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妇有米:评陈支平著《台湾文献与史实钩沉》
2016-11-26陈启钟
陈启钟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363000)
巧妇有米:评陈支平著《台湾文献与史实钩沉》
陈启钟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363000)
该书作者陈支平教授现任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长期致力于明清社会经济史研究,特别是在家族、赋役制度、客家、闽台关系等领域,近年来又将研究视角扩展至朱子学在地方社会传播与实践的探讨上,并且编有《台湾文献汇刊》、《民间遗存台湾文献选编》、《闽台族谱汇刊》、《台海文献汇刊》、《闽南涉台族谱汇编》等大型资料集,对于学术的推进深有贡献。
《台湾文献与史实钩沉》一书于201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陈教授在搜集台湾历史文献资料与整理的过程中,基于文献的新发现,对相关史实进行再思索后所做的分析解读,并且加以比较系统的整理和补充而成。本书共由三卷组成,卷一是对十余种孤本的史实分析,卷二是利用新发现的台湾彰化县的官府档案及民间文书,讨论清代台湾平埔族与汉族人民及政府之间的关系,卷三是对民间族谱及其他杂书的史料解读。全书的侧重点,在于介绍以往较少为人关注的文献资料,并且以作者个人的思考方式,来分析解读当时闽台不同侧面的史实问题。
本书最大的优点和对学术的贡献,在于介绍了许多以往所不知或未曾使用过的珍贵资料,并且就这些文献所反映出来的史实加以分析解读,而作者的思考方式与史实钩沉显示了几个意义:
其一,对史料的运用与解读作出了很好的示范。作者利用珍稀资料,不仅填补了以往相关研究的许多空白处,如关于康熙统一台湾过程中,清郑力量逆转的关键因素、清代前中期台湾社会的概况与番社民情风俗、金门盐政、清代台湾的民番关系等,还重新思索若干受到明朝遗民及研究者情感因素影响的史实评判,尤其是在隆武文臣与郑芝龙集团的战守判断,以及郑成功集团的弱点与负面因素上。此外,作者还藉由《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点出易代之际遗民生活的多面性,他们虽然忠于旧朝,但和新朝间并非是誓不两立的,这可从他们与新朝官员的往来中看出。对王忠孝来说,保护乡里之人免受战乱损害,可能比个人的政治意识来得更为重要。因此,历史事实常常不是单面性,对于以往史实评判所形成的既定印象不可尽信,在某种程度上需要保持怀疑的态度,如此,才能使研究更加深入和贴近事实。这样的研究态度,也可见于作者在分析埤圳水利诉讼时,所看出的双方势力集团的组成是以地域利益而非民番关系来划分的观察,在以往强调汉民欺诈番民、民番冲突的印象中,这有助于重新思索清代台湾民番关系的实态。
其二,将小说、中医方剂、善书、剧本等民间文献与社会生活、文化相结合。作者针对这些民间文献,并非仅是阐述其内容,而是更进一步探讨这些内容背后所反映出来的当时社会状况。例如在谈到《新编绣像台湾巾帼英雄传》时,作者虽然认为此书的情节描写不免夸大事实,以小说撰者自己的想象,来构思当时台北抗战的现实,但若能将其内容与清末台湾拒日抗战历史做参照,仍然不失为一种值得注意并且可以引起若干思考的宝贵资料。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资料内容本身的符不符合史实固然重要,但是,不符合史实的内容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符号”,可以用来探索其形成原因,以及背后所隐含的意涵。作者透过对这本小说的分析,论述了小说写作者希望通过夸张的小说描写,以鼓舞士气,抨击误国官僚,以及小说写作者的观念,仍停留在传统的仁义至上层面,很好地陈述了当时士人的心理观念与心态。这种对于现象文化意义的关注,也反映在作者关于闽台地区少数民族崇拜妈祖的探讨上,作者的着重点,并非在少数民族崇拜妈祖是否符合他们的文化渊源,而是从民族文化发展史的视野,来讨论福建少数民族崇拜妈祖所代表的文化意涵,即如作者所言,这对于深化中国区域文化变迁史的整体考察有益。同样地,作者对中医方剂集子、关圣帝君和岳武穆王等劝善书本,以及《管甫送》演出剧本的变迁,也都从文本的主要内容出发,更加深入探讨了所反映的社会问题、社会文化习俗时弊,以及社会文化由野至文变迁的过程。作者甚至对剧本的变迁所带来的文化影响,进一步思考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是坏,这对于当前由“文化人”所推动的文雅化文化创意产业,与原本野而真实的民间文化习俗两者间的不一致性,究竟该改变创造还是原样保留,抑或如何取得平衡点、兼容并存的思考,有提醒注意的作用。
当然,本书也存在一些小问题。作者在史料引用方面,解读过度简略,常常是一大段篇幅颇长的史料,分析却只有短短数语,没有就史料内容加以展开更多的论述,这不仅让阅读者稍感吃力,也使该资料丰富的内涵和历史意义未能更多呈现。虽然这种作法,对未出版稀见史料言,有保存其完整性以供他人使用的功能,但是如果就已经出版的资料来说,这样的写作模式稍不适合。此外,在史料解读方面,似乎某些内容有待商榷,例如在页262~263阐述汉民承租番社土地部分,作者引用张赞陈承垦阿里史社番园埔土地欲退佃的契约文书,并且认为原从番社承租土地的张赞陈,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该地的支配者,所谓“倘有番人上手不清,俱系通土白番张赞陈等抵当,与承替人无干”。虽然作者关于该契约文书所反映出的汉人取得某种程度上土地支配权(田面权)的推断是正确的,然而,从内容的脉络来看,该契约在后半段连续使用了几个“若”字当开头[1],每个“若”字以下所述,应该是指个别的相关事项。基于此,作者的上述引句,当与“至若陂头圳路系张赞陈等清理”连读,亦即“至若陂头圳路系张赞陈等清理,倘有番人上手不清,俱系通土白番张赞陈等抵当,与承替人无干”,整段话所陈述的重心是陂头圳路而非土地。
此外,作者在讨论闽台关帝信仰中的神迹记述时,在页383针对因日本侵占台湾而内迁泉州祖家的鹿港许珠因病代请母家于台湾立天台桌求佑一事,认为是福建与台湾毕竟隔着海,神明的往来管辖甚为不便,因此,对民间一些细末的琐事似乎也鞭长莫及。然而,阅读家族文书,“而前日仝居茶姑代求本境关帝爷信签,指点信女叩求上苍,本欲在唐叩求,碍咱寄居之人,不能料耳。兼又未知地方法道,叩请慈亲,将此情禀过杉行街父亲,代备办香按桌,立天台,代求天公,庇佑愚媳妇得均安”词句,已经清楚道出此事原由,主要是许女认为寄居篱下有所不便,并且不知泉州当地祭拜求祷方法,为慎重其事才请在台父亲代备,而非关帝爷认为闽台隔海鞭长莫及,只能说泉州关帝自认能力不足以医治许女之病,因此建议她向民间信仰中最高层级的天公求援。
除上述小问题外,本书还有许多引用资料和行文中的错字,此属枝微末节之事,兹不赘举。
尽管本书留有上述问题,但瑕不掩瑜,作者所搜集到的珍稀资料、对于史料的运用与解读、将民间文献与社会生活文化相结合、对史实评判的修正,以及对文化改造的反思等,在新资料的运用、研究视角的扩展,和对以往史实的重新思考上,都能给于其他研究者许多启发。
注释:
[1]“若张赞陈等开陂圳,……”、“至若陂头圳路系张赞陈等清理,……”、“若承替人不耕,……”、“若承替人年纳大租粟不清,……”。
〔责任编辑李弢〕
陈启钟(1973~),男,台湾高雄人,历史学博士,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