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深宏富 集其大成
——评胡可先、徐迈《欧阳修词校注》
2016-11-25孙宗英
孙宗英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精深宏富 集其大成
——评胡可先、徐迈《欧阳修词校注》
孙宗英*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胡可先及其弟子徐迈的新著《欧阳修词校注》是欧阳修词研究史上的重要收获。其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底本选择上,引入两种罕见日藏欧集善本,同时在校记撰写中吸收了最新成果;第二,注释方法上,首创以欧注欧、详释名物等新路径;第三,对互见词的处理谨慎妥善,重新评价了欧词渊源及词史定位。
欧阳修词校注;以欧注欧;详释名物;日常生活;词史定位
欧阳修是宋代第一位“四部通人”,他在文学、史学、文献学、金石学等很多领域皆有卓越的贡献,其中以文学成就尤高。作为宋代文学的研究重镇,他多年来一直雄踞研究热点前沿,相关成果甚夥。尤其是2012年初日本天理图书馆欧集藏本中96封佚简的发现公布,更带动了新一轮研究热潮。可以说,欧阳修研究已经相当深入而透彻。举凡生平事迹、宦途交游、思想观念、作品考订、美学特征、文学史意义等领域都被众多学者精耕细作的爬梳论析过。但相较于研究成果的丰厚,基础文献的整理却略嫌不足;同时,在数量的繁盛之下,一直存在着重文轻诗词的情况,大量的研究集中于欧文以及政治活动心态等传统领域,欧词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据《宋代文学研究年鉴》所附论文索引统计,欧文的研究论文一般为欧词的2—3倍。。欧阳修全集点校本200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但所用底本非欧集祖本周必大本原貌[1](P196—217),校勘亦颇多疏漏*其中卷一百五十五补佚书简失于细核多有误收,见笔者博士论文《欧阳修的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五章第一节注释。;其诗文笺注本至2009年方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词集注本虽有中华书局1986年黄畲注本,台湾又有李栖(1982年)、蔡茂雄(1978年)两种注本,但三种皆失于粗疏,如黄畲本注欧词名作《朝中措》“文章太守”一词,只云“是作者自负之语”[2](P12),既不细考创作本事,亦不详察用语体例,且后两种在大陆亦较难寻检。更为缺憾的是,三种欧词注本由于出版时间较早,近三十年欧词之丰富研究成果没有得到吸收体现。因此,在这个背景下,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出胡可先先生及其弟子徐迈的《欧阳修词校注》(以下简称《校注》)可谓适逢其时,满足了学术界的期待。胡先生师事近代词学大师夏承焘先生高足吴熊和先生门下有年,治学向以格局宏阔扎实谨严著称。此书正是胡氏治学路径及成果之典型代表。《校注》不仅搜罗完备、体例周详、校勘精审、注释丰赡,近期欧词研究硕果得到细致的吸收呈现,更为难得的是,在欧阳修研究已经相当细致的今天,还在前人基础上提出诸多创见,把欧词研究向前推至堂庑特大的成熟境界,可谓精深宏富、集其大成,是欧词研究的重要收获。
《校注》之价值,在校与注两方面皆有突出表现,且体例妥善、建树颇多,以下分四个部分略作介绍,以飨读者及学界同仁。
一 校之价值:精审完备,博采众长
(一)底本精审,校本完备
别集整理之首冲要务在于底本及校本的抉择,这是保证整理本质量的关键所在。《校注》在底本及校本选择上凸显了精审的学术眼光和勤勉的学术追求。欧阳修词集向来有两种系统传世,附全集以流传的《近体乐府》三卷以及单行的《醉翁琴趣外篇》六卷。《近体乐府》向来被视为欧词的主体,因附全集以行,所以欧词整理之底本优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欧公全集的抉择。欧集祖本为南宋周必大庆元间刻本,国图收藏多种,但大多为残本,其中较完整的一种被《中华再造善本》影印,《近体乐府》部分为宋代原貌,非抄配,《校注》即以此为底本,相较于黄畲本选取的吴昌绶辑《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本更为尊重欧集包括《近体乐府》的原始面貌。《琴趣外篇》则以《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本为底本。《琴趣》晚出,欧集不载,首见于清人毛扆钞本,后张元济先生得后三卷,陶湘假以补完,由吴氏收入《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是以吴氏本为《琴趣》最为完备之善本。两种底本的选择皆属精当审慎。
同时,《校注》在参校本的选择上亦见功力,尤其是引入两种稀见日藏欧集,为本书一大亮色。两种日藏欧集分别为日本国宝天理图书馆藏本《欧阳文忠公集》一百五十三卷附录五卷、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本《欧阳文忠公集》残本六十八卷。据考证,宫内厅本与国图藏本属同一系统,天理本为周必大子周纶续修本。[3](P1—28)天理本收有不见于传世欧集的书简96封,其巨大的文献价值已为学术界高度重视,洪本健先生的《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亦引用此书参校,得出系列重要参考资料。这两种日藏欧集皆为国内罕见,在欧词校勘中被引用亦属首次,颇值得重视。
(二)校记丰富,充分吸纳研究成果
除了底本及校本的精当选择之外,校记中还充分吸收了近年来欧词的研究新成果,体现了对学术前沿的密切关注和跟进。如台湾著名词学研究者王伟勇先生的《唐诗校勘北宋词示例》《宋词与唐诗之对应研究》,独创以唐诗校勘宋词的研究路径,其注重语辞历史源流、体察宋人填词习性的做法有着细密的科学性,故其结论多具借鉴价值。《校注》在校记中颇多引用王说。如第32页校记三“山色”条:
“山色”,《花庵词选》作“楼合”。王伟勇《唐诗校勘北宋词示例》:“此词上片‘山色’句,黄升《花庵词选》卷二作‘楼阁有无中’。然苏轼《水调歌头》词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可证该句作‘山色有无中’为是。唯苏轼谓此句乃欧阳修语,亦误;以欧词系袭自王维《汉江临泛》诗,其中两句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而似此全然袭用唐诗成句之现象,六一词中不下十处,此亦宋人填词之习性,不足为奇。”
其他如同页校记四“垂柳”条、第67页校记一“伤怀离抱”条、同页校记二“天亦老”条、第204页校记三“香蛾”条等多处。王氏颇注意宋词化用唐诗之现象,在校勘时往往能审慎全面地考察异文的多重合理性,打破是此非彼的校勘惯例,提供另一种阐释的可能性。《校注》在撰写校记时吸收引入这类研究成果,无疑给校记内容增添很高的参考价值,也是校记撰写较新颖的做法。
二 注之特色:导夫先路,周密详赡
在注释方面,《校注》勾稽发微,多有建树,在独出机杼的同时又兼顾全面细致,尤其是内证法导夫先路,堪称引领欧词研究新风尚。其指导原则如校注者在前言中所云:“别集注释,贵在精深,欧词的注释,前人已有不少成果,本书拟在充分吸纳这些成果的基础上,注意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以词证词,以探寻词体文学的渊源和特点;二是以欧证欧,以体现欧阳修各体文学之间的相互关联,进而探寻欧阳修要眇之词心;三是详释名物,自花间集后,词家所用名物往往与词之表现浑融一体,欧词尤为如此,前人注词多重典故而轻名物,故本书于此多加致力;四是考订年份,本书对相关作品的写作年代,详加考订;五是考订真伪,欧词或为抒怀之作,或为酬赠之作,或为应歌而作,真伪考订是一大难题,本书对于欧词真伪,综合前人成果而加以自己的推测与判断。”[4](P31)其中,第一、四、五是词集校注的通行做法,而第二“以欧证欧”、第三“详释名物”则是胡氏独创及用力甚深之处,且与其学术研究的路径背景有密切关联,为其他词集注本较少使用,故拈出予以重点阐述。
(一)以欧注欧
文学史上的大家名家,由于其生平资料及作品的留存较为丰富完备,对他们的研究在理念思路上综合考察创作主体的生命历程、注重其全部作品的内在一致性是比较恰当的做法。这种研究路径有其充分的科学性和先行成果,杜甫研究中的“以杜注杜”即是这一理念指导下的成熟实践范本。明代王嗣奭《杜臆》、清代黄生《杜诗说》、陈廷敬《杜律诗话》、仇兆鳌《杜诗详注》皆擅于运用此法,把杜诗作为一个整体,纵横联系,前后参照,增加注释的完密性和说服力。近代以降,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其优长亦为“以杜注杜”,“注释语句无多,简明洁净,说得中肯”[5](P390)。胡先生多年于杜甫研究用力颇勤,其专著《杜甫诗学引论》[6]视野开阔,体系博大,且具有鲜明的学科意识。浸润于此数十载,“以杜注杜”的研究理念已内转为潜移默化的思维方式,因此在注释同为大家的欧阳修时,这种学术背景便体现出它的积极影响作用。
对于著述宏富、生平资料详备的北宋大家欧阳修,“以欧注欧”的内证整体研究法无疑亦是相当科学的研究路径。但囿于研究思维的惯性,以往对于欧阳修诗、词、文的研究往往是各自为阵,欧诗多与欧梅诗派关联,欧文大都与古文运动挂钩,欧词则与晏欧词派对参,局部的融合多见于诗文研究,因为二者言志成分较多,也有学者注意到欧阳修诗词的内在一致性[7](P105—110),但相关系统性成果并不多见。《校注》在注释方法上借鉴唐诗研究中的有益经验,首次开创“以欧注欧”的内证新路径,以欧阳修诗文与词互参,注重其作品的整体性与内在一致性,从一个全新角度打开注释欧词的众妙之门,具有重大意义。
比如第15页注(一)“群芳过后”,云:“暮春百花凋零之后。……欧阳修于此景好作健语,如《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诗:‘群芳落尽始烂漫,荣枯不与众艳随。’又《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诗:‘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以欧诗用语习惯对参欧词。第25—26页注(三)“俯仰句”云:“皇祐元年(一〇四九)春欧阳修知颍州,皇祐二年(一〇五〇)秋改知应天府,熙宁元年(一〇六八)九月后筑第于颍,至熙宁四年(一〇七一)归颍退养,仕旅沉浮,历二十余载。欧阳修治平四年(一〇六七)五月三日作《思颍诗后序》云:‘皇祐元年春,予自广陵得请来颍,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尔来俯仰二十年间,历事三朝,窃位二府,荣宠已至而忧患随之,心志索然而筋骸惫矣。’”“俯仰流年二十春”句明白晓畅,固不难笺注,但引欧文的表述则更为精准解释了欧阳修言外之感慨。第172页注(二)“一派”、注(三)“新亭”,皆引《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相关语句,令人对欧词之含意明白豁然。以欧注欧的典范之作以《渔家傲》(四纪才名天下重)[4](P176—177)一首为代表,全词七个注释,详细笺释了赵概的生平功业以及访欧盛事之细节,引用欧阳修的相关书简,细节毕具。尤其是注(五)“君恩”条引欧公年谱详释欧阳修所受君恩具体所指,更见其精微细腻,令人有毫发无遗恨之感。
(二)详释名物
出土文献研究是胡可先先生除杜诗外勤奋耕耘多年的又一大领域,且近年来格局日益开阔,体系逐渐完备,成果异常丰厚,其专著荦荦大者如《出土文献与唐代诗学研究》[8]、《考古发现与唐代文献研究》[9]等书。这一学术特点也给《校注》的工作带来不同的笺释风格,即注文中注重引用出土文献及实物与正文相印证,详释名物。这一引入不同笺释证据类型的做法,敏锐抓住词体文学名物繁多的特征,不仅使释文直观具体可感,而且在对比参照下使释文明白晓畅层次多样,体现出研究思路上的开阔和不拘一格及关注前沿的眼光。同时,名物具有的社会文化史内涵及意义也于行文中凸显,进一步激发词体本身具有的社会文化内涵,使之以婉曲的方式呈现。如前言第4页云:“河南白沙宋墓第二号墓出土的宋代家宴演唱图的壁画,就再现了宋词产生和繁盛的特定背景。”第143—144页注(二)“窄袖”条云:“唐五代时女子喜服窄衣……宋时贵族女子喜好大袖宽衣,但民间女子所著襦衣仍沿袭晚唐五代的窄袖,样式紧小,便于行动。北宋太原晋祠水母殿侍女彩塑所著襦裙皆小袖对襟,衣款瘦长。”第334页注(三)“银蟾”条云:“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绘有蟾蜍、玉兔处月牙上,月下嫦娥作奔月状。”第408页注(一)“兽炉灰”条云:“兽形的香炉中只剩下燃尽的残灰。……按,一九五五年西安曹氏墓出土的‘唐代滑石狮子香炉’,就是典型的兽炉。”虽然受校注体例所限,名物之图片无法一一具体展示,但这种详释名物例证的做法仍然具有它独特的意义价值,具有方法论的自觉,值得重视。
(三)周密详赡
就整体的笺释风格特点而言,周密详赡是《校注》最为突出的一点。在围绕词题释义、词作本事、语辞释义、真伪考订等诸多问题方面时,《校注》旁搜远绍,援证群书,参稽辨补,相关资料之宏富,为之前注本所少见,个别注释条目堪称词作的研究综述,其辑评部分更为完备详尽,不仅给研究者以丰富史料借鉴,亦给初学者示以门径。
如注释欧词名作《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4](P32—33),在注(一)“朝中措”条中,不仅点明欧、刘二人知扬州的具体时间,且引刘敞与欧阳修平山堂唱和诗,关联度甚高之诗词的互相阐发无疑对词作的理解大有裨益。第34页注(五)“文章太守”条更见缜密,黄畲本只注为“是作者自负之语”,粗略至极,且对欧阳修有轻率评骘之嫌。《校注》的做法无疑更为客观,引《宋史·刘敞传》及欧阳修所作刘敞墓志铭之语,体现刘敞文章敏赡、倚马可待的过人才华,以充分的史料证据支撑“刘敞说”,同时不废“欧阳修自谓”之说,无品评甲乙,措辞体例皆善。
对于欧词争议纷纭的另外两首名作《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笺释尤见详备,篇幅宏富,堪称两词的研究小史。笺释集中于作者的多重归属。《生查子》首先归纳旧说,条列各方代表性论说证据,并引今人成果以下断语。《蝶恋花》的情况较为复杂,目前学界并无定论,《校注》虽倾向欧阳修,但措辞亦较谨慎:“欧集各本皆录此词,又有李清照词序的说明,故今仍录入以详加注疏。”[4](P130)同时对于“主冯延巳”说者之论证亦撮其大者条列于后,与黄畲注本的简短仓促、仅举李清照论据便轻率判断迥然不同。其后辑评更多达23条,遍涉古今中外之重要评述。除上述所举例证外,其他词作的笺释风格多类此,详尽完备。其中所引颇多稀见文献,如郑骞《成府谈词》、顾随《驼庵词话》、冒广生《六一词校记》、新发现欧阳修佚简、新出土文献等,欧词研究的重要结论成果无不搜罗殆尽,以类相从,纤微毕具,集成之功甚伟。
三 互见词之处理:谨慎妥善,体例创格
整理欧词,入门一大棘手问题即是对“互见词”的处理。由于史料匮乏及风格的类似,欧词与冯延巳词、张先词、晏殊词皆有不少作品羼杂不清,号称难解。对于互见词的处理,《校注》的做法谨慎稳妥,没有实行以一己之见去伪存真或真伪分置的通行方案,而是尽量尊重底本,保持欧词原貌,于解题之下详注己说。其前言云:“由于欧词真伪的复杂情况,诸如前面引用吴熊和先生的《唐宋词通论》、陈尚君先生的《欧阳修著述考》和木斋先生的《冯延巳阳春集真伪论考》,或以为不应轻易否定欧的著作权,或进一步将冯延巳的著作权彻底否定,如果我们按照古籍整理的一般方式,将欧词重出与疑伪之作单列以附于书后,似乎就遮蔽了有关欧词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基于此,我们则以欧集版本为主要依据进行处理:遵从中华再造善本和日本天理图书馆藏本《近体乐府》,以及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本欧阳文忠公集之近体乐府部分,在每首的解题之后,将相关真伪的原始资料和研究资料进行排比参证,间或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揭示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我们觉得,这种处理方式很难说是最好的,但根据目前的情况,应该是较为适合的。”[4](P26)这种在作品真伪的处理上看似无为的做法,窃以为非常适合欧词的个体情况。对于争论纷纭暂无定论的问题,作为研究者固然要提出己见,但作为旨在提供研究便利的词集整理工作,其基础性和通行性皆决定了判断真伪之语宜审慎稳妥,留有空间。《校注》前言的表述是校注者深思熟虑的结果,也为别集整理中真伪问题之体例创设了新的处理方式。
四 对欧词研究的推进深化
(一)对部分词作系年、真伪的考订
《校注》在整理过程中对部分词作的系年有重要突破。由于欧阳修创作词的态度较为随意自由,且自扫其迹,其系年工作一直不如诗文明朗易操作。《校注》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又援引历书等史料对编年作出进一步开拓工作,如《越溪春》(三月十三寒食日)一首,“据陈垣《中西回史日历》推算,自欧阳修二十岁至离世,嘉祐元年(一○五六)的寒食在三月十二(三月十三为小寒食),且本年春天欧阳修出使契丹还京,与词中‘傍禁垣’亦相合。故系于嘉祐元年。”[4](P373)于欧词真伪的判定亦有新突破,如《归自谣》三首归属历来众说纷纭,《校注》在条引冒鹤亭、陈作楫、唐圭璋、曾昭岷等重要论述后下断语云:“《归国遥》与《归自谣》实为不同词牌,《金奁集》《花间集》所收温庭筠、韦庄《归国遥》为四十二字或四十三字,前后阕各四仄韵;而此三篇及后人所作《归自谣》皆为三十四字,前后阕各三仄韵。如《词林纪事》所言,唐五代词人并无作《归自谣》者,则此三篇《归自谣》当属欧公所作。”[4](P40)从词调的内在规定性特征入手,细致妥帖,论断颇为坚实有力。
(二)日常生活视角的引入
《校注》在评述欧词时引入一个重要的视角,即日常生活,集中体现在前言第一个部分。这是校注者为进一步深化欧词研究所作的有益尝试,其方法论的创新具有积极意义和启示性。
前言云:
他的政治生活是规则的,而他的日常生活则是艺术的,也是丰富多彩的。他的不少词作,就是其日常生活的记录和随性而发的情感抒写。……这些词是欧阳修生活的表现,也是情感的流露,并在友朋聚会时让歌妓们配乐歌唱,以增添游赏的兴致与欢乐的氛围,这是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北宋士大夫日常生活情感的一种展现。[4](P2—3)
其后援引新发现欧阳修佚简中反映诗酒生活之例以佐证,颇具细节性和真实性。虽然因体例所限,整体论述稍嫌简略,但其意义不容低估。在唐宋变革论的理论背景下,宋人日常生活的丰富多样与世俗化已广为学界关注。宋人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不少学者已著先鞭。作为北宋士大夫典型代表的欧阳修,其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的交互关系颇具示范性。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诗概说中首论欧诗的日常化倾向,朱刚、英国学者柯霖、台湾学者黄美铃亦有相关论述。*朱刚:《“日常化”的意义及其局限——以欧阳修为中心》,《文学遗产》,2013年第2期,第51—61页。又收入朱氏著《唐宋“古文运动”》第三章第三节,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173页。 [英]柯霖:《凡俗中的超越——论欧阳修诗歌对日常题材的表现》,中文译本见朱刚、刘宁主编:《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思想史研究第四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8—121页。原文Mundane Transcendence: Dealing with the Everyday in Ouyang Xiu’s Poetry,见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CLEAR,《中国文学:短论、论文和评论》,vol.21,Dec.,1999,pp.99—129.) 黄美铃著:《欧、梅、苏与宋诗的形成》,台北文津出版社,1998年版。第四章《渊雅自适与日常生活化的特色》中对欧阳修日常生活之“古物珍艺的赏玩”“赏花”“品茶”“琴书之乐”“饮食之趣”“饮酒为欢”几个方面与诗歌的关系作了考察。但迄今为止,关于欧阳修日常生活的研究仍集中于诗文领域,欧词与日常生活的关联仍被遮蔽不彰,而这恰恰是欧词亟待开掘的重要方面。词在北宋所具有的社会交往与娱乐功能以及欧阳修个人热烈多情的性格特征皆使欧词与其日常生活的关系密不可分。因此,《校注》前言中关于欧词与日常生活之关联的论述在研究视角的开创上颇具开启山林之效。
(三)重新评价欧词渊源及词史地位
《校注》关于欧词研究的另一大贡献是对于欧词渊源及词史地位的重新总结评价。
关于欧词渊源,历来有源于南唐冯延巳说,清人刘熙载、近人王国维说影响尤大。随着近年来词学研究的深入,这个说法已受到相当多的质疑,但在学术史上缺乏系统式归纳。《校注》前言引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木斋《冯延巳〈阳春集〉真伪论考》及顾随《驼庵词话》中相关论述,认为“欧词渊源于花间词为代表的唐五代文人词”[4](P9),“我们在论述欧阳修词的渊源时,也就不将冯延巳词作为其源头”[4](P25),把“源于冯延巳”说以收拢的方式归入历史,其总结整合的工作适逢其会。
《校注》对于欧词词史地位的论述亦迥异于旧说,前言开篇以“继往开来”四字作总评,强调欧词的枢纽作用,一新词史定位。这种推重并非空中语,后文以逻辑严密的分析指出欧词承袭花间词之处以及对词体形式的开拓贡献:“一是鼓子词联章组词的写作;二是慢词的写作。”[4](P12)在分析联章组词时,以丰富的史料证据把欧阳修在后世的影响勾勒的十分细致。[4](P13—14)更重要的是,《校注》对欧词“继往开来”的定位不仅以宏观理论方式在前言中表达,亦贯穿在全书笺释的细节中。全书注释中有多处指出欧词化用前人诗句、引用花间词意象,同时对欧词在后世的影响也颇为留意,予以点明。如第58页《踏莎行》(候馆梅残)指出首二句化用杜甫《西郊》诗。第75页注(一)释“画堂”,即着重指出“画堂”在花间词与北宋士大夫词中的不同含义。第8页《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注释(一)的末尾指出《采桑子》组词在后世的影响:“欧阳修这种以组词歌咏一地的创作方式,后世亦有嗣响,如南宋陈宓有《和六一居士采桑子》词六首,均以‘月湖依约西湖好’开篇,陈氏此组和词为《全宋词》所失收,可参见陈宓《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五。”第35页《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注释(七)“一饮千钟”条指出“秦观《望海潮》词:‘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拼千钟。’即化用欧词。”
当然,作为近四十万字的煌煌之作,《校注》亦难免有白璧微瑕。首先,有不少史实及细节失于检核。如第3页注释(一)中引清华孳亨《增订欧阳文忠公年谱》叙述欧阳修一生居颍的次数及具体时间:“欧阳修曾数度居颍,皇祐元年正月,欧阳修移知颍州,二月丙子至郡。二年七月丙戌改知应天府。四年三月壬戌,欧阳修丁母忧归颍州,时四十六岁。至和元年,欧阳修复旧职,时四十八岁。熙宁四年六月甲子,欧阳修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七月归颍州,时六十五岁。五年闰七月卒。”此处漏掉治平四年四月至五月的一次,此年三月,欧因长媳案罢参知政事出知亳州,四月陛辞,“乞便道过颍少留,许之”。见胡柯《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今人严杰《欧阳修年谱》亦有记载。再如第208—209页,《渔家傲》(青女霜前催得绽)注释(一)云:“按,此首及以下四首,欧阳明亮《欧阳修词论稿》以为皆作于嘉祐五年(一○六○),从之。”而复核欧阳明亮《欧阳修词论稿》,系于嘉祐五年重阳的词为“九日欢游何处好”“青女霜前催得绽”“露裛娇黄风摆翠”“对酒当歌劳客劝”四首,而非此处所指 “此首及以下四首”。
其次,部分词作系年偶有不当之处。如第170页《蝶恋花》(尝爱西湖春色早)注释(一)云:“欧阳修于皇祐元年(一〇四九)四十三岁移知颍州,皇祐四年丁母忧归颍州,熙宁四年(一〇七一)七月致仕归颍,五年闰七月逝世。本词写暮年游赏春景,故当作于熙宁四年。”按,此词中景物季节为西湖早春至仲春,欧阳修熙宁四年七月方归颍,则不应作于熙宁四年,约在五年。或者系年处理宜模糊,不宜太精确。再如第361页《夜行船》(满眼东风飞絮)与前一首作年同系于庆历八年(一〇四八)。前一首“忆昔西都欢纵”注释(一)云:“庆历八年二月欧阳修知扬州,是年夏梅尧臣携新妇刁氏归宣城(据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八),途经扬州,与欧阳修夜话通宵,畅谈经史。梅尧臣《永叔进道堂夜话》诗:‘与公话平生,事不一毫及。……夜阑索酒卮,快意频举挹。未竟天已白,左右如启蛰。’时距洛阳旧游离散已十四年,尹洙、谢绛、杨子聪诸友皆谢世。是年秋梅尧臣应晏殊辟,任陈州镇安军节度判官,再经扬州,欧阳修留饮,多有唱和之作。”按,词中明言“飞絮”“春暮”“绿杨”“乱莺疏雨”,则季节为暮春。欧阳修庆历八年送别梅尧臣一在夏一在中秋后,此首《夜行船》则必不作于庆历八年。作年待考。
此外,亦有沿袭前人失误之处。如第224页《玉楼春》(樽前拟把归期说)注释(一)云:“景祐元年(一○三四)作。李栖注:‘醉翁琴趣本有题‘答周太傅’,遍查欧阳修全集,无有周姓之友人,不知此周太傅何人也。欧阳修在景祐元年三月西京留守推官秩满,离洛往襄城,转赴京师。由是二词皆成于仁宗景祐元年三月。”按,欧集中其实有两位周姓友人,《居士集》卷十四有《扶沟知县周职方录示白鹤宫苏才翁子美赠黄道士诗并盛作三绝见索拙句辄为四韵奉酬》诗一首,此周职方名元,宝元元年与司马光同登第,应非景祐元年之“周太傅”。另《居士集》卷二十五有《太常博士周君墓表》一文,皇祐五年作。此时欧阳修正丁母忧居颍,本不欲作应酬文字,此墓表体例亦不同常文,以“孝”字统领贯注全文,大半篇幅集中于开篇对于孝行的赞叹感慨,因此墓主周尧卿与欧阳修的交游详情虽已不可知,但应非陌路。琴本“周太傅”与此文中“周太博”字形相近,是否为同一人还有待考索。不过直云“欧集无周姓友人”则为李栖注本失检之处,《校注》遂沿袭。
另有部分词作注文中内容有待商榷。第81页《生查子》(去年元夜时)注释(三)“花市”条,援引丰富,资料翔实,但正月元夜时并非牡丹花期,牡丹花期在四月,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亦有明言。征引众多牡丹花市资料释“花市”是否得当,还有待再斟酌。再如第178页《渔家傲》(四纪才名天下重)注释(四)“定册”条云:“这里指拥立神宗即位一事。”又引《东都事略·赵概传》证赵概有建言立英宗为皇子之功。按,神宗继英宗位子承父业,名正言顺,用“拥立”一词似有不当。且引英宗、神宗两朝事,“定册”之语意所指稍有含混。此条注文应予再推敲。
不过以上吹毛求疵之处并不影响《校注》精深宏富之价值。作为校注者殚精力、积岁时的精心结撰之作,《校注》援据闳博、严谨周密的集成式特色必使它成为欧词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的著作。
[1] 〔日〕东英寿.关于欧阳衡的《欧阳文忠公全集》——中华书局《欧阳修全集》底本选择的问题点[M]//东英寿.复古与创新——欧阳修散文与古文复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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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雷 磊
本文为2016年宁波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欧阳修的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研究》阶段成果(项目编号G16-ZX50)
孙宗英(1982— ),女,安徽萧县人,讲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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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3-01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