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愤怒之姿翘首盼望
2016-11-23王芳/译
王 芳/译
以愤怒之姿翘首盼望
王 芳/译
选自英国《经济学家》杂志 2016年8月6日
阿拉伯统治者将年轻人视为一种威胁,这将激起新一轮的暴动
同随处可见的大学生们一样,默罕默德·福吉(Muhammad Fawzy)用发胶定型自己的头发,热衷于喝咖啡,同时,他对异性充满兴趣。今年21岁的福吉是开罗大学工程系的学生,他的前途应该是一片光明的。毕竟,懂技术的毕业生在当今社会是备受追捧的。可是福吉却感到前途一片渺茫。他担心毕业后找到的工作让他入不敷出,更不必说赡养他寡居的母亲了。没有可观的收入,福吉买不起公寓;没有自己的家他没法结婚;而没有婚姻,他就不能有性生活。
福吉解释说,“出于宗教原因,我不能交女朋友,并且我也不希望我的妹妹有男朋友。我以前(同女性)有过情侣关系,但是从来没有肉体接触。我从来没有牵过她们的手或者亲吻过她们。”他经常和女性聊天,但是那是在脸谱网(Facebook)上:这样具有私密性,并且保持了安全的距离。还有许多其他的方面,如同福吉关于女性所处的窘境一样,远比遵循宗教传统要复杂得多。
对于伊斯兰教,福吉的感想也是同样错综复杂的。他认为自己比父母更加虔诚,但是他并不定期进行祷告;他更喜欢在朋友的陪伴下听宗教学者的布道,他渴求一个更加纯净的伊斯兰教。福吉认为埃及的传统就是被贿赂之风、任人唯亲和宗教所禁止的其他行为所污染的。他表示:“我们需要加强建设那些被西方国家所剥夺的道德。”福吉还觉得无神论的传播是一种威胁。
福吉绝不是特例。阿拉伯国家到处都是受就业机会匮乏所困的年轻人;他们质疑传统的权威;面对西方世界的自由和权力,他们既向往又惧怕;通过网络他们也足以知道自己的命运要比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同龄人更为不济。“年轻人只是想要生活而不是制造麻烦,他们无法冲破其国家政治、社会和经济系统的桎梏,”美国贝鲁特大学的拉米·胡里(Rami Khouri)如是说,“他们不得不创建自己的平行世界,因为他们无法在正常情况下做正常的事情。”
众多因素的诱导下,2011年爆发了阿拉伯之春。这场运动推翻了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和也门的当权者,同时也震慑了许多其他政权。毫无疑问,问题的关键在于,阿拉伯世界大批的青年人蓄势待发,而统治者未能将这股势力运用到经济的发展中去。
暴动要么被打压,要么演变成流血内战(突尼斯除外),阿拉伯年轻人的境遇愈发糟糕:他们面临着更加强烈的政治压迫和更为惨淡的就业前景。该地区的经济增长已经落后于其他的中等收入国家(见图1)。当前油价下跌对一些国家的伤害程度甚至更大;局势动荡令投资者惶惶不安;恐怖主义让旅游业遭受损失。政府紧握权力不放,制定的政策适得其反,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埃及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在其他地区,大量的年轻人口会被视为经济发展的福祉。但是在阿拉伯世界里,大多数情况下,年轻人被视为一种需要被镇压的诅咒。目前阿拉伯年轻人的生活往往徘徊在痛苦的抉择之中:留在家里在贫困中挣扎,移民,或者是极端情况,加入圣战组织。事实上,在叙利亚,收入最为优厚的工作就包括举起枪支。
阿拉伯世界的年轻人也同世界其他各地的年轻人一样,各具特色,不尽相同。但是整体来看,有几个趋势较为显著。首先是人口爆炸。阿拉伯世界的人口正在快速的增长之中。该地区的人口在1980年后的30年里翻了一番,2010年达到了3.57亿。预计到了2025年还会增加1.1亿——年平均增长率约为1.8%,而全球人口年平均增长率则约为1%。城市化的迅速进程加剧了人口的压力。2010年,阿拉伯15~24岁年龄段的年轻人高达总人口比例的20%。年轻群体的绝对数量将持续增长,从2010年的4600万飙升到2025年的5800万。
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趋势便是失业青年的规模(见图2)。在2010年阿拉伯之春的前夕,阿拉伯世界的总失业率和青年失业率就已经高出其他任何地区,数值分别为10%和27%。在此之后,这两个失业率进一步上升,分别升至12%和30%左右。
令人惊讶的是,在一些阿拉伯国家里,在学校花费的时间越长,找到工作的机会就越小。2014年,埃及失业的大学毕业生占失业人口的34%,相比之下,受教育程度在初等教育以下人群的失业率仅约为2% (见图3)。性别不平等也十分显著:埃及15~24岁年龄段的失业人口中68%为女性,33%为男性。
第三个趋势是移民程度高,尤其是石油资源丰富的海湾国家。2015年,叙利亚、巴勒斯坦和埃及就位列于全球移居外国人数最高的20个国家的行列,其中部分原因是难民数量的激增。
因此,当哈佛大学的依萨克·迪万(Ishac Diwan)称,阿拉伯的年轻人不如他们的长辈和同等发展水平国家的同龄人幸福,这也就并不足以为奇了。位于华盛顿的智库——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re)的一项调查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较为贫穷国家通常比发达国家对未来更为乐观,然而中东国家是个例外。中东地区只有35%的受访者认为他们的孩子会比自己生活更为宽裕,相比之下,同一调查在非洲和亚洲得出的结果分别为51%和58%。
不确定性程度
年轻的阿拉伯人最为担心的是他们的生活水平。人们经常会遇到拥有工程学学位的出租车司机;在忙碌了一天的工作以后,人们有时候以开车的方式另谋出路,维持生计。很早以前阿拉伯政府就试图通过扩大行政机构的规模来吸纳新的员工;让年轻人领着公共部门的薪资无所事事胜过让他们走上街头去制造麻烦。加麦尔·阿卜杜勒·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在1952年推翻了埃及的君主统治,在其领导下的阿拉伯民族主义鼎盛时期里,每一个毕业生都确保享有一份政府工作。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继任者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充分利用好与日俱增的毕业生资源(这一队伍在1970—1980年增加了两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为了一份工作不得不经历比以往更为漫长的等待,有时甚至长达十年。随着20世纪90年代国际收支危机的到来,公共部门被精简,新的政府公职几乎全被取缔。
海湾国家的君主们用轻松且待遇优厚的工作和救济金换取了国民的顺从,而油价低廉迫使他们不得不削减公众的工资。由于海湾君主无法为自己的国民匹配足够数量的就业机会,因此对于其他国家的阿拉伯人来说,移民到海湾地区进行工作的安全阀门已经关闭。根据沙特研究机构贾瓦投资公司(Jadwa Investments),最大的海湾国家沙特阿拉伯每年需创造约22.6万个新的就业岗位。但是2015年的就业岗位只增加了4.9万。
海湾国家已经为国民就业设置了配额,但是许多企业抱怨说,当地的毕业生缺乏必备的技能和职业道德。一位商人说,“我知道一些公司为遵循法律的规定聘用一些沙特人,但是是让他们待在家里。 ”在30岁的副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亲王(Muhammad bin Salman)的带领下,沙特阿拉伯正在雄心勃勃地计划一场国家转型计划,由私营部门主导,脱离石油为导向的路线进行多元化的发展。然而,训练沙特阿拉伯养尊处优的年轻人为了谋生而工作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卡塔尔有一个组织叫做“青年联系网”(Silatech),专门将年轻的阿拉伯人同就业机会联系到一起。“青年联系网”的纳德·卡巴尼(Nader Kabbani)说,在阿拉伯世界的一些地区里,那里的阿拉伯人有着强烈的权利意识。许多年轻的阿拉伯人宁愿继续与他们的家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愿从事他们认为会有失尊严的工作。同时,年轻人的志向越来越远大。他们的文化水平比过去更高,获取大千世界信息的途径也更广泛。他们乐此不疲地使用着移动电话,互联网和社交媒体。2016年,迪拜的博雅公关公司(Asda’a Burson-Marsteller)对来自16个国家的3500名年轻人进行了一项民意调查,调查显示,他们主要通过上网来获取新闻消息,相比电视和报纸,政府审查的难度更大。
这一切已然开始蚕食阿拉伯世界服从家庭、宗教领袖和政府的文化。或许这种趋势在妇女地位所处的紧张局势中最为明显,传统上,她们扮演着从属的角色,并且要在公众场合包裹面纱,然而现在阿拉伯世界的大多数大学毕业生都是女性。
对于一些人来说,婚姻是逃离家庭枷锁的一种方式。但是也有一些人选择不婚。华盛顿的研究机构人口咨询局(The Population Reference Bureau)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阿拉伯女性到了39岁还没有结婚。胡露德·法露德(Khloud Faloudah)是一位35岁的未婚女性,就职于利雅得Al Jomaih公司的信息技术部门,这家公司负责为百事可乐装瓶。她说,“上一代人的追求是组成一个家庭,但是我的主要目标是能够进入管理层工作。”
然而很多时候,晚婚的原因不是野心,而是贫困。人们期望男人能先买房子,装修完了再结婚,并且要求新郎提供嫁妆。在加沙城执政的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即哈马斯(Hamas)在海边装饰彩旗为那些无力负担结婚仪式的追随者们举办集体婚礼。飞地哈马斯代理总理伊斯梅尔·哈尼亚(Ismail Haniyeh)还赞助了婚姻介绍所。
女性独立仍然会遭遇人们强烈的谴责,也就更不用说婚外性行为了。在沙特阿拉伯地区,在没有男性监护人明确许可的情况下,妇女是不允许出国旅游的(为此有一款专门设计的手机应用程序)。然而,即便是在诸如埃及这样的国家,那里的法律理应是更加平等的,社会习俗却依然僵化。
23岁的吕哈姆(Riham)是一名自由平面设计师,来自开罗北部的城镇坦塔。她讲述了自己是如何搬到埃及首都来学习美术并如何逃避男性亲属束缚的,男性亲属禁止她穿裙子、晚归及独自旅行。她说,“即使是在首都,他们也不允许我超过晚上9点回宿舍,但是我的男性朋友就可以晚上11点回宿舍。”
根据总部位于维也纳的研究项目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整体来看,阿拉伯世界比其他相似发展水平的国家更为虔诚。但是卫星电视频道和互联网让年轻的阿拉伯人可以接触到铺天盖地的关于宗教信仰的信息。然而,现在阿拉伯的年轻人常常会引用经文来挑战长辈们的权威。
一些年轻的阿拉伯人不及他们的父母虔诚,但是仍有一些人比他们的父母更加虔诚。目前在美国学习的阿卜杜勒·阿齐兹(Abdulaziz al-Ghanam)来自沙特阿拉伯,他说在沙特,受法律的约束,所有的商店和餐馆在礼拜的时候会被强制关闭。即便如此,他所认识的人中也很少有人依旧坚持去清真寺进行每日5次的礼拜。然而,来自埃及29岁的会计艾曼·纳比勒(Ayman Nabil)说:“我比我的父亲更加保守,他的保守是因为他所继承的传统,但我的保守是源自我通过阅读所了解到的事情。”
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下台后,在埃及执政的穆斯林兄弟会(The Muslim Brotherhood)被认为是恐怖组织(人民强烈反对穆斯林兄弟会,埃及军方顺势在2013年将其废黜)。在阿拉伯青年调查中,有一半的响应者认为什叶派和逊尼派的分裂是冲突的来源。
迪万先生指出,相比其他中等收入国家的年轻人,可以明显看到,年轻的阿拉伯人总体上更为父权主义,对不同文化或宗教人士的包容度更低。令人担忧的是,更为良好的教育并没有如其他地区一样拓宽思维的开放程度。迪万先生认为,这是因为教育被政府和宗教权威用作一种教化的手段,而不是教授批判性思维。教科书不断灌输服从的思想(该地区的威权政府喜欢采用这种方式),并且往往还带有误解,甚至是对其他信仰和派别的仇恨。沙特阿拉伯的教科书还将圣诞节纳入被禁的假期之列。
年轻人自己也有所担忧,那就是感到前途无望的阿拉伯人可能会被推向圣战组织的怀抱。大部分关于“伊斯兰国”的媒体报道着重强调了该组织激进的意识形态和极端的残忍。但是阿拉伯青年调查发现,年轻人认为缺乏工作岗位和机会是人们加入该组织的主要原因。“伊斯兰国”提供薪资,包办婚姻(有时是同女性奴隶结婚),提供胡作非为的机会并且让人自以为是正义的感觉。
很难准确地判断到底是什么驱使年轻人选择暴力。大多数阿拉伯年轻人对“伊斯兰国”持回避态度。“加入‘伊斯兰国’同变为无神论者或是皈依基督教是一样的。”纳比勒先生如是说。在“伊斯兰国”所征募的人员中,既有来自中产阶级的也有出身贫寒的,有受过教育的,也有未受过教育的。但是,绝大多数的加入者是年轻人。
阿拉伯青年调查发现,78%的年轻人表示他们永远都不会支持“伊斯兰国”。然而,有13%的人表示,如果“伊斯兰国”不那么暴力他们可能会选择加入——海湾国家对此持相同态度的人的比例上升为19%,而海湾国家遵从的是一种形式上更为严苛的宗教。虽是一小部分的比例,但是并不是少量的群体。这表明,“伊斯兰国”以及接下来的任何恐怖组织在征募成员的时候可以利用这批数额较大的潜在征募对象和同情者。
年轻而危险
阿拉伯政府可能会想办法用表面上的赞成来敷衍年轻人所关注的问题——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今年任命了一名22岁的女性为青年事务部部长(还有新任命的幸福部长和宽容部长),但是大多数的统治者将年轻人视为是一种威胁。
老人政治执政者和威权者们仍然掌握着权力,并且他们几乎不给下一代留有发言权。阿尔及利亚总统阿卜杜勒-阿齐兹·布特弗利卡(Algeria, Abdelaziz Bouteflika)今年79岁,苏丹总统奥马尔·巴希尔(Omar Bashir)72岁。在埃及,总统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Abdel-Fattah al-Sisi)关押形形色色的年轻人——教徒、自由主义者以及专业人士,其狂热程度远远超过了已经下台的前总统穆罕默德·胡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由于政治党派并没有什么权利,他们基本吸引不到年轻人。叙利亚的议会是威权行为的掩饰;黎巴嫩的政党具有宗教性质;海湾国家的政党只是咨询性质的。在另一个老人政治的国家埃及,穆斯林兄弟会已经遭到了禁止。
事实上,阿拉伯之春爆发以来的战争和动荡抑制了人们对民主的渴望。根据皮尤调查,2012年中旬,在突尼斯人们对稳定的向往逾越了人们对民主政治的需求,据说这是暴动所取得的一种胜利。在阿拉伯青年调查中,大约有53%的受访者声称他们把稳定放在首位。
年轻,有天赋,前行受阻
然而,这并不意味年轻人是冷漠的。即使他们并不渴望选举,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统治者不那么腐败和残忍。许多年轻人还希望妇女能够享有更多的权利。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希望警方等机构能够为他们服务,而不是对抗他们。黎巴嫩贝鲁特的“贝鲁特,我的城市”(Madinati)——一项承诺处理未被清理的垃圾、电力间歇中断和腐败的新运动——在地方选举中获得了40%的选票。开罗美国大学的芭芭拉·易卜拉欣(Barbara Ibrahim)说,年轻人越来越热衷于做志愿者和加入民间组织。
胡里先生表示,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表明了年轻人对改变的向往。“他们想要参与到改变中来并且正在寻找令人满意的表达途径,但是他们放弃了公共政治生活。目前他们顺从而叛逆着:寻找着可供生活的私人领域。”
年轻人还要这样愤懑地压抑自己的情感多久?找工作越来越难,维持生计一如既往地要取决于裙带关系,政治体系也一贯排斥着他们,这样的一个世界必然会激发忿恨。对于纳比勒而言,暴政所带来的痛苦有多种形式:“所有的社会问题源于:让人们只为一个人服务,这个人可以是父亲、家庭、公司的经理或者是总统。暴政是社会问题的根源。”
目前从巴格达到拉巴特存在着小规模的抗议活动,但是几乎没有证据表明又一轮的暴动正在路上,也许只是因为人们感觉疲惫了或者令人恐惧的秘密警察仍然具有效力。但是似乎有两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证据表明,大量失业的年轻人是导致不稳定的关键。阿拉伯统治者一面惧怕年轻人一面又不施以援手,这正为暴动的发生创造条件。
原文标题: Look Forward In 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