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的理发师
2016-11-30钱爱康
钱爱康浙江长兴县人。大学文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散文》《山东文学》《延河》《苏州杂志》等刊物。
理发师是温柔的,同时也是刚烈的。
他姓皇甫,但没人叫他皇甫师傅,只叫老六。不知是否在家中排行第六还是怎么。大家知道他从上海来,而他的口音却不那么纯正,应该还夹杂着浙江上八府口音,现在老六在下三府的湖州落脚。老六是理发师,在城里人们都这么叫,在小地方,他被称作剃头匠,然而他是洋气的新派的。老六来这个小城时年近五十,很有特点,全身一个“灰”字,头发是深灰色,灰中带白,略微卷曲。眼眸是灰色的,仿佛罩着一层灰色的水晶,很幽深也很神秘,那是一双漂亮的、很像山羊眼睛的一对眸子,感觉有外族血统。老六一身灰色薄麦尔登呢的中山装,有时也会一身浅灰直贡呢长衫。一只米白色的藤条箱,里头牛皮套里装着剃头家什,灰色的围布,灰色的滗刀布。老六常年的工作就是剃头,他的剃头在小城没有什么样式,男人统一西式头,三七开的,二八开的都有。女人清一色的一刀齐,就是六七十年代经常看到的女政工干部那种发式,区分只在前头有无刘海而已。老六其实是有一手烫发、做头的好手艺,但是对于现在的他,这好手艺只当是烂掉了。
老六只有一只手。
老六一只手也做理发师。这让很多人想不明白,多少好手好脚的人都做不了的事,他老六怎么就让一只手做出来了。其实老六当年是个时尚青年,在上海时,他是个有知识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曾是震旦大学化学系的学生。关于震旦有必要了解一下的。一九。三年,震旦大学由天主教神甫马相伯在卢家湾创建。所定学科为语文、象数、格物、致知四门。一九。五年,马相伯与耶稣会士的办学思想发生冲突,马相伯转而创办复旦公学,震旦则由耶稣会全面接管,校址位于现第二医科大学。一九五一年二月一日开始,所有传教士退出学校。一九五二年秋,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圣约翰、震旦、沪江,上海这三所著名的高等学府走到了尽头……在震旦大学做学生时,老六空闲时经常去教会医院做义工,去福音堂送食物。和教堂里的神职人员交流,学习。那时他在中山装口袋里别一支纯正的派克金笔,戴瑞士浪琴表。美式英语和英伦腔他知道有什么不同。老六好像天生就是个异类,天才,只是他的天才有了小小的作为。他的理发其实也只是客串。属玩票性质。主要是配制各种烫发水、染发剂。即使这样,他依然是霞飞路一带小有名气的好手艺理发师,做头、盘发的活堪称一流,就连外白渡桥边白俄罗斯使馆的大使夫人也定点在他这做头。大使夫人很喜欢这个会说一口英语的英俊中国小伙。还有日本商人土野的夫人,也喜欢找他盘发。她也知道老六做头盘发只是客串,但他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如果老六一如既往继续做头的话。一定会成为名动上海滩的美发大师。然老六总是心有旁骛,爱好太多,喜欢去朵云轩玩制印泥,喜欢去苏州月中桂、扬州谢馥春香粉铺玩制胭脂、香粉,喜欢去爆竹坊研制土硝、硫黄、黑火药。有一段时间,他没事就跑去朵云轩一待半天,和那的老师傅稔熟了,老师傅也不避讳他,什么配方,什么分量,朱砂要怎么研磨、艾绒要如何制作,小铜筛子如何来筛艾绒,蓖麻油要熬到多熟,搅拌要注意什么,他都看在眼里,上手也快。一次,朵云轩的老师傅落枕了,整个人动不了,研不了朱砂。也碎不了艾绒,但老主顾们等着出货,老板急得团团转。倜傥的年轻的老六小心翼翼地抹了一下自己深灰卷曲的头发,眨了眨山羊眸子对老师傅说,要不我来试试,你看着,行我就帮你来做,不行就当我来玩玩。
印泥是印章的衣服呀。如果服装不整则失之寒碜;印泥不佳,则印章不能生色。印泥里,老六知道漳州的丽华斋、北平的荣宝斋、杭州的西泠印社三处最有名。好的印泥,色泽必须鲜明,永不晦变,印泥上结一层光泽,用手拂之亦不脱落。如自制印泥,则应备朱砂、印油、艾绒三种。油以菜油、茶油为最好,炼油可以用定温箱烘烤,到用箸沾起油时可以成丝,即可使用。朱砂可以先用酒精去掉砂中的铁质,然后再加油磨细,只需半小时便实现,但制出的印泥,一定要经过一段时间闲置才可使用。当时客户急着要货,又听说老师傅偏偏这时出了状况,真是热锅上的蚂蚁。当听说有人愿试试时,是一百个不放心。和老六打了照面后,他问老六印泥的问题,老六对答如流,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客人一脸严肃问:印泥长久不用已渗油很多且很硬,如何调制才能使用?
老六一脸恭敬和庄重:如果是朱砂(硫化汞)印泥,那要捶打、拌匀。如果觉得太干了,可以加入几滴蓖麻油(最好是陈油)。假如不是朱砂印泥,其颜料容易凝絮、结块,好难修复,也没有什么价值。
客人又问:如何鉴别朱砂印泥与一般印泥?
老六答:辨别印泥是否是朱砂印泥,可用一个简易的方法:钤印于纸张上,然后纸张背面置于炉上烘烤加热,观察印记的颜色,随着温度的升高,印记颜色逐步变暗褐、趋黑;纸张离开热源后,印记马上恢复原来的颜色。有以上现象的即是朱砂印泥,反之(加热后颜色不变化)则非朱砂印泥。老六还特别幽默地加重语气提示了客人:切勿用名画作烘烤,以免意外燃毁。
客人又问:为什么说只有朱砂印泥才能做出高档印泥?市面上有古色、黑色、白色等多种印泥,请详解。
只见老六仍旧不慌不忙,抖一抖灰白长衫坐下谦虚地答道:我们现在见到一些古画。其画面上的很多颜色已消褪殆尽,但上面的印章仍然鲜红夺目,这就是朱砂印泥。朱砂为红色黄光六方晶体天然辰砂族矿石,是水银的硫化物,其分子结构较为对称、稳定,具有高度的着色力和遮盖力、良好的耐化学性及对光的稳定性、不溶于水等优点。可以说朱砂是“宝石级”的优质颜料,这就是古今人们选用它制作印泥的原因。其他颜料也可以制作印泥,但其色相韵味、遮盖力、厚重感和耐久性能均不如朱砂。至于提到的非红色印泥,是用于特殊用途的。朱砂只能制作红色印泥。
客人依旧不依不饶问了许多问题,老六一一作答。
后来,客人又挑衅似的发问:你们是朵云轩,那么你知道杭州西泠的印泥有什么颜色?是不是和我手上照片显示的颜色一样?其时客人手上多了一幅印泥的照片。
老六不卑不亢回答:杭州西泠的印泥颜色有两种,即朱膘和紫砂两种颜色。朱灿欲燃为朱膘(就是你照片上的颜色),黝红发紫为紫砂。两种皆为朱砂为原料制成,其他颜料难以制出高档印泥。由于原料供应的问题。目前发售的暂时也只有朱膘一种颜色。
这个客人还有发问:杭州西冷印泥有散装吗?印泥盒可以单买吗?
老六回答:对不起,杭州西泠印泥不供应散装印泥。好的印缸与印泥是有机的整体。不单卖。
客人又问:朵云轩好东西,就是有点贵,有散装的就好了?
这时的老六眼向天花板看了一眼,回答:印泥是手工捣制,颜料采用矿物朱砂,材料成本相对较高,故售价相对于一般产品高。本人认为好的印泥和好的印缸是完整的一体。目前不售散装,抱歉(别的品牌有散装)。
客人还是纠缠,老六很有耐心。
一番问答,老六说得头头是道、非常内行,客人不知如何是好,半信又半疑,手抓着头皮半天说,那就试试看吧。没曾想,这一试,把做印泥、经营印泥、用印泥的都给镇住了。这以后,但凡有大客户来,都让老六和客人交流。老六为店里赢了好多大客户,店主人曾留他,愿意拆一部分股份给老六,但老六说不用的,他只是帮忙,只是对他经常来朵云轩消闲的一种回报,也是他一时兴之所致。
但过后,老六的兴趣又不在印泥上了。他转念又做上了胭脂。那时,做头的客人常常不能再在理发店里遇见老六。
前面说过,老六有点学问,喜看书、也读诗词,词人顾蔓有一组《甘州子》,专门着力于青楼中“山枕上”最私密的时刻,其一道是:“一炉龙麝锦帷旁,屏掩映,烛荧煌。禁楼刁斗喜初长,罗荐绣鸳鸯。山枕上,私语口脂香。”说的是夜深沉,罗被锦帐中,山枕上,一对男女细语呢喃,充盈着女性红唇上传来的香气。这样风光旖旎的词句,似乎对老六充满了诱惑和吸引。接下来他会找这些《花间集》《天工开物》来看。明人宋应星说:燕脂,古造法以紫矿染绵者上,红花汁及山榴花汁者次之。老六说:不管用什么样的原料,大概的做法,都是把原料浸、榨出红色汁液,再以丝绵薄片浸到其中,然后将染红的丝绵晒干。如此保存胭脂的方法非常古老。
老六后来又转至苏州,扔了理发、做头的手艺,也不玩印泥了,潜心胭脂研究。胭脂的主要成分基本上与香粉相同,有滑石粉、陶土粉、氧化锌以及香精、颜料等。有些高级胭脂也有用羊毛脂、白凡士林、三花香精等。胭脂的品种也很多,大致做法是把红蓝花在花开之时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红蓝花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淘去黄色后,即成鲜艳的胭脂。这些简单手工都难不倒老六。
苏州胭脂香粉行火热,当时苏州经营胭脂香粉等化妆品的商店有孔凤春、锦华春、丹凤春、戴香室等好几家,而月中桂是其中最老的一家,为苏州著名的百年老店。由著名书法家王云书写金字招牌,落款时间是甲子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年)。
那时。日本商人土野经常在上海、苏州的各个脂粉行走动。很多人不喜欢他,过于精明和算计,但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和他打交道。老六就在月中桂碰到过几次,土野对他还是恭敬的,或者说也还是礼貌的,后来老六在回想时得出一个结论,也许是自己的长相,让土野以为他是租界里的洋人。
土野一次次地在上海、苏州的脂粉行出现,老六想他怎么老是在胭脂香粉铺走动呢。
两年后,老六对胭脂的兴趣锐减,也许是对胭脂已经研究透了。不需要再在那上面花时间。那年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上海沦陷,老六对硝药发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也就是这年,日本商人土野在上海和苏州强行征订十万盒胭脂,十万只香囊,二十万盒香粉,五万瓶头油。然而战争中的脂粉行已根本不具这种能力。
那个阶段,老六最关注的是火药,当然是秘密的。火药即黑火药,一种早期的炸药,由硫磺、木炭和硝石混合而成,其中硫磺和木炭是作为燃料,而硝石是作为氧化剂。由于火药的燃烧特性和能大量产生气体和热量,火药用作枪械中的发射药和烟花中的烟火药。
老六所看到的一些资料也是这么说,黑火药在中国民间一直手工制作,主要是按照计量数“一硫二硝三木炭”配比。
老六曾多次按比例做试验,给黑火药点着火时,看到它发生预料中的化学反应,产生大量的白色气体,而若是在封闭的空间内,白色的气体可以推进要发射的物体。黑火药无论在封闭或是开放空间内只要丝毫的引燃均会爆炸。
老六在做这些试验时,并没放弃读书学习,他喜读欢史书,对于历史上称天启大爆炸或者王恭厂灾的王恭厂大爆炸特别关注。那是一六二六年五月三十日(明朝天启六年五月初六)、端午节次日上午九时,明朝北京西南隅的王恭厂火药库附近区域发生的离奇爆炸事件。由于提及王恭厂事件的古书均记载了巨大声响传播百里、天色昏黑如夜、屋宇动荡以及当时灵芝状烟云等疑似由强烈地震、龙卷风、陨石甚至超自然力量才有可能产生的离奇现象,单由火药库爆炸是不足以造成的,再加上事件发生后,爆炸范围附近的伤者和尸首皆发生衣服被卷去而致全身赤裸、一丝不挂的怪况,让这次灾变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老六是多么希望他试验的黑火药也能有这样的威力,震慑到自己家门口的日本兵。老六仔细研读了有关书籍,王恭厂是工部制造盔甲、铳炮、弓矢及火药的兵工厂暨火药储存库。驻守总人数约七十至八十人。配备有当时最先进的火器和最强的兵力。“天启丙寅五月初六日巳时,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今宣武门内大街),北至刑部街(今西长安街),西及平则门(今阜成门)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数万间,人二万余,王恭厂一带糜烂尤甚。僵尸重叠,秽气熏天;瓦砾盈空而下。无从辨别街道门户”……老六想火药有这么大的威力,一定要好好利用,他在震旦大学的几年和后来玩硝似乎都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
史书还记载:正在爆炸中心范围内,走在街上的官员薛风翔、房壮丽、吴中伟的大轿被打坏。伤者甚众,工部尚书董可威双臂折断,御史何廷枢、潘云翼在家中被震死,两家老小“覆入土中”,宣府杨总兵一行连人带马并长班关七人没了踪影。承恩寺街上行走的轿子,事后被打坏在街心,女客和轿夫都不见了。还有粤西会馆路口的塾师和学生一共三十六人,一声巨响之后,也没了踪迹。更奇怪的是,到京才两日的绍兴周吏目之弟于蔡市口遇六人,拜揖尚未完,周某的头突然飞去,身体倒在地上,而六人却无恙。爆炸之时。许多树被连根拔起,掉落在远处,猪马牛羊、鸡鸭狗鹅,甚至残破的头颅及手脚更纷纷被卷入云霄。又从天空中落下。据说这一场碎尸雨,一直下了两个多小时。木头、石块、人头、断肢,还有各种家禽的尸体,纷纷从天而降,其中尤以德胜门外落下的人臂、人腿更多。当时的皇帝明熹宗正在乾清宫用早餐,突然地动殿摇,起身便冲出乾清宫直奔交泰殿,情急间“内侍俱不及随,只一近侍掖之而行”,途中“建极殿槛鸳瓦飞堕”,近侍的头部遭飞瓦击碎而当场死亡,紫禁城中正修建大殿的工匠,因“震而下堕者二干人,俱成肉袋”。皇贵妃任氏宫中器物纷纷坠落,襁褓中的太子朱慈炅当日身亡。
王恭厂爆炸在老六心里留下了特别的印记,他苦苦思索,该如何制作并如何运用。如果能够在上海、苏州都用上黑火药,那么,当年王恭厂爆炸可以复制,强盗们一定会“尽为齑粉”或“俱成肉袋”。
老六以前在上海朵云轩和苏州脂粉行的行走,对文房物件、脂粉行是喜爱和有感情的,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适合捣砂碎绒、调脂弄粉玩物丧志的人。研制火药后,也偶尔会去这些地方走走看看。日本商人土野在苏州强行逼迫生产数量巨大的妆品,限定了交货期限。这在当时老六并不知情,直至某一天,老六在做好了几个黑火药炸药后到苏州时,发现土野正用手枪威逼脂粉行老板,不交货立马要枪毙他,那时老六上前和土野理论,土野复又用枪指着老六,老六一点都不恐惧,也没有犹豫,也掏出了自己的炸弹,点燃了引线,塞在土野的衣领里,火药爆炸后,土野当场毙命,老六失去了一只左手。
多年后,老六在湖州小城出现在人们的视线时,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只有一只手,他从没有说起。后来,一只手的老六还要吃饭,有高人悄悄给他出了主意,做了一只牛皮套子,皮套的一端套在老六光秃秃的左手腕上,另一端开了一个小口子,可以插进木梳并固定。这样,皮套充当了老六的左手,可以掌握木梳随意起落,老六就当有了两只手,理一些不复杂的发型。多年后,老六逝去,人们从老六的灰白色的柳条箱里发现了一本笔记本,才知道他叫皇甫六仪。本子上面清楚地记载着他学做印泥、脂粉。如何配制黑火药,如何一次次地演绎类似王恭厂爆炸,如何炸了日本商人土野,如何成了一只手。最后他又如何在日军据点制造了像王恭厂灾变似的一次爆炸,然后逃往小城湖州。如此,这个有着深灰色头发、灰白眸子像外国人的老六,人们才真正认识他,知道这个一只手的理发师。
那个悄悄给老六出主意,做了一只牛皮套子的高人,是老六的弟弟老七,也就是我的父亲,那年他才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