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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张杨福贵深鞠一躬

2016-11-21张学东

上海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福贵外甥儿子

张学东

那天张杨福贵起得比平时都要晚,差一刻快九点钟了,他不太情愿地喝了大半杯母亲往里面兑了雀巢咖啡的热牛奶、提子面包夹火腿肠切片,还有单面煎鸡蛋,这些都是他平时的最爱,可这天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碰,兴许是感冒摧毁了他的胃口,后来只吃了几粒药片,便拎起自己的深咖色背包,慢吞吞走出家门。头两天他忽然感冒了,喉咙生疼,还伴有一些低烧,他的两颊微微泛红,走起路来给人一种晕乎乎喝多了酒的印象。“要知道会那样,我就是死也不让他出门去。”张杨福贵的母亲后来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睛红肿得像一双刚出笼的寿桃,整个人显得异常恍惚,不能不叫人揪心。“福贵这孩子心思太重了,啥事都搁在自己心里,但凡要是能跟谁说一说,他也不至于那样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和她是一娘同胞,出了这么大的事,谁心里能好受啊。

出于母亲的直觉,早在几天前我姐多少有所觉察,总感到苗头不对,晚上就在枕头边,她把自己所担心的事跟我姐夫唠叨了一会儿,问题是我姐夫那个人一向自以为是惯了,整天就知道忙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子的事他向来是一股脑撇给我姐,福贵从小到大他都是乐得做甩手掌柜的。“你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他都多大了,放在过去该是当爹的人了。”这话倒是半点不假,说起来张杨福贵已经大学毕业有一阵了,我姐夫

在社会上还算有点儿门路,一毕业就托了关系,请客送礼,把儿子塞进一个不错的国企实习,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华宁煤集团,实指望儿子将来能留在那里大展一番宏图。不料,我外甥根本忍受不了那种地方按时按点循规蹈矩的制度约束。“让我在那个山沟沟单位待一辈子,你们还不如早早弄死我呢。”我知道此类煤炭厂矿企业当然是不可能处在闹市区的,小年轻会寂寞难耐的。“你外甥见天起早贪黑赶上下班班车,总共没跑上两月光景,就死活闹着不肯再去,害得你姐夫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事实上现在城里的孩子有几个吃过苦的?都是蜜罐里生蜜罐里长,我外甥自然也不例外。我姐抹了抹猩红的眼睛继续跟我絮叨,“不过你是知道的,你姐夫脾气也是太暴了些,他一沾火星子就着,一点儿都不给孩子解释的机会,有好几个礼拜都不跟福贵说一句话,那张脸阴得能挤出半盆子水来。”

像大多数人那样,这些年我们姐弟一直聚少离多,每年也就是春节才能在一起乐呵那么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各自所居的城市里忙生活。这回姐姐家出了这么大事,我理所当然得赶回来一趟。说心里话,这种情形下跟最亲的人团聚,实在是很受煎熬的。我真不忍心看着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样子,姐姐这下子衰老多了,五十刚露头的年纪,看起来老气横秋,脑顶心的头发竟有些灰白了,尤其那两鬓上的闪闪霜线,老远就耀人眼目,我几乎快认不出她了。平心而论,她这辈子没得说,标准的贤妻良母一个,以往我虽然不怎么常回来探望,可只要我来了,她总是想方设法地要让我吃点好的,尽量不重样地做些我喜欢的菜品犒劳我;又生怕我住着不习惯,每回床单被罩枕巾睡衣一律得清洗或更换,简直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了。我们姐弟相差十岁,那些年都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抱着我背着我把我带大的。那时我们的母亲太忙,基本不怎么管家,姐姐几乎是充当了母亲的角色,生火、做饭、收拾屋子、照料弟妹起居饮食,可以说样样都离不开她。

她对我这个弟弟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儿子更是爱如珍宝。儿子备战高考那些日子,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会儿给儿子做夜宵吃,一会儿给他按摩头部放松大脑,一会儿又颠颠地打来洗脚水给他泡脚,说是加速血液循环,最能解除疲乏。即便这样忙得团团转,我那宝贝外甥临考前还是病了,先是鼻子齉得不通气,然后扁桃体也发了炎,还大把大把盗汗,浑身乏力,夜里老做梦。他说梦见自己在滂沱大雨中翻山越岭,肩上背着沉甸甸的户外旅行包,气喘吁吁地爬过一道道山梁,趟过一条条河流,眼看快到目的地了,却一脚踏空掉进万丈深渊……

“半夜里福贵抱着我,就跟丢了魂一样,唉,但凡还有一点点别的法子,我真不想让孩子去参加该死的考试。”我姐后来痛心疾首地跟我说,“能怎么样呢,我生怕他睡不好,天亮上考场没精神,就悄悄在牛奶里给他放了两片安眠药,哄着让他喝下去……”我当然能想像出夜里两点才吃了那种药,一大早人会是啥模样。张杨福贵被他母亲唤醒的时候,眼皮都掰不开,哈欠连天的,在母亲的照料下总算是凑合着洗漱完毕。因为大考,早餐准备得相当丰盛,小米稀饭、煎鸡蛋、酱牛肉片、水煮花生米,还有新鲜的韩式泡菜等。可是,我外甥只喝了小半碗稀饭,勉强吃了一个鸡蛋,就哇哇地吐了出来。“福贵就这样上了考场,我真怕他打不起精神,又拿保温杯给他带了热咖啡提神,可他到底还是没坚持下来,考了没一半人就打蔫了,一头趴在桌子上睡了,监考老师打来电话,叫我赶紧去把他领回家休息,你说说孩子该有多可怜!”

我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不管说到啥事情上,总觉得孩子是天底下最委屈的那一个。“你姐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没是非观念,她这辈子最拿手的就是娇生惯养孩子。”我姐夫偶尔会这样跟我聊上两句,“孩子弄成今天这鬼样子,还不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不信你去问问她,哪回学校期末考试福贵没病过,大考大病,小考小病,这些年我都习以为常了!”事实上,我姐原本以为那次她就要熬出头了,可因为我外甥又得重新回炉一年,她的苦日子又被延长了三百六十五天。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她从未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好像是,孩子复读也是天经地义,做母亲的理应顺命,反正伺候的是自己的儿子。事实上,张杨福贵在我眼里一直还是个孩子,平时话很少,腼腆起来像个姑娘,性格有几分内向,学习成绩中等,生活能力很差。偶尔,我到姐家小住两日,竟发现连球鞋带还要他母亲帮着系好才出门。“这也不能都怨福贵,孩子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得盯着课本。”我真看不惯她这样事无巨细地帮儿子打理一切,可谁也拿她没辙。

张杨福贵那天九点过五分才出的门,这比他平时整整晚了一个钟头。可是,他走到家属区停车场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带汽车钥匙。我想像他呆呆地站在那辆蓝色的两厢长安铃木跟前,将手插进两个裤兜里轮番摸索了一会儿。这时,掺了咖啡的牛奶在腹内汩汩地动荡着,他不由得打了个嗝,感冒药片的苦味迅速涌至舌根,他使劲咽了口唾液,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只是肠胃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想吐,但停车场人来人往,他到底忍住了。于是,他又转身往回走,走到自家那幢楼前的甬道上时,他母亲正好从阳台里探出脑袋焦急地张望着,他应该是听见母亲叫他的名字。他昂起头往上扫了一眼,没有吱声,可能是呕吐感尚未完全消失,不便于张嘴答话。“他一出门,我就发现他忘了拿鞋柜上的车钥匙,这孩子最近老是丢三落四的,我就从阳台窗户给他扔了下去,他当时啥也没说,冲我愣了一下,看着呆磕磕的,弯腰从草地上捡钥匙的时候,突然哇地一声吐了,草地上白花花一摊,那是刚才喝的牛奶。我心惊肉跳,刚想把他叫回家来,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感觉就像是,他这辈子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当妈妈的了……”讲到这个细节,我姐的情绪终于失控了,突然用力抱住我号啕痛哭,好像就是这把该死的车钥匙断送了自己的儿子。

我外甥离开最初去实习的那个国企后,自作主张地在外面折腾起来,对于这一点我姐最初倒是深感欣慰。“别看福贵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可他心里的主意正得很。”事实的确如此,那段时间,张杨福贵表现出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应有的激情和魄力,他没跟父母商量,就去一家汽车驾校报了名。接下来三个月,几乎雷打不动地去跟师傅学车,考驾照也许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参加过的最为顺畅也是最成功的一次考核,什么科目一、科目二、钻杆和路考,居然全都一次性通过了。我姐高兴得无可不可。“福贵马上就能拿到驾照了,孩子还是很有上进心的嘛!”她在电话里这样跟我说,似乎一下子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儿子大有作为,她该跟着他好好享享清福了。

“妈,我想好了,等驾照一到手,我就去外面开出租。”可她万万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儿子这么突兀的一句话。“你胡说些什么呢?爸妈辛辛苦苦挣钱供养你读完大学,你却说要去当的哥,你到底能对得起谁?”我能想像我姐当时的惊诧程度,一直望子成龙的她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可我外甥根本不以为然,反倒振振有词:“当的哥咋啦?谁规定大学生就不能去开出租车?人家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不还照样在街上摆摊卖猪肉呢!”最终,张杨福贵的的哥梦到底没能如愿以偿。来自父母方面的阻力可想而知,当然最关键的是,他确实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因为没有哪家出租车公司愿意花钱雇一个驾龄等于零的愣头青。所以,驾照对于他来说等于白纸一张,充其量可以证明,张杨福贵脑瓜子不笨,并非一无是处。

那段时间,张杨福贵孤注一掷地将自己囚在家里,圆领运动衫加乔丹牌篮球大裤衩子,他人本来就瘦了吧唧的像根竹竿子,这样的装扮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吊死鬼。“好像我是个后妈,舍不得给他花钱似的,家里再也找不到别的像样点的衣服了。”以至于我姐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总觉得不可思议。那阵子我外甥倒是不再折腾什么了,可也绝对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猫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休止地上网打游戏。“没日没夜地摁着那个鼠标,好像那只手跟鼠标黏在一起了,你姐夫恨得咬牙切齿,差点没把电脑给砸了。”

我姐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身体竟不由得又颤抖起来,就像患了严重伤寒的病人在瑟瑟地打着摆子。我姐夫天生一副火爆脾气,我想那天的情形一定很恐怖。“你知道福贵当时怎么冲他爸吼的?真是吓死我了,这爷俩肯定是这辈子见面见得太早了!”我后来翻看张杨福贵留下的那本日记,那天他只是草草地写下了这么一句狠话:“张德标你有种连我也砸了!”我姐夫当然不会冲动到要砸自己儿子,他只是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突然张牙舞爪地闯进我外甥的房间:“我让你玩!我让你玩!”便猛地飞起一脚,踹翻了电脑桌。我姐死命地从后面抱住了丈夫那日益发福的腰身,尽管她跟张德标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个人的性格该了如指掌,可当时还是被吓了个半死,因为,她忽然从我外甥的眼瞳里看到了两簇燃烧正旺的火焰。

头一眼看到那辆铃木牌小轿车的时候,我的眼睛立刻被瓦蓝色的车身刺了一下。这种颜色再加上这样的场景,难免叫我的心有些惶惶的。说实话,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姐他们当初为什么决定给张杨福贵买汽车。仅仅是因为我外甥拿到了驾照无车可开?还是因为有了私家车,就会彻底打消儿子开出租的念想?现在,他们派我到交警大队帮着把车开回来。眼前这大院里停了一片乱七八糟的车,五官挪移,模样都不大好看,尽是被磕碰擦刮或剧烈撞击过的样子。唯独我外甥那辆蓝兮兮的小长安铃木,完好无损,停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车顶和玻璃窗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还有一些斑斑点点的灰白色鸟粪,看起来安生而又腼腆,像极了张杨福贵本人。

“怎么回事?这车拖来有些日子了,你咋现在才来开!”警员从厚厚一沓纸中愤然翻出单据,又拿鄙夷的眼神斜射我,“罚款两百,再加上拖车费和管理费,一共是三百五。”我知道这里可不是讨价还价的地方,老老实实照单交钱,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车门,却没有直接钻进去,只是把头探进去四下瞧瞧,好像生怕里面会冒出个什么怪物来。怎么说呢,车里又脏又乱,坐垫上有类似小孩尿床的圈圈水印,一定是我外甥经常开车喝饮料时不慎留下的;驾驶椅前的脚垫上有明显吐过的痕迹,早已板结的一摊秽物依旧散发出顽固的腥臭味。据警员讲,车是被随便扔在一个叫同乐巷的街道旁,几乎将那条路给堵死了,是旁边店铺的业主打电话报的警。

我不知道张杨福贵当时出于怎样的考虑,也许是他突然就厌倦了开车这件事,觉得无聊透顶,索性丢下再也不想动了,要知道他们这代人多少有些人来疯,今天闪婚明天裸婚的,干什么都靠一时心血来潮。不过,另外一种可能也是有的,那就是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继续开下去——听我姐说,他的呕吐情况确实持续了好长一阵子,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跑了个遍,那些专家主任的号也都挨个挂过,甚至还请了个高明的法师来家里驱邪,可他还是像个反应强烈的年轻孕妇,随时随地都会吐个天翻地覆的。现在,我终于带着很复杂的心情发动了这辆无辜的汽车,并把它规规矩矩开出交警大队的院子,心里依然有种惶惑的感觉,就像它会随时给自己带来什么厄运。

上路后我随便瞅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里程表,雪白的阿拉伯数字向我表明此车已经跑了将近五千公里。五千公里说来也不算少,都可以从我们银川往返一趟西藏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这段漫长的路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是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吗?在这近似五千公里的路途中,张杨福贵每天都在车里琢磨些什么呢,或者,他真正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这样徒劳的思索注定毫无结果,我只是极力想像着我外甥最后一次驾驶它时的情形。他一定是在车里开着开着,突然感到肠胃一阵痉挛,翻江倒海的滋味让他痛苦不堪,他像孱弱的孕妇,当他无法遏制地在脚垫上吐完第一口后,才意识到该下车找个地方去解决,所以,他也只能就近立即停车,并用一只手捂着湿漉漉黏糊糊的嘴巴,十分狼狈地逃离了这辆蓝色小轿车。

“给孩子买车是我的主意,那阵子他成天窝在家里,人都快窝得长毛了,像个小老头,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啊!”就在我把车开回来的当天,我姐总算是掏了实话,“多少年都没见孩子笑得那么欢实过,只要他能开开心心,每天都好好的,咱们花点钱也值了。”听她那口气,好像买回家的不是一辆小轿车,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电动玩具。我知道长安铃木真算不得什么好车,买车加办证前后下来不足十万块,可作为代步工具还是绰绰有余的,尤其是对于我外甥这样连个正经工作还没有的小年轻来说。“你姐就是太能娇惯了,孩子就算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要想法子上去摘一颗下来!” 或许,我姐夫张德标说得没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尚未有一技之长,也不能养家糊口,反倒心安理得赖在家里,一味地靠父母的血汗钱过活和享受。“要我说这车当初真不该买,毕竟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我这样发表自己的看法和不满时,我姐马上又揉着眼圈,涕泪纵横起来,似乎是我的话刺到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这事还不都怪你姐夫,他非要逼着福贵去报考一个什么事业单位,说那里有正式编制,不过先得参加市里统一的人事选拔考试,头些天我就把福贵的思想做通了,连哄带劝他总算是答应去试一试。可哪里知道,考试回来好些天他都没精打采的,像吃了败仗。我后来趁你姐夫不在家时盘问了半天,他才跟我透了实话,跟他一齐参加考试的不是父母用豪车接送,就是自己开着小车跑来跑去,唯独他还骑着辆破单车;最可气的是,福贵过去高中时的一个最调皮捣蛋的男同学,故意把跑车开到他身旁,炫耀地打着喇叭,身边坐着个妖艳的女人,问他要不要上来送他一程。福贵说这人学习成绩一直是他们班里垫底的,成天就知道给漂亮女生塞纸条,惹是生非,就是那次招考,福贵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考得蛮不错,可等到参加了面试之后,偏偏就是那个同学榜上有名……你想想孩子多受打击啊!”任由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始终没再插话,心里忽然感到很落魄,已届不惑之年的我,当然更能够体会到福贵所感受到的那个错综复杂的社会,诸如关系啦、人脉啦、财富啦、学历啦、靠山啦,所有这一切随便就可以淹没一个初出茅庐势单力薄的年轻人。

可后来的事实似乎证明,给张杨福贵买车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因为他终于破天荒地再也不把自己宅在家里,并彻底地跟网络啦、游戏啦说拜拜了。“有一天福贵一进家门就兴奋地跟我说,妈,我想好了,从明天起我就到街边练摊卖货去。”这事来得非常突然,我姐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以为孩子在跟自己开玩笑呢。不过,她终于从儿子那张瘦削的长着几颗发红粉刺的脸上,看到此前从未有过的激动神情,那是一个年轻人想大显身手时惯有的热血模样。于是,我姐几乎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一句:“那你到底想去卖啥呢?”“这个嘛,我还没想好,不过什么能挣钱我就卖什么呗。”我外甥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他母亲的疑问时,心里一定对未来的经商之路充满了自信和无限憧憬。

实际上,随着私家车进入千家万户以后,城市的街头巷尾和闹市区的确出现了一个个流动的小商贩,这些小商贩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标志,那就是都开着各自的汽车,在夜市周边的街道停好车辆,随手将一面大帆布单展开来苫在车身上,然后再从后备厢里取出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商品,什么头饰啦、服装啦、鞋帽啦、皮具啦、唱碟啦、化妆品啦、毛绒玩具啦……都一股脑地摆放在帆布单上,这样一个简易摊位便大功告成,然后他们开始大呼小叫地招徕生意,直至午夜时分还不休不止。当时,我外甥张杨福贵瞅准的正是这一新生行当。这回我姐似乎是被儿子说服了,她竟背着丈夫给福贵拿出三千块钱作为本金。怎么说呢,如果此前福贵在我心目中只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家伙,那么,自从得知他也曾轰轰烈烈甩开膀子干过一场后,作为他的长辈,我不得不对这个年轻人也刮目一次了。

这或许是张杨福贵一生中最忙碌最辛苦,也是最充实最快活的日子。“他白天总要忙着去外面进货,哪里的东西便宜他就开车往哪里跑,经常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急急忙忙出摊了,有时候都快夜里一两点钟了,才能回家睡觉。”如今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姐的眼神中仍旧流淌着母亲特有的提心吊胆,也许还有近似于幸福的一抹泪光。“看他累得又黑又瘦没个人样,我实在不忍心让孩子这样熬下去。其实,我和你姐夫的工资也够家里花了,可你猜福贵怎么说?他说妈你别担心,我没事的,等我将来挣到钱了,一定带你去海边好好玩……福贵真的好像长大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男孩了。”不过,我姐夫张德标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说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国家公务员,我姐让儿子整天在街边瞎折腾,他的脸面都快被丢光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说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一天在饭桌上,他义正词严地对儿子说。“别忘了,你可是咱们老张家的长孙哟,你总得找个正经事干吧。”我姐说那天她一直非常揪心,生怕爷俩又会为此呛得不可开交,可我外甥始终没再顶撞他父亲,恰恰相反,张杨福贵似乎真的懂事了,整个谈话过程他都在静静地听着,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爸妈放心吧,我不会教你们失望的。”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外甥每日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在街边兜售他的小商品时,这个城市正在为参加什么全国卫生和文明城市的角逐,而大刀阔斧地进行环境综合治理,尤其是对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撒下了天罗地网,任尔上天入地,也要穷追死截剿杀殆尽。我不知道当时张杨福贵内心有何种感受,要知道那阵子他正风风火火干得起劲呢,而且,他还跟父母表过态度,我姐夫张德标总算是网开一面,暂时不再跟儿子磨叽什么了。

“有一晚都十一点钟了,我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城管执法队打来的,他们没收了福贵的所有货物,说他违章占道、非法经营、不服从管理,还出言不逊,要扣人扣车!”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姐说起这事情绪依然很激动。“你姐夫说活该,让他自作自受去,我苦苦哀求了半天,就差给他下跪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跟我出了门,一路上都在不停埋怨我,嫌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毁了福贵的……可你说姐又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把他成天拴在裤腰带上,儿大不由娘啊!”

世上总会有因祸得福的事,张杨福贵似乎也不例外。就在他被城管执法队扣住那次,一个名叫岚岚的大龄女青年,悄然走进了我外甥单纯的情感世界。“那姑娘我一看就比福贵大好多,下巴尖尖的像是拿刀子削出来的,皮肤有些粗,估计是长年在街边摆摊风吹日晒的结果,多少带着那么点儿水蛇腰,尤其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子狐媚气。”从我姐的简略表述中,我大致能想像出那女人的模样。据说,我外甥就是在他短暂的练摊过程中结识她的,她没有汽车,通常气喘吁吁地拎两只又高又大的编织袋,有时她会用其中一个编织袋帮我外甥占好摊位,当然我外甥也会投桃报李地开车帮她载货或送她回家;另外,他们中谁要是偶尔去附近方便一下,另一方就会主动帮忙照顾摊位;如果城管部门突然来袭,他俩会相互通风报信,或并肩协同作战,一齐携手逃窜。可以说,这样的萍水相逢,一开始就打上了某种患难与共的印记。

事实上,张杨福贵摆摊挣的那点儿钱,也就凑合够交城管的罚款,这还不包括那一阵子像蔬菜一样频频涨价的汽油。因此,我姐夫铁了心决不许儿子在外面瞎闹了,并责令我姐要牢牢盯住他,没事不许他出门。可是,此时的张杨福贵已非彼时的张杨福贵了,他似乎心有所属,那个叫岚岚的女人完全占据了他那涉世未深的心灵。本来这回岚岚是可以自己逃脱的,可人家为了他非但没跑,关键时刻还跟他统一战线,与强横的城管们对着干。“谁多管闲事啦?我俩本来就是一家的,你们就会没收没收,还让不让老百姓活?”我外甥也许正是被对方这种敢于两肋插刀的侠义精神给征服了,他平生头一回真正爱上一个女人。以前我就陆续听我姐念叨过,张杨福贵在学生时代也偷偷摸摸喜欢过一两个同班女生,不过那时的他太稚嫩太胆怯,性格又内向,又不善于表达,见了女生脸蛋红得像猴腚子,也就是说他仅仅暗恋过对方,却从来没有付诸过一次行动,然而这回却大不同了。

“他跟我软磨硬泡,说妈我求求你,就让我出去一趟吧,我在家都快憋疯了。”那阵我姐夫经常出公差,我姐在家想看住一个春心萌动的大小伙子谈何容易。“他还说要是再不让他出门,他就从前阳台一头栽下去……我见他实在可怜,生怕再出啥乱子,我说出去可以,就是不能再去摆摊了,咱家里不缺你挣那点儿钱。”我外甥表面上跟她妥协了,私下里却跟那个岚岚打得火热,他俩照样一起进货一同出摊,不过他倒也学聪明了,货物都寄存在那个女人家里,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每天傍晚去接她,然后一起找地方摆摊,深夜再开车护送她回家。自打采取了这种暗度陈仓的经营策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一路突飞猛进了,终于有一晚,我外甥趁他父亲出差之际,竟彻夜未归。

作为一个过来人,这种事我只能稍加想像。这种时候,张杨福贵确实非常需要年龄比他大、经验比他丰富的岚岚帮他一把,正如他们在街边摆摊时需要彼此关照。“我后来问了他不下一百遍,最后他可算是露了句实话,他说妈我要跟岚岚结婚。”我姐后来经过一番秘密的跟踪查访,才拐弯抹角打听清楚,那个叫岚岚的女人比我外甥大好几岁,有过一次短暂而不幸的婚姻,结得快离得也快,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好在没生过孩子。她好像也没有念过什么大学,家里条件差,高中毕业后就开始挣钱养家了,前些年当过各种店铺的服务员,后来因为离婚时从前夫那里得到一点精神补偿,就用来摆摊做起了小本买卖。

“结婚?臭小子你昏头了吧,你俩都没有正经工作,将来靠啥过日子呢,难道吃风喝烟去吗?”我姐当时就是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我外甥谈的。“况且她还是个寡妇,一个被别人蹬掉的女人,就算你真想结婚了,总得给妈领回来一个黄花闺女吧。”哪知我姐的一番苦口婆心,当即就遭到我外甥严正而不屑的反驳。“妈,你真叫人失望,都什么年代了,你咋还满脑子封建腐朽思想,再说现在哪还有什么黄花闺女,想找处女只能去找小学生了!”我姐当即就被儿子的话呛得无言以对,便左右摇摆不无妥协意味了。“可我要是真答应了,你爸他还不吃了我!”但那时的张杨福贵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一个字。“反正我就要跟她在一起,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

那天我正好开着我外甥的长安铃木,拉着我姐上街办事。我姐下车后,我暂时把车停在街边等她。车载收音机“中国之声”正在播放整点新闻:一个女人残忍地将年仅六岁的儿子推进正在嗡嗡旋转的洗衣机里,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呆儿,六年多来女人经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折磨,丈夫早有新欢弃她而去,现在她鼓起勇气投案自首了,除了无尽的忏悔之外,等待她的必将是法律严惩;接下来一条,说的是一位乡下残疾农妇,几年如一日在城里拾荒换钱,却供养出一个在名牌大学念书的儿子,最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这个儿子起初并不知晓母亲默默为他付出的一切,如今他大学毕业,有了一份白领工作,而那个一瘸一拐的母亲还得继续为儿子去筹措未来的购房款……当耳朵里灌满了这类社会新闻以后,内心会莫名地产生一种悲观甚至是绝望的情绪,单用憎恨啦、怜悯啦、焦虑啦,根本不足以概括我此刻复杂的心境。

这时,一片暗影悄然扑来遮住了我的半边脸,外面有人在轻轻地拍打车窗,我才醒过神来,并随手放下玻璃。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下巴尖尖的女人,生得眉目清秀,穿着也得体,说话语速较快,她说远远看着这辆车眼熟,仔细一瞧车牌果然是熟人的车。我说明了自己跟车主的关系,她迟疑着也自报了家门。“你外甥人很好,以前我俩摆摊时,他没少帮我忙。”我听她用了“我俩”这个词,心里忽然有些不太舒服,毕竟他俩的关系没有被任何人肯定或祝福过,所以,我几乎冷冰冰地撂了句:“是吗,我不大清楚。”她一定是觉察到我的冷漠,可嘴里依旧嗫嚅着:“真的很抱歉,我没能……”她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是很小心又非常留恋地打量着这辆汽车,好像车内储存了太多太多温暖的记忆,又兴许是睹物思人的缘故,我从对方那变得黯然的神情中,隐约看到了越来越浓的感伤。

皆因受到对方的情绪感染,我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无端地对待一个陌生女人,况且,她曾经的确跟我外甥好过一场,除了我姐我姐夫之外,这世上恐怕只有她最了解张杨福贵了。于是,我尽量改变自己的态度,请她上车里说会儿话,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才点头答应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更像我弟弟,有一天他忽然说他喜欢我,当时我都乐喷了,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说小屁孩你才多大啊,给我当小弟还差不多……可后来我发现他是真心的,自打我俩认识以后,他从不让我搬重东西,生怕我累着;买来好吃的东西,总是先紧着我吃;有时我有个头疼脑热的,想随便吃点药扛下去,他非得坚持带我去看门诊,我打点滴他就一直守在我身边,一阵喂我喝水,一阵替我剥个橘子吃;有一次城管队的在后面追,我俩就拚命跑,跑着跑着,我阑尾那儿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得直不起腰,他就把自己手里的货物都扔下,背起我只顾疯跑,我就骂他说傻子,你不要那些东西了,那可是辛苦钱呀,可他说是人当紧还是东西当紧……”

“不瞒你说,我前夫是个嗜酒如命的男人,喝醉了回到家,就知道找茬儿打骂老婆,也不怕你笑话,那阵子我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不是这儿青了就是那儿肿个大包,所以我才铁了心跟那人离了婚,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可跟你外甥在一起的日子里,似乎又让我看到了生活的一丝希望,只可惜我这辈子没那个福气,不配……”她突然说不下去了,脸上尽是闪闪的泪花儿。她垂下头去,泪珠就断线似地颗颗往下砸落,她就用袖口来回揩抹着红红的眼圈。我忙从纸盒里抽出几片纸巾递给她,她旁若无人地用力擤鼻涕,声响很大,呜噜呜噜的,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鼻尖红得透明发亮。

本来还想多跟这个岚岚聊两句,偏巧这时我姐办完事回来,当她拉开车门瞧见这个年轻女人时,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火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在这儿?呵,真是阴魂不散!”我姐凶巴巴的模样多少让我有些尴尬,于是,我不得不尽量替岚岚打打圆场,别教人家太为难了。

很快,岚岚就在我姐近乎逼视的目光中沉默着钻出车外,有些灰溜溜的,那感觉就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刚才都跟你啰嗦了些什么?”汽车开出老远了,我姐依旧不依不饶地回头朝后窗张望着,好像生怕那个女人会再度卷土跟来。“我们家福贵是多乖的一个孩子啊,咋就偏偏遇上这么个狐狸精,你瞧瞧,她那一脸的克夫相……”

这种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想跟她讨论这些问题,只顾一门心思开车。我知道,一个母亲所有的偏见和仇恨正在我姐身上作祟。

呕吐当然不会轻易置人于死地,可对身边事物愈来愈严重的反感或厌恶心理,或许才是最致命的。这一点后来我在张杨福贵的日记里得到了印证。当我姐在张德标的威逼和善诱下,不得不出面干涉我外甥的私人情感问题时,张杨福贵在日记本里留下这样一段怨气十足的文字:

“倒霉!我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糟糕家里?他们总是自以为是,比封建家长还封建家长!老想替我包办一切,好像我是他们从商店里买来的玩具,他们从来也不问问我在想什么,我到底需要什么,他们就会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好像我是个大傻瓜,今天不让我这样,明天不许我那样,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越来越讨厌他们,讨厌这个家,这里的所有一切都让人厌烦透顶!”

事到如今,我姐似乎才意识到,当初她背着儿子去找那个叫岚岚的女人谈判,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最愚蠢的一件事。“我就是想让那个女人识相点,知难而退,因为我们就算死也不会答应——儿子娶一个寡妇当媳妇!”我完全能够想像我姐当时的态度有多强硬,她含辛茹苦养大独生子容易吗?怎么可能对这种事袖手旁观、听之任之?“你猜那女的怎么答复我的?她说对不起,你最好回去先问问你儿子,这种事你们谁说了也不算……”我觉得人家说得不无道理,强扭的瓜怎么会甜。“后来我只好又腆着脸去求她,还塞给她一张银行卡,我说上面有五千块钱,权当是给她的一点儿精神补偿,求她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我家福贵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想到我姐居然能低声下气到这步田地,我都为她感到脸红和痛心。

但是,钱这东西有时并非万能,那张崭新的银行卡只在外面转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被张杨福贵怒不可遏地砸在客厅的茶几上。“妈,快收起你这套拙劣的把戏吧,你让我感到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银行卡神经质地蹦起老高,然后又原封未动地落在我姐脚下,那一刻起母子俩便形同陌路了,至少我外甥大概是铁了心要跟家人搞决裂了。“就为了那么一个女人,他竟敢直着脖子哼哒自己的妈妈,我真是白疼他了,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义?”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自己的女儿今年也快满十周岁了,我不敢想像未来是否也会有那么一天,孩子完全不在乎父母的内心感受,仅仅是为了一个不靠谱的恋爱对象。

也就在同一日,我外甥张杨福贵离家出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甚至也没有开走那辆蓝色的长安铃木。“整整一天都没见人影,一直到夜里一两点也没有回家睡觉,我和你姐夫才开始着急,他能去哪儿呢?”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不眠的夜晚,两口子几乎找遍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地方。“给他以前中学和大学同学挨个拨了电话,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我姐讲到这里,神情又变得异常苦涩了,像刚刚喝下一大碗黄莲汤,整个人似乎从骨头里往外都透着苦气。自小到大张杨福贵还是头一回这样干,照他的性子不像是能豁得出去的人,所以,我姐他们就把全部罪责都归咎于那个岚岚,认为一准是她在幕后教唆的。

“我和你姐夫好不容易找到她卖货的地点,可她却说根本没见过福贵的影子,傻子也不会信,不给她点儿颜色,她是不会说实话的……”当时,我姐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像所有冲动而又蛮横的家庭主妇那样,怒气冲冲地扑上前去,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像地里的农妇薅野草似的动起手来。“有时候为了生活下去,女人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个泼妇。”我忘了这是哪部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了,也许我姐的所作所为恰好可以充当它的一个注脚。可惜张德标还算是国家公务员呢,站在一旁竟没有一点儿干部觉悟,任由自己的老婆在夜市货摊上撒泼犯浑大打出手。后来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甚至大呼小叫着:“打!往死里打呀!打死她活该!这就是当小三的下场……”张德标闻听方觉不妙,因为这直接关涉到自己的名声,万一让单位同事和领导知晓,岂不严重影响他的仕途前程,这才慌忙用一只手掌遮住颓唐的脸庞,匆促间挟起自己的老婆,趁着浓浓夜色夺路而逃。

在儿子不见踪影的日子里,我姐如霜打了的茄子蔫在家里,楼道稍有一丝儿风吹草动,她都会第一时间打开房门,探出恓惶的脑袋,神经质地聆听上半天;夜里根本无法合眼,满脑子都是福贵从小到大的身影,总算熬到后半夜稍微打个盹儿,也会被一串稀奇古怪的噩梦死死纠缠住。“你姐夫真够毒的,他发狠话说就当我们没养这个儿子,你说说世上咋有他这号当爹的……福贵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干脆不活了!”我外甥离家第二天一早,她就打电话向我凄凄哭诉,我着实被她悲怆的哭丧调吓了一大跳。我忙劝她,说事情还没到那个份上,也许他只是躲在哪个好友家里散散心呢,让她千万别想不开,除了尽快想办法寻找,也只能耐心等待了。我姐说这回她算失望透了,都说养儿防老,没想到儿子仅仅为一个女人,就这样伤大人的心。“你们的做法也多少有些欠妥,即便不愿意,也该好好跟孩子讲嘛,干吗非搞得鸡飞狗跳的?”我姐听了我的话,便在电话那头号啕起来,从她歇斯底里的哭声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做母亲的辛酸和不易。

平心而论,我姐对张杨福贵确实倾注了半生的心血。我记得孩子很小的时候,身体很虚弱总爱生病,每学期幼儿园几乎送不了几次,多半时间都在住院治疗或回家静养。为了能方便照顾孩子,我姐年纪轻轻就放弃了她原本最拿手的业务工作,主动请求领导把她调到一个工资待遇相对差些的二级部门,这样好容易熬到孩子念小学。“福贵上学简直就像是我在重新读书,孩子的所有作业都得家长来批,你稍微不认真点儿,老师就在课堂上点名批评学生,福贵回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前些年,我总能听到我姐这样那样的埋怨声,直到我自己的宝贝女儿也上了小学,我才充分体会到她当初的痛苦和无奈,其实我也只能逆来顺受,谁让如今的义务教育变成这种奇怪的状况呢?哪像我们当年,书包里老空荡荡的,只装着语数等两三本书,经常可以在校内就把家庭作业完成,回到家基本上就剩呼朋唤友地疯玩一气了,什么掏麻雀、打沙包、抽老牛、滑冰车……一年四季都好玩得要死,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压力。轮到张杨福贵读书时,学校风气早已大变,书包重得像只长途旅行箱,每晚作业写不到十点钟以后休想完成,此外还有英语、奥数、器乐、美术、舞蹈等课外辅导班,正排着长队无情地消磨着孩子们周末仅剩的一丁点儿可怜的休息时光。说来惭愧,我女儿从幼儿园时就开始陆续接触此类学习了。一方面,家长们天天都在抱怨老师抱怨学校,而另一方面呢,我们自己也正在乐此不疲地添砖加瓦助纣为虐,因为每个家长都不想让自己的儿女输在所谓的起跑线上,所有人都陷入一个可怕的怪圈里听之任之不能自拔。

最终,我外甥被人发现晕厥在自家对面街巷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吧里。网吧老板长得就像港片里的曾志伟,又肥又矮,靠近左耳根处有一只又圆又红的痦子,上面生有几根弯弯曲曲的杂毛。“喂,这儿有个年轻人晕过去了,你们最好马上过来一趟!” 正是这个看上去有几分险恶的矮男人一大早打来电话的。据说,我外甥就在这个离家不足二百米远的地方,整整窝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黎明到来。那时,他已弹尽粮绝,兜里再没有一个钢镚了,网吧老板才像清理垃圾一样,把他从电脑跟前提溜了出来,好在他身上还揣着手机,不过自从他走进这家网吧后就一直关着,大概是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这样一来老板就很容易通过手机联系到了家属。“我接到电话,心都惊得要跳出嗓子外了,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可怜,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简直像个亡人……你姐夫口口声声说要去告那个网吧,可人家根本不怯,反说福贵早就是成年人了,人家也没有把他绑在里面不让走……唉,这究竟算啥世道啊!”后来经过一番抢救治疗和留院观察,我姐他们终于如释重负地从急救中心把儿子接回家了。短短几天时间,我外甥似乎一下子垮掉了,在他那孱弱而倔强的外表下,正悄然萌生出某种万念俱灰的东西来。

此后的许多天里,张杨福贵几乎不再跟我姐他们多说一句话,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扒拉几口饭,然后目光呆滞地推开碗筷,闷头闷脑转身回房间睡觉,硬生生把家弄得像个毫无生气的钟点房。即便到了这般光景,我姐夫还是鸭子煮烂嘴不烂,他不时地给我姐施加压力,叫她千万不要松口,务必挺住。“不信你瞧着吧,用不了多久,这小子准会回心转意,谁没有打年轻时过来过?”我姐已是骑虎难下,但考虑到儿子的婚姻和未来前途,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贯彻执行张德标的最高指示。实际上,这种冷战局面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可能恰恰相反,他们两口子合起伙来硬将我外甥推向了一条不归之路。自从我姐他们找到那个岚岚大闹过一场后,对方也开始有意无意躲避着我外甥了,她先是连着好些天不再出摊卖货,接着又玩起了失踪,任凭我外甥到家门口一次次堵她,或者,半夜三更在夜市摊上大海捞针般苦苦寻找,也见不到她的人影了,她像是彻底从这个城市里蒸发了。

“他的情绪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在家里摔东西,他还开始拚命抽烟,有一晚我悄悄推开他的房门,满满一屋子浓烟啊,能活活把人给呛死!”我姐流着泪跟我讲述时,我仿佛真的闻到了那满屋子令人窒息的尼古丁味。“我跟你姐夫说,要不咱就由着孩子好了,可他马上又冲我吹胡子瞪眼的,骂我真没出息,连自己的儿子也对付不了,万里长征眼看都走到最后一步了,这阵子却打退堂鼓想当逃兵,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他说如果这样,往后再也别想管住儿子。”我知道张德标在机关单位待的时间太长了,所以,他把那些按部就班高高在上死气沉沉的官僚主义作风统统带进家庭生活中;我不知道这个男人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他天真地以为,这样坚持下去就能迫使我外甥就范,这只能说明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表面上看,张德标跟我姐一个强硬一个软弱,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好像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他们却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忽略了。

也就打那时起,我外甥莫名其妙地患上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病症,看到不合口的饭菜他会作呕,看到颜色鲜艳的饮料他会作呕,有时早晨刚一睁开眼,就对着饭桌上的早餐哇哇地干呕起来。“一开始我和你姐夫都认为他那是装的,故意用这种方式跟大人作对,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把戏,谁也没太放在心上。可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们想跟他谈点儿正经事,大人这边话还没说完呢,他就鼓起腮帮子,捂着嘴巴往卫生间跑,当时我们觉得这孩子太可气了,简直不把父母放在眼里。”

一天刚吃罢饭,张德标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又托了过去部队上的老战友为我外甥找到了工作,就是去给某某领导开小车。我姐虽然觉得给领导当司机算不得什么体面工作,但总比三更半夜在街边摆摊卖货有保障得多吧,于是赶紧赔着笑脸,让我外甥给他父亲表个态。当时,张杨福贵已经涨红着脸站起身,准备往卫生间逃窜了,我姐恰好看出了这个苗头,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无严厉地训斥:“福贵,你咋这么不懂事呢,爸爸在外面求爷爷告奶奶给你安排工作容易吗,你就不能有个好态度吗?”哪知,我姐话音刚落,我外甥就当着他俩的面,呼啦一下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饭菜吐了个精光。

我姐和我姐夫在那摊秽物散发出的古怪气息中面面相觑,彻底无语了。

有关张杨福贵病后的一些细枝末节,我也是从他的日记和他母亲的转述中了解到的。我姐说福贵那阵子变得非常忧郁,也许是持续的病情再加上每天大量服用止吐药物,让他精神恍惚、意志消沉。白天,他通常会一个人待在家里,父母都不在的时候,他也许会稍稍感到好受点儿。这种时候他要么瞅着天花板发发呆,要么就在床头展开笔记本随便写点什么。

“我觉得自己像个孱弱的婴儿,房间里空荡荡的,偶尔能听到冰箱咝咝的电流声,呕吐彻底搞坏了我的胃,我现在吃什么都会吐,最严重的时候,我觉得胆汁都快被吐光了,照镜子一看,舌苔黄绿黄绿的,嘴巴苦得要命!吃什么都是苦的,我想,也许我快死了,因为没有谁能真正治好我的病,他们只知道让我做各种检查,喂大把大把的药给我吃,就像他们谁也不关心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不知怎地,我多少被我外甥的这些文字所打动,我甚至觉得日记里的这个外甥,比现实中那个大男孩更加真实也更有个性。

“我妈说我最没良心,白眼狼一个,他们算是白疼了我一场。那天我把那张银行卡扔给她的时候,我妈的脸色难看极了,可她并不知道,我的心其实更难受,她不喜欢岚岚也没关系,可她真不应该那么恶毒地去伤害一个人,这种做法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不能原谅。

“……那一天我从家里跑出去,街上人来人往,我忽然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单,像极了一只蚂蚁,这个世界太大了,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好,岚岚不会再理我了,我妈伤透了人家的心,我也没有脸再去见她。我过去那些同学都忙得很,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工作,大白天的没人会搭理我的。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好像都巴不得父母替自己安排好一切,可我真的不想那样,什么公务员啦事业单位啦国企白领啦,这些我统统不稀罕,我有手有脚,只要是我自己真正喜欢的,我一定能把它干好。问题是,他们不许我去摆摊卖货,他们觉得那样很丢脸,在大人眼里,面子永远都是第一位的!这一点,其实从他们给我起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张杨福贵,虽说掺杂着父母的姓,却俗不可耐!他们生下我好像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为了那个所谓的面子,我爸嘴里常常跟老和尚念经一样:你是老张家的长孙,给咱们争点面子好不好!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如果仅仅是图这个,我宁愿他们从来没有生过我。

“我想,自己之所以能在网吧里一待那么久,理由其实很简单,这里几乎没有一个熟人,谁都不关心谁,谁也不必戴着面具生活,网络上的事物总能触手可及,最关键的是,只用一只小小的鼠标,就能轻易搞定这个世界。表面上看,我整天游手好闲无事可做,而我最想做的事,他们又极力阻挠,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全身心地藏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面子和尊严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因为在网吧里,我可以暂时不需要父母,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工作,甚至也不需要什么女人和爱情!”

这些日记恰好从不同侧面,为我回顾了我姐那段烦乱不堪的日子,除了要不停地带着儿子奔赴各家医院门诊,验血验便做胃镜以及生化检查外,她几乎没有正经上过几天班,即便这样,张杨福贵的症状也没能得到有效缓解。呕吐这种事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起初主要是针对各种食物饮品,后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比如看到某个他不喜欢的人、天气变得阴霾、某些花草植物的样貌,尤其是听到父母的唠叨声,都会让他吐得稀里哗啦的,这丝毫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凡是经手过我外甥的大夫,都显得模棱两可或束手无策,后来有个大夫大胆推测说,这八成是心理疾病,而心病是需要心药来治的。于是,又急颠颠地跑去求心理医生,人家给福贵出了一堆类似脑筋急转弯的测试题,试图对他进行心理干预,可依然收效甚微。久病乱投医,我姐实在没辙了,最后不得不听信了年长的邻居建议,专门从寺庙请了一位法师来家里驱邪。

“我陪着法师在家里转悠了一大圈,那人穿着黑乎乎的道袍,手里举着把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的,说是咱家新买的房子风水不好,这里当初是一大片坟地,后来硬让开发商强行推平盖了楼房;你外甥自幼就体弱多病,法师说福贵有天深夜开车回来,刚一走出车外,就跟一个冤魂撞上了;他还告诉我说,那冤魂死得相当惨,是被亲妇在饭菜里下了毒的……”我姐唠叨起这些无稽之谈时,模样生动得有些瘆人,我脑海里竟莫名地浮现出潘金莲毒害武大郎的惨烈画面。所谓的法师没费吹灰之力就从我姐手里拿走了两千块钱,可我外甥却变得愈发地沉默和瘦削了。

“有一天福贵老早就爬起来,穿戴得齐齐整整的,他说自己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估计是看我脸色有些犹豫,他又说妈放心上班去吧,一会儿我自己就回来。要知道福贵好久都没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了,我当时真以为是病情好转了。”那天,张杨福贵一共去了三个地方,其中有两处竟然是他过去念过书的小学和中学,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长时间趴在围栏外面张望好一阵子,仿佛一位阔别家乡多年的老台胞故地重游,在拚命回想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懵懂岁月。最后一站是每到傍晚时分就会喧闹和繁华起来的夜市,但上午这里一般都显得冷冷清清,地面上分明还有头天晚上买卖双方留下的杂沓印记。“福贵一到这里,我的心马上就提到嗓子眼了,我就知道他心里还念着那个女人。”我姐那天始终像个蹩脚的密探,一路偷偷尾随着儿子,我估计张杨福贵早已觉察到了,只是他从未当面戳破她。

此后的若干天,我外甥又死气沉沉了,每天除了习以为常的呕吐两三次,他连电脑也懒得再打开了,黑色的键盘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尘。有天早上,我姐出门前,竟破天荒地问儿子,想不想起来玩会儿电脑游戏,哪知这话竟引起了病人一阵剧烈的生理反应。“他弓着背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呕啊呕啊那通吐呀,我当时心都碎了,我这到底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不过,那时的张杨福贵除了生理性呕吐外,内心的怨恨似乎也被病情拖垮了,他总是奄奄一息地打量一眼自己的母亲,我姐则一面流着心酸的眼泪,一面用柔软的纸巾替儿子擦拭嘴角和鼻孔周围黏糊糊的秽物。这种时候,张杨福贵则报以虚弱的微笑,在那种惨兮兮的苍白笑容里,我姐双手紧紧搂住儿子,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用一个最真切的拥抱传递着全部的母爱。“宝贝,你快点好起来吧,你知道妈有多疼你!”这种时候,游离了许久的母子情感似乎又渐渐步入了正轨。“妈,你猜我昨晚见到谁了?——是外公,他走到床边拉住我的手说,好孙子你咋老也不来看我一眼,现在快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姐当即像是被针刺中了脚心,差点没从地上跳了起来。要知道张杨福贵的外公正是我们的父亲,他老人家早在张杨福贵出生的头一年,就殁于一场意外车祸了。“太恐怖了,他这不是精神错乱,就是回光返照。”以至于我姐后来回忆此事时,瞳孔突然间张得老大,就像真的看见什么鬼魂要带走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就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姐终于决定奋力一搏。这当然又是一种所谓的民间偏方,即冲喜,就是用一件大喜事来冲一冲弥漫在家里的阴霾和晦气。这次张德标倒还表现得有些思想觉悟,至少一开始他是相当抵触的。“冲什么喜,都什么年代了,你简直是乱弹琴!”我姐更是固执己见。“那你说,你到底是顾儿子的命,还是要自己的面子?”面对一个女人汹涌的泪水和歇斯底里的吵闹,这个古板的男人到底还是妥协了,也许,他的耳际不时飘过的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经典祖训吧。当时,我外甥的状况的确已到了叫人忧心如焚的地步,我姐说她的眼皮整天都在扑扑翻跳,这样下去她早晚会疯掉的。只要能治好福贵的病,哪怕是仅有一丝丝希望,她也不惜拚命一试。

接下来,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悄然进行,我外甥起初一直被蒙在鼓里。新娘的人选当然是至关重要的,最初想到的自然还是那个叫岚岚的女人,既然儿子那么喜欢她,又为了她弄得一身的病,她当然是不二人选了。仅仅为了找到岚岚,我姐几乎跑断了腿问破了嘴皮,一则城市这么大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再者那个女人确实不怎么在夜市上露面了。当初可是我姐把人家羞辱得体无完肤,如今又要回过头抹下老脸去求对方,我觉得她真够荒唐和异想天开的。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个叫岚岚的女人几乎被我姐的苦苦哀求给激怒了。“你不用再说了,就算拿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去的!你不会是以为我脑子进水了吧?凭啥让我做你儿子的牺牲品?我这个人虽说天生命不好,可我也犯不着那么贱!”

在遭到那个叫岚岚的女人断然拒绝后,我姐的痴心妄想依旧有增无减。她一直笃信好事多磨的道理,为了儿子能够尽快摆脱病魔恢复健康,对于一个做母亲的女人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做不到的。那阵子,我姐家刚搬进新房子不久,原先那套旧的单元楼并没有立刻出售。而之所以留着它的深层的原因是,如果儿子很快就要结婚的话,这套小点的房子完全可以装修一新暂作洞房;或者,我姐他们照样搬回旧居,把新房子腾出来送给儿子。事实上,如今持有这种想法的父母非常普遍,即便自己住得差点也没关系,说白了一切还不都为了孩子着想嘛。不过,像我姐这样孤注一掷的女人也实属罕见,她不惜一次又一次拦路堵截骚扰那个岚岚,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恳请对方,简直都快有点儿像祥林嫂了。“姑娘只要你愿意,什么条件都答应你……你就是我们老张家的大救星啊!福贵这孩子的死活全凭你一句话,我家老老小小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想想看,这些车轱辘话听多了,势必会叫人陷入迷惘,感到崩溃,岚岚肯定也不例外。

“那些天我几乎连门也不敢出,生怕被你姐在大街上缠住不放,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帮她的忙,可这种事情也太离谱了,你知道我是有过不幸婚姻的人,就算我不对自己负责,也总得替你外甥想想吧,毕竟他还那么年轻。”这是离开我姐家前最后一次见到岚岚时,她当面跟我说的。那天是我主动去夜市找到岚岚,然后又邀请她到附近的蓝山咖啡厅小坐,我一直觉得应该好好跟她深谈一次,也许这样做才是对我外甥最好的怀念。

现在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可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其阴影并未完全消散,在这个意义上,我应该尽量拿好言安慰安慰她。尽管上回我们在路边的车里匆匆一晤,但实际上跟她交谈并不很轻松,因为作为福贵的长辈,有些话题我还是有所顾虑的,甚至难以启齿。“你姐为了说服我,还用相机偷拍了福贵的照片给我看,多半都是他弯着腰呕吐的样子,确实太憔悴太可怜了,我实在不敢看他那张脸——”我不得不打断了她的话:“你到底怕什么?”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端起眼前带鎏金边的咖啡杯,用银亮银亮的调羹轻轻搅拌了两下,怎么说呢,她喝咖啡的样子有些惆怅,或者,很苦很苦。我指了指眼前的糖块问她是否需要,她有些恍惚地摇头。

“其实,我最怕的是再和一个男人重新生活,何况这个男人还比我小好几岁,就像他们说的姐弟恋,我不否认你外甥真心喜欢我,可我想了好长时间,我未必适合他,因为他太单纯,很多事情都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子,他应该找个比我年轻的……我一直很害怕,我们的事从一开始就遭到长辈的极力反对,你说这样的婚姻以后会幸福吗?”我无语。幸福这东西已经变成一道越来越高深莫测的试题,我甚至都不能肯定我自己这些年是否过得幸福;而我也最清楚我姐当初那样苦苦哀求人家,明明是临时抱佛脚,这自然也就跟幸福毫无关系了。不过,岚岚的话倒让我渐渐意识到,也许打一开始她就低估了我姐对此事的执著程度。

“你姐最后一次找到我那天,大约是晚上十一点来钟的样子,她一直在外面不停地敲门,咚咚咚咚的,我其实已经上床躺下了,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这女人太烦人了,干嘛老没完没了折腾我呀,好像我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岚岚当时确实很不乐意去开门,因为她实在害怕对方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车轱辘话,可我姐那晚并没有老生常谈,相反,她很冷静,一句那样的话也不说,除了站在外面一次次敲门,就是不停地呜咽。“那哭声在楼道里断断续续的,听着叫人心里很不舒服,我不想让邻居们都来看热闹,无奈之下只好给她开了。”现在回想起那晚的情形,岚岚分明还有些不寒而栗的样子。“可你姐她死活不肯进来,只是满面泪痕站在门口,一连声央求着,让我无论如何一定去看一眼福贵,她说他好像快不行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求我……”

据岚岚讲,当时我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基本上已泣不成声,由不得别人不相信。我不得不佩服我姐的演技,为了儿子所谓的幸福,她真什么都能豁得出去,那一番哭哭啼啼的诉求,终于让对方有些动心了。果然,几分钟后岚岚匆匆忙忙穿戴整齐,就跟着我姐一前一后下楼了。夜色中的两个女人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奇怪的是我姐没有坐在副驾位置上,而是很奇怪地跟岚岚一同钻进了后排座,也许她是怕对方半路突然变卦临阵脱逃吧。事实上,那一路我姐都像是要绑架对方似的。“一下车,她就死死拽着我的胳膊不松手,她说她眼神不太好,再加上最近一直熬夜照顾儿子,心脏也不舒服,希望我能搀着她一起走,我当时真的没有多想,更没有想到那种可怕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我姐后来告诉我,她确实是趁张德标出差时将家里那套小房子布置成新房的样子的:旧家具被她擦拭一新,还特意挑选了一张萌春牌席梦思床垫——这种东西电视广告上承诺可用六十年,也就是说,用到什么银婚金婚钻石婚都没问题的。卧室的屋顶以对角线的方式挂了四条彩色拉花,墙上贴了一对大红“囍”字,另外还添了两床崭新蚕丝被,反正新房总得有点儿新气象嘛。岚岚被我姐带到这套房子之后,那间卧室的门一直是虚掩的,所以,她并没有发觉里面有什么蹊跷之处。我姐进屋就用一次性纸杯给岚岚端来了橙汁,让她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点饮料稍等一会儿,她自己轻手轻脚地去了卧室,说是先看看福贵醒了没有,因为她出门前福贵刚刚上床迷糊着。

“那阵眼看十二点钟了,我又是被你姐从床上叫起来的,人困得要命,又跟她磨叽了那么半天,确实有点儿口干舌燥,就一口气把那杯橙汁都喝光了。”岚岚刚喝完第一杯饮料,我姐就从那间卧室走出来,并顺手将房门轻轻带上,然后拿起茶几上的饮料罐,很是殷勤地又替她斟了一杯,她本来不想再喝,可我姐硬是塞到她手上,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你姐说我能不计前嫌深夜来家里看望福贵,她不知该怎么感谢我呢,又说她刚才叫了声福贵,他还昏昏沉沉的,就让他再醒一醒,等会儿穿好了衣服,再让我进去见他。可这时,我忽然感到头重脚轻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起初我以为自己只是犯困了。又过了一阵,只见你姐的嘴巴一直在动,可我就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你以前有没有觉得,你姐这个人其实很阴险?”岚岚讲着讲着,猛不丁这样发问,我顿时感到一阵惊慌和羞愧,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我姐会如此不择手段,把人家连诓带骗弄到家里,还在饮料里做了手脚,这可是在犯罪啊!

正是在那间简朴却又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息的卧室里,张杨福贵的确是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一床鲜红鲜红的新被覆盖着他单薄的身体,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唯一的一面朝北的小窗户也被我姐事先找人给封堵死了,不可能轻易打开。床头柜上的一盏小台灯也被很解风情地换上了粉色的灯泡,朦胧的光线显得暧昧而又冷艳。岚岚一准是在昏迷之中,被一下一下拖进这间昏暗的卧室。那时,张杨福贵的母亲已经彻底疯狂了,她处心积虑,一手策划并导演了这场所谓的冲喜闹剧。当她将这对昏昏沉沉的青年男女按照新婚夫妻的样子,赤身裸体地摆放到崭新的席梦思床垫上时,内心一定万分激动吧,也许会有一些紧张,但只要想到儿子很快会好起来,一家子人又可以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她的心就变得无比坚硬起来。

很多时候,我实在不敢去想像当时的情形,张杨福贵和岚岚,这一男一女在随后的时间里是怎么度过的?那些被神不知鬼不觉灌进腹中的迷幻药物,到底起了怎样的功效?张杨福贵的母亲自始至终都像只警惕的母猫,悄无声息地睁大双眼,忠实地把守在卧室外面,静候着佳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跟在梦里一样,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男的痴痴傻傻地趴在我面前,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有些迷惑,感到浑身酥软,头痛欲裂,几乎连喊叫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嘴巴里有一股橘子皮味,舌头根苦苦的,像刚吃了什么西药片……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手在被子里胡乱摸了摸,我身上的外套和长裤都不见了,慌乱中我一下子摸到了另一个光着的身体,瘦瘦的,骨头有些硌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直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或者还有些害羞,反正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好像手脚和身体都被绳子给捆住了……”

当岚岚看似平静地对我讲述她的不幸时,其实同样也在讲述我外甥的不幸,或者,是他们两个人的不幸。尤其是当她得知张杨福贵出事以后,这种不幸几乎如影随形整日整夜折磨着她,以至于上回在街边忽然瞧见我开的那辆长安铃木时,她竟误以为是我外甥奇迹般地回来了。

那晚的情形大致如此。不必问,张杨福贵肯定也吃了母亲为他精心准备的药物,只不过药末是被我姐悄悄塞进那种事先倒空了的胶囊中,而且他比岚岚服用得早了一个多钟头。也许由于药物的持续作用,他一直处在某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朦朦胧胧中那个他心仪许久的岚岚不期而至,这既让他感到疑惑不解又无比激动。而在此之前,我姐是这样跟他交代的:“你的病老也不好,妈都快活活愁死了,兴许真像法师说的新家里的风水不好,妈想和你搬回老房子住两天,等病情好转了咱再回来。”这次我外甥竟十分顺从地答应了,他后来在自己的日记里有如下记录:

“也许换个时间、换个场景、换一种方式,我都会毫不犹豫接受这一切的……我真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来,能一直那么近距离地望着她,听她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声,嗅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可是,我还是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叫恐惧,她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了,眼神始终是那种上当受骗后的惶恐和不安……我承认自己确实非常非常喜欢她,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这辈子一直跟她待在一起,可我妈彻彻底底把事情搞砸了,捆绑成不了夫妻,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到了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将计就计趁我妈一不留神放走她了,尽管我真的很喜欢她,但我绝不会伤害一个女人。

“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去逛商场,我喜欢上一只电动玩具,那只塑料狗装上电池就能满地乱跑,还会汪汪叫,偏偏我妈那天钱不够了,就说改天再来买,我以为她搪塞我,就死活哭闹着不依,后来索性躺在地板上耍赖打滚儿,惹得好多人围观。害得我妈只好打电话,让我爸赶紧送钱来。回家后我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妈却说孩子不就是想要个玩具吗,咱们又不是买不起,能哄儿子高兴就好!在我记忆中,我妈总会尽量满足我的种种要求,可这一次她错了,大错特错!她真是不可理喻,让我无地自容,我恨她!”

时间不多了,领导已接连打来电话,催我火速赶回单位去,有时候我真想给他们撂挑子,可现实绝不允许我胡来,毕竟我不是张杨福贵,我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有爱妻和宝贝女儿,养家糊口是一个男人的本分。这些天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读我外甥留下的那本日记,那些或稚嫩或随性或偏激的文字叫人欲罢不能,但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同我姐谈论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当我知晓了她的所作所为,除了震惊和痛心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唯一感到不解的是,那个岚岚居然一直没有报案,从她的讲述中我几乎没有听出哪怕有丁点类似的想法,也许正是被困在那个老房子中漫长而难忘的一夜,让她忽然明白了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我自然也就不便再去追问什么。我始终认为我姐应该为此感恩戴德,而不是见到人家就跟见到了冤家对头似的。

当我告知我姐就要返回银川的时候,她人一下子就颓萎了,好像无端地又遭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老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跟绝大多数哑巴那样,只顾决绝地撇开脸去,死盯着窗外的天空,任凭泪水簌簌砸落。我知道我一旦离开,这个家就再没至亲骨肉了,我的心何尝不是跟她一般绞痛难忍,她已这把年纪了,却要遭受残酷的失独之殇,又怎能挺得住。我几乎不敢想像她接下去的生活,无尽的哀思,孤独的晚景,老无所依,悔恨终了……也许远远比这要可怕得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带走那本日记,因为我实在不想让它再给我姐带来更多的痛苦记忆。我就这样匆匆忙忙上路了,这感觉多少有些想要逃离的意味。我不得不这样做,尽管有时候逃离也许比面对更加困难。

奇怪的是,冥冥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竟又不知不觉来到了那个叫同乐巷的街道,许多天前我外甥就是把车扔在这附近一去不回的。这是条很有年头的老街,1990年代末被打造成商业步行街,两旁尽是零零散散的小店铺,主要出售服装饰品和当地土特产之类,街面看上去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在一片浓浓的槐树荫下,我注意到一个很干练的年轻姑娘站在自己的货摊前不停忙碌着,她上身穿一件奶白色的泡泡纱短衫,下面是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秀发乌黑,很随意地用头花挽在脑后,可能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多少有些暗黑。姑娘身旁站着一个小伙子,却是一副大学生模样,似乎比那姑娘要小一两岁,个头却老高老高,偏瘦,鼻梁上架着很时髦的太阳镜。怎么说呢,乍一看他外表很像我那外甥,俩人大概趁着没顾客的工夫清点货物。我靠近摊位时,两个年轻人依旧一边忙乎一边说笑,姑娘的声音很爽朗,大学生模样的人有些流里流气,他不时地在她的胳肢窝或脖颈里挠一下,姑娘就笑开了,咯咯地跟要岔气似的。我听见那姑娘说今年生意要是好的话,到年底也想买辆车,这样进货卖货就方便多了。大学生模样的人马上在原地蹦了个高,并迅速凑过嘴去,很响很给力地亲了一下姑娘的脸蛋。我赶紧扭头快步躲开,心里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眼角竟莫名地湿润了,就像刚刚离过婚的人,是最怕见到人家在面前卿卿我我的。但走出老远一截,我又再度回头朝那片树荫下张望,隐隐约约觉得那对年轻男女是那么的眼熟,那么的亲切,包括摆在街边的临时货摊以及他俩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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