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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词:文、艺结合的文体辨识

2016-11-25张之为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词学曲子研究

张之为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唐词:文、艺结合的文体辨识

张之为*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词体定义是词学研究中的核心与关键问题,聚讼多年,关涉重大。梳理词学史中一场影响深远的论战:“唐词”与“唐曲子”之争,辨识词这一文体的本质特性,还原现代词学发展关键期的一段重要历史,可从中汲取到学术资源,以求有所突破。

词;曲子;词学史

“词”是什么?这是词学研究中一个非常核心和关键的问题。中国现代词学史中,曾产生过一场激烈的论争:“唐词”与“唐曲子”之争。论争焦点是:唐代有没有“词”?以任半塘先生为代表的一方认为,唐代无词,只有“曲子”“曲子辞”,“唐词”名称该废,另一方则始终坚持 “唐词”之名。“唐词”与“唐曲子”之争,涉及词学最核心的基本理论问题,关涉重大,时至今日,治理唐五代词的学者仍无法绕过这场讨论。通过回顾、梳理此项学术公案,可从中汲取学术资源,以求有所突破,提示词学研究新的方向和趋势。

一 “唐词”与“唐曲子”之争

“唐词”概念的使用渊源出自明清时期,词论家即以“词调”来称呼唐曲调名,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词调之起》曰:“昔昔盐、阿雀桥、阿滥堆、突厥盐、疏勒盐、阿那朋之类,调名之所由起也。”[1](P386)或直接就“唐词”发论,如杨慎《词品》卷一即言“唐词多无换头”;[2](P435)清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则谓“唐词多有调无题”。[3](P662)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近代词学研究的热潮是由敦煌遗书的出土带动的,从当时的敦煌学成果看,研究者也大多沿袭明清观念,普遍使用“唐词”概念:[4]

1922年王国维《玄(云)谣集杂曲子跋》云:“《凤归云》二首,句法与用韵,各自不同,然大体相似,可见唐人词律之宽。”[5](P1022)

1929年林大椿辑有《唐五代词》,书题直接称之为“词”。[6]

1935年周泳先编《敦煌词缀》,录二十一首,跋中称“唐词”。[7]

1935年郑振铎《世界文库》卷六录《云谣集》,其跋认为《云谣集》乃唐五代词。*郑振铎《云谣集杂曲子跋》:“唐五代词存于今者,于《花间》《尊前》及《二主词》《阳春集》外,寥寥可数。今此本复现人间,可称研究唐五代词者的大幸!抑其中作风尽多沉郁雄起者,不全是靡靡之音。苏辛派的词,我们想不到在唐五代的时候是已经有人在写作了。这个发现,是可以使论词的人打破了不少传统的迷障。”《世界文库》第六卷《云谣集》,生活书店,1935年版,第10页。

1943年唐圭璋《敦煌词校释》,认为《云谣》乃开元以来里巷之曲。[8]

1950年王重民辑《敦煌曲子词集》,收一六一首,认下卷十八首调名下缀“词”字为乐府(原书凡例)。

1956年王重民修订《敦煌曲子词集》,对出版曾指为“乐府”之下卷,改认为“词”,又订词曲成熟于唐末。[9](P325)

以上是近代以来学界使用“唐词”的实例。可见,“唐词”在当时已经是一个习用的词学名词。

论争的起点是任半塘先生《关于唐曲子问题商榷》,此文明确反对“唐词意识”,提倡“唐曲子”:

关于唐曲子问题,我认为应该依据历史肯定唐、五代432年间的歌辞乃曲子和大曲二体,否定北宋以来直到目前,有一种脱离历史、漠视文献的“唐词意识”,形成“唐词派”以赵宋词坛的词向上搞“兼并”,改历史称“唐词”。……简单表明六宗现实存在:(甲)敦煌写本内发现的三十八处标题“曲”或“曲子”的情况;(乙)唐五代文献内所见“词”字,包含“曲子词”在内,都是“辞”字的省体而已,并不指赵宋词业的“词”;(丙)唐人歌诗,是一代的正规文艺,不能歧视。(丁)宋词起源于唐曲子,唐曲子创始于隋燕乐,应分作两事,不能牵连为一。(戊)最早的杂言例证是隋曲子《纪辽东》四首,也铁打不动。(己)初盛中唐209年当中所有的杂言歌辞和名目,要有根可系,有家可归。[10]

任氏否认“唐词”的核心论据是:唐代虽有“词”之名称,但皆是“辞”之简写,唐人所谓“词”的观念,其实是指歌辞,是唐人文艺的属项,并不等于宋人的词业。*任半塘《关于唐曲子问题商榷》:“所有‘词’字,通通都是‘辞’的同音简笔字而已。有一类用在人事中,说明‘辞别’‘辞退’的;另一类用在大曲歌辞,声诗歌辞的;一类在酒令著词的;一类用在变文吟词的都不能逃出此一原则。”《文学遗产》,1980年第2期。在《敦煌歌辞总编·凡例(七)》中,任先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此编希望与《敦煌变文实录》携手并列,成姊妹编,能以完备唐艺;不能与宋词联系,类前后代同体之文艺。采郭茂倩《乐府诗集》途径,沿六朝乐府向下看,不循赵宋词业系统向上套;力破‘唐词’意识,稳立隋唐五代‘曲子’联章及‘大曲’之规制。编内凡称‘歌辞’‘曲辞’,皆用‘辞’字,不用其简体字‘词’。”[11](P2)

至于主张废“词”倡“曲子”之因由,任氏自陈曰:“这里的‘曲子’不但名目和‘词’不同,连性质上二者也迥别;曲子含义的主导部分是音乐性、艺术性、民间性、历史性,都较词所有为强;若改为‘唐词’,只仅表示一端,词章性较曲子为强而已,远远赶不上‘曲子’的内在条件丰富,——吻合历史——这是敢于建议为‘唐曲子’定案的最坚强的依据!”[10]

如何认识任氏的主张与他发起的论争呢? “唐词”废立之争、“唐曲子”正名问题的背后,是两种迥异的学术视野与研究思路的争鸣:一种立足于文本,把文本作为文学研究的中心与依据;另一种立足于文艺,把文学看作一种综合的社会活动,主张联系其功能与艺术表演的背景来研究其内容和形式。

对词之界定的讨论,必然会牵扯到另一个问题:诗、词的界限与判定。1965年,唐圭璋先生增修完成的《全宋词》由中华书局出版,为词学研究奠定了坚实的资料基础,可谓功在千秋。词集的编纂,要面对一个基本的问题:辨诗词之别,这关系到词集编纂的标准与原则。唐先生的《全宋词·凡例》谓:“是编严诗词之辨,凡五七言绝及古诗绝不阑入。”[12](P11)在这部《全宋词》面世之初,任先生便购来细读,并进行详尽批注。后来此书转入唐先生之手,唐先生又于其上写下答注。任唐两位先生的批注就“诗词之辨”这一问题作出了具体而细致的讨论,正可以作为一个窗口,一斑而窥全豹,清晰地展现以他们为代表的两种研究理路。*此书现为王小盾先生所存,王先生:《任中敏先生的〈全宋词〉批注》,《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1997年,第1期,收录有任先生部分批注,并加以评述,相关资料皆据之。

据任唐二先生往来批注,《全宋词》辨别诗词主要考虑以下几个因素:

一是体式:

任批:“《凡例》曰“五七言绝不阑入”,但《小秦王》《八拍蛮》《楼心月》等皆已阑入。”

任批:“五七言绝不收,六言绝又收之,何说?无说万万不可。洪迈《万首唐人绝句》明明收有六言绝句四十余首,无从否认。”

任批:“古诗既不阑入,何以又收盼盼《惜花容》、张继先《度情霄》七言八句古风六首?”

二是被时人收入诗集还是词集:

任批:“寇准《江南春》在诗集算诗,不算词;蒲寿成《钦乃词》在诗集便算词:漫无标准。”

4页寇准存目词原有按语:“《江南春》‘波渺渺’,《花草粹编》卷一引《温公诗话》。乃诗而非词,见《忠愍公诗集》卷上,今附录于后。”任批:“在诗集,而已收入者甚多。如苏轼《阳关》三首、苏辙《调笑》、许棐《三台春》等,均在诗集。”

355页苏辙《调啸词》二首原注出处:“以上二首《栾城集》卷十三。”任批:“《栾城集》非词集,乃诗集。”

937页吕本中《流溪沙》原有案语云:“案此首谢逸《溪堂词》误收。‘暖日’二句,亦见《东莱先生诗集》卷一,可证必系吕作。”任引“亦见”云云批道:“证明《流溪沙》是诗调。”

三是艺术风格:

2486页张端义《失调名》,仅存“怨春红艳冷”一句,原注:“《贵耳集》所载不云是诗或词,依其风格乃词,故收于此。”任批:“诗词难辨。不略载《贵耳集》原文,读者无法辨别。”“风格难尽凭。”

从这些批注看,《全宋词》在判别诗词时,考虑的主要有文本体式、收入诗集或词集、艺术风格这几项因素,但在具体操作时,只能综合权衡,没有一个能够统辖全书的准则,究其原因,当是几项标准本身就互有抵牾。“林道存目词”的批注尤其反映了这一问题:

8页林道存目词原有按语:“《瑞鹤鸽》‘众芳摇落独鲜妍’,《梅苑》卷八。原为七律,后人唱作《瑞鹤鸽》,附录于后。”任批:“如此能入存目,《竹枝》《杨柳枝》,亦‘后人唱作’,何以不收?”“后人究指何时人?不明。”“既是七律,分片又出何人手?若出《梅苑》,便是词,非诗。”

“林道存目词”条集中反映了诗词辨别的困境:从诗体出发,“众芳摇落独鲜妍”是七律;从是否唱入词乐出发,它曾唱入《瑞鹤鸽》,当判断为词;从归属看,它出自《梅苑》,当判断为词。这种困境说明,以体式为依据、以归属为依据和以是否唱入词乐为依据,这几个标准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不能有效地解决诗词之别的问题。

任先生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弱化诗词之别,“不严诗词之界”,转而强调其共性——同是“歌辞”:

205页王安石《甘露歌》,原注:“又案曹元忠据王安石本集云:‘此集句诗,曾慥、黄大舆辈误为词。’考曾、黄二人去王安石时代未远,必有所据。龙舒本龙以为词,今从之。”任批:“足见宋人有歌辞观点,不严诗词之界。”

594页张耒存目词《鸡叫子》“平池碧玉秋波莹”,出《词品》卷一,原注:“乃张耒‘对莲花戏晃应之’古诗中四句,见《张右史文集》卷十二,附录于后。”任批:“若作歌辞看不妨。”

659页苏岸存目词中有《清江曲》《后清江曲》各一首,原注“乃古体诗,非词,录附于后”。任批:“先平后仄,两首一律,可能是歌辞。《清江曲》有历史。”

任先生在其著作《唐声诗》中明确地表述了“歌辞总体”的观念:“两宋接近唐、五代,文化启承繁密,诗、词虽因乐分,而总体关系难割。……(《全宋词》)全集之中,不但诗、词、曲三体同见,仍然丛脞不纯,其虽取唐代诗调以为准则者,亦或明或昧自相刺谬,显然便是问题。倘与诗、词、曲三体个性之外,不忘其尚有公性在——同是歌辞,同为声、容而用,不当相排。……《全宋词》所失,在诗、词、曲三体之间;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词的兴起》章内所失,则在乐府、诗、词三体之间,亦正因缺乏‘歌辞’总体观念故。”[13](P4)

任先生的观点是:诗与词的分界,不在于是否是常见的诗体,不在于是否收入诗集中,也不为诗或词的风格所左右,关键在于是否与词乐相配合演唱,是否被宋人承认为词。他强调“歌辞观点”,是词还是非词,本质是歌辞还是非歌辞。因此,判断“是否为词”这个问题的重点,便转变成了判断“是否为歌辞”。这种观念将词看作与音乐紧密联系的一种文体,与当时具体的立体的音乐活动相连,因此,探寻与之相关的词调,还有歌唱、舞蹈、戏剧活动的记载,就凸显出了重要性。

二 对论争的体认

术语作为表达或限定专业概念的约定性符号,应该具有专业性、科学性、单义性和系统性。术语是科学文化的产物,科学文化越发达,术语越丰富,术语的制定和规范化的问题也就越来越不容忽视。标准化是科学化的前提,也是学科成熟和学科现代化的标志。在词学领域中出现的定名、正名之争,是对学科专业术语进行标准化的行为,也是对文学学科现代化的一种自觉的努力和有力的推动。任先生的弟子王小盾先生对“正名”问题就非常重视,他认为:“概念是一种关系网的节点,它总是反映了对事物的规律性的认识……合理的概念一般具有两重属性:既同事物的逻辑内容相符合,又同事物的历史内容相符合。……概念的两重性还表现为:合理的概念,既要具备充足的概括能力,又要尊重历史上的约定俗成。”[14](P3)

王先生提出界定“合理的概念”的“两重属性”无疑是合理的。但文学研究中,概念的界定还与研究者的理论系统有关。杰出的学者能够建构一套圆融而自足的理论体系,界定术语概念是构建理论体系的一个环节,学者对概念的界定能够反映出他的研究指向什么问题,采取何种研究路径、策略、方法。

以“声诗”为例。这是唐宋文学研究者耳熟能详的一个概念术语,由任半塘先生的《唐声诗》提出。此书可谓拓荒之作,享有极高的学术声誉,“声诗”一词随之深入人心,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曾有学者对“声诗”概念提出诟病,如余恕诚即指出任氏“声诗”概念与唐人实际认同的“声诗”观念不一致。[15]其后李定广撰文,详细对比任氏“唐声诗”概念与唐人“声诗”观念,结论是:二者基本不符,“唐声诗”实际上是任氏为学术研究方便而自设的概念。[16]此诚为精到之论。任氏“唐声诗”的概念自限极严:“‘唐声诗’指唐代结合声乐、舞蹈之齐言歌辞——五六七言之近体诗,及其少数之变体;在雅乐、雅舞之歌辞以外,在长短句歌辞以外,在大曲歌辞以外,不相混淆。”[13](P46)并补充:“声诗之辞必属齐言,在与长短句词对立之中,此点乃一不可动摇之标准。”[13](P45)为何要将“唐声诗”人为地限制在近体齐言的范围内?因为《唐声诗》一书想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杂言的词是不是由齐言的近体诗发展而来的?通过限定“唐声诗”的概念,将唐代燕乐齐言歌辞一网打尽,就能够将之与其并立的研究对象——唐代燕乐杂言歌辞进行精确的量化数据分析,进而清晰地呈现出两者的关系。*《唐声诗》从《敦煌歌辞总编》《词律》《词谱》中统计出有唐五代文人传辞、并确信为其所创的长短句调,共一百三十一调;其中见于《教坊记》者,计七十五调(此盛唐即有者也);将一百三十一调分七类:分别为以三、四、五、六、七言为骨干者,一至七言杂组者,杂言短语换头者;从上述见于《教坊记》的七十五调中,统计出同时有唐代齐言、杂言传辞,或有关之调名原为声诗者,凡二十一调;若杂言从近体中来,必定留有体式上的痕迹,因而重点考察上述统计中的以五言、七言为骨干者两类;若近体以实字填声得杂言,全调字数必增加,故考察以五言为骨干者一类中字数多于二十者,得十四调(93%),以七言为骨干者一类中字数多于二十八者,得十四调(54%),综合统计,只占全部传辞之20%;再结合实际情况益以考察,可得此20%长短句辞之内,更有10%左右非由近体绝句而来。因此,可得出结论:“唐、五代之长短句调,果如宋人沈括、朱熹之说,由声诗变化而来者,只可能有百分之十而已;其余百分之九十,皆与声诗无干。故探讨词源,而采取宋人填实和、泛之说者,当认明此说至多仅仅解决得问题十分之一,其尚未能了事。并可确信:凡主张词源在隋与齐言是兄弟,非父子辈者,方接近事实。”《唐声诗》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60页。因此,“唐声诗”这一概念,直接反映、并且有效解决了任氏研究所指向的问题,是一种极为成功的学术策略。

回到关于“词”的论争与界定。“词”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名称已经存在近千年,已经约定俗成地成为一种成熟的文学体裁的正式称谓,有其固定的内涵。*二十世纪以来,比较有影响力的的唐五代词总集,如三十年代林大椿先生的《唐五代词》,八十年代张璋、黄畲先生的《全唐五代词》,以及九十年代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遵明先生的《全唐五代词》,都沿袭、使用了“唐词”这一概念。“唐词”已成词学范畴的一个普遍通用、具有非常高认可度的专有名词。用“词”这一称谓来涵盖唐五代的燕乐歌辞(即“曲子”),客观而言,并没有偏离研究对象的本质。任先生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之所以反对“唐词”之名,坚持使用“唐曲子”的概念,有其自足的学理。“唐曲子”是涵盖于任氏“唐艺学——唐代燕乐歌辞研究”系统之下的一个概念。这一研究系统指向了两个主要问题:一是探索燕乐杂言歌辞(词)与齐言歌辞(近体诗)两者之间的关系,考察千古以来“诗余词变”观点的正确与否;二是歌辞的内容与形式与其功能和艺术表演背景有关,试图结合艺术表演背景来探索文体形式生成的原因。这就是所谓的“主艺不主文”的研究思路,把词当作歌辞之一体、结合其表演来加以研究。这也是任先生反对“唐词”提倡“唐曲子”的根本原因:“词”这一称谓偏重于表现文辞的一端,而“唐曲子”这一名称则由音乐性、艺术性主导,它“既能反映曲子、大曲、谣歌等音乐体裁的相互关系,又能反映清乐、燕乐等音乐阶段的相互关系。”[14](P3)只有“曲子”这一名称,才能契合任氏“唐艺学”的学术视野与研究路径。

所以说,“唐词”与“唐曲子”之争,反映的是两种学术视野、研究路径之间的争鸣。路径取向的不同导致研究走向的差异。“唐词”概念反映了从文本出发的方法取向,这一类型的研究倾向于从结构、声韵、句法、字法、音节等方面探索词的艺术特点。比如唐圭璋先生分析温庭筠《南歌子》“倭堕低梳髻”:

此首写相思,纯用拙重之笔。起两句:写貌、“终日”句,写情。“为君”句,承上“相思”,透进一层,低回欲绝。[17](P7)

牛希济《生查子》“春山烟欲收”:

此首写别情。上片别时景,下片别时情。起写烟收星小,是黎明景色。“残月”两句,写晓景尤真切。残月映脸,别泪晶莹,并当时人之愁情,都已写出。换头,记别时言语,悱恻温厚。着末,揭出别后难忘之情,以处处芳草之绿,而联想人罗裙之绿,设想似痴,而情则极挚。[17](P22)

明显是从组织结构入手去分析词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技巧。而另一类型主张“唐曲子”的研究则注意从艺术形态去探寻文本形式生成的原因。同样是《南歌子》与《生查子》两调,任半塘先生的分析是:

《南歌子》,始为五言四句声诗。既属南音,当非胡乐。敦煌卷子内有本调之舞谱,其为舞曲可知。……以“子”名,显为小曲。在曲名之形式上,固与以上者(指非“子”曲者)有别,即在曲调本质方面,当亦有别。[18](P123)

《生查子》为盛唐曲名,见《教坊记》。今日传辞以韩偓之作最早。韩辞虽叶仄韵,通体仍是五言八句近体之平仄。第五句并未叶韵,故仍是浑然一片,只有章解,不分片段。明刻《尊前集》载刘侍读一首,其人已入五代之后期,第五句亦叶韵,全首始成两截之形式。然而在唐、五代范围内,此乃单辞孤式,尚无他可作证,亦无从判定其因声乐分片所致。[13](P142)

处处体现出从音乐的体裁、伎艺的表演形式去追寻辞章的文体样式生成原因的思路。两派的着眼点、研究理路完全不同。当然,这两种类型的研究很难说有什么优劣之分,两者在研究视野、策略、方法上所呈现出来的差异,归根到底是由于他们所面向的问题不同而造成的。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上世纪“唐词”与“唐曲子”这场延续近二十年的学术公案,极大地推动了当代学者对词这一文体的深层思考。今天,虽然“唐词”仍被广泛使用,如曾昭岷等编撰的《全唐五代词》就依然沿用了“唐词”之名,[19]但是对于“词”之文体性质的认识,已经被深刻而彻底地改变了,“唐词乃是一种文学与艺术相结合的文体”这一观点,已经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同。词学是一门古老而又现代的学问,至今仍拥有极为旺盛的学术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产生出众多高质量的学术成果,始终在古代文学研究中占据着重要而核心的位置。一个研究领域之所以拥有如此强烈的魅力,是由于它的广度与深度,可开发空间极大。学术研究与创新是以问题为导向的,而问题的提出又取决于研究者的学术视野。“唐词”与“唐曲子”的论争最深刻的意义在于,它打开了学术视野、扭转了研究观念、丰富了研究方法。今天,在“唐词”的研究范畴内,已经充分吸收、整合了任先生“唐艺学”的观念。词学研究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当我们将词学放置于现代学术系统中进行审视,思考前进的方向时,回顾、反思这场论争,仍然能够从中汲取营养,获得极为有益的启发。

[1] 王世贞.艺苑卮言[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86.

[2] 杨慎.词品[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86.

[3]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 唐代文学学会.唐代文学研究年鉴[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

[5] 王国维.观堂集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6] 林大椿.唐五代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

[7] 周泳先.敦煌词缀[M]//唐宋金元词钩沈.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8] 孙其芳.敦煌词研究述评[J].(甘肃)社会科学, 1987(6).

[9] 任半塘.敦煌歌辞研究年表[M]//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唐代文学研究年鉴[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

[10] 任半塘.关于唐曲子问题商榷[J].文学遗产,1980(2).

[11] 任半塘.敦煌歌辞总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 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3] 任半塘.唐声诗(上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4] 王小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5] 余恕诚.李清照《词论》中的“乐府”、“声诗”诠解[J].文学遗产,2008(3).

[16] 李定广.“声诗”概念与李清照《词论》“乐府声诗并著”之解读[J].文学遗产,2011(1).

[17]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8] 任半塘.教坊记笺订[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9] 曾昭岷.全唐五代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

责任编辑 雷 磊

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5YJCZH231);2014年云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年研究基金项目(14YNUHSS044)。

张之为(1982— ),女,广东广州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古代音乐与文学、域外汉语研究。

I207.23

A

1006-2491(2016)03-00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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