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龙溪九龙里银塘杨氏的历史遭遇
——《金鳌杨氏家谱》个案研究之一
2016-11-26杨强
杨强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363000)
宋龙溪九龙里银塘杨氏的历史遭遇
——《金鳌杨氏家谱》个案研究之一
杨强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363000)
金鳌杨氏出自宋漳州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银塘杨氏系下。本文通过《金鳌杨氏家谱》追溯其家族渊源,厘清银塘杨氏后裔在宋代的分枝状况和家族迁徙走向,以及该家族在南宋末年从银塘“消失”的原因,揭示了南迁的宋宗室仗势排挤当地家族的历史细节,为闽南家族文化研究提供一个漳属氏族迁徙、衍化的例证。
银塘杨氏;金鳌杨氏;闽南家谱
金鳌杨氏家族是闽南沿海山村的一个普通乡族,历史上曾出现过明洪武间广东提刑按察司佥事、明天顺间南京太常寺典簿等官员,但那只是科举制度下产生的个别现象,家族内没有形成一个延续几代人的官宦门第。相应的,其家谱《金鳌杨氏家谱》(以下简称《金鳌杨谱》)也是闽南一般乡族的谱牒。该谱牒于明正统十年由该家族七世祖杨康创修,明弘治十三年杨忱续修,其后历经清、民国时期几代人续修增补而成。现本为民国二十六年金鳌杨氏第二十三世裔孙杨天海重抄增修本,存于福建省漳州龙海市白水镇金鳌村。其架构没有达到宋以来具有典型意义的谱牒修撰要求,家规祖训相对分散于编撰、续修者各自的序文和修编增补的记述文字中,或只是针对个别事项作出约定,没有形成一个体系。其后修撰增补,又大都属于家族内部个人行为。上述两方面可明显看出该谱民间编修和平民谱牒的简约特性。然而,这也正是它难能可贵的地方。本文以《金鳌杨谱》为主,考嵇金鳌杨氏家族(今福建漳州龙海市白水镇金鳌村杨氏家族)自宋末以来的播衍、迁徙历程,以期较为准确地勾勒出闽南沿海山村乡族社会生活景象,揭示闽南地方社会、经济、文化演进与家族人文发展的关系,借此了解封建、半封建时代闽南一般家族的人文意识和族群发展状况。文中涉及的金鳌杨氏家族资料均源自《金鳌杨谱》,恕不一一注出。
一、城居世族到山区家族:宋代银塘杨氏的形成
《金鳌杨谱》称其家族的开基祖为“天浩公”。但是,明正统十年(1445)金鳌杨氏始修家谱时,修谱者杨康已经没有“天浩公”开基之前世次谱系资料。杨康“会族之长而达者沿流求源,得知志完公即天浩公为始基之祖。稽其年代,盖在宋之季世也。”而“天浩公”出自何处,早期经历等等皆无从得知。
家谱修成后,杨康邀请受聘掌其家塾的长泰前乡贡进士归隐侯岗的七十老翁林噑为序。林噑在序文中记述他们之间曾就谱牒是否将金鳌杨氏的族源叙述一番作过讨论。谱牒本来会有追源溯流的描述,但杨康其人笃实,认为“历世即久,谱逸无据”,其“宗谱不强求其难知,不冒昧其贵显,但纪其可知者而谱之。”是故,按乡族长老口述记录,《金鳌杨氏》谱中没有族源的上溯,其开基祖的资料亦仅只这样记载:“第壹世,始祖志完,字天浩,生卒俱失纪。娶金氏。葬石佛岭后大石路墘石头山下,坐甲向庚。生子二,长曰祐庆,次祐显。”
民国初年,金鳌杨氏家族开始寻根追源,得知葬于华安县建玉乡银塘保附近宁格坂(或称人格坂、龙格坂)汰口官园山的杨五郎公“系漳之海澄金鳌乡、龙溪扶摇社杨氏之始祖”,随即于民国六年(1917)组织一次祭扫祖茔的活动。是年“夏四月一日,阖族绅耆率诸子侄大抵七十余人租船六艘偕往是山而祭扫焉。”这次祭扫祖茔得到扶摇(今龙文区扶摇社)杨氏家族的支持。金鳌杨氏顺道“停帆登陆,觅谒该乡宗绅耆,叙述所以,比对谱序,即蒙款纳,承许备典陪祭。”同时也获得允许抄录扶摇杨氏的谱牒。其后,杨天海将《龙邑北溪扶摇社杨氏家谱序》(以下简称《扶摇杨谱序》)及《扶摇杨氏历世字谱》(以下简称《扶摇杨字谱》)转抄加入其重抄本《金鳌杨谱》。由此上溯,金鳌杨氏族源至少接续至北宋时期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银塘杨氏。我们厘清宋代金鳌杨氏先祖迁徙的过程,以及地方史乘上不可能书写的该家族的历史状况,即结合杨天海抄录的《扶摇杨谱序》、《扶摇杨字谱》和《金鳌杨谱》记载以及一些地面文物和口述历史梳理出来的。
从《金鳌杨谱》中杨康保留的谱系资料来看,明代金鳌杨氏对扶摇杨氏与自己的家族同出银塘杨氏一脉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对开基祖之前的家族渊源也不了解,所以仅只“纪其可知者而谱之”。但《扶摇杨谱序》追溯祖先渊源则很明确地宣称:“稽之祖谱,乃知始祖考讳海,原系河南光州固始县人。前从唐朝陈将军讳元光开漳有功,诰封武胜大使,肇居漳城桥门亭。至我五郎公移入银塘庄,是为银塘杨氏之始祖也。”查《漳州姓氏》一书收集唐初随陈政入闽的姓氏资料,杨氏有校尉杨统,队正杨永、杨珍,没有关于杨海的记录。[1]这里暂且存疑。但是银塘保附近宁格坂汰口官园山的杨五郎公葬所确实存在,《扶摇杨谱序》撰作者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冒认,杨五郎为银塘杨氏开基祖之说是可以确认的。
以下据《扶摇杨字谱》载录的谱主资料,概述杨五郎系下家族播衍情况:
第一世:杨五郎,讳醒,自漳城桥门亭移入银塘庄,妻陈七娘,有独子名睿。五郎入银塘,购置“东梯、大岭、冈坑、箫坑、红崎门等山,又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曾林是也。”五郎夫妻逝世后,分别葬在官园山、古塚兜。这些山林产业、蒸田、葬所都在银塘附近。
第二世:杨睿,娶妻吴十五娘。杨睿承父业守祖银塘,也注重地方公益,“坂头豪光堂铸钟是其绿首。”亦“置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杏林。”杨睿逝世后葬于银塘墓仔墩,妻子吴十五娘去世后则葬在杏林。杨睿有子二,长曰良魁,次曰良琼。
第三世:长房杨良魁迁移至家族所属的产业杏林、马崎一带,其后裔衍为银塘杨氏系下马崎派。次房杨良琼守祖,娶妻康十五娘,有独子国武。杨良琼夫妻一葬院前月岭,一葬岩山。良琼葬处立有石碑,铭文“大月云裹“,另有小石碑书“银塘”为记,以确定银塘杨氏对这些山林的占有。
第四世:杨国武,承父业守祖,娶妻洪十一娘。国武夫妻逝世后,葬地还在银塘附近的柯坑(官坑)。杨国武有子三,长曰寿卿,次曰泽卿,三曰禄卿。
第五世:长房杨寿卿、次房杨泽卿守祖。三房杨禄卿的后裔则移居丰山(亦称丰头、杭头),成为银塘杨氏系下丰山派。
这之后,留在银塘的第六世至第十世皆为杨寿卿、杨泽卿系下。杨寿卿系下第九世杨君选的后裔迁入潮山、后园。杨泽卿系下第十世杨进礼有三子守祖,长子杨存理,其后裔情况不详。次子杨存达,“今孙子分住澄邑金鳌庄”。三子杨存鲁,“今孙子分住丰山是也。及其子世华(第十二世),出居磁山,又号磘山,为扶摇社开基第一世之祖也。而存达别号天浩公,为金鳌开基第一世祖也。”
《扶摇杨字谱》中所载谱主生卒年月俱失纪,所以上述诸世播衍、迁徙的时间无考。我们只能回过头来,以《金鳌杨谱》有生卒纪年的最早谱主资料去推断,以期得出他的先辈们活动的大致年代。这是必要的,掌握上述银塘杨氏诸世的生活年代是解读这一家族播衍史的主要依据。
在《金鳌杨谱》中,最早有生卒纪年记录的谱主为第三世杨祖发,即金鳌杨氏开基祖杨存达的孙子,金鳌杨氏第二世次房祐显的第三子,上有长兄元方、二哥元伯。因伯父祐庆乏嗣,承其后为长房嫡孙,谱书其人“善承厥事”。谱牒中记杨祖发生于大元至元四年壬午(误,壬午应为至元十九年,1282),卒至顺五年壬申(误,壬申应为至顺三年,1332),享年五十一岁。上述记录有误,可想见金鳌杨氏第二、三世时期对元朝年号、朝代纪年还没有很明确的概念,所保存的谱系资料还不是很完整,或是以口相传。我们以传统的干支纪年的民俗做法予以纠正这一错误,得出符合杨祖发享年的正确生卒时间,即生于元至元十九年壬午(1282),卒于元至顺三年壬申(1332)。
如此,以间隔二年时间上推,杨祖发的二哥元伯约生于元至元十七年庚辰(1280),长兄元方当生于元至元十五年戊寅(1278)左右。按保守估计,以元方出生年再上推二十五年,这三兄弟的生父杨祐显则出生于南宋宝祐元年癸丑(元宪宗蒙哥三年,1253),其大哥祐庆则应出生于南宋淳祐十一年辛亥(1251)。《金鳌杨谱》载杨存达仅有二子,故以其长子出生年代再上推二十五年,我们得出金鳌杨氏开基祖杨存达的出生年代,即南宋理宗赵昀宝庆二年丙戌(1226)。
杨存达为银塘杨氏第十一世,其既生当南宋理宗赵昀宝庆年间,以每世约二十五年岁和长、次房间隔上推计算,银塘杨氏第一世杨五郎(醒)当出生于宋太祖赵匡胤乾德四年丙寅,即公元966年左右。其独子杨睿约出生于宋太宗赵匡义淳化二年辛卯(991)左右,其长孙杨良魁约生于宋真宗赵恒大中祥符九年丙辰(1016)、次孙杨良琼约生于天禧二年戊午(1018)。
据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银塘杨氏的形成、播衍迁徙的状况:
第一世,杨五郎在银塘建立家业。我们以杨五郎是在他三十二岁左右(以其独子杨睿约七岁,在迁居中可以自理的条件下),即宋太宗至道三年丁酉(997)始自漳城桥门亭移入银塘(属宋漳州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距县城西北近百里)。当时,杨五郎家境不错,不仅举家迁入银塘,也把家祠移入,谱牒记其购置银塘一带“东梯、大岭、冈坑、箫坑、红崎门等山,又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曾林是也。”杨五郎为银塘杨氏开基始祖,也成为银塘的地主,为家族居住和发展置下了山林、田地。银塘杨氏形成是在宋太宗至道年间。
第二世,杨睿扩展银塘杨氏产业。杨睿活动年代为北宋真宗咸平年间到仁宗嘉祐年间,其为独子,守祖银塘。在杨睿经营之下,银塘杨氏有所发展,沿九龙江北溪段将产业扩展到银塘南面杏林、马崎一带,亦“置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杏林。”银塘杨氏家族在地方上渐有声名,杨睿在“坂头豪光堂铸钟是其绿首”。其逝世后葬所在银塘墓仔墩。其妻子逝世后葬在杏林,这表明在银塘杨氏第三世时期分家析产后,杨睿的妻子是随长子杨良魁迁到杏林、马崎一带。
第三世,银塘杨氏开始分家析产。第三世银塘杨氏有两房,长曰良魁,次曰良琼。长房杨良魁约在三十岁时(宋仁宗赵祯庆历五年乙酉,1045),率其子女沿九龙江北溪段南下迁移至毗邻江东桥的杏林、马崎一带(宋属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定居,母亲吴十五娘随行。杨良魁后裔传衍为银塘杨氏系下北溪马崎派。第三世守祖的是次房杨良琼。按《扶摇杨谱序》说,“当是时,长子良魁得其租,次子良琼得其山,二派分掌数百年。”银塘杨氏第一分家时,守祖一支以祖先购置的山林为产业,分枝杏林、马崎的一支则得到田租。这个现象值得注意,以杏林、马崎一带主要提供田租的状况来说,该地带适合水田耕作,银塘杨氏马崎派繁衍的结果就可能逐渐产生以水田经营为主的地主、自耕农,银塘杨氏后裔经历几代以后在社会阶层上将开始出现分化。
杨良琼仅传一子曰国武,为四世祖,仍然守祖在银塘。
第五世,银塘守祖一支有三房,再次分家。其中第三房杨禄卿系下大约是在北宋徽宗赵佶崇宁年间(约1102年前后)开始向银塘周边播衍,主要集中在银塘南面北溪边的丰山(杭头)一带,形成银塘杨氏系下丰山派。其后到第九世,长房杨寿卿系下的家族成员又迁入潮山、后园一带。这些银塘杨氏系下声气联络,在丰山、潮山逐渐形成较大杨氏家族村社。就如我们分析银塘杨氏马崎派系的繁衍分化一样,在丰山这一漳州平原边缘上,银塘杨氏的后裔播衍的结果也会在家族内产生地主、自耕农、佃农这样不同的社会阶层。留下守祖次房杨泽卿系下到第十世杨进礼,育有三子,即第十一世长房杨存理、次房杨存达、三房杨存鲁,他们基本上还是以耕作山田、山园,获取山利为主。
第十一世,长房杨存理及其后裔的谱系资料在谱牒中消失了。次房杨存达则大约在其三十四岁那年(以其次子祐显七岁左右,可以自理的条件下)即南宋理宗赵昀开庆元年已未(1259)跨越北溪、越过漳城、西溪、南溪,在南溪南岸与漳浦接壤的龙溪县四、五都太平里车螯保鳌山(今龙海市白水镇金鳌村山头社)定居,形成银塘杨氏系下的南溪金鳌派系。又其时,三房杨存鲁率家族又“分住丰山,”与第五世分居丰山的杨氏家族汇合。“及其子世华(第十二世),出居磁山,又号磘山,为扶摇社开基第一世之祖也。”杨存达的侄子杨世华则也是跨过北溪,迁移至还属于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磁磘社(今漳州市龙文区扶摇村)定居,形成银塘杨氏系下北溪扶摇派系。银塘杨氏在当地播衍至十一世,就此搬离了祖居地。民国六年(1917)金鳌杨氏祭扫祖茔时,路过银塘,得知此地“又名黄塘,原址亦杨姓,今惟有祖堂一,并守祖一人而已,现该社已变赵姓”。民国稿本《华安县志》卷七《氏族》则记曰“居银塘者,为宋宗室,始祖赵与仿,传二十六代,二千一百人。”以赵氏至民国时期传衍二十六代的时间推断,宋宗室赵与仿举族进入银塘时,大约是银塘杨氏第九、十世在世的年代,即南宋理宗年间。
上述可见,银塘杨氏家族是宋太宗至道年间形成。其始祖杨五郎(醒)举家搬离漳郡桥门亭,通过置产、建家祠在银塘保建立家业。当时实际上仅有杨氏家族居住生活在银塘保,那里是杨氏宗姓聚族而居的村社。按民国稿本《华安县志》载,漳城及龙溪县治周边地区也有不少家族移入二十五都九龙里、二十三四都龙川里一带。如康氏,“居上樟长领者康德仁,传二十七代,二十余人,由漳州迁入。”黄氏“居归德者,始祖黄成忠,传二十五代,六百余人,由漳州迁入。”“居良村者,始祖黄胜金,传二十二代,三千余人,由漳州迁入。郭氏“居岱山者,始祖郭文达,传二十四代,约千余人,由漳州迁入。”[2]这些宗姓基本也是聚族而居,以到民国时期传衍二十七代的上樟康氏而言,其迁入时间大致是在南宋理宗端平年间,其时银塘杨氏已经传至第十、十一世。黄氏入居二十五都归德、良村,大约在元至元年间,此后有更多原龙溪其他都保的家族迁入。相比较而言,银塘杨氏似乎可以说是开宋代漳城宗姓家族入居今华安一带之先声。北宋初年杨氏家族从漳城迁入属于山区的龙川里一带,其原因究竟是什么?到现在我们只根据家谱仅有的点滴资料,确实是很难考证。
《扶摇杨谱序》说杨五郎为跟随陈元光开漳有功的武胜大使杨海之后裔,此说为孤证,暂无其他史据。宋初,漳郡城居家族的渊源已较为复杂,其中可能有唐开漳时期的陈元光部属封官落籍后繁衍下来的;唐末随王潮、王审知而来的河南一带的家族;五代后期留从效据有漳泉时招徕的中原世族;最直接的是宋初南下的世家大族。我们缺乏资料说明杨五郎的家族来源,但以杨五郎生于宋太祖赵匡胤乾德四年(966),一直到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前还居住在漳城桥门亭,家族有家祠奉祀,那么,其家族至少在唐末以来在漳城就有一定社会地位,是属于城居较久的世族。杨五郎既不事耕作,也不是经商成功者,三十来岁移居时却能购置山林、田地,立家于银塘,重建家祠并置蒸田,可想见他也是有一定的财力。以此来看,杨五郎应从原居住漳郡的世族大家里分枝出来的,原来在漳郡的生活是相对稳定和富有的。
宋初朝政对漳城原有城居世家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以至杨五郎要迁居?
宋朝立政,闽南的世家实际上没有什么贡献,在宋廷看来他们自然也只是治下的子民而已。方志记载中可见到宋中叶漳州城居的世家子弟还是没有得到朝廷什么优待,但有的却保持世家的陋习,有些甚至不思上进。“许登妻陈氏,唐将军陈元光裔孙也,祖天正从元光开漳,二家故世勋裔。登少时未知学,陈谏曰:‘席先荫奈何自坠星辰夜烛,勤可进德,岂但取青紫耶?’登感其言,遂力学,三领贤书,绍兴戊辰成进士。”[3]
另一方面,在宋初属于“民”之阶层的原有世家,同样因朝廷的科派而感到“不堪命”。“宋有天下,赋目繁多,正赋之外有身丁钱,有夏税纽麦钱,有高荒俵寄钱,又有上供及经总制无额等钱,种种科派,民不堪命。”其中身丁钱,沿用旧例。陈洪进据有闽南,强逼泉漳丁男为馆夫,担任无偿的运输徭役,其后宋廷按这做法计佣取值。就因为这些原有的大家族后裔叫苦连天,蔡襄曾因此上疏请免漳泉的身丁钱,结果没有下文。[4]
这些状况让我们考虑到杨五郎的家族在社会现实下的转变。他在分家后(或承继家产后)将家庭和家业搬离漳城,为自己和后裔的生存所提供的保障是做了重大的改变,不再是依靠世家大族外在的声色名誉,是直接从获取山利、田租得到。这种处理方式与宋代以来福建世族阶层中某些心态的变化正好一致,趋向于“图利甚于图名”,[5]这时期的漳城世家中头脑较清醒有几种,一如上述许登的妻子陈氏,要丈夫许登利用家族的条件走科举之路;又如杨五郎,将家产转向购置山林、土地,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宋代漳州的土地兼并现象。南宋刘克庄曾对宋初到他生活时期的世家大族状况作过比较,说:“昔之所谓富贵者,不过聚象犀珠玉之好,穷声色之奉,其尤鄙者则积坞中之金而已。至于吞噬千家之产业,连亘数路之阡陌,岁入号百万斛,则开辟以来,未之有也。”[6]宋初城居的世族阶层讲求面子、排场的风气是存在的,他们把金银财宝堆在家里显耀,还不完全转向兼并土地,或者也占有周边乡村土地而寄生于城市,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南宋时期。南宋朱熹治漳,就碰上“子弟玩物散恭谨”这样的世家后代,漳州的社会风气已经可以说世风日下,以至朱熹要颁发《谕俗文》告诫一番。
但是,更多的城居世族注重现实,从“尤鄙者则积坞中之金”到开始显耀“岁入号百万斛”,转向讲求实际,期望依靠势力占有土地,搜刮租米来保证家族地位和生活的需要。他们对土地的占有从郡城周边开始。蔡襄说莆田周边“所居之地,家户联密,有欲耕而无寸土者。有蓄积逾年,即为陶朱猗顿之富者……故强宗右族,力事兼并,游手惰农,因之流荡。”[7]南宋朱熹治漳,州城周边的土地都被豪族占有了,甚至发展到“公私田土,皆为豪家大姓,诡名冒占”,隐田匿税。[8]研究漳州地方史,我们也注意到寺院对郡城周边土地的占有,“五代时闽王延钧好佛,割民间腴田以给释子,悖谬残刻,怨声沸腾。沿及李唐,而寺田益众。”[9]至南宋,邑人陈淳所说的漳州“环城诸寺,尤为豪横。多买土居尊官为花护。举院界限,皆托名为土居尊官坟林,依靠声势,酷毒村民。”[10]连寺院都插一脚,漳州土地集中的现象非常突出。从家谱记录的资料中,我们知道杨五郎还没有达到“吞噬千家之产业”,“岁入号百万斛”那种豪贵的程度,但他从郡城转向山区,将城居家产转移到山区山林田地,即表明漳郡周边已无田可圈,一般世家想要置产占地,加入圈占土地的行列中就得转向进入山区。如果我们从个人的角度考虑,也表明杨五郎对维系家族血脉传衍的方式是从实处着想,期望于山、田租利来保证家族生存。《扶摇杨字谱》以购置“东梯、大岭、冈坑、箫坑、红崎门等山,又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曾林是也。”又有“置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杏林”的记录来表明杨五郎家族的财产,这说明银塘杨氏已将财富和价值的观念落到实处,即山利、田租的数量上。在他们的观念中,家里坐拥百万为死钱,拥有山林,田地,其山利其田租获利则可以久远,而且是水涨船高。从杨五郎既期望从山林田地获利,又举家移居坐镇银塘这样的行动来看,他也与远离生产过程居住在城镇的寄生性赢利不同。这里,我们除了考虑杨五郎移居时,漳城周边的乡村土地都被世家大族占有的状况,不妨也考虑杨五郎的移居有这样的心思:离开漳城那种已经发展到声色混杂城镇居住场所,避免家族成员被腐蚀而没落,为后代选择简朴的较为安全的山乡生活环境。
家谱为我们提供前人的踪迹,但一些家族成员的行实记录不仅反映当代的某些现实,也相当隐晦地将前人的心思告诉我们。从上述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以知道银塘杨氏的形成是出自于一个城镇传统家族的迁徙,这种迁徙活动带有改变原有生活环境的想法,以及追求家族血脉在获得长远的山林田地赢利为保障的观念指导下进行。其后,银塘杨氏家族正常发展,至第三、四世是家族成员逐渐增多,开始向周边以及邻都播衍、扩展。这种家族的展拓、迁徙活动,基本上还在宋龙溪县区境范围内,如前所述,那是分家析产的自然结果。原居住漳州的杨五郎后裔在山区衍化,其发展基本上与当时闽南山区一般宗姓家族的发展一致,从最初家族占有山林田地获利,当家族逐渐扩大分枝时也在走向家族阶层的分化,一部分人继续占有田地,从分化出去的家族成员付出的佃租上获利;一部分在新的垦辟中成为自耕农;一部分则开始沦为雇工、佃农甚至更为低下的阶层。
二、权贵与草根冲突:银塘杨氏家族放弃银塘
上文考述银塘杨氏繁衍过程中,我们看到银塘杨氏至第十世时除了守祖一系之外,其他家族成员向银塘周边播衍,主要集中在丰山(杭头)和潮山、后园一带,逐渐形成银塘杨氏系下的丰山派、潮山派。这是一种山区家族在人口增长的自然状态下分家析产的结果,同时也是家族转向围垦丰山平原,进行水田耕作,家族成员逐渐演变成地主、自耕农、佃农等阶层的过程。但至第十一世,守祖一支的结局却出现令人惊异的变化,他们放弃了开基祖建立的家园,仅保留祖堂于银塘。他们也没有向丰山靠拢,却举家沿九龙江北溪向出海口移居,建立了银塘杨氏的北溪扶摇派、南溪金鳌派。自宋太宗至道年间至南宋理宗赵昀开庆年间,一个在银塘拓展二百五十多年的家族,已经成为当地草根乡族了。他们适应了当地地理、气候环境以及语言、生活习俗,更重要的是依靠他们占有的山林土地获利或者说获得当地生产经验和技能。他们本应得以发展壮大,却在经历了十代人之后最终搬离故居。这现象与当地许多家族村社从南宋时期入居之后一直发展到民国时期,仍然在居住地聚族而居的状况完全不一样,其原因何在?
第一个考虑的因素是传统的风水学说之影响,即人丁不旺,该地不宜居住所以移居。查证银塘杨氏资料时,也确实听到今天银塘杨氏后裔口述中还保留着这样的说法。
按谱牒载录,银塘杨氏守祖一支确有人丁不壮的现象。
一世,杨五郎始卜居银塘为开基祖,传单丁睿。
二世,杨睿传子二,长曰良魁,次曰良琼。
三世,杨良魁后裔衍为马崎派。杨良琼守祖,只传一子杨国武。
四世,杨国武有子三,长曰寿卿,次曰泽卿,三曰禄卿。
五世,杨禄卿系下衍入丰山(杭头),形成丰山派。杨寿卿系下部分往银塘,部分散处潮山、后园等处。守祖者杨泽卿,只传一子杨邦强。
六世,杨邦强传一子曰士龙。
七世,杨士龙传一子曰尾隆。
八世,杨尾隆乏嗣,以杨寿卿系下居银塘后裔杨君助(第九世)承继宗祀。
九世,杨君助有子三,长曰进孙,次曰进童,三曰进礼。
十世,杨进礼有子三,长曰存理,次曰存达,三曰存鲁。
银塘杨氏至第九世,长房寿卿系下后裔(杨君选)迁移至潮山、后园,留在银塘守祖仅杨君赞一户;次房泽卿系下无后,至需由杨寿卿系下曾重孙杨君助出嗣承继宗祀。到第十世,家族人口又增加。有杨君赞的三个儿子,杨君助也有三个儿子,这一世银塘杨氏计有六户。以此世次谱图来看,银塘杨氏守祖支系在五至八世时确实有人丁不壮的事实。在这种状况下,一般的家族很容易受风水堪舆说的影响。但习俗上堪舆说最多也只是从家族住宅、家祠、先人葬处等方面的改动来考量,很少放弃家业、举家迁移。如果不请堪舆师,民间乡族的做法还有一招,即寻根祭祖,以求先人庇佑。《金鳌杨谱》中还保留一段民国六年(1917)七月“泉州南安县宝塔山下来寻根源”的记述,宝塔山社杨氏宗亲根据“先人言俱云是漳州海澄县金鳌庄分居而来”,追寻至金鳌,其原因在于“第十世质直公始分居而开社,传十有余世,财丁不能兴旺,阖社佥议,欲寻根源。”扶摇杨氏修谱时所依据的“祖谱”已经失存,但后续的《扶摇杨谱序》、《扶摇杨字谱》对银塘杨氏回漳州寻根祭祖这样重要经历都没有记述。应该说,银塘杨氏是没有做过这样寻根祭祖、求祖先荫庇的活动。以习俗而言,一般的家族在先祖确定了居住地,又购置土地,建立家祠,设置蒸田之后,最忌搬迁。况且,至第十一世,守祖的银塘杨氏又发展到有九户人家,杨寿卿系下还留居银塘者有六户,杨泽卿系下有三户,银塘杨氏正处于逐步走向人口兴旺的发展阶段。这表明以风水地理因素谈其家族迁徙的原因不通。
第二个可能出现的因素是,延续到第十一世时银塘地理环境所提供的居住、生产条件是否已经不能容纳更多的人?家族已经发展到再次需要自然向外拓展的时候了?这也不是原因。民国年间的调查记“居银塘者,为宋宗室,始祖赵与仿,传二十六代,二千一百人。”[8]赵氏传有二十六代,大约是在南宋理宗年间进入银塘的,后来人口可发展到二千多人。而以银塘杨氏当时繁衍到第十一世还只有九户人家,就银塘居地范围内继续垦殖发展还可大有作为,不可能受地理环境资源所限。银塘杨氏最后的迁移,也不属于人口增长挤压下自然的分枝迁徙。
金鳌杨氏传承下来的口述史则持这样的说法:银塘杨氏是宋忠臣之后,因奸臣陷害避居山乡。南宋景炎三年(1278),端宗赵昰与太后杨氏在元兵侵迫下赴海死后,太妃兄杨亮节带一部分宗室退居漳浦佛昙。银塘杨氏得悉此消息后,为宋宗室的安全,遂让出银塘给予遗留下来的宗室居住。这说法与我们推断南宋理宗赵昀开庆元年(1259)银塘杨氏第十一世杨存达离开银塘的时间有二十年的距离。因此我们只能把这说法当成代表银塘杨氏后裔一个善良的心愿的传说。
事实是银塘杨氏最后还是忍痛离开故居。杨寿卿系下继续向丰山、潮山、后园移居;杨泽卿系下第十一世的三兄弟杨存理、杨存达、杨存鲁则成为最后离开银塘的杨氏家族成员。谱牒中关于杨存理去向注曰“未详”,其后裔失去了踪迹;杨存达则移居龙溪县四、五都始安乡太平里车螯保,开基鳌山(今龙海市白水镇金鳌村山头社)立家族之业;杨存鲁一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进入丰山,他的一个儿子杨世华则携家再移居到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磁磘社。关于银塘杨氏祖先们开拓祖居地的事迹,最后只存留在移居繁衍到各方的银塘杨氏子孙的口述中。
金鳌杨氏于民国六年至官园山祭扫祖茔时,“经丰头,又名丰山社,亦杨姓,当时闻尚有千余户。”又经“杏林、金沙、银塘,”结果发现“银塘又名黄塘,原址亦杨姓,今惟有祖堂一,并守祖一人而已,现该社已变赵姓。”银塘确实成了赵氏家族聚居之地。这情况于民国年间编修《华安县志》时得到证实,当时编修人员曾对境内氏族进行调查,杨氏已经集中在罗溪、丰山、碧溪,西山等地。“居罗溪者,始祖杨国安,传二十二代,一千二百余人。居丰山者,始祖杨锦玉,传二十二代,二千八百余人。居碧溪者,始祖杨仕林,传三十三代,四百余人。居西山者,传二十一代,一百余人。”而银塘已经没有杨氏家族存在,当地属于赵氏家族所拥有,“居银塘者,为宋宗室,始祖赵与仿,传二十六代,二千一百人。”以传衍二十六代的时间估算,赵与仿家族入居银塘大致已经有近七百年时间,正值南宋理宗年间,与银塘杨氏最后的几户人家离开故居地的时间吻合。
我们没有看到宋宗室赵氏家谱,关于该家族进入银塘的时间,是根据其家族至民国间繁衍至二十六代作出推算。其后,有幸读到叶国庆先生一篇文章《说〈宋史·陆秀夫传〉“莫得而详”的事件》,其中引述《银塘赵姓族谱》资料,注云“其始祖师浩于宋宁宗庆元间由临安入闽,居漳州,时宗室住此者数百人。至理宗宝庆时,族人乃自漳城迁到北乡银塘(现属华安县)。”[11]这一赵氏进入银塘确切的年代(理宗宝庆间,1225~1227)证实了我们的推断,其早于我们推算杨存达最后离开银塘的南宋理宗赵昀开庆元年(1259)有三十多年,恰好是银塘杨氏第九、十世在世时间,也是杨存达出生前后的时间。况且,《银塘赵姓族谱》所记该赵氏原自杭州迁到漳州,不是跟随在端宗赵昰与太后杨氏身边的皇室。这证实上述金鳌杨氏传承下来关于让居的口述史事是历史的误会。
银塘原只是杨氏居住,结果在南宋理宗年间宗室赵氏进入了这地方之后搬离。可以想见,构成南宋末银塘杨氏彻底搬离银塘故居的原因,与宋宗室的进入有关系。
宋末南迁临安,人口南移;宋元交替,更多的宗室移居闽南。赵师浩于“宋宁宗庆元间由临安入闽,居漳州,时宗室住此者数百人。”这支赵氏在漳郡住了近一代人的三十年左右,又向山区移居。可以想见,这种情况下宋宗室的移居就与二百三十多年前杨五郎的移居大不一样。宋宗室一般是携家带眷和带着私家武装(家丁、保镖之类)以及一大群的奴仆款款而来,直接移入。他们无需购置山林土地,他们需要的是已经成熟的村社供居住,需要可以马上获利的山林、土地供挥霍。这些骄奢的宗室或可动土建村堡聚族而居,也可以直接占有当地民众的住宅,至于食、用之类,明显地就要向当地乡族民众索求。当其时,移至银塘的宋宗室赵与仿家族应该是这一类的典型。其家族初入银塘,杨氏第九、十世族人或许款待他们,与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其后宋宗室或以显贵之身份勾结当地里保制造事端,排挤银塘杨氏;或强横占据杨氏历代以来开垦之山园住地。而繁衍至杨进礼及杨存理、杨存达、杨存鲁这十、十一世的银塘杨氏势力单薄,在宗室贵族欺压下长大的杨存达三兄弟无法与皇亲国戚抗衡,又或者经一番抵制之后,长兄杨存理一家失踪(家谱记其“未详”),杨存达、杨存鲁怕遭到更严重的报复,结果举族外迁。杨存鲁率家族又“分住丰山,”与银塘杨氏丰山派系汇合,其子杨世华后来则与叔叔杨存达外迁至北溪、南溪。
当然,银塘杨氏被逼迁的过程在家族的谱牒中没有描述,但民国稿本《华安县志》编修者似乎采有当地乡族村社流传下来的口述资料,他们很明确地指出这一点:“宋宗室之居银塘者,其天潢显贵固足增光,其依势横行,亦可梗化,读陈淳《论民俗》书,可知其梗概矣。其论乡税之弊曰‘一般浮浪不检人,托鬼神图衣食,每装土偶,如将校衣冠,名曰舍人,或曰太保,骑马街道,号曰出队。群不逞十数辈,拥旌旗鸣钟鼓,继之宗室列其后,入人家抄题钱财,托名修庙或托名迎神禳灾,挟于祸福。不分贵贱贫富,必足数而后去。’此可见宗室之为人患也。”[12]正是采用这种依仗显贵身份,勾结地方官府及恶势力,装神弄鬼,蛊惑骚扰银塘杨氏的做法,宋宗室把银塘杨氏挤出故居地。宋宗室及依附于他们的那些地方土棍演弄的把戏,直接针对银塘杨氏,每次上门类似“抄”家,还强行要银塘杨氏“题”捐,且“不分贵贱贫富,必足数而后去。”这不难看出其背后的目的,那就是要实现对杨氏家族村社所拥有的土地、住宅、钱财等财产占有的野心。
以社会阶级观念出发,我们可以把银塘杨氏被迫离开故居当成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的结果,但这说法有点勉强。银塘杨氏实际上也是在当地拥有山林、田地的地主,其成员中有一部分是以出租山、田赢利。经过几百年发展,他们已经改变祖先原有城居世族的特性,成为当地草根家族。如果以当时一般民众的角度看待这问题的话,他们自然也没有那种阶级意识。在他们看来那应该是一种显贵家族与一般乡族之间的较量,是与官府有密切关系的权贵要强行占有一般地方村社家族利益的无耻行径而已。那时期周边的其他氏族的社会意识中,只有宗亲、乡族观念,社会阶层的观念中也只有门第高低,贫富贵贱之分。他们对“天潢显贵”只能敬畏,不敢有太岁头上动土的“异念”。在权贵、里保、土棍的淫威下,生存的意识将一般乡族维护宗亲、宗族利益的观念淡化了。因此遭受排挤的银塘杨氏并不能得到其他氏族的支持,自己在丰山的宗亲也无能为力,他们仅只以单薄的几户人家的力量孤军与宗室、官宦、土棍抗衡,其结果自然不能取胜。最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移居丰山依靠同宗(杨寿卿系下就在这情况下继续往丰山迁移);其二就只有另外寻找生存之地的做法,向外地迁徙。在这里,我们可以把银塘杨氏搬离原祖居地,一部分在邻近的丰山融入已经形成的杨氏家族社区(丰山派系),一部分即杨存达、杨世华两户人家沿九龙江下游的迁徙,看成是他们主观上为保证家族血脉传衍而不得不采取的行动。客观的原因则很清楚,那就是宋宗室强势的逼迁。
我们讨论闽南文化及社会历史的发展,时有把宋宗室南下当成促进闽南社会、文化发展之契机的说法。不能否认南下的宋宗室及其他文人、官宦家族带来中原文化,并对闽南社会产生影响,史乘中也可以举出许多事例。但如果带来的是属于已经带着没落腐朽气息的贵族文化、生活习气以及门第、等级等等观念,将会对闽南社会原有淳朴的乡族、民众的生活产生什么消极作用?这是需要考虑的。更有甚者,这些没落的贵族“托鬼神图衣食”、“装土偶,如将校衣冠”、“托名修庙或托名迎神禳灾,挟于祸福”等愚弄一般乡族和城镇民众的手段,给闽南村社、城镇民众带来的精神压力和改变当地淳朴的传统习俗、社会风气会达到什么程度?对闽南民风、社会风气、民众社会意识的进步及对社会和谐稳定是否产生副作用?这恐怕也是需要讨论的问题。
三、生存的信念:向沿海地区迁徙的银塘杨氏后裔
杨存达、杨世华以及更早的第二世杨良魁等银塘杨氏后裔向外(县境内)迁徙时,其去向明显地表现出沿龙溪境内主要溪流北溪、西溪、南溪东向出海口的区域移动,其后形成北溪沿岸的马崎派系、扶摇派系,南溪沿岸的金鳌派系。其中扶摇派系、金鳌派系形成的时代又具有一个特点,他们的迁徙走向不仅与其始祖杨五郎相反,更突出的是与当时(宋元交替时期)漳属许多家族赶着往山区迁徙的趋向不同,这些家族或许已经嗅到沾在元兵刀锋上的血腥味。
在解读《金鳌杨谱》有关金鳌杨氏家族播衍的动态信息时,我们追溯到银塘杨氏家族的活动情况,结果也看到了宋代以降漳郡龙溪一带部分家族在同一区境内迁徙的记录,而且为数不少。民国稿本《华安县志》卷7《氏族》记载许多自九龙江下游迁入上游华安山区一带的氏族,择其要者如下:
康氏,“居上樟长领者康德仁,传二十七代,二十余人,由漳州迁入。”
蒋氏,“居大地者,始祖蒋景容,传二十五代,约千三百余人,由龙溪迁入。”
郭氏,“居岱山者,始祖郭文达,传二十四代,约千余人,由漳州迁入。”“居上坪者,始祖郭性泰,传二十三代,二千余人,由龙溪角尾迁入。”
陈氏,“居县治者,传二十二代,三十余人,由龙溪金沙迁入。”
曾氏,“居墘者,始祖曾韦璋,传二十二代,二百五十余人,由漳州迁入。”
沈氏,“居丰山者,沈锡铭,传二十代,约十余人,由龙溪迁入。”
许氏,“居涵口者,传十八代,七十余人,由漳州坂后迁入。”
最具典型的是黄氏,都是龙溪县治和毗邻同安的石美、角美迁出的,散居华安多处。其“居良村者,始祖黄胜金,传二十二代,三千余人,由漳州迁入。居玉兰坂者,始祖黄明智,传二十四代,一千一百余人,由石美迁入。居前坑者,始祖黄性明,传二十三代,二百余人,由角尾迁入。居归德者,始祖黄成忠,传二十五代,六百余人,由漳州迁入。”
上述所引迁入华安一带的龙溪氏族到民国时期在当地传衍基本有二十代以上,以每代间隔二十五年计,这些家族迁徙的时间从南宋理宗端平年间(至民国间约传二十七代)到明天顺年间(至民国间约传十八代)都有。其中传衍二十五代至二十一代左右的氏族,大致是在元朝统治时期迁入华安境内的。聚族于上樟长领的康氏,传衍有二十七代,应该在南宋理宗端平年间由漳州迁入,大约是在银塘杨氏最后搬离故居之前不久。康氏进入今华安区境内的时间与前面提到的入据银塘的宋宗室基本一致,他们也都是居住在九龙江下游漳郡的家族。如果康氏属南宋时期南下的官宦家族,他们可能有更强烈的元兵将会南下的预感;而如果是从漳州郡城、龙溪二十九、三十都石美、角尾等地出发的其他乡村家族,其原因就有待考稽了。今天,假使还能找到这些家族的谱牒,可能还可以查究出他们迁徙的原因和考嵇他们迁入山区时对当地产生的影响。现在,我们只能以时间推断,上述漳郡氏族往山区迁徙,有南宋末年,有宋元交替时期,较多的是元统治时期,其原因或许是出于躲避南宋末年的战乱和元朝施政时期逃离蒙古贵族的统治。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南宋恭宗德祐三年(1277),当得悉元军占领龙溪县治时数千汉人被屠杀,漳城城居世族几乎都陷于灭顶之灾的消息时,象康氏这样已经迁移到山区的家族族众都应该会感到深深的后怕。
杨存达还有他的侄子杨世华是在南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间分别迁入龙溪四、五都,二十三、四都,一毗邻漳浦北部,一毗邻县治。什么原因驱使他们逆着龙溪一带不断往山区移民的趋势而沿九龙江东下?
上述我们提到银塘杨氏第三世长房杨良魁在宋仁宗赵祯庆历五年(1045)间就东向九龙江北溪段迁移,至杏林、马崎(宋属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定居,其后裔传衍为银塘杨氏系下马崎派。从地方封建行政管理来说,杨良魁只是在都里范围内将自己的家庭搬到隔邻地方而已,且距离银塘不远。谱牒记载,其父杨睿“置蒸尝三十二石桶斗,坐址在杏林。”杨睿逝世后葬于银塘墓仔墩,妻子吴十五娘去世后则葬在杏林。以此可见,杨良魁是在家族正常的分家析产状况下迁到北溪边上原有家业上发展。
杨存达、杨世华两代人的迁移就不同了。他们在宋宗室的挤压、逼迫之下,为家族血脉传衍而被迫离开故居,这与同时期南下迁移避居到丰山一带的银塘杨氏族众目标一致。但我们也明白,仅就这一点,杨存达叔侄也可以避入丰山,投靠同宗,无须携妻带子去一个陌生之地重新开创基业。那时代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在新地方建立家业同样也“简单”到需要双手和泥一砖一瓦去砌墙筑灶。没有亲友的协助,为一个几口人的小家庭在异地重新建立家业谈何容易。正是这样的考虑,我们更想弄清原因。
山区与郡城之间的距离造成信息闭塞可能是一个原因。明嘉靖《龙溪县志》的《地理》篇中说,山区“穷乡下里,尤循分畏法,衣食稍裕,必教子读书,安本业民,有老死不识城郭者。”银塘杨氏繁衍十几代,家族成员长期居处山区,文化知识低下,与外界缺少交流,相对闭塞,导致他们对漳郡以外社会局势的发展变化不了解。此外,长久以来宋朝封建统治的顺从和盲目的信任,他们也不会估量到宋末朝廷及军队对元兵的抵抗能力那么低。从自身因素看,银塘杨氏自杨五郎开基之后,其家族在科举文化方面的发展并不突出,谱牒记载其家族到第九世时也只有杨寿卿系下杨君赞、杨君选、杨君助兄弟补为龙溪邑庠生,银塘杨氏对外的认知最多也只能出自这几个兄弟的口中。另一方面,当杨存达、杨世华于南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离开银塘进入北溪、南溪下游时,漳城一带暂时还风平浪静,宋元之间的战事在这一带还没有造成直接的影响。一直到他们分别在金鳌、扶摇定居近二十年后的南宋恭宗德祐三年(1277),漳郡才被元兵占据。长时间居住在山区里的家族对时局的变化较不清楚,没有那些从北方或临安等地躲避到闽南漳州的宋宗室那么有“经验教训”,当然也没有他们那样对时局敏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精神状态,这些宗室后裔很多在元兵还没露脸之前就“搬”之夭夭了。
家谱、家族的研究,除了家族集体行为的研究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家族成员个人行为的探讨,家族成员个人的思想、观念和社会意识的辨析。我们在查证金鳌杨氏的谱牒资料时,得到这样的一个口述记录,即杨存达最初来到龙溪四、五都太平里车螯保鳌山居住时,是以烧制陶瓷器为生,这与我们最初把杨存达仅想象成一个富有开山种植经验的农人有所不同。这一流传久远的口述史料也得到证实,杨存达的侄子杨世华到北溪东岸的磁磘社开创基业时,所从事的营生也是烧制陶瓷。这让我们想到银塘杨氏家族应该拥有制作陶瓷器皿的技艺,又或者有烧制陶瓮、陶盆等日常生活用具的技能,至少也有烧制、土砖、土瓦等这一类延续了千百年的手工土制建材之类的能力。因此,我们得出杨存达、杨世华向北溪、南溪下游迁徙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对自己在异地生存和建立家业能力的自信,希望凭自己的生存能力、生产技能在新的地方立足、发展。凭着这一生存的信念,杨存达、杨世华拥有烧制陶瓷技艺,向九龙江出海口区域迁徙的行动就有了他们主观意识上的追求,这一追求是决定他们的迁徙去向的主观因素。
银塘在今华安丰山乡境内,位北溪东岸、漳州平原的北部边缘,适合山耕农作。宋代属漳州府龙溪县二十三、四都龙川里,从北溪放流而下至龙溪县治(漳城),水程短,交通方便。这里的山土土质适合制作瓷器,自宋以来,烧制陶瓷也是银塘周边上樟、归德、这一带重要的手工艺。《闽书》称为“龙溪东溪窑”的民窑,始于宋代,窑址位于宋龙溪二十五都升平社(今华安高安镇三洋村东溪头),窑工有升平社族人,也有来自附近归德保一带,东溪窑烧造青花、白瓷、青白瓷等瓷器。除东溪头外,上樟村等地皆有窑口。自宋以来,龙溪二十五都的陶瓷制品一直沿北溪或西溪而下成为沿海地区的畅销货,甚至被选为非官窑的贡品。这种关系自己生存的行业性信息一定是杨存达、杨世华他们所了解的。这一点,就是我们常常谈到的唐宋以来闽南沿海发达的海外贸易活动,瓷器是海外贸易中较大宗的商品,从闽南沿海发出的瓷器需要从江西、福建甚至就在漳州山区各地汇集过来。但是,我们没有资料证实杨存达、杨世华是针对着沿海海外贸易需求而迁移。只能说他们拥有烧制陶瓷技艺,并企望以此为保证家族生存的手段,因此迁入出海口区域。
杨世华所定居的磁磘,烧制陶瓷砖瓦是当地传统手工业,据说宋时与东溪窑齐名。因此他到那里营生可谓驾轻就熟,银塘杨氏系下扶摇(磁磘)杨氏一派就此形成和传衍下来。
杨存达应该也是拥有陶瓷制作技艺,他是叔辈,或许经验更丰富。他渡过北溪、西溪、南溪,在南溪南岸的车螯保鳌山定居下来,以图发展。结果,他的经历比较坎坷,其陶瓷制作技艺没有得到发挥,由他所传衍开来的金鳌杨氏最终接受当地传统的山地、水田耕作技艺作为保障家族生存的生产技能。在这一点上,我们再次看到那个时代银塘杨氏家族的成员不仅缺少对社会政治的认知,也缺少自然地理知识。龙溪四、五都太平里与九龙里、龙川里比较,虽然也伴着一条溪流,但地理环境完全不同,这里是南溪下游出海口滩涂地带,其溪流与大海相连,沿溪滩涂泥沙咸卤,早期定居在这里的家族主要从事两种经济活动:居住溪畔者主要从事水上捕捞和滩涂养殖、渔猎;居住山脚地带则主要从事山园种植或水田耕作。沿溪两岸的圳尾、丰田、车螯等村社的丘陵土壤状况,多风化砂石之类,山脚水田的泥沙土质同样不宜陶瓷制作。况太平里的丘陵小山不比九龙里之崇山峻岭,缺乏林木资源。是故,这一带没有可能生产出达到外销水准的陶瓷烧制业。杨存达处于那个时代,应该是缺乏这样的地理、地质知识,他想以自己的技艺在鳌山开创家业,结果最多只能烧制陶缸、陶盆、砖瓦等民间使用的器皿和建筑用材。以这些手工制品而言,当地的一些家族也早就会制作而且其需求量不大,车螯保附近的磁美、三保等地的陶瓷制作一直发展到清代、民国也只能提供民间所需的砖瓦而已。
查阅《金鳌杨谱》,我们看到鳌山杨氏第二世成长之后,他们已经放弃陶瓷制作,开始把他们的生产技能发展方向转向山林种植和园地耕作,视山园田地为生存必需的生产资料。《金鳌杨谱》载杨存达的长子祐庆乏嗣,以弟佑显之三子祖发承宗祀。祐庆仅生一女取名卯,招蔡坑蔡正道(又名蔡自正)为赘婿待老,田园物业与嗣男祖发平分。这事例从侧面反映杨存达在这里建造的窑洞在家族扩大分家析产时,已经不重要了,家族视山园田地为重要财产。
我们从杨存达、杨世华迁徙移居的目标地和他们所拥有的技艺,可以知道,在南宋末年带着家人从山区迁入出海口,除了要衍续银塘杨氏血脉,迁徙的原因还包含着以自己拥有的陶瓷制作手艺,在新的地方开创家业的志向。因为历史的误会,杨存达选错了地方,鳌山没有成为烧制陶瓷的地方。但他还是坚持下来,最初他以烧制当地需要的陶器,以物易物,维持生存。同时他也努力适应新的环境,以其在银塘居住时期开垦山野的经验用之于这新的家园,并从当地其他宗姓取得山园耕作、种植果疏等生产经验,率领家人逐步转向以山园、水田耕作为主的生产活动。杨存达努力的结果,也造就了银塘杨氏系下金鳌派系。
从杨存达的迁徙选择和在车螯保鳌山的坚持与努力中,我们也看到银塘杨氏在经历了十几代的山区生活之后家族风气的变化。自杨五郎以一个世族家庭入居银塘,以获取山利、田租为主维系家族发展,寻求家族血脉延续开始,银塘杨氏与世无争,保持着淳朴的山乡生活风尚。到杨存达又以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庭入居车螯保,生活促使他保持着家族淳朴的本性与当地其他宗姓和谐相处,或通过子女联姻建立姻亲关系,或应用自己的技艺去取得对等的协助。但是,原有僻处山区,家族相对独立而形成的封闭、缺乏交流的属性,在视野和生活范畴可以较为开阔的沿海地区里逐渐改变,形成了一种以生存和家族繁衍为出发点,融入社会,关注社会,提升家族素养和文化适应性的特质。在这种生活和生存环境中,杨存达后裔逐渐锻就了自己的家族文化及家族生存意识、社会意识。这点我们将在探究《金鳌杨谱》中有关元、明以及清、民国时期金鳌杨氏的谱系资料中逐步揭示出来。
有宋一代,金鳌杨氏的先祖们在龙溪县境内的迁徙活动,最早从龙溪县治(今漳城)出发,往西北山区(今华安)迁徙,在西北山区开垦拓殖,建立家业。结果因受到宋宗室的排挤,放弃银塘故地,分枝向北溪沿岸杂入村社集中的丰山和东向北溪、南溪出海口移动。这种县境内的迁徙是一般乡族社会常见的现象,但是迁徙的原因却是多种多样,如果不加于细究,我们有时会落入某些固定的理论模式圈套之中。深究族谱内涵以及家族成员生活所提供的一些细节,我们就能更精细地了解那些被深深埋藏在历史、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民众生活、意识、观念。
注释:
[1]林殿阁主编:《漳州姓氏》,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456页。
[2]民国稿本《华安县志》卷7《氏族》,华安县地方志编篡委员会印行。
[3]乾隆《海澄县志》卷之十四《人物志·宋烈女传·节妇》。
[4][9]乾隆《海澄县志》卷之四《赋役志上》。
[5]《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56《林经略》。
[6]《后村先生大全集》卷51《贴黄》。
[7]《蔡忠惠集》卷二十二《乞复莆田五塘剳子》。
[8]《晦庵文集》卷二十八《与留丞相剳子》。
[10]陈淳:《北溪全集》卷二十七《剳·论民间利病六条》。
[11]叶国庆:《说〈宋史·陆秀夫传〉“莫得而详”的事件》,载福建省历史学会厦门分会、漳州市历史研究会合编:《漳州历史与文化论集》,1989年10月。
[12]民国稿本《华安县志》卷6《礼俗》。
〔责任编辑蔡惠茹〕
On the History of the Yang Family in Yintang,Jiulongli,Longxi in the Song Dynasty——A Case Study of the Yang Family Genealogy in Jin’ao
Yang Qiang
The Yang Family in Jin’ao originated from the Yang Family in the Song Dynasty in Yintang,Longchuanli,Du 23-24,Longxi county,Zhangzhou.This paper traces its family’s history through The Genealogy of the Yang Family in Jin’ao,to clarify the branch of descendants of the Yang Family,their migration and the reasons for its disappearance in the Song Dynasty.It reveals the historical details of how the south-migrated royal family of the Song Dynasty took advantage of its power to push aside the local families,and also exemplifies,for the family culture research in southern Fujian,the migration and derivation of the family in Zhangzhou.
the Yang Family in Yintang,the Yang Family in Jin’ao,family genealogy in southern Fujian
杨强(1956~),男,福建龙海人,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暨闽南文化研究中心兼职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