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迹与莲花
2016-11-21王萌萌
王萌萌
为了此次出行,欧珠早就开始做种种准备,却因为拉姆频繁生病而一再推迟。这几日,拉姆除了整日身体疲软贪睡,没有其他症状,他终于能够放心出发,但是他不能告诉拉姆自己出行的真正原因,又想不出其他能够使拉姆相信而不担心的理由,所以只好不告而别。他不确定自己此行的结果会是怎样。昨夜,他有生以来首次体验了无法入眠的滋味。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帐篷,走进黑夜与酷寒之中。在这片他生长的广袤土地上,一日之中最冷的时段便是半夜至黎明之间,他想在无尽的黑暗和极度的寒冷中考验自己的决心是否坚定。从夜黑如墨到天色灰白,从身有余温到浑身僵冷。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踏上这条路,但同样有种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有着着魔般的勇敢和急切。现在他终于出发了,他要进入罕有人至的达瓦山谷,去寻找熊的踪迹。
像欧珠这样生长于羌塘草原的牧民,对于熊从不感到陌生。牧民间更是世代流传着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观世音派来西藏雪国修行的猕猴与岩罗刹女结成夫妻后,生下了三个兄弟,老大是胸部有白毛的熊,他威武雄壮,住在山顶上;小儿子是长着黄色皮毛的旱獭,他四肢短善于钻洞,住在山底下;二儿子生成人身,聪明智慧,所以当了家。在这古老的传说中,人和熊是兄弟。牧民们相信这样的传说,虽然人不能真的和熊像兄弟那样亲密地相处,但是在过去,人和熊果真像传说里说的那样,人在海拔低处放牧,熊在海拔高处捕猎,互不打扰,相安无事。偶有相遇,一般情况下熊会主动躲避,如果人无意间惊扰了带仔的母熊,就会十分危险,但是这样的意外发生的几率极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牧民们还要感谢“熊大哥”的帮助,它们捕猎会打洞破坏草场的鼠兔与旱獭,让家畜的口粮得到了保障。
可是近些年,随着人渐渐往海拔高处迁徙,越来越多的人与熊做起了邻居,熊这个传说中的“大哥”便开始仗着自己的强大侵扰人类。起初只是偶尔在饿极的时候抓走一只羊,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各种状况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发生。欧珠所在的村子,一共住了五户人家,共三十二口人,每户都被熊祸害过。大家想了各种办法,用金属的家什敲打出各种声音、扔火把、用手电筒照、放鞭炮……熊当时被吓跑了,过几日却又来了。从牧民这里获取食物太过容易,尝到甜头的熊哪里肯放弃这样一种方便轻松的觅食方式。大家都知道有一种东西能让熊再也不敢来,那就是枪。可是早些年政府就开始实施野生动物保护法,村长和公安曾经为此多次召集大家开会,再三强调伤害野生动物是犯法的行为,违反者要罚款和判刑的,村子里的几杆枪也都上缴了。没有枪,又找不到其他有效的方法,大家就只能继续忍受熊的祸害。
爬上第一个山脊后,欧珠坐下来休息。初升的太阳将炽烈的光芒遍洒天地间。近处,褐色、黄色与绿色间杂交织无限延伸,那是无边无际的羌塘草原;远处有一带亮蓝,那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淡水湖仁青错;地平线与天相交处,有片白色连绵横亘,那便是被当地牧民视为神山的白玛岗日。天晴日朗、全无云雾遮挡之时,白玛岗日的五座峰顶全部露出来,形如盛开的莲花,在阳光下绽放圣洁殊胜的光彩,而形如莲花也正是它得名的原因。当地有个传说,若能在看见白玛岗日显出莲花之相时向佛祖诚心祈求,年轻人便能实现心愿,老人便能死后往生西方净土。欧珠常常登上高处向白玛岗日眺望,却从未见过它的五座峰顶全部露出,他也问过其他人,从未有人见过莲花之相。然而这却更让欧珠对那个传说深信不疑。
欧珠像往常一样等了一会儿,当然还是没有见到莲花盛开。他转而去寻找自家的帐篷,从这里望去,自家那顶牦牛毛织成的帐篷比他喝酥油茶的碗大不了多少。这顶小小的黑帐篷映入眼中,欧珠心里立即涌起安宁喜悦之感。帐篷中那股浓重的酥油与藏香混合的气味和拉姆诵经声伴随着他每日的平常生活,同时也是他生活里最特别、最不可缺少的美好珍宝。也正因为这两样珍宝,使他觉得自家帐篷与其他牧民家的帐篷有所不同。别人家帐篷里,虽然也有浓浓的酥油味,却没有上好的藏香那种清幽静谧的香气。别人家帐篷里,虽然也不时能听见老人在转动经轮喃喃诵经,但都及不上拉姆柔和悠长、富有韵律的诵经声悦耳。欧珠认为,藏香的袅袅香雾与拉姆动听的诵经声有相似之处,都是无形无色、无法固定和限制的事物,有着四处弥漫和无限散发的神奇能力。
此时拉姆该醒了吧,她是在梳头还是在诵经?欧珠这样想着,心里又担忧起来,担忧拉姆发现他不告而别会着急担心而影响病体。好在他昨日去找了离自家最近的邻居索朗的小女儿卓嘎。索朗家里人口多,卓嘎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分担到卓嘎身上的活计也就没有那么繁重。所以他请卓嘎在自己出行当天去他家把羊赶到草场吃草,晚上再赶回羊圈,同时去看望照顾拉姆。卓嘎当时正在用绳子把羊的角拴在一起,做挤羊奶前的准备工作,听说他要出门,手上只略微停顿了一下,没问他要去哪里,只是点头。他没有多看卓嘎那笑容明媚的脸,也不敢多作停留,怕在卓嘎身边待久了会消磨出发的决心。
一只大突然从欧珠面前掠过,落在斜前方的一块灰色的石头上,左右顾盼后又展翅起飞,欧珠抬头,看见它铺展开的白褐相间的羽翼乘风而上很快便隐入云霄。它是在提醒我该上路了。欧珠背上羊皮口袋起身,继续向山上走去。越往高处走,风渐渐大起来。在羌塘,男人们出门放牧,女人们忙着挤奶、打酥油、晒牛粪、纺羊毛线等各种活计,即使怀孕或者带着婴儿的女人也少有停息。无暇照看婴儿,便将婴儿用襁褓裹紧,放在野驴皮做成的摇篮里,往背风向阳处一放便是几个小时,风吹日晒全不介意。所以从婴儿时起,羌塘牧民们便已习惯了风声呼啸这种天地间不变的旋律。不过风声也分好多种,从十月到来年三月,常有暴烈肆虐的狂风,若再伴随着大雪,便是羌塘最可怕的灾难,持续时间稍长,便有牲畜冻饿而死。四月到九月间的风则要温柔许多,虽然夜间和清晨也凛冽如刀,白日尤其是中午却带着融融暖意。时值六月,羌塘正进入一年中最富生机的时间。雪山冰川融化的水流汇入季节河在荒原上流淌,低洼处滋养出植被丰茂的草甸,原本干燥荒芜的地方也能生出稀疏的牧草。住处附近的河道俱已清流潺潺,牧人们不必再花很多时间和力气去背冰块回来融水,牲畜们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欧珠系紧帽子,微扬起头,让暖风抚摸自己的脸。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心里却总会去想拉姆。他与拉姆一起生活已经十五年了,有时候他觉得这十五年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回想起来,那些看似平常相同的日夜更替却又不是那么容易。在他们村子里,或者在相邻村子里,哪怕是在整个羌塘草原上,像他和拉姆这样的家庭恐怕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与拉姆毫无血缘关系。
在八岁之前,他和拉姆并不认识。他从小与阿妈和姐姐一起生活,父亲则长期在外,偶尔送些粮食物品回来,过几日又走了,后来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所以关于父亲的片段在他记忆里是少而模糊的。他八岁那年的冬季,暴风雪十几天未停,家里养的三十只羊全部死去,十几头牦牛也死了一半。帐篷里的食物所剩无几,怀孕的阿妈偏偏在那时生产。阿妈让他背转身子不许回头捂着耳朵,指挥着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为自己接生。年幼的他知道事态紧急,顺从地背过身捂住耳朵等待了很久很久。等他忍不住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时,却听见姐姐的惊叫声。阿妈昏过去了,姐姐让他在家守着,自己去找人求助。帐篷外漫天风雪,十岁的姐姐出去了许久还未回来。他无助地守在阿妈跟前,惊恐的泪水不断溢出眼眶。后来他疲倦至极昏昏睡去,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见到阿妈醒来,阿妈抚摸着他的脸,嘱咐他好好活下去。
暴风雪停歇后,姐姐终于带着几个大人回来,其中就有拉姆。那时的拉姆在整洁的羊皮藏袍上围着色彩艳丽的簇新的帮典,秀美端庄、气度超凡。因为她的到来,欧珠觉得帐篷里瞬间明亮起来,还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淡香。后来才知道那年她已经四十多岁了。阿妈和她腹中的胎儿都走了,大人们帮着料理后事,阿妈是因为难产而死,只能水葬。水葬前,拉姆守在阿妈身边轻声诵读着什么,欧珠当时听不懂,如今回想猜测,拉姆诵读的应该是莲花生大师传下的,指引人的灵魂往生极乐净土的密法《中阴闻教得度》。按照传统,藏人在亲人死后都要请喇嘛来做法事超度,可是藏北地广人稀、路途遥远,人死后灵魂却立即进入死亡和再生间的中阴状态面对重重试炼和考验,而最终选择会决定他的来生,所以在喇嘛未到之前,需要有令人信赖的人在亡者面前诵读《中阴闻教得度》。拉姆读过书,会治病,为人治疗从不要报酬,有学识又乐善好施,深受大家的信赖尊敬,所以原本来救命的她被在场的人推选为诵经者。从那时起,欧珠就喜欢上了拉姆诵经的声音,拉姆的声音让他相信,阿妈的灵魂一定会循着经文的指引踏上去往天堂之路。而从那次之后,谁家有人过世,都请拉姆去念此经,拉姆聪颖过人,渐渐竟能通篇背诵,还应大家要求于闲暇时细细讲解,闻者无不感叹身临其境,赞叹欢喜。
阿妈的后事料理完毕,村里大人们开始商量他和姐姐的去向问题。当时他们的村子还不在如今的地方,而在离县城更近、水草更丰茂处,可是那一带还有另外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近百口人。人多牲畜就多,有限的草场便难堪重负。在羌塘,牧民们在严酷环境里一刻不停地辛苦劳作也只能基本温饱,谁家平白无故多一张嘴都会觉得有些拖累。但是佛教慈悲的观念深印人心,每家都表示愿意接纳可怜的孤儿,但是大家又都说若是同时接纳两个孩子负担太重,问能否将姐弟分开。当着大家的面,村长询问他和姐姐的意愿,问他们分别想去谁家。姐姐皱着眉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在姐姐耳边说出一个名字,姐姐欣喜点头。他径直走到拉姆面前,牵住她的手说:“拉姆医生,做我们的阿妈吧!”村长和其他人见状都大吃一惊,因为拉姆一家去年才从县城搬来,家中只有拉姆和她的老父亲,她的母亲早已去世,两个哥哥都在县城里生活。因老父亲想回归草原,一直未成家的拉姆才陪着父亲搬回村里。拉姆要照料年迈父亲,家里没有男人,再添两个孩子,她一个女人恐怕承担不了。就在大家迟疑为难之时,拉姆却将欧珠的姐姐也拉到了身边。
气温迅速升高,转眼间已是夏日,欧珠停步脱下两只袖子,再次回头去寻找自家帐篷。然而此时他已接近山顶,山下一切只是无垠铺展的色块、线条与斑点。村庄都已分辨不出,更别说一顶草原上最寻常不过的帐篷。看不见反而让他轻松,仿佛挣脱了无形的缰绳,他转身朝山顶一通小跑,很快就抵达最高处。就地坐下,欧珠打开羊皮口袋,取出一叠在县城买回的隆达(注:藏语,风马旗)四下抛洒,希望上苍庇佑,让灾祸消解,让善良勤劳的牧民们得以安康。
走至两坡间的谷地时已至中午,未吃早饭的欧珠感觉到饥饿,便找背风向阳处吃饭。他将羊皮袋再一次打开,拿出一袋糌粑面和一袋奶渣。干吃了几把糌粑面和几块奶渣,他便停了下来。平日放牧的时候,若放牧点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他随身不带食物,饿的时候回帐篷喝碗酥油茶即可,若要去较远的牧场,只带一小袋糌粑面,从早到天黑只靠这点糌粑面维持体力,回家后才能吃上拉姆做的热茶热饭。他和所有牧民一样,从小就深知在羌塘这样的地方生存,必须珍惜并合理利用每一点粮食。
肚子里有了食物,正午的日光将后背烤得微烫,吹来的风也分外轻柔,还带着雪山融水的丝丝清凉。昨夜失眠的欧珠感到了困意,身后便是平整缓坡,他将羊皮袋当作枕头,眯着眼睛望向天空。湛蓝底色上,散布着大朵大朵厚棉花团的云,云朵周边透出金黄的光晕。欧珠认得这种云,知道它们不会带来雨雪。藏北的人都会通过云来看天气,但是欧珠对于云却另有一番感情。常年放牧,牛羊四散在草场上吃草的时候,他独自面对着同一片草场,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有时候用纺线锤纺羊毛线,虽说一日只能纺出几两,积累久了倒也能派些用处;有时候他也偷懒,像此时一样躺下看天上的云。他羡慕云,可以千变万化,时而如羽毛、时而如羊群、时而轻盈透明,时而厚实丰满,他喜欢晴空中姿态绮丽、色如羊奶的白云,敬畏变天时色彩诡异、裹挟着闪电雷鸣的雨雪云和冰雹云。好几次看得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也飘上天空,成为云中的一朵,体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洁净与轻松,但这种状态却总是转眼逝去,难以在其中作更久的停留。这样奇异的感受,他只对拉姆和卓嘎讲过,拉姆微笑不语,继续为佛龛前的长明灯添灯油。卓嘎也笑了,大声地笑弯了腰说他是大白天做梦了,还让他下次做梦不要梦见自己变成白云,要变就变头大牦牛让她牵回家去。
想到卓嘎,欧珠不再看云,闭上眼睛想她的样子。他与卓嘎相好,是在村子搬到现在的地方之后的事。五年前村长召集全村人开会,说根据县里的指示需要部分人搬迁到海拔更高的地方,以解决人口增长和有限的牧场不断退化带来的种种问题。人人都知道,海拔越高的地方生活就会越艰难,所以谁都不情愿向上搬。何况这些年随着摩托车、汽车这样的现代交通工具的普及,过去几乎与世隔绝的藏北也开始与外界有了日渐频繁的交流,延续千年的游牧式生活慢慢地受到外界影响开始改变,很多牧民家庭都盖起了房子,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平时还是习惯住在帐篷里,只有冬天才会搬进房屋,平时只是把房屋当做仓库使用,但是一旦盖了房子,定点安居就会逐渐成为新的生活方式。最后第一个主动提出愿意向上搬迁的是拉姆。那时拉姆的老父亲已经过世,欧珠的姐姐也已出嫁,家中只剩下拉姆和欧珠两个人。欧珠一直不明白拉姆为何做这样的决定。前些年里,为了抚养自己和姐姐、为了服侍病重的老父亲,拉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睡下,除了日常劳作还要帮别人看病、为去世的人诵经,累出一身病痛,应该好好休养才对。拉姆说,我如今老了,想去更清净的地方生活,我们一户只有两人,搬迁也比较方便。欧珠多年来感戴拉姆养育照顾的恩德,对她的话向来顺从,便收拾了东西准备搬家。之后一方面受拉姆感召,一方面因为现实考虑,还有四户人家也跟着一起搬了家,索朗一家就是其中之一。索朗家本就人口多,近两年又不断有婴儿出生,原本的牧场无法养活相应增加的牛羊,搬迁之后,按照政策他们家可以分到新的牧场,虽然相对贫瘠,面积却可观。村长有意将拉姆家和索朗家安排为邻居,好让这人口多的和人口少的互相照应,而欧珠便与卓嘎日渐熟悉起来。卓嘎白日空闲时爱去欧珠放牧的地方找他。两人把牛羊丢在牧场上,跑去别处玩。碧蓝的仁青错边看水鸟,翠绿的草甸上采野花,晶莹剔透的冰塔林中漫步……后来仅仅白日见面已觉得不够,还要加上夜间的约会。卓嘎的容貌并不好看,也不算能干,很乐于帮助他人,却常常帮倒忙,比如她要帮你挤羊奶,却可能不小心打翻奶桶;她帮你放牧,可能少了头牛都搞不清楚。但是欧珠就是喜欢她,喜欢她做错事情后调皮地吐舌头,喜欢她随时随地都开怀大笑,喜欢她有缺点但是真实。其实羌塘草原上的女人大都和卓嘎差不多。只有拉姆不一样,拉姆什么都懂,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像她的名字一样完美。虽然和拉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心里对拉姆充满感激,但是欧珠觉得娶妻子还是要娶卓嘎这样的姑娘。
小憩之后,精神焕发的欧珠继续前行。过了一处山口,他开始小心起来,因为他知道已走入动物们的领地。他开始一边走,一边留意四周动向,地上是否有动物们的脚印,附近是否有异常声响,空气中是否有特别气味。他不时将手指舔湿去试探风向,尽量走在上风处,避免在发现动物之前惊动它们。午后的日光最为炽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目光所见的一切都在强光中抖动变形。不知何时,风声也消失了,极度的寂静里,欧珠却仿佛能听见一种雄浑而震慑人心的轰鸣声,他相信那是大地在诵经。
暮然间,前方有块石头动了,欧珠警觉地放轻脚步。那物棕黄色中带灰,轮廓一变再变,近到一定距离,他也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沙狐,沙狐脸四周围着一圈浓密的毛发,所以看上去有些方头方脑,四肢和尾巴也比赤狐短,并不显得特别狡诈,反而有种憨厚之态。狐狸也发现欧珠了,黑溜溜的眼珠盯着欧珠转了几转,略微迟疑一下,转身便跑,跑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再跑,再停下回望,如此反复几次才跑远了。
这狐狸提醒了欧珠,他停步将羊皮口袋放在地上,将那根用布裹着、半截露在外面的长条状东西抽出来,小心地解开裹布,一杆枪出现在他手上。这是一杆老旧的双管猎枪,枪托上的漆已经因多年的使用而磨损殆尽。他之前曾经试过,这把枪虽然老,却很准,他用它打中了二十米外的啤酒瓶。
欧珠第一次打枪是在那曲。前年夏天,他和卓嘎的哥哥一起骑摩托车去赴羌塘草原上的盛会,一年一度的达穷,也就是赛马节。赛马节大约持续一周时间,是羌塘牧民们的狂欢日,远方的游客们也纷至沓来,那曲县城大小旅馆全部客满,商人们则抓住时机前来贩卖货物。各种帐篷挨成一片,彩色经幡四处飘扬,人们都穿上节日盛装,沸腾的草原比城市热闹。像欧珠这样的小伙子,在赛马节上最关注的是两样事物,一样是那些身着艳丽服装表演歌舞的姑娘,还有一样就是激动人心的骑马射击比赛。欧珠在卓嘎哥哥的介绍下,结识了那一届赛马节骑马射击比赛的第一名,四十多岁的多吉。晚上大家一起喝酒,欧珠表示自己对多吉矫健身手的崇敬,半醉的多吉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你请我喝酒,我就教你,你爸爸是好猎手,你学起来一定比谁都快。多吉告诉欧珠,他的父亲原本也是个普通牧民,在那曲贩卖羊毛时认识了一帮四川商人,人家请他喝酒,等他喝醉了又拉他去赌博,如此几次后他糊里糊涂欠下很多债,四川商人就怂恿他去盗猎动物还债。父亲起初不肯,在藏族人的观念里杀生是极大的罪过,每户年宰杀的家畜都是有数的,而且每次宰杀牲畜前都要念经超度,而猎杀野生动物是会被所有人瞧不起的。可是经不住压力和哄骗,父亲最后还是拿起枪去盗猎了。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之后越来越多再也收不了手了,父亲自知罪孽深重无法再在家乡待下去,就远走他乡了,现今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或许已经改行,或许被抓起来蹲了监狱。听了父亲的故事,欧珠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说这个人早已跟自己没关系了,可是如今对他了解得多了,想起他时反而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毫无感觉。醉酒的多吉把白天比赛用的那杆羊角枪递到他手里,并跟他讲解如何装火药、如何瞄准、如何射击,还让他试射了一枪。但那次之后,他很快就把父亲和枪的事都忘了。
几个月后,村子里开始受到熊的骚扰,起初是十天半个月地夜间偷偷摸摸来抓走一两只羊,接着是隔三五天跑来一下子赶几只羊上山慢慢吃,后来是大白天趁牧民们外出直接钻进房子和帐篷里找吃的。熊的视力很差,嗅觉却极好,能把所有的食物都找出来,不论是挂在墙上还是埋在地下。牧民们把门锁起来,熊就使蛮力把门窗撞坏,甚至直接把墙推垮。为了把熊赶走,大家用尽各种办法,却都起不了多大作用。一日欧珠去县城买茶砖和盐,又一次碰见了多吉。聊天时,欧珠说起村子里被熊骚扰的事,多吉拉他去僻静处,说愿意教他打枪,怂恿他把熊打死,然后把熊皮剥下来卖,既能为村子除去祸害,还能赚一笔钱。欧珠当时连连摇头,如今熊是受保护的动物,杀熊是犯法,再说在藏人的传统观念里,杀生都是罪过,即使宰杀一头家畜也要念经超度。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他去年冬天为一支科考队带路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处盗猎的现场,几十头雄藏羚羊被当场杀死剥皮,血染红了雪地冰原,那腥气扑鼻的气味和惨不忍睹的场面令他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都要念经才能平静入睡。多吉再三鼓动,他始终不肯,多吉笑他太老实,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也不应该还像过去那样整天守着牛羊、对着雪山牧场过一辈子,我们应该想办法多挣些钱去外面看看,你没出去过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
那次和多吉分开后,欧珠一直在想他说的话。他从小到大去过最远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那曲的县城,那曲县城比他们县的县城大得多,有很多条路,商铺和饭馆一家连着一家。街上总有很多人,其中不少是从多吉所说的外面的世界来的人。那里的确很热闹,有很多新鲜有趣的事物。但对他来说,偶尔去那里看看、玩一会儿还可以,若真让他留在那里生活,他却并不喜欢。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屋、挨挨挤挤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声音,铺天盖地全是陌生的东西,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飘浮不定,让他憋闷、让他惶恐,让他想要逃离。他不习惯视线总被遮挡,不习惯闻到汽油的味道,不习惯看见陌生防备的眼神。还是回到雪山下、牧场上,回到自家帐篷里最让他踏实和安心。他心里也有想要去的远方,想去拉萨朝圣,这也是每个藏北牧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听去过的人讲,布达拉宫如何雄伟华丽,大小昭寺如何庄严神圣,真像在听经文中天国的描述,但是回来的人也都说,拉萨人太多太多,来自不同的地方,穿着不同的衣服,讲着不同的语言,吵闹和混乱的程度比那曲县城严重得多。他这一生,总是要去一次拉萨的,可是去看看也就够了。他生来是牧民的孩子,只想好好地做一辈子牧民。
然而村里的熊灾不断加剧,而且熊已经不仅仅满足于从人类这里得到食物这么简单,竟然开始恶作剧了,有人家里所有的食物都被熊找出来,大吃一顿之后就在吃不完的食物上撒尿。有人放牧回家,推开门见熊在家里酣然大睡,吓得差点昏过去。有人半夜守在羊圈外,听见声音拿手电筒去照,受了惊吓的熊怒冲过来拍了一爪子扬长而去,那人受了重伤去县医院住了半个月,又回家养了大半年才痊愈,身上却留下了骇人的疤痕。最可恶的是,熊经常一下子赶好几只羊上山,将每只羊的乳房咬掉,因为这是肉最嫩的部位,然后就把被咬伤的羊扔在山上。这些被咬掉乳房的羊一时死不了,被主人找到带回去,流着血呻吟好几天才会断气。在牲畜之中,羊最温顺柔弱,每日为牧民提供洁白的奶,夏季为牧民提供羊毛,死后成为风干肉,羊皮还能派各种用处。可以说是羊用自己的生命供养了羌塘牧民们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见羊遭此劫难,每个人都心痛不已,愤恨至极,可是又能怎么办?
拉姆主动去为濒死的羊诵经,希望能减轻它们的痛苦,在平静中度过最后时光,来世转生更好的去处。之后每隔几日便有人来请拉姆为自家遇害的羊诵经,拉姆无不应允,每次都在羊跟前肃然正坐,垂目诵经直至羊咽气为止。而欧珠发现,自从熊开始伤害人和羊,素来安宁自若的拉姆眉间常有悲伤不安的神情。欧珠问她为何不安,她说,我早就担忧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惨,这只是开头,以后会更可怕。欧珠说到处都是打洞的鼠兔和旱獭,熊不去抓来吃,偏偏要来祸害我们,真是魔鬼。拉姆说,这里原本就是属于它们的地方,是我们不该搬上来,面对诱惑,人都抵御不住,何况是它们。欧珠不能完全理解拉姆的话,只想找出对付熊的办法。去找多吉的念头在心里反复出现,却总下不了决心,直到上个月卓嘎家的牧羊犬玛琼被熊害死。玛琼是欧珠家的小狗森格的母亲,浑身雪白,是只很漂亮的母狗,死的时候才五岁。那天卓嘎晚上跟欧珠约会回来,进帐篷前听见羊圈有狗吠声和骚动声,她第一反应就是熊来了。她自然不敢出去,过了一会儿声音就没了,她便睡了。次日起来刚走出帐篷,却看见玛琼像只空羊皮口袋般瘫在离帐篷十几米远的地方,脖子上有深深的咬痕,黑红的血染污了毛发,脊背似乎折断了。想来它昨晚身受重伤,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挣扎着向帐篷这边爬,大概是想跟主人见最后一面,最后还是死在了半道上。玛琼是卓嘎从小养大的,视若宝贝,它这一死可令卓嘎伤心透顶,当着欧珠的面哭了很久。欧珠见惯了卓嘎笑,第一次见她哭,他也是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看着别人哭也会这样难受。
第二天欧珠就去找了多吉,开始偷偷练习打枪。多吉说羊角枪太过古老落后,每次射击前都要装火药,携带不方便,射程也不远,给他弄来了这把老猎枪,只是子弹有限,他不能多练。幸好他在这事上有超人的天分,没练几次就能打得很准。多吉再一次提出让他把熊皮剥下来卖钱,他依然拒绝,说自己只想给村子里除掉祸害,这也是逼不得已,绝不愿意通过这事来赚钱牟利。他拿出一些钱给多吉做酬谢,多吉挥挥手说以后请我喝酒就行,这事就算我帮你一起为大家除害了!
前方地势渐高,欧珠已走进达瓦山谷的深处。刚搬到这一带的那年,欧珠曾和卓嘎的哥哥结伴来这山谷里转过几次。印象中这山谷虽然缺水,但到了夏季也有不少融雪流过的低凹处长得出小片绿色,成群的鼠兔在当中奔忙,不时有旱獭出现,傻呆呆地立在一个地方半天不动,如一根插在土里的矮木桩子。可如今却只看得到稀疏的枯草,鼠兔和旱獭的影子都不见,唯一的色彩是岩石上斑斓的地衣,浓郁的棕红和明亮的黄与暗褐色、土灰色交织穿插出瑰丽奇异的图案,却难掩这里渗透进每颗沙粒、每缕光线中的荒寂。
为何会是这样?欧珠满心疑问,为何自己看见的变化越来越多,而且变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通向外面的路修得一年比一年好了,雪山的雪和冰川的冰却一年比一年少了;仁青错边原来常看得见成群的野牦牛、野驴、黄羊,近两年开车来考察、拍照的人多了,动物们却没有过去常见了。不光土地在变,动物在变,人也在变,有了电动打酥油机这样的电器,人就能轻松完成过去辛劳多时才能做完的工作;有了摩托车这样的代步工具,人就能轻易地去往从前跋山涉水多日才能到达的地方。有了好东西就想要更好的东西,拥有的太多了反而开始烦恼了。这达瓦山谷里难得的绿色是从何时开始消失的?我们搬来与它的变化有多大的关系?假如那骚扰我们的熊一直住在这山谷里,它是否会觉得我们的到来侵犯了它的领地?它来我们的家园为非作歹,是因为山谷里如今真的缺少食物,还是为了报复?想到这些,欧珠终于明白了拉姆的话:这里是属于它们的地方,我们原本就不该搬上来!
前方出现一片排列密集的红褐色石头,参差错落、形态奇异。欧珠加快步子前去探看,没走几步看见一团粪便,细看一下,他立即警觉起来,因为留下那粪便的正是他此行要寻找的对象——熊。不远处还有几坨,看起来很新鲜,这说明熊就在不远处。
欧珠下意识地摸了摸枪,四下瞭望,心跳有些加快。熊的体色与沙土岩石的颜色非常接近,也许此刻熊就躲在某处看着他。有声音从西南侧传来,虽然微小却能听见。他蹑手蹑脚地站到一块高石头上,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居然真的看见一只熊,背部和四肢的毛棕灰色,脸部的颜色浅些,不过看身形这是只小熊,体型比今年出生的小牦牛大不了多少,应该才三四个月大。小熊正在用爪子挖着地上的土,年幼的它并没有成年棕熊的凶狠粗莽之态,反而圆头圆脑憨态可掬。估计它的母亲看见这些石头能遮挡风雪,就将这里的某处当作了熊窝。而小熊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看着它,挖了一会儿土,在地上打个滚,挠挠脖子,在石头上蹭蹭痒痒,分明是个无知顽皮的小娃娃。可是欧珠愈加紧张了,因为小熊在这里,它的母亲肯定不会走太远。羌塘的牧民都知道,带着仔的母熊可是比独身公熊更具有攻击性。假如被母熊发觉自己潜入它的领地还在偷窥它的孩子,恐怕会发疯。之前目击者和被熊打伤的人都说是看见一只熊,为何他却找到两只,难道是母熊把小熊留下,独自去觅食?来之前他本已下定决心要将坏事做尽的熊打死,一路上的所见与所思却令他内心开始动摇,如今看见是头带着幼仔的母熊,他愈加矛盾了。不打熊,村里人和羊还要受它祸害,打死它,它的孩子就失去了母亲,如此年幼的小熊在羌塘很难独自生存,遇上狼群或者雪豹都会被杀死。可是如果心存仁慈放过这头母熊,再过一阵子它再去村子里骚扰就又多了个帮手,究竟应该怎么办?欧珠心里寻思着,不知该怎么办好。为了不陷入被动的局面,他决定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想想。刚要从站立的石头上下去,两个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却让他目瞪口呆。
又是两只熊,体型小些的毛色如枯草,白色的毛围绕脖子一周又延伸至前胸,犹如戴着条大围脖。体型大的毛色深棕中夹杂着灰斑,左耳缺了一块,也许是与其他野兽争斗的结果,也许是某个猎人留下的痕迹。两熊一前一后追逐而来,欧珠见状赶紧匍匐在石头上,手握猎枪做好射击准备。他发觉自己的心跳从未如此剧烈,为了不引起熊的注意,他连呼吸都尽量轻缓。跑到离小熊十几米的距离,毛色如枯草的熊站住不动,转身张开嘴朝大棕熊发出“呜呜”的低沉吼声。小熊则急切地迎上去,头在黄熊身侧亲昵地摩擦两下。黄熊转头把小熊往身后推了推,又晃了晃头。小熊跑回到之前玩耍的地方,棕熊却向前走了两步。黄熊头颈前伸,龇牙咧嘴,吼叫声加大,看起来非常愤怒。
此时欧珠心里已然明白,黄熊就是小熊的母亲,而那只棕熊是只发情的公熊。他想起科考队的动物学家告诉他,熊平时独自生活,发情时公熊与母熊才会在一起,交配季节过去后又会分开。公熊继续独自游荡,怀孕的母熊经过大约六到八个月的时间生下小熊,然后会带着小熊生活三到五年,等到孩子基本成年后才会赶跑它们,重新和公熊交配。不过发情的公熊常常会为了强迫母熊与自己交配而杀死母熊的幼仔。欧珠原以为这只是人的一种猜测,却没想到这是真的,而自己竟然能亲眼看见这样一幕。
母熊与公熊继续对峙着,小熊已经感受到威胁,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公熊终于忍不住,仰头嘶吼一声人立起来,母熊立即也人立起来,两只熊挥舞着爪子扭打在一起,动作就像人在摔跤。形体上公熊要比母熊大出不少,力量上也必定强得多,但是母熊护子心切会拚尽全力,所以起初两熊看上去势均力敌。但是僵持了一段时间,公熊逐渐占了优势,用爪子将母熊按在了身下。母熊竭力反抗,抬腿踢打公熊的肚子,撕咬公熊的耳朵,几次试图要挣脱公熊的钳制,却都没有成功。
“呜……”小熊看到母亲吃亏,勇敢地跑上前去想要帮忙。公熊立即放开母熊朝小熊扑去。母熊见状从背后紧紧抱住公熊,死命咬住它的脖颈。公熊愤怒地大吼,用力往地上蹲坐下去,母熊发出痛苦的嚎叫,却不肯松开双臂,公熊又在地上打滚,母熊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臂。经过这番折腾,母熊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却摇摇晃晃地挡在棕熊跟前。公熊此时已近疯狂,双目发红,犬齿外露,母熊为了保护孩子依旧半步不肯退让。公熊又一次直立起来,一只爪子甩向母熊,母熊一个趔趄,公熊又拍一掌,母熊重重地歪倒在地。公熊正想扑向躲在母熊身后吓得发抖的小熊,突然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它受了惊吓,停止行动,朝声音来处望去。
欧珠扣动了猎枪的扳机,朝向公熊头部的上方打了一枪。自幼丧母的他比别人更加懂得母爱的可贵。最终他不愿眼睁睁看着几个月大的小熊惨死在公熊手下,他甚至来不及想自己开枪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来不及想自己用光了仅有的五发子弹后该怎么办。
公熊发现了欧珠,目露凶光一步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欧珠脑子飞快地转着,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所以不能猎杀和伤害,可是如果自己是自卫打伤一头熊应该不算什么大错,就算坐牢,就算要罚款,也总比被熊咬死强。他果断地打出第二枪,瞄准的是公熊的右耳。公熊“嗷”地痛呼一声,它的右耳被子弹掀掉一块皮肉,它以前应该是领教过猎枪的厉害的,毫不迟疑地转身逃跑了。
心提到嗓子眼的欧珠微微松了口气,想到还有只拚死护子的母熊,又不敢掉以轻心。沉闷的雷声响起,天色陡然大变,铅灰色的冰雹云遮天蔽日,所有的光亮似乎在一瞬间被魔鬼吸走,天地间暗黑如夜,唯有炫目的闪电划过天际,狂风大作,裹挟着豆大的冰雹粒铺天盖地而来,四处鬼哭狼嚎。欧珠怕手中猎枪成为闪电的目标,赶紧扔下枪跳下岩石抱头蜷缩着等待。冰雹在羌塘最平常不过,尤其是雨季,几乎日日都有。有时只是过片云彩,一两炷香的时间,随后又是晴空万里。如眼下般势道如此迅猛,声响如此骇人的倒也少见。闭目静待,听到冰雹砸下的声音和风声渐渐变小,慢慢消失。
当欧珠回到第一个山脊的时候,正是太阳落山的时间,他习惯性地眺望白玛岗日。只见暗蓝色的天宇下是绚烂霞光,白玛岗日的主峰在橘色的云雾后若隐若现。他双手合十,闭目念起金刚上师咒:嗡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启请莲花生大士以他的加持力赐给羌塘的一切生灵无上的成就。连续诵读七遍,欧珠睁开眼睛准备下山,却看见白玛岗日上部的云雾全部散尽,五个峰顶尽皆显露,在夕阳映照下犹如盛开的金色莲花,无比圣洁庄严。欧珠情不自禁地俯身磕起长头,再抬头时却见金莲已经消失不见,唯余几缕金红色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