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娃炕
2016-11-26雷雨
雷 雨
鸡娃炕
雷雨
那个年月,武家湾的副业生产,除了烧红盆以外,还开暖房、孵小鸡。
过了春节,武家平就开始张罗暖房的事情。他借口要扩大暖房规模,人手不足,去向武振芝请示,提出调武家林、武家成到暖房来干活。武振芝说:“家林是党员,‘一打三反’受了委屈,又没结论。正愁没办法安排,就让他帮助你搞副业吧。至于家成,毕竟有武振三那层关系,恐怕家勇、家顺揪住不放,不同意。”武家平说:“让他去挑担子卖小鸡下苦力,又不是当干部享清福,家勇、家顺有啥不同意?真要提出反对,你是支书又是长辈,思想工作好做。”武振芝笑了,不无得意地说:“这两头犟驴,也只有恁姑我能使唤哩!”
事情很快决定下来。武家平原本打算让武家林来副业队当副队长,让武家成管账当会计。武家勇听说了,坚决反对,说:“把经济大权交给一个反革命子弟掌管,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武家成听说了,宁愿挑担子卖小鸡,也决不当会计。武家林说:“你没挑过担子,肩膀上没‘本钱’。鸡娃担子一百二十斤,你身子单薄,体重不足一百斤,恐怕干不了这种活。不然,还是回生产队去吧,集体活,别人咋干你咋干,累不着,比挑担强。”武家成说:“家林哥,放心吧。一百二十斤,我挑得起。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翻不过的山。别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何况我听说挑担子卖鸡娃,集体有补贴,除损耗,每趟能赚几块钱哩。真是这样,我娘吃药,家里吃盐点灯,就不用发愁了。我干!”武家林苦笑着摇头叹息说:“那就试试吧。”
武家湾孵化小鸡的方法原始而神秘。师傅是从长葛请来的。长葛孵鸡娃,据说闻名全国。北方人买“鸡娃”,先问,“是长葛鸡娃吗?”答曰“和尚桥,岳家村的”,生意保准红火。当时用煤、用电孵化小鸡的技术已经推广,但长葛师傅仍然用木炭,垒窝子,建“炕房”。“炕房”的大小视需要而定,五间,三间,两间,甚至一间也行。武家湾的“炕房”三间,是瓦房。据说,瓦房不如草房;不易控制室温。为了弥补这种不足,特意在瓦屋顶上又覆盖了一层泥巴。炕房内搭起棚来,仿佛把平房改建成楼房,不过,楼板不是水泥,也不是木板,而是高粱秆铺成。高粱秆铺了多层,上面再铺上芦蓆,草垫子,这叫做“摊”。摊下距离两米,用土坯垒“窝子”,也就是“缸”。三间房子环室共垒了十五个“窝子”。每个窝子,形状像农民家中的大水缸,呈圆柱状,高约1米,直径约0.8米。“窝子”上面放置盛鸡蛋的大竹筐,名叫“挫”;每“挫”可以容纳一千三百五到一千五百个鸡蛋。“窝子”底部生炭火加温;炭火用草木灰覆盖,根据需要,控制温度。炕房的门窗都挂着棉帘子;房顶开有天窗,根据需要关闭或打开。
长葛的师傅敬畏祖师近于迷信。“炕房”始建之日,就在三间房子的正中立了一个牌位,上写“供奉张吴二夫子之神位”,焚香顶礼膜拜。武家成好奇,偷偷问师傅,“张吴二夫子”是何许人。师傅笑了笑说:“嫘祖乱传法,不仅发明了养蚕,纺棉,还发明了孵化小鸡。她把孵化小鸡的技术传给了张、吴二夫子,世间才有了这门手艺。饮水思源,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的人不敢忘本,师徒代代相传,供奉二位夫子。”武家成不由得暗暗感叹;手艺人重情重义,比当下学校的学生强多了。
武家湾炕房定于农历二月初二“抬缸”——所谓“抬缸”就是把鲜鸡蛋装进“挫”里,放到“窝子”上,表示孵化工作开始。“抬缸”之前的准备工作,主要是下乡收购鸡蛋。以往,“鸡娃炕”的管理和生产队一样,“大锅饭”,赔钱赚钱有集体“兜”着,和干活人无关。每年获利微乎其微。武家林建议,施行责任到人。十五个“缸”,十五个挑担卖鸡人,称做“挑子手”,每人负责收购一个“缸”的鸡蛋一千五百个,保质保量。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叫“白蛋”,又称“照蛋”。每个“缸”编有序号,贴有“挑子手”的姓名;师傅把每“缸”的“白蛋”挑出来以后,放在缸边的筐里,标明数目,从多到少排出顺序。质量优劣一目了然——白蛋多,说明该缸的鸡蛋质量差,由此决定奖惩。这样一来,“挑子手”购买种蛋时格外认真。师傅反复叮嘱“挑子手”,买种蛋要注意“色气”。所谓“色气”就是种蛋的“受精率”。一要看鸡群有没有公鸡;公鸡是否健壮;二要看鸡蛋是否有“腰箍”、“钢盔”;三要谨防外壳光滑,颜色暗黄的老窝蛋。遇到一次卖出几十个鸡蛋的情况,要特别小心:因为当时农村经济状况普遍不富裕,粮食紧缺,养起大群母鸡的社员很少;一次卖出几十个鸡蛋,必然有长年积攒的,“孵化率”极低。有了以上标准,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收购到一千五百个鲜蛋并非易事,有时一天跑几十个村庄,还收不到一百个鲜蛋。更为困难的是,当时鸡蛋是“派购”物资,不准“自由买卖”。虽然武家湾“鸡娃炕”是县里批准的“人民公社多种经营示范点”,“挑子手”还带有县、社、大队三级证明,但是,出了县,出了公社,往往会遇到麻烦,甚至有鸡蛋被没收,人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扣留起来的危险。所以“挑子手”收购鸡蛋时,还必须避开公社所在地、供销社所在地、物资检查站所在地等危险地段。
对于武家成来说,还有一怕;就是怕遇见老师、同学和熟人。尽管有过卖红盆的历练,但脸皮子仍然比较薄。每到一个村庄,都要先考虑,这个村庄是不是有同学和熟人;如果有,一定要绕过。好则,始而惭焉,久而自然。何况“二月二”马上就到,也顾不得许多了。
“二月二”这天,师傅祭拜过祖师之后,开始“抬缸”。第一步先“浴缸”,也就是把种蛋放入三十度左右的温水里浸泡消毒,检出明显不宜作种蛋的鸡蛋。浴过的种蛋从温水中捞出,装入“挫”内,晾干,抬到“缸”上,生火加温。从此“炕房”的棉帘子放下,闲杂人等不准入内,只有长葛来的师傅们在室内操作。师傅分为四等:“领作”、“副领”、“看幼子缸的”、“看新缸”的,外带徒弟两人。“抬缸”以后的工作,主要是“抓缸”。也就是,为了使“挫”里的种蛋受热均匀,每隔三个小时要翻动一次,交换位置,上边的翻到下边,外边的翻到里边。翻动时,师傅们,两手齐抓,轻抓,抓牢,每把三个,口中不停地唱着“把数”。三天后,开始“照蛋”,把不能形成胚胎的非受精蛋,挑选出来。“头照蛋”又叫“白蛋”,营养价值和鲜蛋差不多,供销社、食品公司收购,可以顶“派购”任务。五天后,第二次“照蛋”,这时候“胎胎”已有血丝;挑出的是难以形成小鸡的病胎蛋,也叫“二照蛋”,供销社、食品公司不再收购,分给“挑子手”自行处理。一般来说,“挑子手”们让家属煮熟了挎到火车站附近或集会上去卖,可以获得二三分钱的利润;也有人用生石灰和苏打裹了做成松花蛋,利润就高了。“抬缸”后前五天,叫“新缸”,主要有“看新缸的”和徒弟负责;二照以后,叫“幼子缸”,主要有‘看幼子缸”的负责掌握温度和火候,要不停地测试鸡蛋温度。他们测试温度的方法极其特殊,随手拿起一个鸡蛋来,在眼球上旋转,就可以确定温度的高低。久而久之,师傅的眼窝就变得乌黑,用肥皂也洗不净了。十五天后,鸡蛋起了大热,自身的温度就够用了,炭火可以熄灭,种蛋由缸上搬到棚上摊开,用特制的大棉被覆盖起来,要“上摊”。“上摊”后的种蛋,每隔三个小时要翻动一次,从而保证受热均匀。三四天后,小鸡就啄破蛋壳破壳而出,有了“跑摊鸡”,又叫“报喜鸡”。俗话“鸡鸡二十一”,到了二十一天,满摊毛绒绒的雏鸡就出齐了。欢叫着,拥挤着,可爱极了。
清明未过,春寒料峭。根据师傅的经验,许昌东北喜欢喂“早鸡”。清明买小鸡,割麦时节小鸡就长半大了,不再需要人照管,不会耽误收麦打场。到了秋天,豆谷登场就会嬎蛋了。许昌西北,一般人家要过了清明才买鸡娃;而立夏后农村普遍都买小鸡,生意达到鼎盛时期。小鸡出来,不用出门,在炕房里就卖完了。武家平、武家林正和师傅研究第一趟生意的方向,公社革委会打来了电话,刘成中主任十分重视武家湾的多种经营,根据县革委多种经营办公室得来的准确消息,党中央号召大力发展养猪养鸡事业,南方各省,公社的大型养鸡场如雨后春笋般兴建起来,急需小鸡。武汉小鸡五角钱一只;长沙一元钱一只,供不应求。建议武家湾小鸡出来以后,立即运往长沙,公社负责帮助办理一切手绪。武家平喜出望外,拍着大腿说:“这一趟咱武家湾要发大财了!今年不愁赚台‘东方红’!”领作师傅表示怀疑,犹豫地说:“小鸡这生意,行性变化快。第一塘东集好生意,马上远近的‘挑子手’不分昼夜赶往东集;到了第二塘,东集家家户户都已经买过小鸡了,你再赶东集,肯定一个小鸡也卖不了。全国地方大了,武汉、长沙小鸡金贵,一个电话山南海北都传开了。等我们的小鸡运到了,行性啥样,谁敢保证?万一行性变了,千里迢迢,‘货到地方死’,咋办?”武家林觉得领作师傅的话有道理,提议说:“要不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打火车南下长沙;一部分人在家游乡,双保险。”武家平不以为然,说:“县里的消息能有假?公社刘主任不是外人,不保险能给咱打电话?何况打车起运的手绪都已经办好了,咱咋能打退堂鼓哩?”领作师傅说:“五八年这种事情多了,上级的话不可全信。”三个人正在商量,武振芝和武家勇来了,一看满摊绒球似的鸡娃,活蹦乱跳,欢叫不停笑着说:“机不可失,刘主任又打电话了,快点准备装筐打车吧。早点赶往车站,赶早不赶晚。”武家平三人本来有话要说,听武振芝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装小鸡的竹筐圆形,直径一米左右。每筐小鸡五百只,每人担一千只左右。担鸡娃的扁担,一般是桑木,两端上翘,每端都有一个直立的铁环,叫“扁担环”。挽筐的四根绳子穿过“扁担环”上的铁环,吊在扁担两端,长短一致,受力均匀,圆形大竹筐,四平八稳。挑担的人,步子大小,节奏快慢要和扁担颤动的振幅、频率谐调,挑起担子来才省力、自在。武家成在武振洛的指导下,练习了三天三夜才勉强学会。想不到,一接触到实践,麻烦还有很多。小鸡不像其它货物,特别是刚“下摊”的小鸡,喜欢集成堆,五百小鸡滚成一个圆球,随着扁担的颤动,忽左忽右;本来四平八稳的大圆筐,立刻匹歪扭动起来。如果不立刻把担子放下,把集成“圆球”的小鸡扒开,分布均匀,不仅你难以行走,还极有可能压死小鸡。于是,武家成不得不十丈八丈就停下来。看着其他“挑子手”一个又一个走远,武家成不由得焦躁起来。谁知心浮气躁,步伐乱了,竹筐扭动得更厉害,只好十步八步就停下来扒鸡娃,调整挽筐的绳子。武家林到了车站,见武家成撇在后边不见影子,连忙原路返回去接他。远远看见武家成脚步散乱,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武家林连忙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替他挑起担子。武家林一边给武家成作示范一边对他说:“挑担子最忌急躁心慌,乱了脚步。不要怕落在后边,‘不怕慢,就怕站’,‘紧走赶不上慢不歇’。你越急扁担颤悠得越快,筐就越匹歪;你就得不断停下来扒筐,耽误得时间就越多。想快反倒更慢了。你没见过挑担卖油的人吗?总是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的。每天能走一百八十里路呢。”二人边走边说,快到车站了,武家林把挑子交给武家成。武家成明白武家林的心意,接过担子,学着武家林的架式,稳稳当当迈着步子,扁担节奏均匀的上下颤悠。先到的“挑子手”异口同声赞道:“高中生不简单,干啥都行!”武家成脸红了。武家湾离火车站十二里,武家成肩膀不知什么时候给磨烂了。
办了托运手续,小鸡装在客车的行李厢内。车厢空间有限,装小鸡的大竹筐只能一个一个摞起来。武家成和武家林大吃一惊:这样到了长沙,小鸡还不全部闷死?此时,开车时间已到,想要下车已不可能。武家林去找列车长,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列车长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武家林提出打开车窗,增强空气流通,车长同意了。根据当时列车上的规定,小鸡属于“自押”货物,“挑子手”不买车票,挤在行李厢里,守着小鸡。行李厢装满竹筐之后,只剩下极其狭窄的空间,十五个“挑子手”,加上领队的武家平和武家林,侧着身子也容纳不下,只好分成两班,轮流站在车厢衔接的通道上。列车开动了,大风呼啸着从车窗只灌入车厢。武家林才发现原来建议打开车窗,错了;连忙把车窗关上。但关闭不久,车厢内热燥起来,一万五千只小鸡散发的热量,使“挑子手”们难受,他们担心筐内的小鸡更受不了。于是,又把车窗打开。这样,关关,开开,厢内温度反复变化,不少人都感冒了。
车到武汉,武家成和武家林去找列车长,请求车长同意,把小鸡卸下车来,透风,喂食。武汉是大站,停车时间较长,列车长同意了。“挑子手”忙把竹筐卸下车来。打开一看,小鸡安然无恙,原来的担心多余了。“挑子手”拿出随身携带的蒸熟的小米喂小鸡。睡了一路的小鸡立刻来了精神,欢叫着,跳跃着,扑腾着,抢着吃米。有的低头啄食筐底的米粒;有的则啄食撒落在同伴身上米粒。“挑子手”每撒一把,就会引起暴风雨般的哄抢,好看极了。上下车的旅客都被这种景象吸引,不由得驻足围观。人群中发出阵惊呼:“河南大鸡!河南大鸡!”有的人当场问价,准备购买。武家成随口答曰:“一元钱两只,五角钱一只!”那人立刻掏出五元钱来买了十只。接着又有人递钱购买。车站工作人员连忙制止。武家平、武家林也说:“马上要开车了,得赶快装车,不能耽误时间,快收拾起来吧。”武家成和几个“挑子手”说:“不如撇下两个人来,卖一筐得一筐,钱到手保险!”武家平说:“长沙比武汉行性还好,快上车吧,别耽误事了!”几个人恋恋不舍地收拾竹筐上车。有了经验,人们不再担心,很快把竹筐摞起来。时间不长,火车鸣笛开动,风掣电驰,隆隆南下。
长沙刚下过一场杏花雨,接着罕见的飘起雪花来。天气不算太冷,雪下着,化着;飞絮濛濛,没有落到地下,便溶化了。武家平一行下了火车,十五副大竹筐把候车室占了很大一部分,车站工作人员非常不满意,但也无法赶他们走。卖小鸡的人都知道,越是阴雨天气,越要把小鸡喂好,还要注意保暖防寒。“挑子手”们耐心地喂着小鸡,也许是天寒的缘故,小鸡噍噍叫个不停。已经三天了,绒球似的小鸡已经体形变得修长,有的翅膀已经生出翎羽来,扑楞着想要飞出筐外。滞留在车站候车室的旅客都来围观“河南大鸡”,也有人问价,讨价还价。交谈之下知道,长沙每只小鸡一元千真万确。但“有行无市”,买的人很少。城市人买一只两只,装在笼子里观赏,仿佛养鹦鹉或画眉,很少有人买三只五只养做家禽的。武家成喂着小鸡就卖了三只;三个避雨的旅客,每人买了一只。他们告诉武家成:下乡去吧,往南可以到湘潭;往西可以到娄底,往东可以去浏阳。乡下养鸡的人多,比城市强。武家成把得到的信息告诉了武家平和武家林。武家平说:“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小鸡处理不了,恐怕要‘顶塘’了。人生地不熟,下乡成了没头苍蝇,天又下着雨雪,存身落脚都困难,还咋卖鸡娃?”武家林说:“给当地政府联系吧,请他们帮忙,想想办法。刘主任不是说,湖南各地都在办养鸡场吗?”于是武家平带着介绍信去长沙市革命委员会,接待人员把他介绍到“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生产指挥部”又把他介绍到“多种经营办公室”。那边的工作人员说:“省革委是发过发展多种经营,号召养鸡、养鸭的指示;也听说过不少人民公社养鸡、养鸭搞得热火朝天,前几天报纸上还登载有这类消息。”说着就去找报纸。翻了一阵没有找到,挠了挠头,对武家平说:“卖小鸡你们不到乡下去,来长沙干吗?哪有大城市办养鸡场的?你们赶快下乡吧,打算到什么地方,我可以给你们开介绍信。”说着拿出信笺纸为,问武家平:“说吧,打算到哪个县?哪个乡?”武家平说:“我们千里迢迢,哪知道去哪里?你觉得哪里合适,就开到哪里去吧。”那位工作人员略加思索,边写边说:“开到韶山去吧,卖了小鸡还可参观参观毛主席故居,也不枉来湖南一趟。”
武家平拿着介绍信,回来一说,大家都傻眼了。武家林当机立断:哪里也不用去了,天一放睛,十五副担子,分头出动,就在长沙城,大街小巷,寻找人多热闹的地方叫卖;价钱定在五角到一元之间,自由掌握,能卖几只算几只。晚上仍回车站会合,商量下一步行动计划。
雪停了。马路上没有积雪,水汪汪的,低窪处偶而有水坑。“挑子手”高挽着裤腿,挑起大竹筐分头出动。武家成没有了怕见师友的顾虑,和大家一样扯着喉咙高声吆喝:“卖鸡娃啦——河南大鸡!”来到一家农贸市场附近,他看见熙来攘往,行人稠密,他把担子放下;连声吆喝起来。听见外乡人大喊大叫,行人觉得新奇,立刻过来围观。武家成赶快掀开竹筐的盖子,一边撒米喂小鸡,一边叫卖。围观的人群中,接有人问价。武家成正准备报价,一个“市管会”工作人员过来了,看过武家成的介绍信,立刻说:“小鸡定价每只一元,不准抬高市价,卖吧。”那人不再讨价还价,掏出两元钱来,挑选了两只,捧在手里走了。接着又有人买一只。有人问武家成:“两个小时以后来买,晚不?”武家成说:“不晚。如果再晚,就不等了。”那人匆匆走了。时间不长,那人提了一鸟笼,后边跟了一个人,捧了一个纸盒子,来了。每人挑了又挑,各选了一只黄中略带褐色花纹的小鸡,兴冲冲地走了。消息传播开来,陆续有人带着笼子,盒子,小提篮前来买鸡。但差不多都是每人一只,买两只的极少。
夕阳西下时候,“挑子手”陆续回到车站会合。听“挑子手”报告战果,武家平眉头越皱越紧,面容苦楚皱巴成了一个大核桃。有卖十来只的,有卖二三十只的,也有卖五六十只的,武家成战绩最佳,卖七十来只。征询大家的意见,多数人主张赶快回家。武家林说:“第二塘小鸡明天就要出炕,‘顶塘’是在所难免了。这一塘赔了本钱,下一塘买鸡蛋就成问题。我看不如,家平哥先去和车站联系,预订明天反程的车票;我们大家咬咬牙,再坚持一天。城内转悠遍了,就到郊区去;说不定郊区有人养鸡,买小鸡的人比市内多。大家无异议,开始喂鸡娃。这时候才想起,小米不多了。武家平连忙到车站食堂去买了几碗大米饭,凑合着发给“挑子手”喂小鸡。大米饭又粘,米粒又大,小鸡们不习惯,边啄边叫边摇头,相互把米饭甩到对方身上。时间不长,满筐鸡娃都弄得脏兮兮的,难看死了。“挑子手”们抱怨起来:“货卖一张皮,小鸡弄成这样子,谁还买?明天卖更难!”武家平没好气,大声说:“弄不来小米,我有啥办法?都怨我,我怨谁?”武家林连忙劝大家说:“都少说两句算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谁也不要埋怨了,想办法,把小鸡身上沾巴的米饭收拾收拾,尽量干净点,好看点,明天好卖点,才是正事。”于是大家不再斗嘴,一齐动手各自打扮自己的小鸡。有人一粒一粒地摘取鸡毛上的米粒;有人用湿毛巾擦拭。一直干到天漆黑,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准备睡觉。“挑子手”睡觉是颇有点技术的:两只大竹筐并在一起,随身携带的行李——床单,覆盖在竹筐上面,给小鸡保暖,扁担放在竹筐上,人就躺在扁担上,两只脚轮换着一只着地。所谓“卖鸡娃的人扁担上睡觉”就是这种情况。其实,并非真正睡觉了,只是朦朦胧胧休息。每隔一段时间,要起来,掀开筐盖,用手把集压成堆的小鸡扒开,不然,一个晚上要压死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挑子手”简单吃了点饭,就分头到郊区去游乡。武家林估计得不错,郊区养小鸡的人相对较多。晚上汇总情况,卖出的小鸡是第一天的三倍。但可怕的是,小鸡普遍受寒生病了。喂鸡时,不少小鸡抬着头,“噍噍”乱叫,不再啄食。每筐都有三五只小鸡死去。“挑子手”偷偷捡出来,把数目报给武家平,然后扔到远离后车室的垃圾堆里去。
武家平没有买到直达漯河的火车票,只买了到武汉的车票。于是决定先到武汉再说。到武汉下车,“挑子手”检查筐内的小鸡,死的更多。武家平和武家林决定,在武汉停留一天,廉价处理剩余的小鸡。“挑子手”可以三三两两结合成组,下乡游乡叫卖。处理完毕,也不必再集合了,各自生办法,坐火车,坐汽车都行,赶回家交账。如果真处理不了,扔掉算了。武家林、武家平当众清点每人筐内小鸡的数目,除去将死未死的,每只作价二角钱,赔赚由“挑子手”们自己负责。清点完毕,各自行动。武家成和武家林一路西南,由武汉到孝感,由孝感奔安陆。开始,卖三角钱一只;接着卖一元钱四只;接着二角钱一只;再到后来每元六只;每元八只……一路降价,到了广水,总算处理完了。谢天谢地,略有盈余,没有赔钱。二人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扒上一列开往平顶山的拉煤车,连夜赶回家去。武家平带领的一组,边走边卖,赶到枣阳,才算处理完毕,然后坐汽车,自唐河社旗,方城赶回武家湾。回来算账,赔了路费。
第二塘小鸡已经出来两天了。“挑子手”还没回来,师傅们只好在摊上养着。鸡娃炕是流水作业,每塘间隔三至五天。上一塘小鸡没有卖完,第二塘又出来了叫“顶塘”,这是炕房的大忌。武家湾炕房出师不利,第一趟生意就“顶塘”了,上上下下心情都十分沉重。武家林心里明白,出师不利的原因不在于炕房本身,而在于走错了路。他向武家平建议,千万不能再听上边瞎指挥了,要大胆放手,卖小鸡的事情交给“挑子手”。小鸡下摊清点数目,根据当地行性,定价分给“挑子手”。至于他们怎么卖,到哪里去卖,是赔是赚,大队不必干预,只管按数收钱。当然,定价时要稍微留有余地,除点损耗,让“挑子手”多少有点利润。这样既可刺激他们的积极性,管理起来,也容易多了。武家平犹豫不决,他说:“天天批判‘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这样做,家勇他们知道了,通到上级,怎么办?”武家林说:“交代‘挑子手’嘴严实点,我们不说,家勇怎么知道?放心吧,出了‘漏子’,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好了。”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征询师傅的意见时,领作师傅说:“当前方圆百里的行情差不多,一元钱五到六只小鸡。按每元六只包给“挑子手”,除去损耗,他们每塘可以多少有点盈余。三塘以后再调整,随行就市,不能让‘挑子手’又跑腿又赔钱。当然,也不能让个人好处太大,让集体受损失。”征询“挑子手”的意见,大家都说:“每元六只,恐怕要赔钱,六只半勉强可以顾住本钱。”武家平说:“天天喊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要想得太多,让广大社员眼红了,说咱们长出资本主义的尾巴来了,弄巧成拙,反倒不美了。先这样试一试,真不行,再修改。这种做法,只有大家伙知道,出去不要说,回到家里也不要说。人多嘴杂,免得没打着黄鼠狼,惹一身臊。”
第二天,武家湾鸡娃炕的十五副挑子,一齐出动,前往襄县、郏县、禹县方向。云香发现儿子肩膀磨破了,连夜给儿子做了圆形肩垫。武家成戴上肩垫舒服多了。出村十里,他就落在了后面,但是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记住了武家林交代的话,不慌不忙,跟在后面。别人休息,他不休息;别人长歇,他短歇。到了襄县城,天忽然下起雨来,“挑子手”们连忙躲进一家“干店”避雨。“干店”是六七十年代小城镇普遍存在的旅社形式。因为只提供住宿房舍,不提供铺盖和饮食,所以叫“干店”。条件差,自然价格低廉。这正是“挑子手”歇脚的地方。白天歇脚,比晚上住宿价钱更便宜。武家成疲劳极了,别人吃干粮说笑时,他倒头便睡,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下午,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挑子手”赤着脚,高卷着裤腿,挑起担子,踏着泥,兵分几路出发。武家林和武家成结伴,朝襄县西北的王洛镇前进。离一个较大的村庄近了,武家林说:“家成,卖鸡娃比不得其它生意,‘并乡’不利于买卖,你先进村吧,我去前边一个村庄。晚上到王洛会合。”武家成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所谓“并乡”就是两人同在一个村庄里卖。这样自己人和自己人竞争,买小鸡的人数是一定的,当然不利于做生意,所以武家林提出分头卖。武家成进了村头,高喊一声“卖鸡娃啦——”,然后寻找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把挑子放下,歇肩。雨后斜阳,生产队没有农活,社员们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多半在家里睡懒觉,或者干点家务,街里很少有人。武家成连喊数声,不见人影,心中焦躁,挑起担子,正准备换个地方。身后小巷子里出来一位老者叫道:“卖鸡娃的,慢走,买几只。”武家成连忙放下担子,准备掀开筐盖,让老者挑选。那老者不慌不忙,四下看了看说:“小伙子,你挑起担子,再朝前走几步。你看,前面有棵皂角树,地势高,树荫浓,是村里人吃饭、闲聊,生产队开会的老地方。人们有事没事喜欢到皂角树下,扯闲篇。你到那里喊几声,说不定的扎住场子,有生意了。俗话说:“‘紧急庄稼,消停买卖’。像你这样,刚喊了两声,想买小鸡的人还没来得及出门,你挑起担子就没影了,咋能做成生意?”武家成不好意思地笑了。来到皂角树下,武家成放下竹筐,那老者说:“喊吧。亮开嗓子,多喊几声,要买的人自然就来了。”武家成听老者指教,反倒喊不出声来了。那老汉笑着说:“小伙子,是生手吧?脸皮薄着哩。听我替你吆喝几声。”说着扯起嗓子替武家成吆喝起来:“卖——鸡娃——啦!”老者“卖”字拖的格外长;“鸡娃”两个字几乎拼成了一个“橛”字的读音,听起来很好笑。连喊数声,真的起了作用,陆陆续续有人从家里出来,走到皂角树下。武家成十分感激老者的热心帮助。老者挑选了十个小鸡,武家成特意多给了一只。老者说:“小伙子,做生意不能这样。‘价钱争分毫’,一旦搞定了,一个村庄不能有两个价钱。不然,失了信誉,不断有人来‘打倒’,讨价还价,你还咋做生意?你的情义我领了,但小鸡一个也不能多要。”说着又把多的一只小鸡还给武家成,放进筐内。有这位老者的帮助,买小鸡的人渐渐多起来。有用钱买的,也有用鸡蛋换的。时间不长,卖了一百多只。
卖鸡娃这种生意,时间观念极强。这个村庄没有人买了,就赶紧挑起担子去另外的村庄。夕阳西下时,武家成走进了王洛镇南边的房家村。在村内一处恰当的地方,武家成开始喂小鸡。一边撒米,一边学着刚才那位老者的声音吆喝。村里人听到喊声,有人过来观看,有人讨价还价。价钱搞好,刚卖了几只,天就黑了。武家成一打听,离王洛镇还有十五里。天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行,要赶去和武家林会合,已不可能。于是,当晚住宿在房家村的饲养室里。六七十年代,农村老鼠、蛇这种东西特别多。它们是小鸡的剋星,最凶残的杀手。如果钻进鸡娃筐里,匆匆一过,尽管咬死的十分有限,但满筐鸡娃要吓死大半。因此,“挑子手”晚上住宿在饲养室这种地方,特别小心。农村的饲养室,肮脏潮湿,是耗子的乐园。
饲养室里,除了生产队的两头黄牛外,晚上还住着老饲养员父子、祖孙三代人。简单交谈之后,武家成了解到老饲养员早年丧妻,儿子刚刚死了媳妇,撇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一个家庭,三代单身男子汉,所以饲养室成了他们的生活中心,全家吃住都和生产队的两头黄牛在一起。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孙子做作业,爷爷和父亲守在旁边。武家成守护着他的小鸡,时不时把竹筐掀开缝,伸手轻轻把集成堆的小鸡扒开。孙子大概是遇到了难题,咬着笔杆半天没有动笔。爸爸和父亲着急,轮番催促和训斥,孙子“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诉苦:“这道题,老师根本没有讲清楚。在学校问老师,老师也不会做,让我们自己动脑筋,独立思考,我想不出办法来。”武家成见小孩哭得伤心,忍不住凑到煤油灯跟前,看了看题目,然后劝小孩说:“小朋友,不要哭了,让我帮你做做,你看怎么样?”小孩怀疑地说:“你会吗?”武家成说:“我也上过学,记得这种题目的解法,不知道对不对,试试看吧。”说着,他在纸上给小孩画了个图,然后对着图一步一步讲解,引导小孩思。两人一问一答,进行讨论。时间不长,小孩就弄懂了,高高兴兴地动手做起来。爷爷看见孙子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父亲见机会难得,催促儿子把不会做的作业全拿出来,一个一个请教。武家反正不能睡懒觉,乐得有人陪自己熬夜看护小鸡,有求必应,帮小孩做了一题又一题,一直做了大半夜。
早上,小孩上学去了,老饲养员喂牲口,儿子做饭。早饭做好了,非要请武家成一起吃不可。武家成盛情难却,拿出自己的干粮来,请祖孙三人都尝尝。趁着吃饭时间,老饲养员挨家挨户去替武家成揽生意,作宣传。除了说武家成的鸡娃是地地道道的“长葛”鸡娃以外,还逢人就夸:“这个卖鸡娃的不简单,学问很大,比学校的老师们强多了。”有了老饲养员帮忙,武家成的生意十分兴隆,在房家村卖了三百多只。按照老饲养员的指点,武家成没有直接去王洛镇找武家林,而是去了二十里铺一带。那一带村子稠,和郏县接壤,养鸡传统悠久,买小鸡的人多。一天时间,武家成的小鸡就卖光了。这一塘整个武家湾炕房十五个“挑子手”,武家成回来最早,生意最好。交完账,武家成心里的小算盘粗略一算,大概赚了十几元钱,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挑子手”有个暗中约定:不管赔钱赚钱都只能说赔,不能说赚。大家回到炕房交账,个个叫苦不迭。只有武家成、武家林沉默不语。
到了第三塘,已是春夏之交,生意到了旺季。“挑子手”出门不用选择方向,遇到村庄,只管叫卖,生意普遍兴隆。因为天气暖了,小鸡成活率大大提高,养起来容易多了,买小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这时候“挑子手”们不再结伴,大多“放单”。武家成挑起担子沿着河堤南行,离武家湾近了,忽然想起马家湾有同班的两位女同学,觉得万一不期而遇,面子上不好看。临时决定趟过河去,绕过马家湾。汝河里刚刚涨过一场搅滩春水,河水略显浑浊,不易看出深浅。但自小在河边长大的武家成,自信熟悉水情,涉水过河不成问题。他把系筐的绳子挽了又挽,竹筐几乎高低和腰相齐,然后脱下鞋、高卷裤腿下河。马上就可以顺利到达对岸了,想不到一脚踏进深水涡,水深过腰。情急中,他把前面的竹筐托起,想不到身后的竹筐却一下子浸到水里。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慌忙不顾一切把扁担举过头顶趟过对岸。身后的一筐小鸡已经水淋淋的,被河水淘洗了一遍。他来不及细想,马上到这筐小鸡倒在沙滩上。他后悔极了,暗想,这一趟生意注定要倒大霉。他愣愣地坐在沙滩上出神,想不到事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湿漉漉的小鸡在阳光下晒了一阵,在干沙窝里扑扑楞楞地抖动着羽毛,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一会儿变得干净净的,毛绒绒的,金光灿烂。他大喜过望,等竹筐晒干了,他把沙滩上的小鸡拾到筐里,然后和那筐没有沾水的小鸡作了个比较,经水淘洗而又晒干的小鸡显得格外肥硕好看。他疑惑不解:“这是为什么呢?”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已近中午。连忙挑起担子,翻过河堤,走进一个村庄。喊过三声之后,他把担子放在一搁下,很快便有人围了上来。他先把没有经水的那筐小鸡掀开盖子亮出,几个妇女正在挑选,忽然有人问武家成:“这一筐为啥不打开呢?都打开吧,买的人多着呢。”武家成随口开了个玩笑说:“这一筐是优良品种,准备送人呢。”那人伸手揭开筐盖说:“什么优良品种?让我看看。”随着筐盖掀开,人们惊呼起来:“真的是优良品种啊,又大又肥,还没见过这样好的鸡娃呢,比那筐强多了!”于是,正在前一筐挑选小鸡的人们都马上把已经选好的小鸡放入筐内,回头来这一筐挑选。人们纷纷问武家成:“是什么优良品种。”武家成信口回答:“长葛特种黄。”接着有人问:“多少钱一只?贵不贵?”武家成脸红了,他不能说破奥秘,也不愿欺骗人,随口说:“不贵,一个价钱,一元钱五只,每只二角。”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挑选起来。想不到这筐鸡娃竟然很快卖光了。
离开这个村庄,他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被水淘洗过的小鸡难养活,成活率大大降低。三天后他让家庆去打听情况,村里人交口赞誉武家成的鸡娃壮实,好养活。武家成才放心了。他暗暗做个实验:把刚刚下摊,分给自己的小鸡,喷洒一层清水,然后晾干;小鸡的羽毛格外蓬松,有光泽,体态显得分外肥硕,壮实。“货卖一张纸”,这是生意人的普遍经验。意思是:货物外表好看,就容易赢得买主喜欢。小鸡自然也是这样,惹人喜爱,自然就好卖。“挑子手”为了招揽生意,各有绝招。为了竞争,各自秘不示人。比如,不少人把分给自己的鸡娃,按照颜色分开,黑、白、黄杂分批出售,谎称白色的是“生产白”,黑色的是“澳洲黑”,黄色的是“固氏黄”,杂色的是“淮北芦花”,借此居奇骗人,卖个好价钱。武家林、武家成不屑于此,不管什么颜色,都卖一个价钱,并且老老实实告诉买主,满筐小鸡都是本乡本土的“柴鸡”。一次武家林和武家成同船过渡。船到了对岸,武家林挑起担子飞步下船,一时忽记了肩上的担子,扁担前端触到河陡崖上,一个反冲身子被撞了回来,跌倒在地,身后的鸡娃筐落在了水里。武家成眼疾手快,跳下河去,连忙把筐捞起。武家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好。武家成不慌不忙,把担子挑到一处沙滩上,把水淋淋的鸡娃倒在沙窝里,把筐晾在一边,然后回头来扶武家林。武家林懊丧急了,一味摇头叹息。武家成笑着说:“家林哥该做‘俏生意’了,这筐鸡娃保管卖得快,价钱好。”家林苦笑着说:“你别拿你哥穷开心了,说不定淹死多少哩!”武家成说:“一个也死不了,鸡娃洗个澡,一比一个好。不信等会看!”武家林半信半疑。两人坐在沙滩上观看。时间不长,小鸡从沙窝里叽叽喳喳熙熙攘攘地站了起来,欢叫着追逐,嘻闹起来。武家林吃惊得张大了嘴吧。这一趟,武家林的小鸡卖得又快又好,他对武家成佩服极了。
武家成这一趟并不顺利。下船后,他只顾帮武家林收拾落水的鸡娃,自己的鸡娃忘记开筐扒堆透气,晾风了。等到帮武家林把小鸡收拾利索,天已经接近中午了,二人慌忙挑起担子分头赶路。武家成到了一个村头,把担子放下,打开筐盖一看惊呆了:两筐小鸡连热带闷,昏死了多半。他连忙到一家村民家中借了一个水桶,打了一桶凉水,把树荫下的土地洒上水;然后把筐中的鸡娃一个一个捧出来,均匀摊放在凉地上;摘下头上的草帽,给鸡娃打扇子扇风过了好大一阵子,昏死的鸡娃才一个一个苏醒过来。他从米袋中掏出米来,慢慢地撒米;刚刚苏醒过来的小鸡,呆头呆脑,懒洋洋的,对金黄的米粒视而不见,毫无食欲。上午放工的社员都来围着看,七嘴八舌的评论起来,这个说“鸡娃瞌睡了,想睡午觉哩”,那个说“鸡娃累了,想休息”,虽然没有明说,但都认为小鸡有毛病。武家成知道在这个村庄做不成生意,低着头不说话,只管不紧不慢地给小鸡扇风。等到了小鸡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把小鸡收拾到筐里,挑起担子到另一个村子去。六七十年代卖小鸡,主要有两个关键时间节点:上下午放工时候。因为集体化大生产,社员一上工,村子里剩下的人极少,买鸡娃的人自然就极少了。这天武家成错过了中午这个关键时段,只剩下傍晚放工这个机会。偏偏夏季下午放工晚。等到社员放工,已是“鸡上宿”之前,小鸡此时精神不大如前,看着蔫头蔫脑。买小鸡的自然格外挑剔,武家成没办法,只好不停地敲竹筐,惊吓小鸡,给小鸡“提神”。尽管这样,到天黑,才卖了不足五十只小鸡。
当晚借宿在生产队新建的一所仓库。屋内刚垫的泥土还没有干。武家成皱了皱眉头。因为听领作师傅讲,小鸡夜晚要谨防潮湿。盛夏,小鸡白天受热,晚上受潮,湿了羽毛,“煞了身子”,看起来“不热主”,也极易生病,成活率会严重降低。武家成想另找地主住宿,天色已晚,已不可能。他寻来了几个土坯,把筐子架起来,以为这样可以减少受潮的强度,他自己就躺到鸡筐旁边的土地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打开筐盖一看,一半小鸡羽毛被沾湿,仿佛一夜间瘦小了许多。他连忙把鸡筐担到通风向阳的地方。说也奇怪,河水湿过的小鸡,羽毛晾干了,蓬蓬松松,毛绒绒的,非常好看。而受了潮的小鸡羽毛即便晾干了,也一缕一缕贴在身上,仿佛粘上了浆糊,非常难看。武家成担心时间长了,小鸡生病,损失更大。于是咬了咬牙,降低价格,抓紧时间把小鸡卖完。这一趟算是白赔了工夫和力气,卖的钱刚够交账。
最后两塘,鸡娃更不好卖了。领作师傅说:“平原地区该买鸡娃的人家差不多都已经买过了,豫西山区因为交通不便,挑担进山不容易,大部分村落想买还没有买到。年年如此,养小鸡要比平原晚得多。所以最后两塘,最好到西山去。”
武家平因为有了南下长沙的教训,集体不再作统一要求,把主动权交给了“挑子手”,当众宣布说:“愿意西去洛阳的火车票回来报销,不愿去的,也不勉强。”十五个“挑子手”中武家成最年轻,但谁也没有料到,每趟生意武家成总是领先。于是,不约而同,大家都想听听武家成的意见。武家成说:“大师傅的意见很对,平原地区大大小小的村庄我们都游遍了,小鸡也‘塞满’了,买小鸡的已经很零星。不愿跑远的可以留下来,再转转。喂晚鸡的,‘补窝’的还是有的。愿意西去进山的,可以打火车先到临汝。到了临汝不妨兵分两路,一路自西向东游,鲁山、宝丰,出山回家估计就‘扫筐’了。愿意继续向西的,汝阳、伊川,到洛阳估计就处理完了,然后打火车回来,不耽误卖末塘鸡。”大家都赞成武家成就意见。十五人中留下三人在附近游乡;十二人打火车西去。到临汝镇下车,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一路向西。武家成由临汝向东。这是他第一次进山。从前他曾经对山区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特别喜欢读描写山区景象的诗歌。临汝向东便是鲁山,他依稀记得宋代诗人梅尧臣《鲁山山行》中的句子: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
下车伊始,他忽发奇想:这次如果能在原始森林里看到“熊升树”、“鹿饮溪”的奇景,分文不赚也心满意足。及至进山,奇思美梦一扫而空。在火车站打听得清清楚楚,某处村落稠密,相距十里。满怀希望地按照打听清楚的方向路径去了,走了一程又一程,再打听还是十里,他不由得想起了“望山跑死马”、“山里人不论理(里)”的俗话,只有摇头苦笑。登上山顶,居高临下,俯看山下绿荫四合,炊烟袅袅,村庄分明就在脚下,你兴冲冲挑起担子,下到山底,村落反而找不到了。有时找到了,也只有三五户人家,令人大失所望。何况山路狭窄,扁担长,竹筐大,前后左右不停地碰碰撞撞。武家成把筐绳挽了又挽。几乎是两手提着大竹筐,仍然步履艰难。从早到晚累得鼻塌嘴歪,才游了五个小山村,卖了不足一百只小鸡。山中日落早,黄昏来得快。武家成在山顶发现夕阳衔山,打算到山下的村庄再碰碰运气,加快脚步,刚到村头,太阳已经滚落山后。他掀开筐盖想边喂鸡娃边做生意,却发现米袋丢了,不禁焦急起来。正当此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家里出来,打算买鸡娃,武家成连忙把丢了米袋的情况告诉她,向她求助。那女人无可奈何地说:“你如果要苞米糁,家家户户都有;如果要小米,恐怕找遍全村也难找到。谷子产量低,这几年生产队都不种了,社员家里哪来的小米?”武家成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就买点玉米糁吧。”那位妇女说:“这算什么金贵的东西,要什么钱?谁不出门在外?出门在外谁能保证不遇到什么困难?”说着转身回去,很快端出一大碗玉米糁来。武家成一看,大摇其头。玉米糁太粗了,有一粒玉米的四分之一,小鸡哪能吃得下去?他问那位妇女说:“有没有细碎一点的?最好像小米那样大小。”那位妇女说:“山里人家哪有那么细碎的苞谷糁?粗的才吃着香,有嚼头,又耐饥,太细太碎还有什么味道?”武家成说:“太粗,小鸡哪能吃得下?”那位妇女说:“那好办,我用罗筛筛,把细碎的给你。说着转身回家,从屋檐下取下罗来,很快给武家成筛下一碗细玉米糁来。”武家成说:“还要借用您家的火,烧开水,把玉米糁烫一下。”那位妇女笑着说:“我来吧。不知烫什么样子?”武家成犹豫了一下说:“水烧开了,玉米糁倒进锅里就捞出来。煮成糊糊就不行了。捞出来,再用凉水淘淘,不能粘成块。”那位妇女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怕烫不好哩。要不,你自己动手烫吧,我帮你照看鸡娃。”武家成又犹豫起来:“在不少地方卖鸡娃,总免不了有个别小气的人,趁你不注意偷偷抓走几只。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谁能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人?”那位妇女仿佛猜透了他的心事,笑着说:“放心吧,没人偷,一只也不会丢!”武家成反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进院去烧火烫玉米糁。
等他把玉米糁烫好,从院中出来,鸡娃筐周围已经来了好几个妇女,都是准备买小鸡的。那个妇女笑着说:“一个为私,二人为公,我妯娌几个都在场,谁也没动你的鸡娃筐子。不信你就数一数。”武家成说:“谢谢大嫂了,我信!”说着一边卖鸡娃,一边不停往筐里撒刚刚烫好的玉米糁。小鸡可能是饿坏了,争着抢着欢叫着啄食。几个妇女异口同声说:“这担鸡娃真好,多欢势,保准好喂养!”有买十只的,有买二十只的,最多有人买了三十只。时间不长,卖了一百多只。小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买过了。
天色已晚。不等武家成打听,就有人对他说:“村北头有生产队的饲养室,只一犋牲口,地方大着哩,住着宽绰。”武家成挑起担子要走,做好晚饭的社员都来挽留。有的端汤,有的拿馍。汤是苞米糁熬成的粥,里面杂有山区野菜,香气扑鼻。馍是玉米糁掺杂红薯面蒸的窝头,一个足有半斤。武家成说:“带的有干粮,喝点水就行。”山民们都说:“山里没啥好东西,粗茶淡饭算个啥?少店没食堂哩,客气啥?谁出门总带着锅?到门上了,不管顿饭过意不去。”武家成深深为山民们的朴实厚道感动了,喝了一大碗玉米糁粥,吃了半个窝头。村民们把剩下的窝头塞到了武家成的干粮袋里。当晚住宿在村北的饲养室里。饲养员告诉他:山里大村庄不多,小村庄人口稀少,生意零星。不如去赶集。山里的集整日不散,买小鸡的人大多到集上去,你只用坐等就行。另外南山一带是“农业学大寨”的模范大队,为了避免家畜家禽损害“大寨田”里的庄稼,“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禁止养猪养羊养鸡养鸭,不欢迎卖小鸡的;去了生意也不会好,不如山北一带。武家成记在了心里。
当天到了一个名叫夏店的集镇,正逢集市的高峰。武家成放下担子,正准备吆喝,几个赶集的人便围了过来,抢着问:“是长葛小鸡吗?有固氏黄吗?”武家成忙说:“是的。固氏黄生产白都有。不过杂交了,不太纯。”于是,几个人便开始挑选。山里人实诚,讨价还价的不多。只要你报价不离谱,他们就不斤斤计较。有人说:“我赶了好几个集了,都没遇见卖小鸡的,今天总算碰上了。”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筐里的鸡娃即将卖完,一个中年男子来买鸡娃。看了看筐中的鸡娃,挑一个放下了;再挑一个又放下了。连挑三个没有中意的转身要走。武家成叫住了他。指着筐中的鸡娃说:“大叔来晚了,就剩下这些了。不过,‘扫筐’鸡娃,个子小,母鸡多。要是打算喂母鸡下蛋,你尽管买回去保准合算。筐中只剩下十五只小鸡了,当做十只给你,乐意就买回去。”那人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武家成收拾竹筐,正准备走,旁边摆摊卖山野菜的小贩问道:“伙计,你这担鸡娃能卖多少钱?”武家成说:“卖不几个钱。集体的生意,卖多卖少与个人无关。”那人又说:“竹筐这么大,担子有多重?看你身小力薄,担得动吗?”武家成说:“连筐带鸡一百二十斤。担得动。”那人掐着指头一算,笑着说:“按照这样说,你一担鸡娃要有一千四五百只,能卖二三元钱哩。好家伙,一趟比我们山里人干三年收入还多哩!”说话的表情,羡慕得不得了。
武家成忙说:“哪里有呢,一担鸡娃也就八九百只,能卖一百多元钱。”那小贩狡黠的一笑说:“你这空筐也就是一二十斤;小鸡净重一百斤左右。一只鸡娃没有一个鸡蛋重,不足一两。你算算一百斤得多少鸡娃?”武家成大吃一惊,他十分佩服山里小贩的精明,不禁警觉起来。收拾好空筐,连忙离开。为了安全,他径直去了一家邮电所,把卖鸡娃的钱通过邮局寄回武家湾。然后挑着空筐一路向东,连夜赶回家。这一趟十五人中有两人丢了钱:一个是在火车站;一个是在干店里。
当年武家成卖鸡娃一共赚了一百多元钱。现代人眼里一百多元钱微不足道,在当时可是一笔了不起的收入。有了这一百多元钱,一家人吃盐,点煤油灯不发愁了。冬季卖红盆,收入又增加了几十元。云香盘算着春节给家成和家庆做件新棉袄,发愁布票不够。孙柳叶来了,告诉云香一个好消息:供销社最近进货,有一批包装布要处理;一寸布票可以购买五寸包装布。云香连忙让武振洛去购买。武振洛去到供销社,售货员说:“你来迟了一步,已经卖完了。”武振洛怏怏出来,碰到刘成中。武振洛灵机一动,请刘成中帮忙。刘成中说:“你等着,我给你问问。”时间不长,刘成中笑嘻嘻地出来了,对武振洛说:“振洛叔,快去吧,说好了,给你两丈,够做两件棉衣了。”等武振洛第二次进入供销社,售货员态度格外热情。不无歉疚地说:“你早说是刘书记的亲戚,不省事啦?让你多跑了一趟。”武振洛连声道谢,心里十分感激刘成中。
包装布赃兮兮的,白布成了灰布。云香到汝河里洗了十几遍,才洗干净了。然后找了些石榴叶、石榴皮熬水煮了半天;武振洛又跳到坑塘里挖了些污泥,把包装布揉了三遍,包装布才变成了暗褐色。家庆说:“早知这样,买回来不洗算了;洗净了再染黑,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武振洛笑着说:“你小子懂啥?洗净了再染,不掉色;不洗就染,很快就退色了!”
春节将近,按照惯例,生产队过年要放假三到五天。武家成考虑,春节不能白过。与其在家睡懒觉、掷骰子、抹牌、闲逛,不如想办法赚几个吃盐钱。他想起从临汝卖鸡娃回来,路过鲁山县梁洼镇的情况,发现了商机。那天晚上,月色朦胧。他忽然发现前面一个村庄红光冲天,映红了山林。他朝着火光走去,越走越近,还听见阵阵“叮咚”清脆悦耳的响声。走近了,才知道这是一座加工厂。工人们正在上夜班,加工一种名叫“琉璃瓿洞”的儿童玩具。那年头,城乡儿童玩具极少,“琉璃瓿洞”、“响棒棰”是最流行的两种。春节前后,穿花衣,戴花帽的孩子们手里摇着“响棒棰”,嘴里噙着“琉璃瓿洞”,哗哗啦啦,叮叮咚咚响成一片,给节日增添了许多快乐和喜气。“琉璃瓿洞”是碎玻璃熔治之后吹制而成。一个圆圆的葫芦带着七八寸长的细管子。“葫芦”底部薄得像纸一样,轻轻吹,吸,底部震动,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碎玻璃要熔治成液体,需要极高的温度。梁洼以出产优质煤著名。“梁洼煤”可以炼钢铁,熔化玻璃,因而“琉璃瓿洞”成了这里的特产,名播河汉江淮各省。年初,南下武汉、长沙卖鸡娃,在火车站他曾经遇到一个卖“琉璃瓿洞”的河南老乡,一个“琉璃瓿洞”竟然卖价二元!当时他吃惊得合不拢口。他知道,汝河湾的春会上,一个同样大小的“琉璃瓿洞”不值一角钱。他想,如果贩运一担“琉璃瓿洞”到武汉获利将是一筐鸡娃的十倍,值得一试。
他把想法告诉了武家林。武家林十分赞成。家庆知道了,非要跟着去。于是,年三十放假,三个人便扛着扁担带着草绳前往鲁山梁洼。加工厂的负责人告诉他们,要买“琉璃瓿动”必须提前定货,交定金;因为他们没有预先定货交定金,年底,工人师傅放假了,已经没货了。三个人好说歹说,嘴皮都快磨破了,加工厂的负责人答应每人给他们一千只。装“琉璃瓿动”的篓子又大又粗。每篓一千只,但极轻。三篓,不够两担;武家林和武家成再三要求多给一篓,厂长头摇得像卜郎鼓,就是不答应。三人无奈,只好作罢。武家林挑一担,武家成和武家庆牛一篓,离开梁洼。“琉璃瓿动”极轻,又极易破碎,挑着担子不能走得太快。遇到大风天气,要赶快到背风处停下来。走在旷野,无处避风,要赶快用草绳把篓子拴紧,扁担压在篓子上,人俯身趴在扁担上。好则,当日无风,三人顺利到达宝丰火车站。焦枝线刚刚通车,客运车次极少。武家林买了一包黄金叶香烟,送给机务段的一个工人。那位工人把三人连同三篓“琉璃瓿动”安排在一辆“单机”(机车)上。夜半时分,机车从宝丰出发,风驰电掣,呼叫着,穿越崇山峻岭,过云阳洞直下南阳。当夜天寒地冻。“风如刀头面似割”,三人蒙着头,蜷曲着身子挤在一起,浑身麻木,动弹不得,恐怖到了极点。黎明,车到南阳停了。三人四肢冻僵了,活动了一阵,才勉强能够动弹,把三篓“宝贝”抬下机车。借着灯光一看,大吃一惊:满满的一篓“琉璃瓿动”沉下了一尺多。三人都想:“糟透了,至少要破碎三分之一。”事后证明,破碎很少。工人装篓极有讲究,“琉璃瓿动”的长柄恰好都在圆形葫芦的缝隙处,晃动下沉,只会越挤越紧,但不会破碎。到了南阳,买到车票,直达武汉。
车到武汉,已近中午。三人出了车站,武家林挑担在前,武家成和武家庆抬着一篓“琉璃瓿动”跟在后面,嘴里噙着一只“琉璃瓿动”叮咚叮咚地吹起来。清脆欢快的响声立刻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便追着打听行情,问价。三人在路边停下来。武家成报价每只一元伍角。还价每只一元。生意很快搞好,一连卖了好几只。买了“琉璃瓿动”的人“叮咚叮咚”地吹着,高高兴兴地走了,等于一路替三人做广告。随着“广告”的传播,三人的生意渐渐热闹起来。这时候来了一群年轻人,一人拿了一只,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付钱,噙到嘴里就吹。因为用力过猛,“琉璃瓿动”“呯”地一声爆炸了。伸手还要拿,武家成拦住了。笑着对他们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吹破的一只钱付过了再说。”那群年轻人说:“这玩意儿太不坚固了,轻轻一吹就破了,哪能给钱?”武家成说:“先学会再吹,没有学会就吹,哪有不破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吗,‘瓿动,瓿动,拿钱来送;口袋没钱,千万没动。’现在你吹破了,哪有不赔钱的道理?”那群年轻人说:“我们是下乡知识青年,插队的地方受了灾。吃住都成了问题,没办法过春节,回来找领导解决问题,哪里有钱?你们河南人拿这种破玩意儿到武汉来骗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应该连根拔掉,还要什么钱!”说着,拾起路边的砖头石块就往篓里砸。武家成听他们说是下乡知识青年,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连忙说:“算了,没钱算了。我们农闲做点小买卖,算不上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各位请便吧。”那群年轻人不依不饶,“哄”地一声,上前动手便抢。武家林急了,一手一个,一推一拉,把两个年轻人摔了个“仰巴叉”,其余的人大吃一惊,马上退到一边。武家成发现这伙人欺软怕硬,拿起扁担,抡得呼呼生风,吓唬他们说:“不怕挨揍,就来抢吧!”那群年轻人被镇住了,一时不敢向前,三人连忙逃走。这伙年轻人愣过神来,一边在后面投掷石块,一面紧追不舍。篓子接连被石块投中,“琉璃瓿动”立刻发出“呯、呯”的破碎声。三人见势不妙,慌忙躲进马路边一座工人家属院里。放下篓子,武家林和武家成两人抄起扁担,转身迎战那群年轻人。过往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停下来围观,现场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惊动了院内正在吃午饭的工人。武家成手拄扁担大声给围观的人讲述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有几个工人是河南人,从口音听出武家成是河南老乡,连忙挺身而出,大声说:“想闹事儿欺负人的站到前边来,看热闹的让让路!”那伙年轻人见有铁路工人出头帮忙,立时气馁,躲到一边去了。人群中有人说:“我们是买‘琉璃瓿动’的,多少钱一个?”武家成随口回答:“一元一个。”人群中立刻有人说:“卖吧,卖吧,买两个!”武家成还在犹豫,两个工人说:“想买的排成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着夺过武家成手中的扁担,两人各自握住一端,横起来拦住人群;武家林和武家成收钱卖货。生意井然有序地进行,很快卖了几十只。等人散尽,几个河南老乡告诉三人:近来武汉十分混乱,经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寻衅滋事,搞打砸抢。老乡们劝他们:“回家去吧,平安是福。惹上了这些人,说不定出啥麻烦哩。”
当晚三人找了个简陋的干店住下,再三商量,觉得既然出来了,“琉璃瓿动”没有卖完,不能回去。决定从武汉西去随县。武家玉从军队转业在随县工作,爱人就是当地人,亲戚朋友都在随县。家玉国庆节回武家湾探亲,见过家林和家成,曾经说过,他的许多战友都在随县一带工作,遍布机关厂矿各个单位。武家林和武家成想:有家玉在,遇到麻烦就不怕没人帮忙,事情好办多了。
随县就是现在的随州市,因出土古代编钟而闻名中外。那里有几家大型军工企业,最著名的是解放军总后勤部的军用棉纺厂。武家玉就在棉纺厂当干部;爱人在棉纺厂子弟小学当教师。三人不期而至,使武家玉夫妇手忙脚乱。随州“农业学大寨”正掀高潮,北边的黑屋湾水库,南面的徐家湾水库,东面的先觉庙水库同时上马,冬季水利建设声势浩大。棉纺厂虽然是军工单位,工人都是“半个军人”,军民一家亲,支援农村水利建设义不容辞。工厂每周都要组织部分工人参加水利建设,武家玉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之一。三人下了火车,在车站出口就被“市管会”的检查人员拦住了,告诉他们:随县正在治河修水库,“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不欢迎你们带着这些干扰“革命大方向”的资产阶级小玩意来随县。武家成趁市管会的人不注意溜了出去,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武家玉打电话。
武家玉接到电话,赶紧来了。“市管会”的负责人是武家玉的战友;黄昏时候,趁着部下下班,把三个人放了。同时给他们开了一张证明;证明他们是当地某公社加工厂的推销人员,在本县范围内推销自己加工生产的工艺品。告诫他们尽量到背静的居民区买卖;不要到机关所在地的大街上销售。他们把篓子放在家玉爱人的一个亲戚家里;每人提一个小竹篮,每次篮子里只装二三十只,在居民区里转游。随县的经济状况在当时来说,相对比河南要好。因为工厂多,工人有固定收入,家庭情况自然就宽裕些。春节期间儿童都有几个“压岁钱”,老人妇女口袋里多半不空。因而,听见“叮叮咚咚”的“琉璃瓿动”声,就禁不住诱惑。孩子想要,大人就会慷慨掏钱买一只;看见邻居家孩子买了,父母不愿委屈自己的“宝贝”,一般也要买一只。一只吹破了,再买一只也不太吝惜。武家林武家成不愿长时间影响武家玉的工作,急于把货物卖玩,价钱降了又降,“琉璃瓿动”三天后就处理完了。这三天,每天早上武家玉就提前起床,到食堂把馒头买回来,熬好粥;等三人吃了早饭上街去,自己才匆匆吃点东西去上班。中午,三人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继续在家属院、居民区的小巷子里转悠。晚上回来迟了,武家玉就要骑上自行车,到处寻找。遇到了麻烦,要赶快央亲托友去解决。随州人吃馒头的不多。职工食堂蒸馒头自然就少。三人来了以后,武家玉每天提前买馒头,打乱了食堂的供应习惯。食堂颇为不满,把问题反映到领导那里。领导正要调查,三个人已经离开了随县。
武家湾大队正月初五正式上工。武家林、武家成、武家庆三人开春第一天就缺勤旷工,免不了引起种种议论和猜测。武家勇听说了,去找武家平。武家平为了息事宁人,随口编了个瞎话,说开春鸡娃炕就要开始,副业队派武家林和武家成出门联系柴炭、竹筐、竹挫去了。武家勇不相信,去问武振洛和云香。武振洛和云香早成惊弓之鸟,不敢说瞎话,如实把三人卖“琉璃瓿动”的事情说了出来。武家勇认为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问题严重,立刻向武振芝汇报,提出第三人回来,开斗争会,批判三人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唱对台戏,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动思想。武家勇上纲上线,振振有辞,武振芝虽然心里有不同意见,但作为大队一把手,不能不表示同意。只是说:“公社允许搞多种经营,提倡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社员搞点小自由,做点小买卖,算不算资本主义,说不准。要不,你去公社请示一下,再作决定吧。”武家勇知道,武振芝说向公社请示,其实就是让他请示刘成中。武家勇说:“打个电话问问姑夫不就结了,何必让我跑一趟?”武振芝说:“公社党委各有分工,你姑夫不管工副业,你还是跑一趟吧。”武家勇去到公社,正好碰见李卫东。因为造反有功,李卫东如今当了公社的宣传委员,专抓阶级斗争和革命大批判。听了武家勇的回报,立刻表态说:“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可见我们这些老造反派路线斗争觉悟就是与众不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发现资本主义思想抬头,就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斩草除根。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要彻底干净,毫不留情!大胆干吧,狠狠开几场批判会,把他们批得臭不可闻!
武家勇像领了圣旨一样,兴冲冲地回去了。
武家林三人初五半夜到家。初六早上正准备上工,武家勇和武家顺来了,通知他们到大队部去,先写一份深刻检查;晚上准备接群众批判。武家林冷笑一声说:“为啥?就因为我们一天没上工啊?如果一天不上工就斗争批判,我看你们俩比谁都应该挨斗挨批。你们搬住指头数数,一年旷过多少工?天天装病,不是头痛就是腰疼。出勤不出力,没屎推屎,白混工分。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自己那张脸,咋张嘴说别人?”武家勇脸臊得像猪肝子,说不出话来。武家顺是那种死赖活赖不知赖,脸比城墙厚的人,帮腔说:“不但是一天没上工的问题,是你们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这问题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不彻底批判不行!”武家林又是一声冷笑说:“不就是卖‘琉璃瓿动’的事儿吗?用得着上纲上线吗?你们两个春节放假都干啥了?是掷骰子还是推牌九了?‘偷底摸张’赌假出老千,又坑了多少人?”武家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武家勇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们赌博不过是‘社会主义的草’,也比你们做投机倒把买卖强得多!”武家林说:“社会主义哪块地里有你们这种草?我看不过是社会主义的蛀虫,狗屎堆里的蛆!我恭候着,晚上不把你们肚里的狗杂碎,肮脏东西全抖露出来我不姓武!”说罢大步流星上工去了。
武家勇和武家顺目瞪口呆。过了好大一阵才回过神来。二人心里嘀咕,晚上开批判大会,武家林真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抖露出来,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没打着黄鼠狼惹一身臊?二人暗暗后悔,不该惹火上身。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武振芝讨主意。武振芝听二人说了情况,以教训的口气说:“我说什么好呢?家林自‘一打三反’从学习班回来,肚里就窝着火没处发泄。如今你们惹火上身了,下不了台,还得我替你们打圆场。往后少惹他这种愣头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人唯唯连声,耷拉着脑袋走了。武振芝趁着吃早饭的时候去到武家林家里。武家林正在吃饭,孙柳叶抱着孩子。武振芝接过孩子说:“让姑奶奶抱抱,让你妈歇歇。柳叶,吃饭去吧!”柳叶让武振芝吃饭,武振芝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趁着吃饭我和家林说几句话。”柳叶接过孩子出门去了。武振芝笑着对武家林说:“卖琉璃瓿动,赚钱了没有?回来也不给姑捎点稀罕动西?”武家林脸红了,强笑着说:“别提了。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往后打死我也不出门了。武汉秩序很乱,‘琉璃瓿动’被抢了一半,打碎了一半。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了,扒煤车回来了。没逮住黄鼠狼惹了一溜臊。家勇说要开会批判我哩。”武振芝说:“我听说了,刚把家勇批评了一顿。他这人就好扯旗乍乍呼呼,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开啥批判会哩?情况还没弄清楚,就乱发表意见。这种臭毛病总改不了。”武家林说:“本来没打算出去,柳叶怕我春节闲着无聊,串赌博场沾染赌博的坏毛病,劝我出门找个小生意,于是我拉上家成和家庆就去了。”武振芝说:“不管怎么说,搞小自由卖‘琉璃瓿动’,和上级的指示精神不符合。从今往后不能再搞了。大队革委会既然知道了,不能装聋作哑。好歹要瞒瞒外人的眼睛,堵住外人的闲话。开春,你和家成不要到副业队去了。首山石料场没个合适的人领工不行,年内事故不断,还打不出石头来,开春水利建设任务大,需要石料多,我看只有你去合适。让家成也去,给你当个帮手。对外人讲,也算是对卖‘琉璃瓿动’这件事情的处理。你看中不中?”武家林说:“我去没问题。只是家成身小力薄,打石头的事情恐怕他干不了。”武振芝说:“鸡娃担子都挑了,还有啥活不能干?我看这孩子能吃苦,有材料;能大能小,干啥都行。有你跟着,怕啥?”武家林不好再多说什么,事情就这么定了。
从此,武家成跟武家林上了北首山,干起了开采石料的活。这活苦累还在其次,主要是危险性大。天天和岩石打交道,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一不小心筋断骨折,甚至危及生命。但武家成‘福大命大’,一干就是五年,毫发无损,并且成了首山坡上有名的“石匠”。很多石料场要开采特殊的大型的石料,都请他帮忙。他手里那把大锤,要方就方;要圆就圆;要薄有薄;要厚有厚;一锤下去,不差毫厘。1978年春,武家成应襄城县一家石料场的邀请,去加工一批特殊超长石过梁。干完了活,主人设酒答谢武家成。席间有人谈及高考制度已经恢复,某村一位地主子弟竟然考上北京一所名大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武家成回去后和武家林商量,准备下山,复习功课,参加考试。武家林说:“要复习功课就在山上。如果下山回到村里,哪有条件不下地参加劳动专门坐家里读书?”武家成说:“在山上我能天天不上工,坐在工棚里读书吗?”武家林说:“能。不过得请教周瑜和黄盖。”
第二天武家成和武家林在石料场干活,不小心,一块石头从坑上滚落坑内,正好撞在武家成的小腿上。武家成当即倒地,被送往医院。经诊断小腿骨折。两周后,武家成小腿上着夹板,打着绷带回到山坡的工棚里。从此借养伤之机复习功课。当年武家成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武汉某理工科大学。从此走出武家湾,开始了新的生活。
作者简介:
雷雨一级作家,著有《梅村遗恨:吴伟业别传》、《怨箫狂剑:龚自珍传》、《瓶庐遗恨:常熟翁氏家族穿起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