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眼珠
2016-11-21祁媛
祁媛
中年之后,我的生活是愈发不堪了。外遇到底还是被妻子发现,一场“沙尘暴”之后,离婚手续于十日内办妥,好在没孩子,程序简单,房子给她,存款也差不多都给了她,我又回到青铜时代——屌丝租房时代了,有点返朴归真的味道。一开始望着那空荡荡的席梦思床垫有点独怆然而涕下,后来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挺好,下班出去喝个酒唱个歌混到半夜,不再有人管,顿觉无家一身轻,但不久我又无聊了。老同学们有时吆喝个聚会,开始还有点新鲜劲儿,很快也味同嚼蜡,我也越来越不愿意参加了。我发觉那些同学都和我差不多的无聊。虽然大家奔着旧情来,但毕竟是彼一时此一时也,人早已变了,忘了谁说的,儿时的友谊如同儿时的衣服,不是不想穿,而是穿不下了,真是一点不假,而且,虽然大家各有成就,有的混了官,有的混成了学者专家,有的混成了一个混混,混得不怎么样的,自然也就不大热心来聚会,来了说什么呢?时间一久,各自忙各自的,不大见面了,也好。
然而每一次老同学聚会,有一个人是永远也不来的,这么多年来谁也没见过,只有一次,那是前年的聚会吧,有人在席间说见到了,说他在大马路的中间走路,来往的车骂他,他也不理,就那么低头走,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他戴个草帽,身穿破烂的制服,腰间系根草绳,光脚,手挎个篮子,篮子里有盒火柴。
“我当时在开车,和他也就是一步之遥,我没看错。”说完,这位老同学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没想到他还活着。
他叫解兆元。
他是我们那届唯一被学校开除的学生。没人清楚原因,有说是旷课太多,有说是在外面肇事,还有说乱搞男女关系,但都没能证实,只是把他的事当作无聊时的谈资而已。
解兆元那时常穿青年装,立领,三个口袋,走起路来很快,而且严重的外八字,可是他的鞋子却烂趴趴,像经不住主人走路速度的折磨而散了架。我和他同届不同班,但即便是和他同班的,也没人和他一起玩。他是何等人,我不知道,能记住的就是他那野兽般的黄眼珠,疯狂的样子,浓密的微黄的胡子遮住总是讥笑的嘴角,见到谁都不理,但有时又忽然亲切地笑了,叫人吃不准他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特别讨厌。
那会儿国内闭塞,除了图书馆那些被翻烂和永远也不会有人看的画册和别的书,我们什么也看不到。解兆元那会儿口口声声抨击学校的教学,说是拾苏联的牙慧,他曾烧了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俄罗斯的契斯恰科夫素描画册,这可是当时图书馆和系里教学的“镇馆”之宝啊,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照书价十倍赔偿不说,还通报批评。我那时就很喜欢契斯恰科夫,夜晚熄灯后,被窝里打着电筒都看过那本被黄眼珠烧掉的画册,为此,我还和他吵过架,他那架势,差点要把我吃掉。
他画素描的铅笔线条很坚硬,像鞭子抽在纸上,一条条刺刺的“血痕”,看得难受。我认为他有暴力倾向。但他用这“鞭子”线条画大卫的石膏像,空间感、重量感、体积感又都不错,居然把大卫那英俊的味道画出来了,构图也妥贴,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想到他那黄眼珠里面的黑瞳孔,我怀疑他的前世绝对不是人,可能是只野猫。我讨厌野猫,猫是阴险的,浑身带着夜气,当你看见它时,发现它已在打量你,吓你一跳。解兆元的眼睛虽是黄的、阳光色,但眼神却是阴的,望去恍惚,谢天谢地,好在我们不是同班也不同宿舍,否则就麻烦了,不是他把我当耗子吃了,就是我把他当猫宰了。可是他好串门,每次见到他,总看到他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扔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咀嚼不停,胡子上总沾着什么瓜子或花生皮屑,妈的,连嗑瓜子的时候他都是不可一世的样子。
多年了,要不是那个老同学提到了他,我早把他忘掉了,可那次聚会后,解兆元却不时冒出来,缘由也说不清,黄眼珠子,鞭子一样的素描线条,不可一世的样子,烂趴趴的鞋?
那年春节我从外地回去看父母,票不好买,费了半天劲才买到一张慢车车票,就是那种绿皮车,这种车票价便宜,几十块钱一张,过年过节回家,草根族就靠它了。火车到站时是凌晨三点,走出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后,街道就渐渐隐在黑暗里了。
我在离车站几乎一里路的地方才打到了出租,司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打着哈欠问我到哪里去,我说了地名,他说这么近还打什么车,走两步就到了,我操着当地口音说不近啊,至少有四五站路呢,他听出我是本地人,恹恹地叹了口气,说上吧上吧,倒霉!我感到非常内疚地上了车。一路上,司机把广播音量放得很大,一言不发,也好像防范我说话似的,我由内疚转为深感自己的多余,这样两人一路无语,广播里音乐一路高唱地驶入这座正日益扩大的小城市。
父母家在环城南路的一个单位大院,大院大门面朝西南,位处城市的一个小闹区,闹区归闹区,这时却是安静的。保洁工竟已在扫地了,唰唰唰的声音好清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三点半多一点。我拎着行李下了车,站在单位大门口犹豫了起来。此时正是父母睡得最香的时候,我虽然有钥匙,也不好哐啷啷地开门弄醒两位老人,怎么办呢,传达室坐着一个保安在打瞌睡,另一个人在打量着我和我的行李,旁边一把竹藤椅子空着没人坐,好像等着我,我坐了下来。那一直看着我的人好像总想审问我一下子,结果还是没开口,将目光转向别处。打瞌睡的那个保安的呼噜声更明确了,快天亮的时候,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我刚坐下不一会,也困了。
我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是保安的嚷嚷,同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看到大门口外边有一个人跑了过去,步子有点像鸵鸟,速度不慌不忙,严重的外八字,头戴一顶草帽,紧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分明是追赶他的。此人一身白,连鞋也是白的,身姿矫健,我觉得他很快就会追上,于是我一下就全醒了,跟着刚才嚷嚷的那个保安跑到了大门外,果然,“一身白”已经在猛烈地踢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用脚在跺他的头,那鞋也是白的,皮鞋,跺在头上的声音并不响,闷闷地显得力道非常凶狠,脚脚要命。地上那个人完全不挣扎,只在那“哎哎”地喘气,对方继续跺,我冲过去对他说,你他妈的要把他跺死啊,那“一身白”有点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有点意外,说,他妈的,他抢我手机。我说抢你手机也不至于要把他弄死啊。
这时又多了几个围观的人,晨练的人吧。这些人都盯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看,对“一身白”毫不注意,我发现地上那个人已经不再喘了,他满脸是血,头下有一片东西在湿湿地漫开,也是血,很多,越来越多,我于是寻找那个“一身白”,他还在那,这时却装成了一个围观的人,他发觉了我的目光,有点害怕,我说你打120,出了人命你要负责,他说手机没了。旁边一个人打了电话,
救护车约二十分钟后来了,在我们眼前开了过去,又转回来了,估计是司机走了神。车停下,出来了两个人,拿出了一个很窄的担架,也不问些什么,直接把地上那个人拉起来,那人就坐在地上了,昏黄的路灯下那张“血脸”五官模糊,两眼迷迷糊糊地闭着,像还没睡醒,耳朵里还在往外流着血,救护人员往他头上套了一个像睡帽的东西,然后被弄得平躺在担架上,我这时又在寻找那“一身白”,他已经没影了。
救护车要离开了,引擎却熄了火,于是大家都帮着在车屁股后面推,推一下,司机加一脚油门,再推一下,司机再加一脚油门,终于启动了。启动了的救护车一溜烟地消失在天色微明的马路上。围观的人慢慢散去了,车来人往,不到十分钟,地上的血迹就模糊得不能辨认了,那落在路边的草帽,也被一个买早点的人拾了去。
我看看时间,五点多一点,就来到父母住的那栋楼。楼道里还是没人声,都还在睡吧,我拿出钥匙哐啷啷地开了父母的门,门刚一打开,就看见母亲已往门口走来,她好像正要来开门,见到我,她说,回来啦。我问爸还在睡?母亲说还在睡。我向父亲的卧房探了一下头,听见了父亲打呼的声音。
父母退休在家快十年,身体都大不如前了,开口闭口都是过去的事。我每次春节回家除了见见老朋友老同学之外,基本在家陪父母聊天,他们那些往事,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了,说实话,早就腻烦了。但为了不让他们扫兴,每次我都假装第一次听见,还不时插话,了解详情。有一天父亲问,你原来艺校的那个老师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瘦瘦的,有心脏病,说话文绉绉的那个。我说早死了。早死了?多早?我说,五六年前吧。父亲听了没吱声,说大院里那个居老头,也死了,他自己作的,跳广场舞,跳着跳着就栽地上去了;还有那个洪大麻子,身体好吧,每天早晨出去溜鸟,逛旧货摊,有天死在回家的路上,家里人接电话后赶去,人已经没气了,鸟笼子里的鸟还在那跳上跳下,吱吱哇哇乱叫。
那天照例早早吃罢晚饭,之后接到一个电话。从来电显示看是一个陌生号码,接听后没说两句,我就听出是谁了。她是刘悦,艺校时的老同学,那会儿她漂亮,我追过她,没追上,以后也就没有音信了,今天她的电话有点突兀,她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呢?这么多年了,她在哪儿?她的声音细听也老了,显得“笨重”了,人的模样可想而知,我不由得想到她当年的样子,苗条的身材,秀气的杏仁脸,一笑起来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最动人的是她纯净的透着浅蓝色的眼白。
我们大约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也许还要久,彼此沉浸在往日时光。我忍不住对她说,你知道吗,那时你是舞蹈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全校公认的美女。电话那头传来了叹息,说,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何况当年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怎么可能是我,是那个后来进了剧团的沈兰啊,人家后来嫁了个有钱人,和现在的我相比,那是一个天一个地了。我听出了她口中隐隐的沮丧和失落,于是安慰道,哪里哪里,被绘画班男生公认的美女才是第一美女啊,而且这是群众的意见啊!她听了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这个笑声动人如初,使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她,我趁机约了她喝咖啡,她略一迟疑,很快也就答应了。我们约好了时间和地点,然后彼此道了晚安。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往外望去。窗外不远处是大院的院墙,外面有一片小树林,冬日雨后,湿黑湿黑的,后面有一条护城河,河面的波纹平静而黝黯,路灯将一个个圆形光斑投射在河面上,使那条“亮链”如同一条长着斑点的黑色响尾蛇。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母不可阻挡地老了,大院老了,水泥楼梯老了,电线杆子老了,我也老了,大门边的泡桐树和那个小树林却年年吐芽绽新,每次都好像平生以来第一次发芽似的那样认真,那样全力以赴,墙上的爬墙虎也岁岁蔓延,当它们爬到楼顶的时候,便无处可去了,有点壮志未酬似的。
刚上艺校那会儿我多大?十八九岁吧,真年轻啊,年轻得我都快忘了自己也曾经这样年轻过。那时,为了参加艺术学校的考试,请假复习,学校不批准,我找了后门,到医院割掉了扁桃体,争取了两个星期的假。我就是在那十二天里,伤口流着血,身上淌着汗,嗓子肿着复习着那些可恶的语文、政治和什么鸟历史,连咽水时伤口都疼,不料居然考上,也该考上,不然真是对不起离我而去的两个鲜活鲜嫩的扁桃体了,它们在哪?当时手术医生把那两颗扁桃体放到白色的瓷盘里给我看。那两块肉真像菜场里刚宰杀的鸡肚子里扯出来的血淋淋的鸡胗,那一瞬间,我琢磨这是否取自我的喉咙,那医生看了看我,略停顿片刻,像在给我和那两块肉永别的机会,然后就端着盘子离开了。
那时的升学委实不易,每个考生可能明里暗里都有自己的故事,不说也罢。刘悦是舞蹈系里的女生,现在想来,她当时真是漂亮,身材也好,腿和胳膊都很修长,尤其出挑的是她的长相,有点像是混血儿,骨相眉宇都有点像外国人,后来听她说她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记忆里,夏天她总爱穿一条灰白格子的长裙,配一双白球鞋,走起路来轻得像一朵云。她的身材比例在我们这些学画画的男生眼里,是标准的九头身,我们常常私下说要是刘悦能给我们做次模特该多好,裸体不敢奢望,但能画画光着的腿也是好的啊。 那时很多人追过她,包括我,但都被她一一无情拒绝,大家都觉得她根本看不上我们。有个声乐系的男生不知用了什么招,成功地把她约去了公园,结果差点出了事——那男的在遭到拒绝时使劲掐她的脖子,幸亏当时天没黑,公园里还有些人,听到喊声跑来报了警,才救了她一命。 后来刘悦就不见了,有人说她休了学,有人说她去了外地走穴,总之再没见到她了,直到毕业时,在舞蹈系毕业表演的演出上,她才忽然亮相。她演柴可夫斯基《天鹅湖》里的黑天鹅,光芒四射,造成轰动,她那绝佳的舞感和一身黑的打扮,美得让人发呆,远远盖过了女一号白天鹅,那晚整个舞台是属于她的。可自从那晚惊鸿一瞥之后,我们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说起她的时候,几乎都一致认为她傍了大款逍遥而去,于是纷纷感叹在金钱面前艺术是何等脆弱和不堪一击。
第二天去约会地点,我特地早到了十五分钟,倒不是紧张,好奇而已,路上我还买了一把小雏菊。经验告诉我,无论如何,女人总是喜欢殷勤的男人,对大龄女人说来,更是如此,她们需要更多的殷勤和眷顾。果然,当刘悦缓缓走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光率先被我手中的那捧花吸引过去了,即露出愉快的甚至感激的神态。
那天她是一身黑的打扮,这个用心,使我觉得她的可怜。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她还活在过去的辉煌里吗?她的大轮廓虽然还在,但一眼看去,整个人有种模糊的暮气。头发梳得精心,口红是泛冷的玫瑰色,这是特别适合中老年女人的一种颜色,因为会显得人年轻、不躁气。可她的皮肤还是不可避免地松弛了,脸色也灰白,像是经常没有睡好觉的那种脸色,我已无法将她与当年那个舞台上的黑天鹅联系到一起了。
她看到我的一瞬间略显矜持,脸色刹那间泛出红晕,这种变化,估计她自己也感到了,知道我在打量她,因而镇定了一下自己,大方地伸过手来和我握了握,搞得像签合同仪式那样的架势。寒暄之后,我们走进那家茶室。
喝茶,吃点心,当然不是约会的目的。窗户被密集的冬青树遮掩得严实,使这间屋子显得幽暗私密,可是我和她并没什么私密可守,彼此虽是同学,但十几年的两无消息,现在又能怎么样,这个“私密”空间好像来得早了点,或者永远不应该来。
我感到她在注意我。她比当年更瘦了,眼袋有点明显,因此眼眶发暗,眼影涂得略浓,有点太浓了,反倒增加了她的憔悴,显得有点像巫婆,说实话,如果不是她那残存的轮廓呼唤着我对她从前的巨大好感,以她现在的相貌,走在街上,我恐怕不会多看一眼的。这时,她那样地看了看我,说:“我老了吧?”我赶紧说没老没老,还是美人呢。她听了笑了,可以看出在这个微笑里,她原谅了我的不诚实。她说你们男的就不能说点新鲜的来讨好女人吗,我听了也笑了。
我问她毕业后的情况,她说她早就改行去卖保险了,老同学也来往得少。我问为什么不跳了,你的条件那么好,而且当年的黑天鹅多么轰动啊。她眼睛一亮,说老了,跳不动了啊。她说的是实话,舞蹈是吃青春饭的。我们又继续叙旧,不外是些热烈的废话。我发觉我问了她什么后,并不关心她的回答,她问了什么后,也根本不留意我的答复。这样一来一往,我们俩好像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我们在附近的一家酒店开了房。这个过程很自然,双方默契。我对此曾闪过迷惑。说实话,她曾很美,但眼下她却明摆着即将是个老女人了,青春的魅力早就没了,为何还开房,而且这么自然,是惯性还是别的,我也不清楚,她毕竟是我追过的女人。
她没有当我的面脱光自己,而是跑到洗手间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浴袍,然后她说关灯吧,没等我反应过来,灯已啪地关掉了。但即便在黑暗中,肉体也是有年纪的,肉体自己会说话。当我摸着她的乳房、腰、大腿的时候,它们已不再天真了,已变得很“老练”。肉体的气味也怪,由香水和体味混合而显得浑浊沉闷。她平日就用香水,还是今天有备而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显然不再是那个靓丽的女生。我明白无误地感到我是个后来者,忽然间,我感到自己的愚蠢。
那次的做爱草草了事,完了,她径直去了洗手间冲澡,后来我也起身跟了进去。我看到灯光下的她了,那曾让我想入非非的肉体。她看我进来感到很不自在,让我出去,我赖着不走,也就拿我没办法。她戴浴帽,不愿意弄湿头发,我想是因为她头发已经稀少的缘故吧。此时,喷头喷出的水很大,水雾弥漫开来,虽然浑身被沐浴液的奶白泡泡笼罩,她的肤色还是黝黯的。我发现她腰部有条满长的疤,三四寸长吧。 那条像条小蛇的疤是哪来的啊?我没问,我这个年纪已不再轻易地问那些愚蠢的问题了。
洗完后,她从容地一件一件地穿上内衣、毛衣,从容地盘起头发,她那盘头结发的姿势依旧妩媚。她烧了壶水,然后泡上了两杯旅馆里的那种劣质的绿茶。
“我知道我老了,事实上,我早就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提不起生活的兴趣。我对很多东西都失望,包括对我自己,我试着努力生活过,但没过多久就心灰意懒了,像长了一块顽固的皮癣。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围着我,追我,可是现在我身边什么也没有,但我也没有到了一败涂地的程度,因为我真的爱过,也许也被真的爱过,所以我还是满足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对那个她“真爱”的人是谁,也没有问的兴趣,看她那样子也不想对我说,但又为什么说这些?她见我,总不会就要告诉我这些吧,我不明白,坐在那里喝着那杯劣质的茶。我想到那道疤。
夜宵是在酒店里吃的。她的胃口居然不坏,显然是常熬夜的人才有的习惯。吃完后,她说出去走走吧。夜里的空气寒冷清爽,走在路上,我才注意到她穿的是黑色过膝长筒靴,紧紧裹着双腿,夜色里,一下是看不出这是年过四十的女人的。我必须承认她腿的修长和步姿的好看,女人老了,腿居然还是年轻的,这是我那个夜晚的一大发现。她挽起我的胳膊,像真正的情人那样在马路上走着。我们来到一个公园。这个公园很大,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树丛里的翠绿色的照明灯依旧亮得刺目,把本来光秃秃的冬林照得如同夏天那样郁郁葱葱,被绿光照亮的河水绿得不自然,似乎里面有毒,靠岸的水面有些薄冰,绿光之下泛着冷色,仿佛地摊上廉价的翡翠。
走到一个地方,她停下脚步,向那个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座也被灯光照亮的塔。我差点都忘了这是一座老塔了,由于光照的原因,黑暗里那座塔透着浓艳的橘红色,显得格外的灿烂,好像里面正在举行着华美的盛宴或舞会,宾客们兴高彩烈,人声鼎沸,可是那座塔却明明是宁静的,宁静得可怕。她望着那座塔的神色很怪,好像被得罪了似的,突然,她说那塔好像在燃烧,真是一座辉煌宁静的塔啊。
之后,我们又见了几次,我们再也没有开过房,然而除了聊那些过去的事,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感到彼此的来往可以到此为止了。可她还是继续约我,再说些什么呢,她感到我的逐渐表现出来的冷淡了,也就不再那样无话凑话地闲扯了,那天,终于在完全沉默后,她忽然向我问起了一个人。
“你有解兆元的消息吗?”她问。我说没有。她对我的回答显得不意外,所以没再问什么,她弹了弹指间的香烟灰,望着很远的地方,轻叹了一下,稍停片刻,接着说道:“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盯着,好像这几次见面她第一次真正地正视我。
“没人能比得上他,你也比不上,相比之下,你们都是平庸的人。”说着像男人那样深深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她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完全无视我的自尊,所以我觉得她好像在挑衅。
这个解兆元,刘悦不提也倒罢了,提了,而且如此夸奖,我几乎要怒了。我本来就讨厌解兆元,现在刘悦这样夸他,引我加倍反感。可细想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和他说一句话都会嫌多的人。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牙膏,和他撞了个面,他见我手里抓了个新买的牙膏,便一脸的轻蔑,那意思是你们这种俗人,还买牙膏!我当时就想在后面踹他屁股一脚。可我这个念头刚冒出,他已经外八字地走开了。妈的,那你他妈的来商店干嘛?莫非来宣讲康德?!那时学校图书馆不知怎么有人借出了一本康德,在学生中迅速传阅,可很快也就没动静了,那时没人能读懂康德,或者懂了也不敢说。有一次在食堂,解兆元捧着饭缸子,边吃边露出那惯常的轻蔑的神气,说你们读过康德吗。没人理他,他继续嚼着肉,问你们知道什么是“先验论”吗。还是没人理他。“悖论”呢?众人开始不耐烦,白他眼,可他也无所谓。
刘悦说完就起身告辞了。当时我感到不悦,认为她的轻视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由来已久的。我已决定不再和她来往了。
当天半夜就接到了她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几乎在央求我和她见面,我说现在都凌晨两点了,她沉默片刻,说,那么明天吧,不不,是天亮吧,六点,七点,一起吃早饭?
她的样子显然是一夜没怎么睡,也没任何化妆,显得更疲惫了。摆在她面前的咖啡和三明治她一口未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她似的,她说道: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老想到解兆元。”我问为什么。她说:
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追的男人就是解兆元……周围的男人,我都看不起,都低眉顺眼娘娘腔。我讨厌这些,我爸就是这样子的,我不喜欢我爸,心想将来我找男朋友,一定不找我爸这样子的男人。可我总是碰不到自己看上的男人,我也无所谓,那时我还年轻。那些恨我的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我说你们看着吧。
我在十九岁的时候碰到解兆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笑起来的时候太可爱了,一口白牙不说,那一笑,那蔑视的味道,简直要把世界都给欺负了。我从没想到我会追男人,可是我追了他,而且没追上,好笑吧!
为了得到他,我成为他姐姐的朋友,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姐姐;后来我也想成为他父母的准闺女,但他父母早亡;我也想成为他哥们的朋友,可是他没有哥们,一个也没有,奇怪的很,大家都讨厌他。人人都是无聊平庸的,可个个活得比他好。
他画过我的裸体,我要他画的,想不到吧。他脸都红了。地点在他的宿舍,那时四人一房间,暑假时画的。你没想到暑假的宿舍楼是空的吧!
宿舍窗子外有条狗,不知谁养的,脸像人脸似的,苦歪歪的很丑,眼珠子也是黄的,一副恶相,可它安静,我都没听它叫唤过。你知道那条狗吗?不奇怪,没人知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解兆元有时给它蒜吃,它喜欢吃蒜。他和那狗蛮亲的。每当我们在屋里烧饭,放音乐,那狗都蹲在窗外伸着舌头往这边看着。
我脱光后躺在床上摆pose,我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那样做,紧张得发抖,但过一会儿就好些了,毕竟是我把自己送上门的。哈,解兆元也紧张得发抖,我俩抖到一块儿了,他黄眼珠子都变黑了,后来他说他那是第一次画女人体,换句话说就是第一次看女人体,以前看的都是画册上的。他鼻头直冒汗,严肃极了,都快庄严了。这个素描高手,第一张没画半小时,就被他撕了,接着画,又撕了。
晚饭是我做的,煤油炉,暑假没人管,我自己带的菜,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还带了菜,就像早知道要走到那一步似的。可他一直哑巴,我给他夹菜,发现他比看上去还瘦,脸色也不好,大概是老抽烟,一根接一根。
他忽然对我说,你不要对我好,你这样,我就画不好。我听了,反倒觉得他可爱,一下搂住他,他躲闪,但躲不开,也就搂住了我。
当晚我想留下来,可他不干,觉得走廊有人,窗外有人,树上有人。我笑了,说没想到你胆子也这么小啊!他听了显得十分不自在。我关上窗,拉上窗帘,他还是什么也不敢做。后来他执意让我走,让我明天再来,很坚决,我只好走了,伤心极了,我没有被人这样拒绝过。
第二天再画,他虽稍镇定些,但还是心神不定,那只拿炭笔的手还是犹犹豫豫,不敢肯定,总在寻找什么,又总没找到,愣在那里发呆。我唤了他一声,他一惊,似乎不知道该看哪里。我看他这么紧张,便笑了,说怎么了,我吓着你了。他没理我,还呆在那里,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提议给他跳段舞看,他看着我,没吱声,像没听懂,但也没反对。我本想光着身子跳的,可担心那样会让他更不自在,所以就穿上了衣服。
我似乎没加思索就跳起舞了。自己也弄不清这跳的是什么,反正想把有生以来所学的都一下亮出来。我开始的那个动作肯定是彻底打动了他,因为他瞪大了双眼,十分天真地看着我,我很得意,心想这算什么,有你瞧的,所以我接着给他跳一段民族舞,但是宿舍太窄了,腿脚完全展不开,我还不小心一腿踢到了脸盆架中的脸盆,脸盆咣啷啷地摔在地上。他见状说我们出去跳舞吧。时值初夏,学校的小池塘里开着紫色的睡莲,天空是鸢尾花的那种蓝色,月光清澈又明亮,向路边那开花的乔木投下了朦胧而扭曲的影子,空气中有一股混杂的微甜的气味,知了的叫声好像不知疲倦,偶尔有个什么人走过,像保洁啊,花工啊,偶尔还有老师家属什么的,他们是没有暑假的。
篮球场算是校园里最大而又平坦的一块空地了,我们来到那里,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你跳吧。那时我虽是在校生,但已经常参加社会上各种大小的表演和比赛了,台下那些观众的眼神不仅不使我紧张,反能让我兴奋,所以老师同学都说我是演出型的演员,就是“人来疯”。可那天来到四面都是教学楼的篮球场上的时候,感到那楼上无数黑洞洞的窗户里有无数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我紧张了,四肢僵硬,不听话了。我跳了新疆舞、蒙古舞、朝鲜舞,越跳越紧张,那跳得什么呀,我很不满意自己,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出丑了,我想摆脱那种状态,于是就选了一段我当时正在排练的那段舞蹈——《天鹅湖》里的黑天鹅上场时的那段。因为当时常排练,跳起来顺一些,终于感觉得心应手了。旋转,腾跃,大跳,小跳,急停,跳着跳着,感到血脉流畅,身边生风了,舞感又回来,我看到天上亮亮的小星星了。他站在一边看着看着,突然也来了劲,在那儿奇怪张狂地瞎跳起来,他的舞是四不像,开始时简直像傻瓜在乱蹦,后来变得嚣张起来,跳得癫狂,动作可笑而让人意外,有时像在打拳,分明在攻击什么,后来更得意了,把带来的一瓶白酒喝干了,然后把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摔,破碎而尖锐的玻璃散落开去。我闻到空气中烧酒的味儿了。
那天晚上他让我留下来。我们很快就睡着了,后来不知怎的我忽然醒来,看见解兆元在脸盆里烧火,他正在往火里加烂纸,目光像野兽,火势倒不大,灰烬已有不少了。我一惊,喊怎么烧火啊,他转过脸来朝着我笑了笑,说火好看。我发现那些烂纸都是他的素描和水粉画,我说你怎么烧自己的画啊,他说画坏了,不要了,我说那也不能烧掉啊,于是我把那些画从他手里夺来,展开看。画我是完全不懂的,是外行,但可以看出这些画都费了很大功夫才画出来的,特别是那几张素描,线条那么密,那么细,要花多少功夫啊,我很喜欢,我说不要烧吧,不要就给我吧,他说不,画坏了的画是要毁掉的,画得再好看,也没有火好看。然后说,火苗多好看,奶奶的,多好看!这是绝对画不出来的,唉,画不出来的!
接下去的几天他接着画我,可我心里老是想到那天晚上他烧自己素描的火焰,我想眼下他画我的那些素描,会不会也在某一天毁于那样的火焰之中?我问他会不会烧掉画我的这张素描?他说那要看他的手气,画得不好也要烧掉,我心里想我的这个相貌难道不能让你动心而让你碰上好手气吗,但嘴里没说。他一边画一边继续说有关火的话题,说现在所有人的画,包括很多国外的大师,他也看不上,那些画都是僵死的,没有灵气。你注意到吗,火的奇异,是它自己发光,火焰自己是没有投影的。
他渐渐沉下心来,画了一上午没说话,完后忽然还要撕,被我拦住。我很喜欢那素描,线条一反他的常态,不是那种“鞭子”,而是纱窗的“网状”的细密轻盈的线,很奇怪,没画我的脸,所以画里的我是没有头的,就像被“斩首”了。问他怎么不画我的脸,难道我长得丑,他没说话。我当时心里一沉,觉得不祥。
后来我们来往了一阵子。我帮他收拾,一起做饭吃。除了画画,他简直什么都不会做,而我觉得那是他的优点,男的干吗做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啊!我替他做就是了。有一天,我正帮他收拾床换床单,发现床垫子下面有很多素描压在那里,我好奇,一张一张地翻看,画的全是狗,因为压在床垫子下面,所以上面的铅笔线都被磨糊了,狗群显得云山雾罩,朦朦胧胧的,有点可笑,从狗的特征讲,可以看出是窗外那只讨厌的狗。
暑假过后没多久,解兆元被开除了。后来,解兆元告诉了我他被开除的原因,他说被开除的正式理由是他宣扬现代艺术,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瞧不起系主任,他说这个马姓主任,专业特差,常常出笑话,又特别傲慢,觉得这个系就是他的,解兆元瞧不起系主任的画,说是“土包子”,结果传到系主任耳朵里去了。
“系主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关上门,然后点燃一支烟,直直地盯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开除你吗?告诉你吧,并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现代派,不是的,其实我也看现代派的画,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的那双眼睛,那双鸡屎黄的眼睛,你小子太狂了!给我滚蛋!”解兆元对我说这些时,那神态并不愤怒,而是他那惯有的轻蔑。
被开除后,解兆元没回老家,就在街上混,卖过瓜子花生,摆了个画像摊,我还帮过他。开始还有点生意,挣点钱,但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和人家吵嘴,也不能全怪顾客,你说人家来画个像,他把人家都画毛了,说画得太丑了,解兆元说这是表现派,而且也是很像的,可顾客不愿付钱,解兆元就不干了,其中一次他把人家脸打肿了,旁边人说,嗯,现在那画像倒是蛮像的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生意就没了。他那时很难。被开除的事他一直瞒着他父母,因为他是农村出来的,是他全家的希望。过年他也不敢回家,没钱,一个大男人。后来父亲去世,他赶回老家奔丧,我到火车站去送他。我给他买了一些送给他母亲的补品之类的东西,让他带着。上车前,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是不愿和我分开,又好像想对我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在最后一分钟上了车,我跑到车厢的窗口找他,看着他,他也怔怔地看着我,有点像孩子。随着车的移动,他的脸也渐渐移动起来,远去了,消失了。那时我不知为什么隐然地感到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果然,他回去两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想写信问问,却没他老家的地址。我独自去了趟黄山,想忘掉解兆元,却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回学校后,还是联系不上解兆元,我想打掉又不敢,不得已休学半年,回老家把孩子生了下来,谁知道那孩子先天不足,不到半个月就死了……
毕业后我去了深圳,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解兆元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最近不知怎么了,忽然想他了,只是同学里几乎没人知道他的行踪,最近我把那张我从解兆元手里要来的素描翻出来看,都发霉了,霉得厉害,我要不要把它装个画框呢……
那天长谈之后她便回深圳了。走前来了个电话,简单而匆匆地道了别。春节后我也离开了这个城市,生活很快就回到原来的轨道了,日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大同小异,小异大同,而已而已。
没过多久,我在艺校老同学的QQ群里看到一句留言:“你们的老校友刘悦因病医治无效,于2009年8月17号凌晨3点47分去世,遗体告别仪式定于2009年8月24日早8点半在H市殡仪馆举行”。消息来得突然,我感叹不已。春节期间的见面聊天也就三个月多前的事吧,那时她知道自己得癌吗,也许是知道的。
我谈不上爱刘悦,那么多年过去了,原来的情谊早已褪色,但那天晚上我却坐立不安。晚饭后不再像网虫那样待在网上,我出了屋子,自己一个人四处乱走。我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一人毫无目的地瞎走了。周围的街景楼房树丛也变得陌生,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旧城区。
斑驳的旧墙长了些青苔,有些墙上的字迹已褪了色,无法辨认了。另外的一段墙面上也有类似的景观,不同的是在那片模糊的字迹上面又写多了新的广告词,还有手机号码,这些字迹互相渗透融合,因而彼此都模糊掉了。这时小巷里走出来一个驼背老人,眨眼间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左眼上面长了一个核桃大的瘤,黑红色,水汪汪的,像行将腐烂的水果。店铺门前搭在木凳子上的两个粉红色的旧枕头大概是主人忘了收回去,白色路灯下,变得冷红。过了座小石桥,路的转弯处在一片广告牌投射过来的大黑影中,黑影中有个窗子,里面的暖光中传来流行老歌,那是家咖啡馆,我想起来曾在这里约过朋友,聊过天,里面那个女老板年纪不大却通晓世故,几乎所有的顾客都被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成为她的铁杆回头客,可今晚我一点也不想进去。胡同越往前走越窄了,也越来越破,墙上开始出现“拆”字,这些“拆”字写得都很果决而潦草,表明写的人知道这些墙和房子很快就会被拆掉的,但从字迹看,那些字却是很久以前写上的。房屋窗子里也漆黑寂冷,像已死掉。继续往前走还是掉头回去?然而,我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年底的一天,出差时我在一个小城市里滞留了几天,看到一则寻人启事,启事上照片里的人有点眼熟,竟有点像解兆元,但不能确定,毕竟,那黑白照片太小,又经风日侵蚀,显得模糊。我又读了一遍文字,从年纪、籍贯等方面看,此人和解兆元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真的有点像解兆元,特别是那轻蔑的眼神,模模糊糊地望着前方,我想,如果他死了,他的黄眼睛会首先烂掉,失去了眼睛的头颅想来是不会和别人有什么区别的,那么,解兆元在哪?我想是没有人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