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叶嘉莹的《迦陵诗词稿》
2016-11-25刘勇刚
刘勇刚
论叶嘉莹的《迦陵诗词稿》
刘勇刚*
叶嘉莹是杰出的才女。她的《迦陵诗词稿》以传统的抒情范式表达人生的兴发感动,抒写了不同时空的身世之感和爱国之情,旧风格含新意境。迦陵诗转益多师,尤其得力于唐音,深情绵邈之中寓沧桑之感。迦陵词则有歌辞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的动态演进轨迹,与其词学观念之反思相为表里。从清才妙质,灵心锐感的古典感伤型才女到托根无地,迭遭劫难的汉学菁英,再到纵浪大化,破茧化蝶的一代宗师,叶嘉莹获得了心灵的超越。
《迦陵诗词稿》;身世之感;爱国之情;感发
叶嘉莹先生将西方文论引入古典文学研究,旧学新知融为一炉,别开生面,独辟新境,就学者而论,足称泰斗;就诗人而言,亦有深沉的感发,具造境写境之才,与古之作者把臂入林,洵推作手。正如缪钺先生《〈迦陵诗词稿〉序》所说:“叶君具有真挚之情思与敏锐之观察力,透视世变,深省人生,感物造端,抒怀寄慨,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称心而言,不假雕饰,自与流俗之作异趣。”[1](序P3)“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的《颁奖词》是这样评价叶先生《迦陵诗词稿》的:“她的诗词长于以婉约之笔写深沉的人生感悟与世道沧桑,影响广泛。”[2]
叶嘉莹先生论诗最重感发,感发堪称她最核心的诗学范畴。诗可以兴,感发即兴发感动,无感发,即无诗,进而言之,诗人之大即在感发之大。《迦陵诗词稿》以感性和直觉的方式印证了她的诗学精神和文化情怀。在叶先生感悟美、创造美、阐发美的历程中,她逐渐走出了古典才女之小我,获得了心灵的突围。她在世网中苦苦挣扎,度尽劫波,却如松柏之质,经霜弥茂,历久弥坚。那么叶嘉莹何以能超越自我呢?她的精神支柱又是什么呢?叶先生诗云:“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1](P149)诗人谦逊地把自己比作一株散木(不才之木),她的根须却深深扎在祖国的大地上。正像诗人艾青《我爱这土地》吟唱的那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她与“诗骚李杜”心魂相守,从中汲取了无数的灵感与力量,最终破茧化蝶,纵浪大化。
一 灵心锐感,清才妙质
像古代杰出的才女一样,叶嘉莹灵心锐感,颇有慧根,十五岁写的诗其感发之深沉已经不同凡响。如《秋蝶》:“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再如十七岁写的《蝴蝶》:“常伴残梨舞,临风顾影频。有怀终缱绻,欲起更逡巡。漫惜花间蕊,应怜梦里身。年年寒食尽,犹自恋余春。”两首蝴蝶诗风致楚楚,清真秀逸,真能为蝴蝶传神写照,然而韵度清寒,不类富贵人语,“三秋一觉庄生梦”从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中化出,似乎已经注定了人生无常的悲感。
叶嘉莹青年时期适逢抗战,烽火连天,时局动荡,作为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她的心情是苦闷的,更何况遭遇失母之痛,又远离父爱,这使她承受了比同龄人更多的心灵的痛苦。她对人生之悲苦遂有一种超常的敏感,诗境格外的荒寒逋峭。从格调来看,纯然唐音,近于晚唐一路。如《空山》:
天上云连蔓草荒,芦花白到水中央。
空山秋后浑无梦,一片寒林绾夕阳。
《晚归》:
婆娑世界何方往,回首归程满落花。
更上溪桥人不识,北风寒透破袈裟。
《除夕守岁》:
今宵又饯一年终,坐到更深火不红。
明日春来谁信得,纸窗寒透五更风。
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镂心入骨的痛,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凄寒之态,一时并集,真令人应声滴泪。如果说“婆娑世界”是诗人向往的净土,它又在哪里呢?
叶嘉莹此时期的词多小令,浸淫唐五代词,又有纳兰性德《饮水词》的风味;虽不脱拟古气息,却缘情而发,纯任性灵,清浅动人。如《醉公子》:
玉栏人独倚。尝遍清秋味。懒去画蛾眉。妆成欲对谁。 暮霞斜照水。江上枫林醉。江水解相思。东流无尽时。
《如梦令·残柳》(1942年秋):
冷落清秋时节,枝上晚蝉声咽。瘦影太伶仃,忍向寒塘自瞥。凄绝。凄绝。肠断晓风残月。
《浣溪沙》(1941年秋):
忍向长空仔细看。秋星不似夏星繁。任教明灭有谁怜。 诗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宁共夜风寒。雁鸿飞尽莫凭栏。
《菩萨蛮》(母殁半年后作):
伤春况值清明节,纸灰到处飞蝴蝶。杨柳正如丝,雨斜魂断时。 人怜花命薄,人也如花落。坟草不关情,年年青又青。
《临江仙》(送李秀蕴学姊毕业):
开到藤花春已暮,庭前老尽垂杨。等闲离别易神伤,一杯相劝醉,泪湿缕金裳。 别后烟波何处是,酒醒无限思量。空留佳句咏天香。几回寻往事,肠断旧回廊。
以上诸词要眇宜修,堪称花间南唐之苗裔,颇能抒写细美幽约之情。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叶嘉莹委实具有传统才女之特质。
叶嘉莹并非独标高寒之境,她的性情也有热烈奔放的一面,内心就像冰与火的缠绵。《破阵子》(五月十五日与在昭学姊夜话时将近毕业之期)写道:
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 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知君同此情。
好一个“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真真是哀乐无端,一往有情深,典型的才女性情。
因为阅世尚不深,一己之情全出于自然,此时的迦陵词多为歌辞之词。上世纪八十年代,叶嘉莹发表过一篇重要的长文《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3](P276—323),在此文中,她将词的发展归纳为歌辞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三个阶段或三种类型。那么,迦陵词的早期创作无疑可归入“歌辞之词”。之后的迦陵词,歌辞之词的意脉一直未断,但迨至中年学养渐厚,感发渐深,技巧渐熟,词风遂转入诗化之词、赋化之词,合东坡、稼轩、白石、梦窗于一手,开吟坛之新境。
总的来看,叶嘉莹燕京时期的诗词清秀灵动,情思郁而不化,极多感伤之语,真个是“西风老尽少年心”(《浣溪沙》),“心同古井波难起,愁似轻阴郁不开”(《鹧鸪天》)。她说:“我本谈诗重义山。”(《读羡季师载辇诗有感》1943年)李义山感伤的气质深深感染了她,她的诗词那么凄苦,中李义山的“毒”委实不浅。最重要的是,她与古典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她一生的“乡根”。
二 托根无地,人生忧患
一九四八年叶嘉莹离开了燕京故土,转往台湾。检读《迦陵诗词稿》,她台湾时期的创作委实不多,几乎封笔大约有十年时间。关于台海生涯之酸辛,叶嘉莹在写于1974的《祖国行长歌》中有这样一段回忆:
忆昔婚后甫经年,夫婿突遭囹圄系。
台海当年兴狱烈,覆盆多少冤难雪,
可怜独泣向深宵,怀中幼女才三月。
苦心独立强支撑,阅尽炎凉世上情,
三载夫还虽命在,刑余幽愤总难平。
我依教学谋升斗,终日焦唇复瘏口,
强笑谁知忍泪悲,纵博虚名亦何有。
那段时间,因为心情苦闷,她对早期清浅感伤的诗词不再留连。她说:“在创作方面我最耽爱的两位作者,则一是捷克犹太裔的作者卡夫卡,另一则是生于爱尔兰的法国作家贝克特,我对于他们透过荒谬的故事,所掘示出来的人类生活之悲苦与无望,感到强烈的震撼和感动,似乎唯有如此写到极处的作品,才能够使我因经历过深刻的悲苦而布满创伤的心灵,感到共鸣和满足。我开始对艰深晦涩和悲苦绝望的作品,感到了强烈的兴趣。”[4](P151)
此时期的作品虽不多,然一经落笔,则有老杜之沉郁。《转蓬》: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香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蝶恋花》:
倚竹谁怜衫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风多花易落。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刬地思量着。
蓬转台海,已是托根无地,更何况柔弱的双肩还要承受谋生的压力、情感的摧折与政治的冲击!“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真真是沉痛无比!再看《郊游野柳偶成四绝》之三:
敢学青莲笑孔丘,十年常梦入沧洲。
头巾何日随风掷,散发披簔一弄舟。
《海云》:
眼底青山迥出群,天边白浪雪纷纷。
何当了却人间事,从此余生伴海云。
这两首诗大有李青莲之狂放,让人一下子联想到《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诗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看得出来,叶嘉莹被人世的葛藤紧紧地纠缠着,欲挣脱不去;梦入沧洲,放歌海云,便是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最让她魂牵梦萦的还是祖国。《南溟》诗云:“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寻梦而乡梦依稀,水逝云飞,蓦然回首,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叶嘉莹学术声望日隆,引起了国际汉学界的关注,有了旅居海外讲学的机会,但个人际遇的转机并不能改变她思念祖国之初心。《菩萨蛮》词(1967年哈佛作)云:
西风何处添萧瑟,层楼影共孤云白。楼外碧天高,秋深客梦遥。 天涯人欲老,暝色新来早。独踏夕阳归,满街黄叶飞。
读此词,眼前仿佛看见她孤独的身影踽踽在纷飞的黄叶中,天涯欲老的迟暮之叹拌合着秋深客梦,令人唏嘘不已。
一九六九年,叶嘉莹举家迁往加拿大,定居温哥华城。诗人蛰居台湾,已有香根断绝之痛,何况漂泊北美异邦呢?《异国》诗云:
异国霜红又满枝,飘零今更甚年时。
初心已负原难白,独木危倾强自支。
忍吏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
行前一卜言真验,留向天涯哭水湄。
《鹏飞》: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匐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飘零异邦,为了谋生不得已接受对方的条件用异邦的话语讲授中华古典诗词,情何以堪!“忍吏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当指此而言。此种情形不啻是大鹏从长空跌落而沦为匍匐之行。
只要身心在漂泊,人生的忧郁就拂之不去。“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王粲《登楼赋》早已慨乎言之矣。飘零之恨已经让人难以为怀,可偏偏还要忍受情感上的煎熬。叶嘉莹的婚姻不幸福,她在诗词中多次隐晦曲折地表达了埋藏在心底的幽怨——“天壤恨”。《临江仙》:
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平生幽怨几多般。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 叶落漫随流水,新词写付谁看。唯余乡梦未全删。故园千里外,休戚总相关。
《天壤》:
逝尽韶华不可寻,空余天壤蕴悲深。
投炉铁铸终生错,食蓼虫悲一世心。
萧艾欺兰偏共命,鸱鸮贪鼠吓鹓禽。
回头三十年间事,肠断哀弦感不禁。
所谓“天壤恨”乃姻缘不谐之婉辞,典出《世说新语·贤媛》:“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5](P377)诗人以谢道韫自比,意谓徒然有林下风致,彤管风流,解人却殊不易得。“萧艾欺兰偏共命”,造化就是这样弄人,一腔天壤恨,向谁倾诉呢?
叶嘉莹52岁那年更遭遇了一生中最心痛的弥天大哀——白头人送黑头人。她以泪洗面,长歌当哭。《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以车祸同时罹难,日日哭之,陆续成诗十首》:
早经忧患偏怜女,垂老欣看婿似儿。
何意人天劫变起,狂风吹折并头枝。(其五)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其九)
真是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方知吞咽不去。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三评价陆游《沈园》说过这样的话:“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6](P159)此言可以移评叶嘉莹之女儿女婿车祸罹难组诗。说到底,故园香根乃诗人的精神家园,念兹在兹,之死靡他。或许真因为有着故园香根的精神家园,她才战胜了人生多重的劫难。
1974年叶嘉莹获得了第一次返国探亲旅游的机会,亲身感受了祖国的巨大变化,游目骋怀,抚今思昔,激情奔涌,抒写了长篇巨制《祖国行长歌》,堪称是她爱国怀乡之情的彻底释放。诗人写道: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
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家人乍见啼还笑,相对苍颜忆年少,
登车牵拥邀还家,指点都城夸新貌。
天安门外广场开,诸馆新建高崔嵬,
道旁遍植绿荫树,无复当年飞黄埃。
西单西去吾家在,门巷依稀犹未改,
空悲岁月逝骎骎,半世飘蓬向江海。
入门坐我旧时床,骨肉重聚灯烛光;
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
大有老杜“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喜!接着又写深夜追忆前尘,热泪盈眶,“床头犹是旧西窗,记得儿时明月光,客子光阴弹指过,飘零身世九回肠”。诗人由衷地为新中国十五年来的巨大变化欢欣鼓舞:“欣见中华果自强,辟地开天功不浅”“千年帝制兴亡史,从此人民做主人”。这首长篇叙事诗有“梅村体”的风格,自然流转,融新入古,旧风格中含新气象。
祖国的变化日新月异,引动了诗人归欤之念。《向晚二首》之二写道: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其一)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其二)
《再吟二绝》之二:
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花飞难驻,天涯老大,何处是归年!一句“骥老犹存万里心”,说出了书生报国的热切愿望。因为多年漂泊他乡异域,深谙游子情怀,她殷切地希望海峡两岸能捐弃前嫌,实现和平统一。1978年她写了《水龙吟·秋日感怀》表达了这种愿望:
满林霜叶红时,殊乡又值秋光晚。征鸿过尽,暮烟沉处,凭高怀远。半世天涯,死生离别,蓬飘梗断。念燕都台峤,悲欢旧梦,韶华逝,如驰电。 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
此词与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有着相同的主题。艺术上一为旧体,一为新诗,各有千秋,《乡愁》广为传唱,而这首词却鲜为人知,特表而出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祖国改革开放,从此叶嘉莹每年都有回国讲学交流的机会,这是她诗词创作的重要转折点。从此她在祖国传统文化的大家庭中找到了归宿,迸发了生命的激情,诗歌创作绽放了绚丽的花朵。“谁知散木有乡根”,这回真个有了乡根!“人间何处有知音”,这回真个有了知音!《纪游绝句十一首》之二:
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
今日我来真自喜,还乡值此中兴时。
《癸酉冬日中华诗词学会友人邀宴糊涂楼,
楼以葫芦为记,偶占三绝》之二:
我是东西南北人,一生漂泊老风尘。
归来却喜多吟侣,赠我新诗感意亲。
诗人最重要的知音首推缪钺先生。缪先生虽是叶嘉莹的前辈,但彼此知赏极深。缪钺先生《高阳台》词云:“人间万籁皆凡响,为曾听流水瑶琴。”[7](P90)又为她倾情撰写了长篇乐府歌行《相逢行》,诗中写道:
……
早岁曾耽绝妙文,初逢竟似曾相识。
论著精宏四五编,如游佳景入名山。
最难所见多相合,宛似蓬莱有胜缘。
灵光一接成孤往,庄惠相期非梦想。
书生报国果何从,诗教绵绵传嗣响。
凤凰凌风来九天,梧桐高耸龙门颠。
百年身世千秋业,莫负相逢人海间。[7](P97—98)
为报繆先生的知遇之恩,叶嘉莹亦多有酬唱。录《贺缪彦威先生九旬初度》(壬申冬日写于加拿大温哥华):
当时锦水记相逢,蒙许知音倾盖中。
公赏端临比容甫,我惭无己慕南丰。
词探十载灵溪境,人颂三千绛帐功。
遥祝期颐今日寿,烟波万里意千重。
立言之得体,波澜之老成,可摩少陵之垒。叶嘉莹与范曾先生亦有文字之因缘。《水龙吟》(画家范曾为清代名诗人范伯子之后,家学渊源,善吟诵古典诗词,曾以吟诵录音带一卷相赠,赋此为谢):
一声裂帛长吟,白云舒卷重霄外。寂寥天地,凭君唤起,骚魂千载。渺渺予怀,湘灵欲降,楚歌慷慨。想当年牛渚,泊舟夜咏,明月下,诗人在。 多少豪情胜慨。恍当前、座中相对。杜陵沉挚,东坡超旷,稼轩雄迈。异代萧条,高山流水,几人能会。喜江东范子,能传妙咏,动心头籁。
“江东范子”的“妙咏”唤起她“豪情胜慨”,越发有了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感。总之,国家中兴,新知旧遇,彼唱我和,长歌短吟,兴会无穷,诗人大有如鱼得水之美快。
三 破茧化蝶,纵浪大化
叶嘉莹《迦陵诗词稿》中的晚年之作眼界之大,感发之深,境界之高,罕有其匹,真真是“杜陵沉挚,东坡超旷,稼轩雄迈”,这缘于她对人生有了前所未有的体悟:“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8](P352)她真正做到了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此时的迦陵诗词脱略町畦,随心所欲,用情郁而不滞,往而能返,时有旷达清雄之致。诗人四海为家,漂泊异乡,行踪无定,固足感怆,然亦饱览天地间之秀色,视野开阔,景象多元,虽太白再生,亦当为之怯步。李白所览乃华夏寰中之美景,而嘉莹之足迹已遍布欧美,故诗思不穷,襟怀洒落。看《浣溪沙》(连夕月色清佳。口占此阕):
无限清晖景最妍。流光如水复如烟。一轮明月自高悬。已惯阴晴圆缺事,更堪万古碧霄寒。人天谁与共婵娟。
《虞美人》三首(一九九四年 初抵新加坡纪事)之一:
我生久作天涯客。无复伤漂泊。新来更喜到狮城。处处南天风物眼中明。 九重朱葛层楼外。颜色常无改。爱它花好不知愁。一任年光流逝忘春秋。
《踏莎行》: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已惯阴晴,历尽冰霜,不以物伤性,一切皆能泰然处之。更难得的是她暮年壮游国内外山河的生命力令人叹为观止。《一九九六年九月中旬赴乌鲁木齐……,并赴西北各地作学术考察,沿途口占绝句六首》之六云:
人间何处有奇葩,独向天山顶上夸。
我是爱莲真有癖,古稀来觅雪中花。
《随席慕容女士至内蒙作原乡之旅口占绝句十首》之二:
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敢自伤。
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
《温哥华花期将届,而我即将远行,颇以为憾。然此去东部亦应正值花开,因占二绝自解》之二:
久惯生涯似转蓬,去留得失等飘风。
此行喜有春相伴,一路看花到海东。
《温哥华岛阿莱休闲区登临偶占》(2006年5月7日):
一湾碧水几重山,飞鸟冲波意自闲。
不向余生说劳倦,更来高处一凭栏。
言外有一种向上一路的精神,洋溢着云游山河的旺盛激情。诗人学养厚,眼界大,得江山之助,故诗境唾弃凡近,迥不犹人。缪钺先生《〈迦陵诗词稿〉序》说得好:
吾国诗教,源远流长。女子能诗者,代不乏人。然古代女子,毕生周旋于家庭之内、亲故之间,鲜能出而涉世,更不能预闻国政,自非极少数超群绝伦者之外,所作大抵柔婉有余而恢弘不足。譬如花树之植于庭园,饰为盆景,虽亦鲜妍可赏,然较诸生于深山大泽,更历风霜者,其气象之大小迥不侔矣。[1](P1-2)
可谓知言。叶嘉莹作为跨越新旧时代的女性,涉世深而有恢弘之气,迦陵诗词绝非植于庭园的“盆景”可以同日而语,它们是“生于深山大泽,更历风霜”,气象非凡的“花树”。
缪钺先生尤为激赏迦陵词:“君兼工诗词,而词尤胜,盖要眇宜修之体,幽微绵邈之思,固其才性之所近也。”[1](序P3)叶嘉莹早期词师法唐五代小令,清丽婉约,深情隽永,风格近于歌辞之词一路。中年学苏辛一派,有驰骤之势,一变而为诗化之词。晚年幽微清空,得白石道人歌曲之神髓,再变为赋化之词。叶先生《学词自述》(代序)云:“词之特色却正在于能以其幽微婉约之情景,予读者心魂深处一种窈眇难言之触动,而此种触动则可以引人生无穷之感发与联想,此实当为词之一大特质。”[1](代序P6)叶嘉莹生于荷月,小字为荷,一生酷爱荷花,多形于吟咏,即以两首咏荷词为例。《木兰花慢》(咏荷 1983年):
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 月明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星星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阑小立,几多心影难凭。
《瑶华》:
当年此刹,妙法初聆,有梦尘仍记。风铃微动,细听取、花落菩提真谛。相招一简,唤辽鹤、归来前地。回首处红衣凋尽,点检青房余几。 因思叶叶生时,有多少田田,绰约临水。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西风几度,已换了、微尘人世。忽闻道九品莲开,顿觉痴魂惊起。
细细品味,确有白石道人歌曲之清空冷艳,从技法上看,可称赋化之笔,有思力之安排,却无斧凿之痕迹。两词中荷花意象所蕴含的爱国主义精神已经超越白石之境。咏荷即是咏我,人荷合一,其意境“幽微婉约”,表达了词人“心魂深处一种窈眇难言之触动”,此种感发的动机就是怀土思乡:“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因思叶叶生时,有多少田田,绰约临水。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任凭西风几度,人世沧桑,而莲的心思依然是化鹤归来。
叶嘉莹早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梦到了文学的“蓬莱胜境”。《寒假读诗偶得》诗二首之二云:“剪就轻罗未易缝,深宵独对一灯红。分明梦到蓬山路,尚隔蓬山几万重。”她在古典文学的征途上长年的跋涉,一如愚公移山之执著,终于到达了“蓬莱胜境”。《纪梦》诗云:“峭壁千帆傍水涯,空堂阒寂见群葩。不须浇灌偏能活,一朵仙人掌上花。”此诗适以自况,仙人掌“不须浇灌偏能活”,就是诗人旺盛生命力的象征。只要有梦,枯杨亦能生荑!叶嘉莹《论词绝句》论李煜词云:“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沉酣痛亦深。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又论晏几道词:“人间风月本无常,事往繁华侭可伤。一样纯情兼锐感,叔原何似李重光。”不啻是夫子自道。是啊,“真情无改是词心”,有此词心,才那样的纯情锐感。什么词心呢?——“谁知散木有乡根”。叶嘉莹的文学生命深深扎根在祖国的大地上,狂风吹不息她理想的光焰,正可谓“心头一焰凭谁识,的历长明永夜时”(《鹧鸪天》(友人寄赠“老油灯”图影集一册,……感赋此词)。她理想的光焰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传承中华诗教。此种传灯的心曲,屡形诸吟咏。《蝶恋花》:
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仿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 明月多情来枕畔,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消息故园春意晚,花期日日心头算。
《高枝》:
高枝珍重护芳菲,未信当时作计非。
忍待千年盼终发,忽惊万点竟飘飞。
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
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园春梦总依依。
“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屈子的精神是诗人传道的精神支柱。纵然莘莘学子一时迷惑于现实的功利而“万点飘飞”,她也要像女蜗炼石补天一样尽其心力。
《迦陵诗词稿》“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如今叶嘉莹先生已经92岁高龄,却童心依旧。她的《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写道:“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是啊,“千春犹待发华滋”,又是一年春好处,纵然百花凋零,还有那青盖亭亭,九品莲开!
[1] 叶嘉莹.迦陵诗词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 颁奖词[J].中华诗词,2009(2).
[3] 叶嘉莹.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C]//清词论丛.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 叶嘉莹.论纳兰性德词[C]//清词论丛.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 陈衍.宋诗精华录[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
[7] 缪钺.冰茧庵诗词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8] 叶嘉莹.《叶嘉莹作品集》总序[M]//迦陵杂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徐 炼
刘勇刚(1970— ),男,高邮人,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宋元明清文学、诗词学。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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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3-01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