乎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母亲这时就有些愧疚,她想起来曾经甩给他的那一记耳光。

母亲湿着眼眶,起身从里屋的衣柜里翻出了一件父亲的黑色旧羊毛衣,这是她自己用纺车纺的。她把毛衣递给李大年说:“这天越来越冷了,穿着它吧,也好御些寒。”

李大年并没有推托,他把毛衣接过来放在脸颊上贴了贴。然后很仔细地穿在了身上,并抻了抻衣角。这一夜李大年并不说离开,他坐在那里,久久地不语,再后来,他开始对自己呢喃了起来,他是呢喃着离开的。李大年离开后,风把屋门拍得贼响。让人恐惧的山风盘旋在山里,久久不去。

李大年就是在这天夜里殁的,他的身上还穿着母亲送与他的黑色羊毛衣,他拱起身子用双手抱头跪伏在地上,他把身子缩呀缩呀,缩成羊羔儿初生时的模样。他的那七只大羊连同两只小羊自觉站开把他环绕在中间,它们是一色的白,衬托着他一点的黑,像极了太极八卦中的那条阳鱼。而他不是鱼,他只是一只羊而已。

我原是记得这个李大年的。

李大年是羊倌李老爹的儿子。李老爹那时有五十多岁,整张脸上沟壑丛生,常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褂子,腰里系着一根暗红色的带子,裤子永远是解放绿,鞋子永远是黄帆布,脖子上经年挂着他的旱烟袋,烟袋锅子上垂着一只挖得完好的菱角。

李老爹的菱角挖得完整,拿在手里,不细细地把玩,很难发现在那两只牛角尖那儿分别有一个米粒一样大小的针眼,菱角的肉就是从这针眼里被一点一点仔细挖出去的。

李老爹的菱角,我常常想拿来玩一玩,或者如果自己也有一只这样的菱角就好了。

有一次我就在李大年家门口的台阶上,捡到了挂在李老爹烟袋锅子上的那只菱角,菱角乌黑油亮,有了些经年的味道。

我把捡到的菱角送还给李老爹时,李老爹正蹲在羊圈前闷头抽烟锅儿,他看到我手里的菱角先是一愣,接着瞪了一眼跪在那里学着剪羊毛的李大年,李大年的脸蛋儿一霎儿白一霎红的乱了颜色,看到李老爹看他,他手里的羊毛剪不由得一哆嗦,那只乖巧的羊儿“咩”的一声,从他的手下逃了出去,一下子窜进羊群里,再不肯就范。李大年慌忙里起身去捉,他的眼光只急急地朝着我瞟了一下,我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这菱角敢情不是李老爹丢的,是李大年故意放在那儿给我的。

我的心里有一阵儿暖暖的美,我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的双脚,脚丫子在那双蓝碎花花布鞋里动来动去地没了主意。

李老爹并没有生气,倒是没过几天,我还真得了一件宝贝,是一只新挖好的菱角。我接过李老爹递来的菱角,看到他烟锅袋上已经吊了新的坠线绳儿,那只油亮乌黑的老菱角正垂在那儿微微晃动。“菱角是大年挖的。”李老爹说完长长地吐出一个个大大的烟圈,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那慢慢消散的烟圈,低下头来他忽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人与人总有不一样的命啊,没有办法,这都是命。”

我不懂李老爹说的什么命不命的,我有了菱角,这让我欣喜若狂。菱角在同学中引起了轰动,特别是钳子,他不仅强行来扯我脖子上的彩绳儿,还强行把彩绳上挂着的菱角握在手里,隔得太近了,我看到他那一股长鼻涕垂在嘴巴上泛出青亮的光。

“狗钳子。”我暗暗地嘟囔了一句,“赶明儿我就让李大年来揍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大年在我心目中已经是我很亲密的朋友了。

听母亲说这李老爹人忒老实,混到老也没娶上个媳妇儿,他没有媳妇却怎么还会有个儿子?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想啊想啊就想到了一个结果,莫不是他天天放羊,是羊给他生了这个儿子?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思考的最后结果就是羊确实给李老爹生了这个羊儿子,你没看到李大年的耳朵和眼睛吗?那耳朵与羊的耳朵简直一模一样啊,还有那如同水珠一样的眼睛,还有那一张略向前突的嘴。有了这种想法,怎么看李大年都好像是一只羊。

为此事,我不止一次地偷窥过李老爹,除了新近哮喘犯得勤外,李老爹太正常了。为此事,我还不止一次偷窥过李大年,有时是在他放羊的时候,我看到他坐在草坡上怀里抱着一只羊,他把鼻子压进酥软的羊毛里,尽情地呼吸着;有时他并不抱着羊,而是把身子拱起来,伏进羊群里,在那里与羊儿们一起品味着草的芬芳,而且会拱起身子来很久很久,以至于我都没有耐心再等候下去的时候,他还混在羊群里怡然自得;有时他又并没有伏进羊群里去,而是把那些羊丢在山坡上,任它们在山冈上自由散漫,他只会把其中一只雪白的羊单独牵出来。牵着这一只慢慢在山冈上走,好像是一对并肩散步的恋人一样,非要等到黄昏时分,李老爹在山下跳脚吼叫的时候,他才惊醒般拉着那只羊跟在列队下山的羊群后面。

李大年是羊吗?村里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好像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李大年是不是一只羊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一次对钳子说李大年是只羊,拖着一尺多长鼻涕的钳子,嘎嘎地大笑起来,因为笑得急,把鼻涕“哧溜”一下不小心吸到了嘴里。在他蹲在地上干呕的时候,我趁机踢了他一脚跑掉了,这个烂钳子臭狗头,我还没有说他是一条狗呢,一条拖着长鼻涕的狗。

钳子不再和我玩了。每天放学后我只好一个人去割草,割呀割,割得我头都大了。有时候我只是背着筐到山坡那里去,到了山坡上我并不急着割草,而是把筐扔到一边,仰面躺在草地上,看头上的蓝天还有变化万千的云彩,再偷偷地骂上一通钳子,常常不一会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还会做些歪七扭八的梦,梦醒了,天也晚了,才急慌忙去割一些草蓬蓬着放进筐里,急急地回家去。往往这个时候,我会碰到从山上赶羊下来的李大年,他这时会从羊群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大抱青草来,看到我,并不说话,只是把青草放在我的跟前,并向着我的筐里看上那么一眼。我才不会客气呢,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草塞进我的筐里,然后对着已经走到前面的李大年和李大年的羊群说一声谢谢;有几次说谢谢的声音大得很,把混在前面羊群中的李老爹唬得一哆嗦,李老爹便睁大眼睛看着羊群,半晌才又低下头,扬了扬手中的羊鞭,啪一声脆响,那些羊便咩咩地下了山。

再后来,李大年便直接跑来帮我割草了。他已经能独自放羊了呢,他把羊儿留在山坡上,那些羊儿静静在待在那儿唏嗦吃着草,他就弯下腰在我的身边割草,他割草也是一把好手,没几下就把我的筐塞满了,甩甩手,把手上的青草汁先放在嘴边深深地嗅一下,然后才蹲下身子把地里的土抓在手里反复地搓,这样手上面就不会留下大面积的草渍了。

割完草,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跟着李大年去他的羊群那儿,他的羊欢喜着我的到来,漫山遍野顿时响起成片的“咩咩”声,那是列队而来的欢歌,我看到李大年的脸上蓦地有了光,那光打动了我,让我好想把手伸进他蓬松的头发里。许多年过去后,那种光还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记忆的画板上我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李大年和李大年的羊都揽进了我的怀里。那是一种温情的拥抱。

李大年帮我割草,为感谢他,我就教他写字,先写会他自己的名字。李老爹因为穷并不曾让李大年上学识字,李大年对于我能天天背着书包去上学不知道有多羡慕呢。他很认真地听我背书,很专心地学写自己的名字,好在他的名字笔画少,好写得很,小半天工夫就会写了,写得尽管有些扭,但已经很不错了。他用小石块或者小树枝在山坡上一遍一遍地写自己的名字,李大年,李大年,慢慢地李大年的名字旁边又多了两个字麦子,麦子,麦子。麦子是我的名字。

李大年十六岁那年初春,李老爹有一次喝醉了酒,腿给摔断了,把羊都拿来卖钱治腿,可是他的腿到最后还是跛了,没有了羊又跛了腿,李老爹的脾气开始大起来。大脾气的李老爹此后只活了十年。

那年冬天,李老爹的哮喘来势凶猛,李大年天天给他熬草药,院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药香,药香让李老爹又不停地咳起来,咳着咳着李老爹就上了脾气,他一脚冲药罐子踢去,脚起罐落,“啪”罐子掉在地上,药汁淌了一地。“滚,滚,这天,这地,这人都统统给我滚,不活了也罢,不活了也罢。”李老爹双手抓在胸口,好像要把那憋闷着的胸膛给撕裂开,好把那一直不能顺畅的呼吸给释放开。

就在那年冬天,李老爹被冻死了。那是一次久违的醉酒,那天夜里的雪,自得耀眼,那天夜里的梦,做得充实。李老爹跌雪堆里太久,救不回来了。

李大年给李老爹摔老盆送终。他从老爹走的那天起就一直没有眼泪,他被邻居指配着做着做那,一会要给老爹擎口净面,一会要给老爹挂打狗饼,一会要给老爹点豆油灯,一会还要跪谢那些来帮忙的人。等老爹入殓由人抬着送进李家的祖坟时,李大年也没有哭,等那些土被一铁锨一铁锨填成一个大土包包时,李大年突然大喊了一声,口吐白沫仰面倒了下去,吓得大伙儿又是掐又是揉,半晌李大年悠悠醒转来。他躺在那儿自个儿吃吃笑起来,他看到高高的坟头上面正站着老爹,老爹骑着打狗棒,有点像骑扫把的男巫,老爹没有一丁点儿的悲伤,他笑嘻嘻冲李大年伸出了一根手指,用这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接着他的头发开始变得蓬松飘逸起来,头发上面突兀地鼓起两只硬邦邦的羊角,那脸也慢慢变成了一张羊脸,羊的眼睛向前突现出来,羊的嘴巴用力地呶了呶,李大年看得呆了,只见这个羊面人身的老爹,羊发飘飘,随着两脚胯下一蹬,那打狗棒流星一样向着西天方向飞逝而去,“唰”的一下,老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二十七岁那年,李大年开始重整张罗着放羊,他的羊从一只两只三只增加到十只,从十只增加到二十只,这二十只羊让李大年土豪得像个财主。看好土财主李大年,有邻村的人就想嫁女儿过来,后来在张大妈王大姨张罗下,李大年终于娶上了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媳妇。她不爱说话怕见人,后来知道是有癫痫的老毛病,可好人家的女儿谁肯嫁过来,就这也比他爹强,好歹也成了一家人,日子眼看着红红火火地过起来了。

李大年结婚前半月,邻居们都去帮忙缝棉被,母亲也去,母亲去李大年家帮忙,总不让待嫁的我跟去,尽管我缝棉被的手艺也已经炉火纯青。

我隔着蜿蜒伸展的山路,听得见李大年的羊群,这些羊儿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这些羊儿回圈的脚步越来越沉了。

李大年有好几次是特意赶着他的羊群,路过我家门口的,他知道我会在门口看落山的夕阳,他晓得我会在夕阳的余晖里嗅到所有青草的香。

“咩。”是羊在叫。

“麦子……”是李大年在叫。

我抬起头,看着停顿下来的羊群,看着羊群前站着的李大年,他无助地站在那里,含了水珠的眼眸里全是深深的哀愁。

“麦子……”李大年上前跨了一步,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眼眸低垂下来,他瑟瑟发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握紧我的手,我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童年的时光总是很美,总是很顽固地镶嵌在记忆的栅栏上,犹记得西山山坡上那个迎风而立的瘦弱少年,他跪伏在那里,十分仔细地一笔一画地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麦子,麦子。

我的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

“砰!咩……”羊群被母亲打乱了吧,羊儿咩咩叫着开始乱了方寸,李大年先被母亲搡了一把,险些要被搡倒,接着他的脸就受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色瞬间灰暗了下来,他嗫嚅着嘴离开,跟在他后面的羊群如同他一样踉跄而去。

“麦子!”母亲一把把我拽进院子里。大门哐当一下子被重重地关上。母亲“啪”那一记耳光,是那个七月里我唯一记得住的声响。

母亲一脚把跟前的破塑料桶踢得老远,塑料桶咕噜噜滚出去,最后停到回家来的父亲脚下,父亲弯下腰把桶拿在手里,诧异地问:“这是咋的啦?这个桶还能用哩,等我把它剪成菜槽喂鸡。”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转身走回屋里,半晌后她才记起,她是回来拿红线用的,李大年家帮忙缝棉被的女人们还在等着呢,母亲急忙站起身来。

到了李大年正式结婚那天,母亲让我去城里表姐那送小米,母亲提过来一袋米,里面全是用新收成的谷子碾压出的小米。

走出村子好久了,我还能听到身后那一片欢快的唢呐声,那莫不就是《百鸟朝凤》?我的眼前全是侧身翻转的飞鸟,它们上下翻飞,相互追逐,此起彼伏,争相欢歌。村庄终于被落在身后了,再见了李大年,我童年的朋友,我步子沉重,最终还是一步一步挪到了城里。

母亲老了,她准备在把纺车收起来前给我织张羊毛毯。刚进三月她就打电话来与我说,“都老了,织起来慢。”母亲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哀愁,她说羊毛选用好的。就用李大年家的。

春夏之交,是剪羊毛的好时候,李大年是庄里剪羊毛最熟练的人。他先把羊从圈里赶出来,然后把羊的四条腿一前一后分别捆绑住,让羊侧躺在地上,在他的面前羊很温顺,躺在地上乖乖地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发出一二声“咩咩”的叫唤,那是羊儿在同他作着交谈。先从羊尾巴开始剪,然后是腿上身上循序渐进。剪刀一下一下剪过去,羊毛一点点翻过来,露出羊身上洁白的毛根和皮肉。剪过毛的羊回到圈里,轻盈地奔跑撒欢儿;再后来,他再剪羊毛时不再将它们捆住,而是轻轻将它们夹在自己的胳膊下,先把羊头部附近的羊毛剪去,便顺着手掰开它的脖颈,几声咔咔的剪刀声过后,露出了粉红色的羊脖子和肩胛,这种柔软的润红引人注目。他把羊翻转了一下,使它一侧着地,然后用膝盖轻抵住它的头,_行一行地剪下颈下的毛,接着剪它的肋和背,最后剪的是羊尾。

李大年剪下的羊毛光滑地铺在苇子上,好像苇席上盛开了大片祥云。

母亲把买来的羊毛抱在怀里,这些羊毛说是买的,其实跟送的差不多。李大年把挑选好的羊毛递给母亲,但他并没有要母亲多少钱,他给母亲羊毛时嘴巴有些干涩,他心里一直压着一块无比沉重的石头,那是块怎么样的顽石啊?把他的心压抑得又冰又冷,他自觉不自觉地总是会想起麦子的眼神,那是对他了如指掌的眼神,那是对他理解同情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每每想来,那心就不由得一阵阵悸动。李大年望着两鬓斑白的母亲,母亲的眼神有时候好似麦子的眼神。李大年接母亲递过来的钱。只是抽取了其中最小的一张,他把那些钱退还给了母亲,他嗫嚅了半晌后虚弱问了一句:“麦子啥时候能回来一趟呢?这些年她日子过得好不?”母亲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而是急着把手里的钱又递了过来,推让一番后。母亲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母亲的背影,李大年握着手里的羊毛剪颓废地蹲在地上。

十月里,母亲织就的羊毛毯就迢迢千里地来到了我的怀里,软软地柔柔地扑伏在我的手下,这让我想起少年李大年曾无比虔诚地跪进他的羊群里。

只是母亲并没有说起李大年的近况。关于李大年的情况都是父亲打电话时忍不住与我说的,村里人的日子都好起来了,李大年家的日子反倒过得不好,他婆娘最终还是毁在了她的癫痫上。没了婆娘的李大年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俩儿子,儿子们比他强,先后娶了媳妇成了家。儿子们长大了,竟谁也不想照顾他,他与他的羊便搬到山屋子里去住,山屋子盖在他的小果园里,小果园在庄头上,离着我的娘家很近。

我原是不常回娘家的。

又过了许多年,我已经到了开始怀旧的年纪。

今年冬月,我归家给父亲过七十岁生日时,听到了关于李大年的一件事。

父亲从六十岁那年开始放羊,他一直在放着三只羊,多了不敢放,怕那些羊不听指挥。放羊的父亲与李大年成了形影相随的羊友。父亲说,“李大年的山屋子,是进不得人的,那羊膻气老大,熏得人近不得前。”

“也是,羊膻气可是不好闻,李大年是不怕的吧。”我说。

“他是怕羊丢呢,你不晓得,这些年偷羊的事更多发生了,而且现在已经改进了方法。先是踩点来偷,一旦被主家发现,就地把羊捅了,捅羊比偷羊更方便快捷,把羊给捅了后,这些小偷就飞快骑摩托车跑掉,你想一想,摩托车多快,一踩油门,留下一屁股烟没影了。主家羊被捅了,是舍不得吃的,心痛到天麻麻亮,就会准时有收羊的来,大声吆喝着收羊味收羊味,主家就会忍痛把死羊卖给收羊的。当然价格是比活羊压低很多,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咋不报警?”我说,“爹,你最多就养三只啊,多了不行,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就是担心村里偷羊的多。”

“我没事,咱羊少。倒是李大年出了事。”父亲说,母亲这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父亲的手,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并没有停下话头,“李大年有一只黑山羊呢,是那只黑山羊救下了他。庄里无贼。外贼不来。那个钳子可不是个好东西。”

“钳子是条鼻涕狗。”我说。

“你说的啥?”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把头转向我,他的手里正在搓着烟叶,那些叶子宽大的烟叶是他自己在山地里种的,劲大着呢。母亲搓了一会就走开了,她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

“没什么,”我问,“李大年的羊没了?”

“嗯哪,那些羊,大年是想卖了等寒食节给自己修生坟的。”父亲说,“可是没等卖呢,就让人一锅捅了。”父亲说完很是心痛地摇了摇头,“这个损失差点让李大年心疼死!”

羊没能被偷走,因为羊在李大年的屋里,由那只黑山羊堵在门口,山屋子外面的狗已经给喂了药,整个半山腰里,李大年的喊声很快就被湮灭在山风中,离得最近的我的父亲母亲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黑暗中李大年被一个人狠狠按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他的嘴也被紧紧捂住,那些羊在黑山羊的带领下集体发出了鸣叫,不是平日里的咩咩声,是那种疹人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黑暗中寒光闪闪,手起刀落,那些站着的一团乳白的羊一只一只又一只地被撂倒在地,没有了动静。血汩汩地淌了出来,流了一地,羊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黑暗。

黑暗中黑山羊一跃而起,先是跃过倒在地上的同伴,接着又跃过其中一个人影,跃过那个人影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它冲着床边跃起,那样一团黑旋风从半空中裹来,“啊,我的眼睛!”另一个人影从李大年的身上跳下床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扑哧”黑山羊再次跃起刚要落地时,那把锋利的尖刀已经捅向了它的腹部。“咩!”黑山羊最后的声音短促而凄厉,李大年大叫一声,翻身而起把黑山羊接住抱在了怀里。

“啊,不让我活!”李大年发起了狂,他狂叫着从床脚下抓起一根钢叉,钢叉行使出了史无前例的威力,两个人影哇哇叫着抱头鼠窜。

李大年没有追出去,风吹了进来,他丢掉钢叉,跪在地上,把十只羊一一拉过来堆在一起,那些羊的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中,慢慢流出了眼泪,一滴一滴,李大年整个身子在这片有血有泪的血腥中软了下来。

空荡荡的山屋子里,李大年心如死灰。

李大年躺在床上快一个月了,儿子媳妇儿谁也不到炕前来,李大年的十只羊已经给来收羊的人收走了,是父亲出面谈的价钱,李大年已经没有意识了。后来还是有些愧疚的钳子爹与父亲一起出面,找了村主任,村主任出面找了他两个儿子,让两个儿子凑钱重新给他买羊。大儿子面无表情地说:“是,黑山羊是好,也能辟邪,可是不好买。我们两家没啥钱,别说买十只,只买到这七只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小儿子附和着说:“嗯,嗯,是哪。”

李大年从病榻上颤巍巍地爬起来,挨个抱着那七只雪白的羊,抱了又抱,舍不得松开手儿。还把嘴巴凑着羊儿的耳朵咕咕噜噜地说个没完。赶着七只羊,李大年与他的羊儿一起爬上了山。他右手把羊鞭高高扬起,冲着西山甩了一记响亮的鞭儿。

因为给李大年买羊的事,两个儿子与他自动断绝了关系,人过人的,羊过羊的,人羊互不侵犯。你和你的羊就一起过吧。两个儿子最后撂下了话。

李大年更加沉默了,这些年来,他几乎不与人说话了,他向前突出的嘴已经瘪了下去,好像一块被风干了没有任何水分的腊肉。大多时间里他都是在说着听不懂的羊语,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得到他活着的理由和勇气。

我这次回娘家来一直到离开,听父亲说了太多太多李大年的事,却并没有看到李大年这个可怜的人。父亲说李大年这次病得甚是厉害,是由村里的皮卡送去的医院。

等我回到所在的城市,与母亲通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去帮忙看护李大年的那七只羊了,其中有只母羊就快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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