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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的悲悯叙述

2016-11-25林静声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白先勇历史

林静声

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的悲悯叙述

林静声

在二十世纪的华文文坛中,有一颗明星始终熠熠生辉。从五十年代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自己的第一篇作品登上台湾文坛,到六十年代在台湾现代文学思潮中成名,白先勇代表了台湾文学乃至华文文学的一种独特而坚实的声音。作为白先勇享誉最高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的首篇,《永远的尹雪艳》一直以来被许多研究者关注。从充满“神性”的人物形象,到对社会与人性的批判,无一不是这篇文章的内涵。而除此之外,白先勇把来自心灵内部的悲悯情怀内化为一种精神品格和情怀气质,在《永远的尹雪艳》中表达了自己对人生、对人深沉、执着和毫无保留的爱。

《永远的尹雪艳》;白先勇;悲悯

一、“永远”背后的历史沧桑

“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浅浅的笑着,连眼角也不肯皱一下。”①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白先勇文集》第2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3页。作为整个故事的主导人物,尹雪艳最鲜明的特质就是“不变”。无论是老板王贵生、金融界的洪处长、银行的吴经理,还是实业巨子徐壮图,无一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又在她的“重煞”下纷纷死于非命或命悬一线。但是尹雪艳永远保持着那从容不迫的气度,永远淡然地看着一个个人来、一个个人走。台北仁爱路四段的尹公馆仿佛是历史浮沉中的避难所,麻痹时间的停驻之地,尹雪艳是一个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作为悬浮于历史地表之上的永生者,尹雪艳的姿态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对于那些来来往往的新朋友、老朋友,她的成竹在胸不慌不忙是她对他们过客命运的把握,她是真正的全知者。

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尹雪艳当然首先是一个迎来送往、八面玲珑、才貌双绝、气度不凡的红舞女、交际花,是个俗世中的弄潮儿,可无论是白先勇在小说中赋予尹雪艳的众多特质,还是他在小说中对尹雪艳的刻意描写,都使尹雪艳在作为一个世俗中的舞女的同时还透挽着一种浓烈的“神性”:她的永不衰老的容颜,她的既与人世不通又能左右众生的法力,她的俯瞰众生的特异功能,这一切都显示出白先勇不是简单地把她塑造成一个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台北尹公馆的交际花,而是在尹雪艳身上寄寓着深刻的寓意。在小说中,这种寓意完整地体现在对人在欲望和命运面前种种表现的充分揭示和深刻反思,以及以尹雪艳为中心俯视的历史变迁的沧桑。小说中围绕着尹雪艳,王贵生、洪处长、徐壮图乃至大大小小的人物展开了一场奋不顾身、前赴后继的追逐。在他们为着尹雪艳或抛妻弃子、丢弃性命而势在必得时,他们满足的其实是自己的欲望。尹雪艳的出现,膨胀起人们不可遏制的欲望,她就如同一块欲望的试金石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施展自己引发人的欲望的神力,透过尹雪艳,看到的是人性中的自私、冷漠、残酷和懦弱。围绕着尹雪艳的一场场争夺,一轮又一轮的追逐,事实上也就成了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所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挣扎和努力。然而,这些自以为可以追逐回往昔醉生梦死繁华的官宦大兵,其实早已被时间遗弃,在滚滚历史洪流中空做着往昔的旧梦。时间永不停止,今与昔永不能妥协,历史,不可能为任何一个人停驻。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爱情与青春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人既不能常葆青春,爱情也只能凝固在一个记忆里,才能持久。而可怜的人类,往往不甘于保留一份记忆。他们要把这份凝固的过去,抓回移植现实中,以为这样就能和以前一样。

在“不变”的尹雪艳背后,在永远繁华的尹公馆背后,隐含的是作者对历史沧桑与人事转换的悲怆与深思。尹雪艳在时空的转换中基本上是凝固不动的,她在历史中的“恒定”与她周围变幻多端的历史——时间:几十年;空间:从上海到台北;人事: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台北人》的扉页上写着“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曾经叱咤风云、风华绝代的人们,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没落了。将军与大兵,夫人与妓女,教授与教员,经理与小商,无数从大陆辗转到台北的人,他们由身名显赫到落魄衰败,由风光无限到落寞灰暗,人声鼎沸的尹公馆似乎延续了上海繁华的旧梦,但是这看似的“不变”之中,实际上是作者为旧时代、为败落的阶级唱的一首送葬曲。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原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先勇的童年虽然也经历了战乱的颠沛,但是跟大部分同龄儿童相比,依然过得富足而优裕。白先勇家不仅在重庆有好几处公馆,而且家中花园宴客的规模是“百花怒放”,“宾客云集,笑语四溢”,“一片繁华”。然而后期白崇禧地位下降,白家也随之逐渐没落,白先勇亲身经历了这样由盛至衰的过程,亲身体会了这种人事斗转星移的沧桑与心酸。“永远”也是“过去”,“永远”二字,正象征着他们希望永驻而实际已经逝去的过去。尹公馆的魅力,就在于它制造了一个把历史倒退到十几年前的幻境;尹雪艳的魅力,就在于她的“总也不老”映照的是一干外表似乎依然风光无限实则只是追寻一个难以“永远”的旧梦的人们。这些“台北人”希望时空能够永远定格在昔日声名显赫的原点,做着永远不变的美梦。但这明显是痴人的一厢情愿与自我欺骗。没有人能站在时间中间,历史是最为残酷的。永远的美梦终究是要清醒地。他们企图重温六朝金粉的幻想,终究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下辗成齑粉化为轻烟。“‘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尹雪艳的劝慰正道出了白先勇对人世的评言。作为一名作家,他笔下的历史是作家眼中的历史,是对历史的审美化关照,他关注的不是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不是政治经济的荣衰消长,而是历史在人心的投射。白先勇虽然痛苦但很清醒地看到了他自己所属的那个阶层及依附于这个社会集团的形形色色人物不可避免的死亡命运,以冷峻的笔调抒写了这群身在异乡的异客的沧桑人生和苍凉心态;并且把这些人物放回旧时代、社会的背景中,虽则痛惜又毫不留情地考察并表现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步伐。

白先勇怀着民族创伤及其历史梦魇写下了《永远的尹雪艳》,其中充满着民族悲情的历史叙事。浮华之下,也无所谓有情、无情,相盈其间,尽是欢娱,然而这背后尽是一个时代裂变带给人们的痛感。在白先勇笔下,台湾上层社会的贵族阶级,也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传统的象征,作家的伤感,不仅仅是对台湾上层社会没落的伤感,还是对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中断的哀悼与惋惜。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近一百年的民族悲痛、现实感伤是无与伦比的。在那段充塞着民族悲情的时代,痛苦、荒唐、幻灭,敲击着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精神。基本人权失去了,道德信仰混乱了。白先勇这一代人和故事中的人物一样和他故事中的人物一样,都背负着中华那段极为灿烂、极为富强的历史记忆。这段辉煌的历史记忆,时而打击他们时而激励他们。白先勇在时代兴衰的错愕中舍弃了壮丽的民族憧憬,反而置身于中国历史的怅惘中书写他们的历史意识。以冷静的观察、理性的思考、考察着当代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从而刻画出中国知识分子在衰败萧瑟中的灵魂形象。这民族灵魂体现了无穷无尽的历史哀伤与内心矛盾。白先勇从各角度描写了各个阶级的人物由盛而衰直至没落、死亡的过程,以极大的同情和惋惜心理,表现出他感时伤怀的追悼,他博大的悲悯意识,从而去追求文学的最高境界。正如欧阳子评价《台北人》之语,“潜流于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魂之失落感,则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遽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传统中国文化之乡愁,而最根本的是作者对人类生命之‘有限’,对人类无法永葆青春、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①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白先勇文集》第2卷,第136页。

二、对人类生存的悲悯关照

白先勇在童年时期患过肺病,四年多的时间里每天被隔离在一幢小房子里,外面的繁华与内心的孤寂的强烈反差,对一个人的内心挫击无疑强烈又深刻。病中的白先勇过早地体验到人在世界中的孤独处境和寂寞心情,并在日后投注到了创作中。同时,母亲的去世深深影响了白先勇对生存的思考。在白先勇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从各个方面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白先勇的精神生活和情感世界里,母亲所占的地位举足轻重、无可替代。母亲的去世对于白先勇无疑是一个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的情感世界从此出现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缺。白先勇从母亲去世中所引发出得对死亡的痛切感受,在他的意识中逻辑地引申拓展为对生存的形而上的思考。对死亡的有意识把握,事实上也就抓住了人作为一个生物体和“社会体”的两面,这不仅使白先勇在观察人的精神活动、心理活动、社会活动乃至生物活动等方面时在视点上具有一种高屋建瓴的宏阔性和历史纵深性,而且还使作家对人的描写和刻画,不会仅仅停留在人的“活动”层面而在人的生存意义、命运走向、价值观念等有关人的存在本质的根本性问题上生发出一些独特而又深刻地思考和结论。母亲的去世使得白先勇对人的观察和认识,从生存的外在“活动”形态,深入到人的生存本体意义和价值的内在层面中去。在注意到人的外在的活动层面的种种丰富性的同时,更对导致这些画面出现的源自人自身生存本质的深层动因倾注了更多地关注和思考,并用自己的艺术之笔对之进行了探究和揭示。此外,出国留学的经历使白先勇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化咄咄逼人气势下的压力,西方文化以一种无形但却实有的存在,迫压着白先勇放弃或改变业已荣住在自己身上的母体文化。也促使白先勇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中国传统文化虽然优美而又精致,但是在今天这个快节奏、重经济、讲效益、求理性的现代西方社会,中国传统文化确实面临着生死攸关的挑战和被时代抛弃的危险。含蓄、平和、精致、温雅的文化品格已经被直露、激荡、狂放、功利的文化精神所冲涤和淹没。代表着现代化工业文明的西方文化对代表着农业社会智慧结晶的中国文化的冲击和侵吞,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整代表和体现着一种历史的必然。而这种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中国文化自身在现代社会面临种种困境的双重作用,使得对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命运走向的追索成为白先勇对生存困境思考的另一核心组成。而出国这一人生经历的突变和思想深刻性的跃升不仅使白先勇对人类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开始进行形而上的自觉深思,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实和未来进行痛切的反省,更使他由此开始了对自身社会定位和人生意义进行深刻的追思。

《永远的尹雪艳》固然是人生的写实,实际上也都在每个人生故事的背后,隐喻着一个对人的生存状态和命运归结的一种演绎。身家过亿的富豪、权力在握的政客、风光无限的将军——一个又一个的“台北人”从名门望族转为市井中人,从光鲜体面到蓬头垢面,从神采飞扬到落魄潦倒,这些人物看似已经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然而“历史中的人”所表现出的“历史命运”昭示的并不仅限于“历史中的人”,而是以他们整体寓示整个人类生存境况的一种普遍困境。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对人性的表现渗透在灵与肉的冲突、生与死的摆荡、兴与衰的反差、人与“命”的搏斗、爱与恨的交织、情与理的纠缠,在所有的这些对应关系中,人的生存困境导致了人性的种种苦厄和悲凉,苍白和无力,在人的生存时空的有限性中,在人的生存挣扎的无效性中,在人与生俱来的种种欲望以及这种欲望的不可能实现中,人性的软弱无力、悲苦凄凉无疑在这种无奈和失落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大到王贵生、洪处长、吴经理、徐壮图,小到吴家阿婆,白先勇对人性深刻而又广泛的刻画、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展现体现在了每一个阶层上。他们都已不是时代的英雄,而是在大时代浪潮冲击下不能支配自己命运的一群失落贵族,以及附属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小人物。白先勇着力描写了他们的内心痛苦和怀旧情绪,对他们的显赫气派的光荣历史的缅怀,对土地家园亲朋故旧的怀念,以及他们的因无法适应重物质而轻精神的现代社会而感到不满和愤怒地情绪,在读者面前展示出一幕幕的心理悲剧。产生悲剧的原因既有时间的因素,也有性格的因素,因此它既是传统的时间的悲剧、命运的悲剧,又是性格的悲剧与社会悲剧。对白先勇而言,在他的生命历程、情感世界和心灵深处最具“原始积淀”意义的,无疑地当属中国历史上最为惨烈的“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对人的命运进行终极思考,在历史意识和命运意识的坐标系中显现出人的生存的苍白和无奈。

徐先生与尹雪艳有所纠缠,投入感情的动心暧昧,却转而消散。就像是每一个人生存在的上海一样,每个人沉湎其中,做过一场场繁华旧梦,而今美梦褪去,滞留只身空白,路过了历史上的上海,又走进了一个真相不明的新世界,每个人都只是匆匆过客。原先个人与国家社会的身份想象是子与母的关系,如今却要断裂母子关系,抽身离开了所熟悉的时代社会,给具体的个人产生了巨大的时代阵痛感。“永远”的尹雪艳俨然是符号化了欲望。尹雪艳是上海旧梦的符号与象征。“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样。”①欧阳子:《<永远的尹雪艳>之语言与语调》,《白先勇文集》第2卷,第151页。尹雪艳象征着上海生活的奢靡,沉睡在众人的上海回忆中,是众人眼中的上海旧梦。众人在尹雪艳与与尹公馆中寻得在时代洪流中失落了的身份认同。作为上海象征的尹雪艳,似乎在人声鼎沸、灯红酒绿中只身抽离在外,而这种冷漠背后潜藏着深刻的时代痛感。在尹雪艳俯瞰众生的同时,也是白先勇自己在对整个人事进行深沉的思考。对于那些一直沉湎于过去的辉煌、围绕着尹雪艳而纸醉金迷的人,作者不无讽刺和批判,但是更多地是给予深深的同情与历史的反思。白先勇不是只处理上流社会,而是在处理上流社会时,对其中人物沉湎过去逃避现实,怀着一种怜悯,一种同情,甚至是一种敬仰之意。“尹雪艳站在一旁,叨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②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白先勇文集》第2卷,第16页。如果欲望真的有意识的话,或许也会像尹雪艳那样在俯瞰众生的时候对人类的可悲可怜投以悲天悯人的一撇。白先勇在描写社会众生相,也跳出了社会众生相,他像尹雪艳一样,作为一个悲悯的历史叙述者,对人的生存现状与困境进行宏大的关照。

真正好的文学不仅仅是塑造一个或完美或特别的人物,也不仅仅是反映一个社会现实,而是融入作者本人的切身之感、切骨之痛;不仅仅是简单地展现犀利的批判,而是以一种包容一切的博大胸襟对一切善、恶、辉煌、没落给予人道主义的悲悯。白先勇将自己融入到《永远的尹雪艳》的创作中,那些逝去的哀歌、生存的困窘、人性的悲剧,不单单存在于一篇文学作品的反思中,而是给予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存在的深刻思考。悲悯是一种情怀,更是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永远的尹雪艳》这一曲历史流变的沧桑与人类生存的迷惘与困惑之歌,将留给华文文坛历久弥新的一笔。

林静声,女,1992年生,吉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长春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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