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瓿洞
2016-05-04雷雨
雷雨
春节将近,按照惯例,生产队过年要放假三到五天。武家成考虑,春节不能白过。与其在家睡懒觉,掷骰子,抹牌,闲逛,不如想办法赚几个吃盐钱。他想起从临汝卖鸡娃回来,路过鲁山县梁洼镇的情况,发现了商机。那天晚上,月色朦胧。他忽然发现前面一个村庄红光冲天,映红了山林。他朝着火光走去,越走越近,还听见阵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响声。走近了,才知道这是一座加工厂。工人们正在上夜班,加工一种名叫“琉璃瓿洞”的儿童玩具。
那年头,城乡儿童玩具极少,“琉璃瓿洞”“响棒棰”是最流行的两种。春节前后,穿花衣,戴花帽的孩子们手里摇着“响棒棰”,嘴里噙着“琉璃瓿洞”,哗哗啦啦,叮叮咚咚响成一片,给节日增添了许多快乐和喜气。“琉璃瓿洞”是碎玻璃熔冶之后吹制而成。一个圆圆的葫芦带着七八寸长的细管子。“葫芦”底部薄得像纸一样,轻轻吹,吸,底部震动,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碎玻璃要熔冶成液体,需要极高的温度。梁洼以出产优质煤著名。“梁洼煤”可以炼钢铁,熔化玻璃,因而“琉璃瓿洞”成了这里的特产,名播河汉江淮各省。年初,南下武汉、长沙卖鸡娃,在火车站,他曾经遇到一个卖“琉璃瓿洞”的河南老乡,一个“琉璃瓿洞”竟然卖价二元!当时他吃惊得合不拢口。他知道,汝河湾的春会上,一个同样大小的“琉璃瓿洞”不值一角钱。他想,如果贩运一担“琉璃瓿洞”到武汉获利将是一筐鸡娃的十倍,值得一试。
他把想法告诉了武家林。武家林十分赞成。家庆知道了,非也要跟着去。于是,年三十放假,三个人便扛着扁担带着草绳前往鲁山梁洼。加工厂的负责人告诉他们,要买“琉璃瓿洞”必须提前定货,交定金;因为他们没有预先定货交定金,年底,工人师傅放假了,已经没货了。三个人好说歹说,嘴皮都快磨破了,加工厂的负责人才勉强答应每人给他们一千只。装“琉璃瓿洞”的篓子又大又粗。每篓一千只,但极轻。三篓,不够两担;武家林和武家成再三要求多给一篓,厂长头摇得拨浪鼓,就是不答应。三人无奈,只好作罢。武家林挑一担,武家成和武家庆各一篓,离开梁洼。“琉璃瓿洞”极轻,又极易破碎,挑着担子不能走得太快。遇到大风天气,要赶快到背风处停下来。走在旷野,无处避风,要赶快用草绳把篓子拴紧,扁担压在篓子上,人俯身趴在扁担上。好则,当日无风,三人顺利到达宝丰火车站。当时,焦枝线才刚刚通车,客运车次极少。武家林买了一包黄金叶香烟,送给机务段的一个工人。那位工人把三人连同三篓“琉璃瓿洞”安排在一辆“单机”(机车)上。夜半时分,机车从宝丰出发,风驰电掣,呼叫着,穿越崇山峻岭,过云阳洞直下南阳。当夜天寒地冻。“风如刀头面似割”,三人蒙着头,蜷曲着身子挤在一起,浑身麻木,动弹不得,恐怖到了极点。黎明,车到南阳停了。三人四肢冻僵了,活动了一阵,才勉强能够动弹,把三篓“宝贝”抬下机车。借着灯光一看,大吃一惊:满满的一篓“琉璃瓿洞”沉下了一尺多。三人都想:糟透了,至少要破碎三分之一。事后证明,破碎很少。工人装篓极有讲究,“琉璃瓿洞”的长柄恰好都在圆形葫芦的缝隙处,晃动下沉,只会越挤越紧,但不会破碎。到了南阳,买到车票,直达武汉。
车到武汉,已近中午。三人出了车站,武家林挑担在前,武家成和武家庆抬着一篓“琉璃瓿洞”跟在后面,嘴里噙着一只“琉璃瓿洞”叮咚叮咚地吹起来。清脆欢快的响声立刻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便追着打听行情,问价。三人在路边停下来。武家成报价每只一元五角。还价每只一元。生意很快搞好,一连卖了好几只。买了“琉璃瓿洞”的人“叮咚”“叮咚”地吹着,高高兴兴地走了,等于一路替三人做广告。随着“广告”的传播,三人的生意渐渐热闹起来。这时候来了一群年轻人,一人拿了一只,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付钱,噙到嘴里就吹。因为用力过猛,“琉璃瓿洞”“砰”的一声爆炸了。伸手还要拿,武家成拦住了,笑着对他们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吹破的一只钱付过了,再说。”那群年轻人说:“这玩意儿太不坚固了,轻轻一吹就破了,哪能给钱?”武家成说:“先学会再吹,没有学会就吹,哪有不破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吗,‘瓿动,瓿动,拿钱来送;口袋没钱,千万没动。现在你吹破了,哪有不赔钱的道理?”那群年轻人说:“我们是下乡知识青年,插队的地方受了灾。吃住都成了问题,没办法过春节,回来找领导解决问题,哪里有钱?你们河南人拿这种破玩意儿到武汉来骗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应该连根拔掉,还要什么钱!”说着,拾起路边的砖头石块就往篓里砸。武家成听他们说是下乡知识青年,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连忙说:“算了,没钱算了。我们农闲做点小买卖,算不上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各位请便吧。”那群年轻人不依不饶,“哄”的一声,上前动手便抢。武家林急了,一手一个,一推一拉,把两个年轻人摔了个“仰巴叉”,其余的人大吃一惊,马上退到一边。武家成发现这伙人欺软怕硬,拿起扁担,抡得呼呼生风,吓唬他们说:“不怕挨揍,就来抢吧!”那群年轻人被镇住了,一时不敢向前。三人连忙逃走。这伙年轻人愣过神来,一边在后面投掷石块,一面紧追不舍。篓子接连被石块投中,“琉璃瓿洞”立刻发出“砰”“砰”的破碎声。三人见势不妙,慌忙躲进马路边一座工人家属院里。放下篓子,武家林和武家成两人抄起扁担,转身迎战那群年轻人。过往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停下来围观,现场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惊动了院内正在吃午饭的工人。武家成手拄扁担大声给围观的人讲述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有几个工人是河南人,从口音听出武家成是河南老乡,连忙挺身而出,大声说:“想闹事儿欺负人的站到前边来,看热闹的让让路!”那伙年轻人见有铁路工人出头帮忙,立时气馁,躲到一边去了。人群中有人说:“我们是买‘琉璃瓿洞的,多少钱一个?”武家成随口回答:“一元一个。”人群中立刻有人说:“卖吧,卖吧,买两个!”武家成还在犹豫,两个工人说:“想买的排成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着夺过武家成手中的扁担,两人各自握住一端,横起来拦住人群;武家林和武家成收钱卖货。生意井然有序地进行,很快卖了几十只。等人散尽,几个河南老乡告诉三人:近来武汉十分混乱,经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寻衅滋事,搞打砸抢。老乡们劝他们:“回家去吧,平安是福。惹上了这些人,说不定出啥麻烦哩。”
当晚三人找了个简陋的旅店住下,再三商量,觉得既然出来了,“琉璃瓿洞”没有卖完,不能回去。决定从武汉西去随县。武家玉从军队转业在随县工作,爱人就是当地人,亲戚朋友都在随县。家玉国庆节回武家湾探亲,见过家林和家成,曾经说过,他的许多战友都在随县一带工作,遍布机关厂矿各个单位。武家林和武家成想:有家玉在,遇到麻烦就不怕没人帮忙,事情好办多了。
随县就是现在的随州市,因出土古代编钟而闻名中外。那里有几家大型军工企业,最著名的是解放军总后勤部的军用棉纺厂。武家玉就在棉纺厂当干部;爱人在棉纺厂子弟小学当教师。三人不期而至,使武家玉夫妇手忙脚乱。随县“农业学大寨”正掀高潮。北边的黑屋湾水库,南面的徐家湾水库,东面的先觉庙水库同时上马,冬季水利建设声势浩大。棉纺厂虽然是军工单位,工人都是“半个军人”,军民一家亲,支援农村水利建设义不容辞。工厂每周都要组织部分工人参加水利建设。武家玉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之一。
三人下了火车,在车站出口就被“市管会”的检查人员拦住了,告诉他们:随县正在治河修水库,“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不欢迎你们带着这些干扰“革命大方向”的资产阶级小玩意来随县。武家成趁市管会的人不注意溜了出去,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武家玉打电话。
武家玉接到电话,赶紧来了。“市管会”的负责人是武家玉的战友;黄昏时候,趁着部下下班,把三个人放了。同时给他们开了一张证明,证明他们是当地某公社加工厂的推销人员,在本县范围内推销自己加工生产的工艺品。告诫他们尽量到背静的居民区买卖,不要到机关所在地的大街上销售。他们把篓子放在家玉爱人的一个亲戚家里,每人提一个小竹篮,每次篮子里只装二三十只,在居民区里转悠。随县的经济状在当时来说,相对比河南要好。因为工厂多,工人有固定收入,家庭情况自然就宽裕些。春节期间儿童都有几个“压岁钱”,老人妇女口袋里多半不空。因而,听见“叮叮咚咚”的“琉璃瓿洞”声,就禁不住诱惑。孩子想要,大人就会慷慨掏钱买一只;看见邻居家孩子买了,父母不愿委屈自己的“宝贝”,一般也要买一只。一只吹破了,再买一只也不太吝惜。武家林武家成不愿长时间影响武家玉的工作,急于把货物卖玩,价钱降了又降,“琉璃瓿洞”三天后就处理完了。这三天,每天早上武家玉就提前起床,到食堂把馒头买回来,熬好粥,等三人吃了早饭上街去,自己才匆匆吃点东西去上班。中午,三人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继续在家属院、居民区的小巷子里转悠。晚上回来迟了,武家玉就要骑上自行车,到处寻找。遇到了麻烦,要赶快央亲托友去解决。随县人吃馒头的不多。职工食堂蒸馒头自然就少。三人来了以后,武家玉每天提前买馒头,打乱了食堂的供应习惯。食堂颇为不满,把问题反映到领导那里。领导正要调查,三个人已经离开了随县。
武家湾大队正月初五正式上工。武家林、武家成、武家庆三人开春第一天就缺勤旷工,免不了引起种种议论和猜测。武家勇听说了,去找武家平。武家平为了息事宁人,随口编了个瞎话,说开春鸡娃炕就要开始了,副业队派武家林和武家成出门联系柴炭、竹筐、竹锉去了。武家勇不相信,去问武振洛和云香。武振洛和云香早成惊弓之鸟,不敢说瞎话,如实把三人卖“琉璃瓿洞”的事情说了出来。武家勇认为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问题严重,立刻向武振芝回报,提出等三人回来,开斗争会,批判三人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唱对台戏,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动思想。武家勇上纲上线,振振有辞,武振芝虽然心里有不同意见,但作为大队一把手,不能不表示同意,只是说:“公社允许搞多种经营,提倡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社员搞点‘小自由,做点小买卖,算不算资本主义,说不准。要不,你去公社请示一下,再作决定吧。”武家勇知道,武振芝说向公社请示,其实就是让他请示刘成中。武家勇说:“打个电话问问姑夫不就结了,何必让我跑一趟?”武振芝说:“公社党委各有分工,你姑夫不管工副业,你还是跑一趟吧。”武家勇去到公社,正好碰见李卫东。因为造反有功,李卫东如今当了公社的宣传委员,专抓阶级斗争和革命大批判。听了武家勇的汇报,立刻表态说:“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可见我们这些老造反派路线斗争觉悟就是与众不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发现资本主义思想抬头,就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斩草除根。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要彻底干净,毫不留情!大胆干吧,狠狠开几场批判会,把他们批得臭不可闻!”
武家勇像领了圣旨一样,兴冲冲地回去了。
武家林三人初五半夜到家。初六早上正准备上工,武家勇和武家顺来了,通知他们到大队部去,先写一份深刻检查;晚上准备接受群众批判。武家林冷笑一声说:“为啥?就因为我们一天没上工啊?如果一天不上工就斗争批判,我看你们俩比谁都应该挨斗挨批。你们搬住指头数数,一年旷过多少工?天天装病,不是头痛就是腰疼。出勤不出力,没屎推屎,白混工分。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自己那张脸,咋张嘴说别人?”武家勇脸臊得像猪肝子,说不出话来。武家顺是那种死赖活赖不知赖,脸比城墙厚的人,帮腔说:“不是一天没上工的问题,是你们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这问题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不彻底批判不行!”武家林又是一声冷笑说:“不就是卖‘琉璃瓿洞的事儿吗?用得着上纲上线吗?你们两个春节放假都干啥了?是掷骰子还是推牌九了?‘偷底摸张赌假出老千,又坑了多少人?”武家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武家勇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们赌博不过是‘社会主义的草,也比你们做投机倒把买卖强得多!”武家林说:“社会主义哪块地里有你们这种草?我看不过是社会主义的蛀虫,狗屎堆里的蛆!我恭候着,晚上不把你们肚里的狗杂碎,肮脏东西全抖露出来我不姓武!”说罢大步流星上工去了。
武家勇和武家顺目瞪口呆。过了好大一阵才回过神来。二人心里嘀咕,晚上开批判大会,武家林真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抖露出来,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打着黄鼠狼惹一身臊?二人暗暗后悔,不该惹火上身。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武振芝讨主意。武振芝听二人说了情况,以教训的口气说:“我说什么好呢?家林自‘一打三反从学习班回来,肚里就窝着火没处发泄。如今你们惹火上身了,下不了台,还得我替你们打圆场。往后少惹他这种愣头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人唯唯连声,耷拉着脑袋走了。武振芝趁着吃早饭的时候去到武家林家里。武家林正在吃饭,孙柳叶抱着孩子。武振芝接过孩子说:“让姑奶奶抱抱,让你妈歇歇。柳叶,吃饭去吧!”柳叶让武振芝吃饭,武振芝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趁着吃饭我和家林说几句话。”柳叶接过孩子出门去了。武振芝笑着对武家林说:“卖‘琉璃瓿洞,赚钱了没有?回来也不给姑捎点稀罕东西?”武家林脸红了,强笑着说:“别提了。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往后打死我也不出门了。武汉秩序很乱,‘琉璃瓿洞被抢了一半,打碎了一半。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了,扒煤车回来了。没逮住黄鼠狼惹了一溜臊。家勇说要开会批判我哩。”武振芝说:“我听说了,刚把家勇批评了一顿。他这人就好扯旗放乍乍呼呼,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开啥批判会哩?情况还没弄清楚,就乱发表意见。这种臭毛病总改不了。”武家林说:“本来没打算出去,柳叶怕我春节闲着无聊,串赌博场沾染赌博的坏毛病,劝我出门找个小生意。于是我拉上家成和家庆就去了。”武振芝说:“不管怎么说,搞小自由卖‘琉璃瓿洞,和上级的指示精神不符合。从今往后不能再搞了。大队革委会既然知道了,不能装聋作哑。好歹要瞒瞒外人的眼睛,堵住外人的闲话。开春,你和家成不要到副业队去了。首山石料场没个合适的人领工不行。年内事故不断,还打不出石头来。开春,水利建设任务大,需要石料多。我看只有你去合适。让家成也去,给你当个帮手。对外人讲,也算是对卖‘琉璃瓿洞这件事情的处理。你看中不中?”武家林说:“我去没问题。只是,家成身小力薄,打石头的事情恐怕他干不了。”武振芝说:“鸡娃担子都挑了,还有啥活不能干?我看这孩子能吃苦,是材料,能大能小,干啥都行。有你跟着,怕啥?”武家林不好再多说什么,事情就这么定了。
从此,武家成跟武家林上了北首山,干起了开采石料的活。这活苦累还在其次,主要是危险性大。天天和岩石打交道,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一不小心筋断骨折,甚至危及生命。但武家成“福大命大”,一干就是五年,毫发无损,并且成了首山坡上有名的“石匠”。很多石料场要开采特殊的,大型的石料,都请他帮忙。他手里那把大锤,要方就方,要圆就圆,要薄有薄,要厚有厚,一锤下去,不差毫厘。1978年春,武家成应襄城县一家石料场的邀请,去加工一批特殊超长石“过梁”。干完了活,主人设酒答谢武家成。席间有人谈及高考制度已经恢复,某村一位地主子弟竟然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武家成回去后和武家林商量,准备下山,复习功课,参加考试。武家林说:“要复习功课就在山上。如果下山回到村里,哪有条件不下地参加劳动,专门坐家读书?”武家成说:“在山上我能天天不上工,坐在工棚里读书吗?”武家林说:“能。不过得请教周瑜和黄盖。”
第二天武家成和武家林在石料场干活,不小心,一块石头从坑上滚落坑内,正好撞在武家成的小腿上。武家成当即倒地,被送往医院。经诊断小腿骨折。两周后,武家成小腿上着夹板,打着绷带回到山坡的工棚里。从此借养伤之机复习功课。当年武家成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武汉某理工科大学。他从此走出武家湾,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