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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花

2016-11-21沈熹微

上海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威大姐

沈熹微

劳务市场旁边是一条美其名曰护城河的臭水沟,劳务市场里的人比臭水沟还臭。一些外来寻找就业机会的保姆、泥水匠、电工等,因久久不能遇上合适的雇主,在阳光下袒露着油腻的头发和涣散的表情。他们三五成群黑压压地盘踞着,远远看去,这个地方像患了种不断滋生寄生虫的怪病。卖盒饭、炸土豆、凉皮、凉面的流动摊前贩子婆娘们忙忙碌碌。午间时分,市场与护城河间的绿化带里,散落着用过的纸巾和吃空的一次性饭盒,几个汉子吃饱了就地烤太阳枕手而眠。

这天从旁经过,钟玲花忍不住又撇嘴:“这么脏,生意居然这么好。”妹妹钟玲惠揶揄道:“干脆你来卖快餐嘛,生意肯定比他们好十倍。”玲花知道这话是逗她,但觉被说中心事,脸上不免飞了两片红,眼睛故意往天空斜睇去:“我疯了没医?放着福不享,来淘这个神。”玲惠一笑,不再接茬。

钟玲花这个人什么都好,却有两点,第一自恋,第二爱钱。像这会儿,本已从劳务市场门口走过去了,话题也略过了,她还不甘心地嘟囔:“真要是我来做,味道不敢说,卫生肯定是能保证的。”妹夫梁政金在一旁接道:“肯定啊,卫生好!味道也好!大姐做的菜还有啥挑的。就是搁这儿大材小用了。”玲花眉开眼笑,右手直摆:“啥子味道好哟,只能说还过得去,过得去。”梁政金益发来劲:“哪里才止过得去,要在古代,简直可以进京当御厨!”

钟玲惠暗暗拧了丈夫一把,这个死人,明知大姐心头长草,还上来吹这股子邪风,不正给她长了劲儿?玲惠可不支持姐姐发余光余热的念头,前两年好说歹说才让她从老家的技校食堂退休,但她哪里闲得住,一会儿突发其想要开饭馆,一会儿又想出去做家政做保姆,也真去干过几次,无一不是两三个月就撤了回来。问她为啥不做了,她也说不好,只道不习惯,老板倒随和,对她也满意。玲惠知道,总不过是体力不济,又爱面子,不好说罢。

厨师好比歌唱家,有的人年轻时唱得好,老来嗓子也不会变多少,譬如郭兰英,满头白发歌声还那么动听。可有的人架不住岁月更迭,竟像把不住的缰绳,不由自主往末梢滑去。一滑不要紧,关键以为自己还在原地,还在那儿高瞻远瞩呢,可惜情势早就非她所想。

玲花今年五十三岁,正在女人衰退得厉害的年纪。玲惠过去觉得大姐做菜最好吃,红烧鱼、咸烧白甜烧白、回锅肉、火爆肥肠火腰花、包肉汤酥肉汤丸子汤、凉拌菜腌咸菜、清炒红炒糖醋炒,没有一样不让她回味再三。她和梁政金结婚那年,都没钱,找邻居借了几套桌椅,在家门口的街面上开了席,玲花主厨,那道脆皮鱼真是叫人拍案叫绝,酥皮脆骨,炸透的鱼刺嚼起来喷香,最后连盘子都刮擦得干干净净,人人都说比大酒店还好吃呢。这么多年了,玲惠自是吃过不少好东西,可她仍深深怀念那顿酒席,她和梁政金忙着敬酒,没顾得上捞两筷子,却正因了这蜻蜓点水的朦胧印象,加上邻里乡亲的好评,给它添了太多传奇色彩,在玲惠心里,那就是曾经沧海的海,是翻不过去的一座山。

山还在那里,大姐却下来了。玲惠先以为是自己体热重了口中无味,后来丈夫也这么说,儿子甚至悄声央求她,妈,你去炒嘛,你炒好吃。要替下大姐在厨房里至尊的地位,肯定不能明说,话得往温情上靠:姐,你别累着了,让我来吧……饶是如此,但凡玲花来家的时候,大部分还是她做,因为她热爱,她主动,她在厨房里能够找到指点江山的权威感,她喜欢往玲惠的冰箱里塞满各种她熬的香油、制的酱料、腌的豆豉咸菜,且苦口婆心道,一个家要有这些才像家。菜做好了,端出来,大家吃了,玲花迟迟不动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像交了作业的小孩,渴望大家的回应。

不夸当然要不得,夸了,玲花照例谦虚。你得越过她的谦虚再往上夸一层,翻跟斗似的,最后变成嘴斗,比赛着翻跟斗,谦虚的人终于败下阵来,勉为其难收下赞美。

“你尽给我戴高帽子嘛,我还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没老呢。”钟玲花说着,高高兴兴地瞪了妹夫一眼,心里当然无比受用。她这一生,虽只是一介厨娘,在技校食堂干了大半辈子,别说,真有点壮志未酬。

如果地球是最大的单位,食堂就是这个大单位下面最小的单位,小得就像缸子里的一粒米,不,是像仓库里的一粒米。钟玲花在后厨挥舞锅铲数十年,要说红白案样样不在话下,可她最得意的还算那道青椒肉丝。这个菜,天天做,按说闭着眼睛都能完成,可天天照样捻起一根肉丝尝尝,尝完她愣住了,手里动作不停,思绪却跟灌了火药似的,嗖地从食堂窗口发射出去,翻山越岭,直奔北京首长的后厨。她陶醉地想,就是首长也不能不被这肉丝的香嫩弹滑感动啊。钟玲花这人,文化不高,看过的电影也不多,但一部《食神》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电影里落魄的周星驰以一碗蛋炒饭获得“食神”荣誉,钟玲花是深深震动的。简单的菜不简单,蛋炒饭不叫蛋炒饭,而叫“黯然销魂饭”,这不是搞笑,看的次数越多,越咂摸出其中真味,她的青椒肉丝不正是如此么?平凡得不值一提,精彩到无以伦比。

钟玲花不是没想过靠这道青椒肉丝闯天下。三十出头那年,原来干活的单位解散了,逢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将一拨又一拨人吹向南方,钟玲花也挤上一列南下的火车。那时不叫打工,叫捞金,叫下海。她对自己说,深圳人也是人,深圳人也会爱吃她的青椒肉丝。

钟玲花的想法没错,凭着手艺她本可轻易在外来务工的人群密集地找到一份不错的营生。问题在于她那年刚过三十岁,人长得相当不赖,凭着年富力强又有一技之长,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哪有不去闯闯,直接钻郊区工棚卖炒饭的道理?本来钟家姐妹模样俏、心气高,在她们县城就是有名的,妹妹玲惠皮肤好,个头匀称,五官水灵,可人们谈到钟玲花,会说玲花像个舞蹈演员,玲花啊,真应该嫁到国外去。于是你知道了,钟玲花的美是出众的,因为个子高,腿修长,在灰扑陈旧的小县城,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可叹这么一个鹤立鸡群的玲花,该念书时遇上了“文革”,恢复高考却又遭遇父亲病逝,家中失去经济支柱,还欠了一大笔治病钱,妹妹小,总不能就此辍学了。钟玲花听长辈介绍跟着城里一位老师傅学了厨子。按说厨师手艺一般不传女,女人劳力差,年轻那几年翻锅还行,可只要是女人就得生孩子,孩子一生,下盘力量就散了,稳不住,再上点年纪,灶台前烟熏火燎,腰椎病、肩周炎、妇科病,齐齐爬上身。幸好这位老师傅跟钟玲花的父亲有点渊源,虽犹豫,到底同意了。这点渊源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老师傅平素下工爱在路边下几盘棋,五毛一局,有天眼见着手顺,赢了两三块钱,谁知没留神被围观的一个小混混伸手抓了钱开跑。老师傅情急丢下棋去追,刚追出两步,只觉一股气蹿到心脏,竟像撞上铁门硬生生顶住了,堵在那里上不去。这时钟玲花他爸正骑着自行车从对面方向来,顺手一把抓住了从旁跑过的小混混,将那钱还给了老师傅,又用自行车将老师傅送到诊所去吃了两瓶葡萄糖吸了大半个小时氧气才算缓解。

师父是憨实的手艺人,说话不绕弯,训人严厉近乎苛刻,初时玲花爱惜身段,拈轻怕重畏首畏尾,切菜都翘着兰花指,师父拿了夹菜的长筷子啪地招呼在她手背上,立即横起一道红红的肿块。玲花不服气,不甘心认了眼前这明摆着的苦命,眼泪只管往下落,仍旧学得不成样子。一次师父也泄气了,干脆叫她停了手中活计去泡盅茶,端到厨房外面的小天井里坐着吃。师父说起年轻的时候,中国许多地方闹饥荒,饿死的人比比皆是,生产队里有户人家尤其惨烈,母亲饿得心智失常了,叫少不更事的儿子去将襁褓里刚出生没两个月的妹妹端进锅里蒸上,等到父亲回来揭开盖子一看,女儿的身体四肢早分了家,胳膊腿儿都不齐全了,而原本饿得气息奄奄的妻子恐怕是吃了一点自己孩儿的肉,竟当场离奇暴毙。那可怜的汉子连遭打击,绝望之下上了吊,剩下那个大些的男孩儿在墙根下瑟瑟发抖,被人发现后带到供销社,喂了好几天热饭热菜才回过魂来开口说话。喂男孩饭食的人,就是玲花的师父。所以啊,师父说,你不要瞧不起这门手艺,无论到啥朝代,吃饭都是大道理,什么叫活路,让人活下来的就是正路。

是啊,活路活路,就为了这两个字,能不好好学吗?从此钟玲花舍出了命去,舍出了一个女孩最好的那几年。手艺学到手了,师父突然病重,师父没有子嗣,走时玲花为他戴孝送终,这就算出师。

师父没有看到这外面的世界多么好,不会饥荒,也不会挨饿了。钟玲花站在南山区一间几乎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酒店前,面对那张招工启事,诱人的待遇,感慨遇上了好时代。这条街挨次林立都是酒店,招工的不少,玲花仔仔细细挑选过了,海鲜西点她固然烹饪不来,可一般宴席中餐,炒菜、蒸菜、烧菜、炖菜她样样拿手。况且钟玲花还有一个长处,做出来的菜就像她的人,特别整齐漂亮,对于应聘她是自信的。所以对于应聘不成功,钟玲花一丝一毫心理准备都没有。

经理问钟玲花擅长做什么,她背了一大串菜名,经理不动声色听完,手指屈起来叩叩桌面,又问,还有呢?说一样最擅长的。玲花想了想,答道,青椒肉丝。

经理错愕一瞬,面部拧巴起来,又想气又想笑,最后连话也懒得说,挥挥手便让服务员将玲花请出去。玲花欲分辩解释,最好能实践演练,哪里还有机会。后来想想真是自己太实诚,没见过世面,应该上去一通天花乱坠,先站住脚再说。只要进了厨房,何愁进不了人心?

青椒肉丝是师父教给玲花的第一道菜,师傅说,青椒要挑尖而细的,捏起来有硬度,才够新鲜够爽辣,肉必须是猪脖子两侧俗称“黄金六两”那一小段,脂如雪花,鲜嫩滑顺。肉切丝后用少许芡粉生抽和油码好,两瓣蒜切片备用,油热后先下蒜片炒至散发香味,再放肉丝大火快炒,起锅前入青椒丝和少许盐。这样朴素的做法,不用传统豆瓣酱,也不用姜丝料酒等材料,谁相信它能达到那样的美味?反正尝过的人无不为它多吃一碗饭,玲花自己也偏爱得紧。对于烹饪,玲花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直到看了周星驰的《食神》,她才隐隐约约明白,或许正因至简无华,这美味才至臻感动人心的境界,平淡朴素的事物或许比繁复华丽的更接近生命的真理。而且玲花至今认为,当年那个经理没有亲口尝尝她做的青椒肉丝,是经理的遗憾,而不是她的。

尽管退休几年了,钟玲花还是习惯早起,尤其在玲惠家,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妹夫一准要起来上厕所。他们的卧室在客厅一侧,厕所在另一侧,钟玲花就躺在客厅沙发暂时铺就的小床上,听见妹夫拉开一道门,拖鞋趿拉过去,再拉开另一道门,掩上,小便声音在清静的早晨格外响亮,然后是哗啦啦的冲水声……玲惠经常埋怨丈夫一举一动声响太大,倒是玲花说,男人嘛,都这样的,学不来斯文。

妹夫起了那趟之后,照常要睡一下回笼觉,趁这当儿,玲花窸窸窣窣起床,摸黑穿衣服叠被,等到玲惠和外甥起来时,沙发已经恢复平常模样,而玲花早在厨房忙碌一家人的早餐了。

玲惠家在与劳务市场一条公路之隔的新村,二手房,20世纪90年代初修建的铁路局老宿舍,绿化面积少得可怜,只有个小院子供人散步。倒退二十年,这是省城最先建设的一批小区之一,但如今这一带房子几乎全转过手,原来的房主早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两居室的老屋,户型倒算方正,玲惠一家住刚够,玲花来了得在客厅沙发铺个床,空间不免紧巴。这不,早饭桌上妹夫梁政金又老话重提了:“还是该把那套房子收回来自己住,这样大姐就不会委屈了。”

他们有套大公寓在三环外,用租金付按揭,房子是简装,玲惠早计划好了,房子再租十年,等贷款还清,城市规划也扩展过去了,周边什么生活设施都齐全,正好他们退休,那时候再好好装修一下搬去养老。

“唉,我也想,只是咱俩上班儿子上学就太远了。”尽管玲惠知道丈夫只是信口一提,她这话却是真心,眼下这房子诚然旧点小点,难得的是方便,公交站就在路口,再过十年八年,这里房价肯定还得见涨一大截,到时卖掉这套房的钱可以给儿子结婚用,或许还能留一笔存着,人老了,免不了有个三病两痛得应付。

“不委屈不委屈,沙发住着挺好,上厕所方便,看电视也方便。”玲花赶紧道。

“不一定哦,大姐。”梁政金眨眨眼,“一个人当然方便,将来您找个老伴,来家还是得有间单独的屋子才像话,安安心心住,想玩多久玩多久,玲惠你说是不?”

这人没正形惯了,玲惠懒得搭理,只顾催促儿子赶快吃面。钟玲花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锐声笑起来:“找啥老伴?哪里找?你介绍么?哈哈哈,你大姐老了!”

“大姐老了”的正确回答是“大姐不老”,“大姐看上去也就三十几最多四十出头”,“大姐这么漂亮,还怕找不到好人啊”,可她一叠声地问过来,答案明摆着,梁政金偏偏不配合,一句“怎么不行,不然你问你妹妹”,将烫手山芋嘘地扔给玲惠,一闪身已拉着儿子去门口穿鞋。

“喂,站住,碗洗了再走——”玲惠喊,哪里来得及,两父子消失得飞快。

“哎呀,你喊啥,好大个事?我在这里就我洗,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你分担家务是应该的嘛。”玲花说着,已经麻利地将碗筷收到厨房水槽。

“姐——”玲惠唤了姐姐一声,抱歉地,又不无依赖。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玲花的背影,脖颈微微前缩,颈窝下面不知何时横起好大一坨结实的肉。

“守这儿做啥子?赶紧去收拾你的。”玲花头也不回,“桌子等我来擦!”

等玲花这边忙完,玲惠正往脸上扑最后一层定妆粉,她今年四十二岁,看起来也就三十五六,一半赖皮肤好,另一半是保养得当。钟玲惠的保养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钱塞到美容院,她就是几十年如一日温水洗脸,一周两次蛋清敷敷,平常淡妆,因而毛孔几乎仍和年轻时一样细。她对自己的脸和生活是大致满意的。小烦恼不会没有,再好的皮肤到四十岁,眼睑下总泛着青,脸颊两边少不了冒出红血丝,扑一点粉匀匀就好。

“我妹妹真美。”玲花擦擦手在玲惠身后坐下,禁不住也朝着镜子照,她的皮肤与妹妹不同,一年四季总透着热气腾腾的颜色。两人一前一后,一白一红,当姐姐的语气有些酸,“我是真的老多了,这两年。”

“哧!我们小区保安王叔每次都问我,你妹妹来啦?”玲惠笑道。

“他眼睛有问题。我比你大十岁呢。”玲花说。这话不是不诚恳。她固然喜欢赞美,但有的赞美还是令她心虚。

玲惠从镜子里仔细看看姐姐的脸,说:“你这两年折腾太厉害,憔悴了。”

“有啥办法,我这辈子就是操不完的心。”玲花说着,笑容散下来,皮肤更显出疲态。

“小威后来去报道没?”玲惠问。

“去了,没几天又回家了,说太无聊,不想干。”钟玲花道。一说这个她就惭愧,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油水是何等饱足,多少人踮着脚都够不上,多亏玲惠的老关系,辗转托人好几次才要到的工作,儿子却不珍惜。

“你就是太惯了。”玲惠淡淡地说,也没有埋怨的意思,老生常谈。

这个孩子是钟玲花命中煞星,自打生出来身体就不好,险些没盘活,小时候带得万分金贵。好不容易长大了,因为太溺爱,养成极顽劣的性情,念书不好,没有哪次升学不交赞助费,高考两百多分,钟玲花翻破招生报纸找出一间看起来尚可的私立经济院校,去读两年,殴打老师,被开除了。无所事事地混了一阵子,突然心血来潮想开网吧,玲花就拿出积蓄为他开网吧,他只顾打游戏,没人手值夜班看柜台,也是他老娘天天熬着守着。去年初网吧因为违规向未成年人开放被查处,两万块钱罚款是钟玲花交的。交完小威却改了主意,没过几天,以极低的价格将网吧盘了出去。钱自然是花了。小威瞒着家里和一群狐朋狗友赌钱,钟玲花不多的存款被儿子各种借口盘算得所剩无几。这两年钟玲花特别在钱上钻营,开过小饭馆,也给人打过工,什么赚钱就想做什么,无非想多攒一点钱,给这个成不了器的孩子。

“收费站条件是不好,怪冷的……”玲花讷讷地想解释两句。

“那他想干什么?当老板?”玲惠冷笑反问。她素来不赞成对孩子无限度溺爱,对这个外甥管得上就管一点,说来说去还不是看在姐姐辛苦的份上。

钟玲花闷声不答。她知道自己把孩子惯坏了,可到这个境地,还能怎么办?玲惠说你不要理他,不信他有胆子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就算真去了也不要紧,自己闯的祸自己扛,得让他吃到点苦头,才能对生活有责任心。说得轻巧,钟玲花想,只因为你玲惠没有摊上,摊上了就知道这些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不护短的,说句难听的,你能看着他挨饿,还能看着他进监狱?小威因为赌钱都进了好几次派出所了,钟玲花着急给他张罗点正事做,不然进监狱就是迟早的事。

一说到教育问题,两姐妹不投机,玲花的心事玲惠全看在眼里,虽然不痛快,却懒得往下说了,转而问到:“那人后来给你电话没?”

“打了,打电话,又发信息,话多得很。”钟玲花懒懒答道。

“怎么样嘛?”玲惠问。

“人是马马虎虎,语言上挺丰富的,就是有点……”玲花顿了顿,说,“太穷了。”

“对,到底多穷?那天没说完呢。”玲惠转过身子面向大姐。前日她们聊到这事时梁政金刚下班回来,两人就闭了嘴。玲花爱面子,不想让妹夫知道她此番来省城是为了相亲,玲惠自然更不说破。

“家里好板凳都没有一条。”玲花说。

玲惠叹道:“也是,若不是太困难,不至于打了大半辈子光棍。”

玲惠又说:“我先前一直觉得那人不错,大大方方,不扭捏,不猥琐。”

“大方啥?”玲花摆摆手说,“没有实力大方。他自己知道,也说配不上我。算有自知之明。”

玲惠是指那人敞亮,上周末陪玲花与人在公园一见,他虽衣着简陋,却不显得猥琐,谈笑自若。玲花则意指其囊中羞涩出手局促。在婚姻问题上,玲惠觉得玲花太现实了,不免显得有点爱慕虚荣,有点俗气。可玲惠又能理解,姐姐终究是个女厨子,烟熏火燎一铲一铲将手中日子料理到现在,她既非向往奢华,也不贪图挥霍,不过想拥有更多对生活的主动权。

玲花说着,又朝镜子左右侧着下颔,问:“姐还不算老吧?还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玲惠重重说道。

“我妹妹不会是哄我开心吧?”玲花干脆站起来,在镜子前来回走几步。

阳光从房间一侧的纱窗外照进来,灰尘绕着玲花飞舞。玲惠坐在床上,一手支着床单,想起小时候她们住的那个房子,高高的窗,光是一束一束像电筒那样射进来的,光柱中有很多小毛毛,软绵绵地游来游去。那时候玲花真的很美,一把及腰长发每天都洗,蜂花洗发膏的味道喷香喷香的,她将毛巾拧成一捆,在光柱下把湿头发来回拍打,一边牢骚着,天天在厨房进出,头发都成油性发质了。

玲花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是小城里最早用洗面奶的一批人。那时她学好手艺,恰逢母亲从工作的国营旅馆退休,她顶替了工作,调到更好的餐饮部。那几年,小城里各种仪式都时兴起来,结婚的、生孩子的、过生日的、死了人的。城里没有像样的私营酒店,大家都去国营旅馆办,生意何等兴隆。菜上齐了,玲花戴着白帽子从后厨出来,一身制服精精神神,她每桌巡看人们吃得如何,人们看了她,吃得也香,看得也欢喜。

国营单位的大厨,自然是体面得不得了的职业,再加上模样喜人,谁又会说她配不上当时在学校当临时老师的胡明江呢。倒是钟玲花她妈看得明白,说他有文化,还比你年轻,迟早要压过你一头。玲花不信。后来她下岗,胡明江转正,她去深圳打工,胡明江在学校里跟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好上了。玲花跟胡明江闹离婚那阵,伤心起来倒要怪她妈当年怎么没拉住她,怎么没把户口本藏起来。她妈只好又劝,胡明江收入好,福利好,你们是原配,你这个家你说了还能算,孩子都这么大了,将就着过吧。

姜真是老的辣。玲花还是不信。等到后来真离了婚,日子难了,她又有说词,怪她妈和她妹没把她劝住。所以对于玲花的情感问题,玲惠着实不太愿意过多干涉。

“要不然我还是回去了。老待着,又不做什么。”玲花想了一会儿说。

“着什么急,不相亲,你就不能在我家多住住?”玲惠说。

“我在这里耽误你们嘛。”玲花扭捏起来,“那你想我留吗?你想我留我再留。”

玲惠最是吃不消姐姐这套肉麻,说:“你想留就留啊,又不是外人,干嘛净问我。”

“那我好久走嘛,小威在家也不省心。你想我再耍好久?”玲花又巴巴地问。

“随便你咯。”玲惠说,“让我让我,说着都快忘时间了,我得去单位了。”

说罢抓着包包出门去。玲花见妹妹出门,她眼睛一转,立即收拾打扮一番,她也要出门。

这天傍晚钟玲惠回家,姐姐在厨房做晚饭,刺溜一下,菜下锅,她嘴里欢快哼着“我从草原来,我从草原来……”玲惠对玲花何等了解,探头便问道:“姐,你今天出去啦?”

“哎,出去转了转。”玲花说。

“别是去劳务市场了吧?”玲惠狐疑道。还真给她说中了。

“我去看看,有没有钱可以捡捡。”玲花端菜出来,嘻嘻笑着瞟了眼妹妹。

“你趁早打消还要工作的念头哈,你那身体,不能劳累了。”玲惠正色道。前两年玲花骑电瓶车摔过一跤,手腕脱臼,每到阴雨天就疼。

“哎呀,你别上火。我开玩笑的!就是瞎看看,当散步!不出力不出钱。你没想那是啥环境,你姐姐我也不是随便什么工作都做的。”玲花说。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闲不住!”玲惠说。

“妹妹啊,你想得倒好,我这么老,就算我肯,哪个肯请个老阿姨回去供着?”玲花边说边笑。

“别糊弄我了。人家找家政,找保姆,就要找你们这个年龄,你以为我不晓得?”玲惠说。

“家政保姆我是不会干的。之前干过。不累,但是说真的,我这个人,受不了那种感觉,就跟不是一个阶级似的,主人在桌上吃,我在厨房吃。太伤自尊了。”玲花连连摆手。

“知道就好。”玲惠说。

“我就是瞎转转。其他地方我又不熟,只有这周边。”玲花说。

“这个周末等我空了,我们去吃肯德基吧。”玲惠道。玲花像个小孩,特别爱吃肯德基,这次她来,正逢着工作忙,一次都没顾得上陪她。

“我妹妹最好!”玲花欢呼起来。这个人,真是玲惠说的,一点盐巴就放咸。

玲花没有胡说,她的确看不上劳务市场的环境,阶级无处不在,就业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来雇人的老板,生意不大脾气大,无一不是精明得过了头,连五十元工资都斤斤计较。那些等待被雇的,没见得有多大本事,偏偏谁都瞧不上谁。她钟玲花可是见过世面的,前两年出去挣钱的时候,玲花曾经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地给人做饭,北京那家是对老人,儿女都在国外,家里条件极好。皇城根儿下嘛,规矩自然应该大些,玲花虽然对在厨房吃饭不能习惯,可暗地里又不无骄傲。别人都说上海人抠,玲花也不觉得,她遇上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出手大方,他们对吃的要求不麻烦,不过爱吃西餐,玲花就上网学,边做边学,效果还不赖。要不是后来小威在家惹了麻烦,他们还不乐意钟阿姨走。说起来广州那家,更是话长,南方沿海大多男主外女主内,那家恰恰相反,男主人患病,四十五六的年纪,只能在家养着,家里工厂平常是女人去打理。钟玲花知道,南方传统家庭女人特别勤劳,天天跪着擦地,没有哪家不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她本就要强,当下更是豁出去受过伤的骨头,有样学样趴着擦得特别来劲。男主人喂了一笼子鸟,玲花擦地的时候,鸟儿嘀嘀咕咕和她招呼,她也嘀嘀咕咕逗回去。男主人边上看着,不觉微笑起来。

两人天天相对,少不得闲聊,家长里短孩子老人,谁都有几桩谈资,玲花边说边做家务,觉得辛苦很好打发。多有些日子,彼此益发自在,话题渐渐朝玲花个人问题上靠,男主人的问法过分关怀,便有些露骨。玲花虽年纪大些,毕竟是个漂亮女人,隐约明白,也暗暗受用。谁叫男主人句句话正中玲花心上呢。他说她看不出来已经五十,又说她歌唱得好,要是晚生一点,去选个秀,不愁不出名。他说玲花的菜特别对胃口,他十几年前去成都做过一段时间生意,后来时常怀念四川小吃。他还说,一生最喜天高任鸟飞,年轻时野得像匹脱缰的马,没想到突然病了,再出不得远门。

人与人之间交往到主动示弱的份上,便有些微妙了,大有交心的意思。钟玲花本就是个直肠热性的人,经不得多问,主动提起和胡明江那段婚姻。她说有些后悔,男人嘛,自我约束能力总是差一点的,但他不想离婚,是自己那会儿心气太高,揉不得沙子,他其实已经认错了……“话说回来,谁不想有个圆满的婚姻?我确实伤心呢,先前我们真是很好的。”钟玲花道,想着独个儿的难,同时感到一种戏剧化的需要,不免哽咽。“嗨,失态了,失态了。”随即她又清清嗓子,笑逐颜开,说着这句从电视上学来的话。

钟玲花想,或许自己那极力自勉的一笑有些打动人的吧,要不然男主人不会突然就露了心迹。她本来蹲着擦茶几脚,正要起身,被他轻轻拉住了。他就坐在沙发上,那么近,那么居高临下,以至于让她有种眩晕的错觉。她好像预先不知道要被他抓住似的,全身战栗了一下,整颗心倏然紧缩,然后才缓缓朝四周展开。鸟儿还在叫着,啾——啾——嘘啾——

“他很帅,真的帅。哎,确实心动的。”钟玲花说,玲惠只是淡淡笑,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法正面与姐姐谈论关于男人和情感的话题。玲惠不太信得过玲花看男人的眼光,但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念书时有过一段天雷地火的恋情,轰轰烈烈到你死我活,最后要不是玲花一力阻挠,迫使二人分手,或许没有现在的玲惠。嫁给梁政金算扳回一城,好似终于从汹涌剧情中脱险,可午夜醒来的瞬间,玲惠不是没有恍惚,这样四平八稳的生活,这样不动声色的自己,以及身边这个人,竟如一梦。

玲花离婚后找过几个对象,哪一段缘分开初都天上有地下无,不久又被她自己全盘否定。

“估计他老婆在外面有人。你想嘛,他身体不好,天天这样待在家里,最多到楼下小区坐坐,可怜啊。”玲花婉转地指出了她和男主人的关系,她都知道他是怎样的身体不好了。玲惠接道:“身体不好还东想西想。”玲花摇摇头:“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是人都有真情。”

“我觉得我们这样不对,坚决辞了工。他还一直给我发信息,说希望我回去。”玲花继续说,“其实他这个人对人是真好,听我说小威在家有麻烦,马上硬要拿给我一点钱。”

玲惠想问“一点钱”是多少钱,还想问,给钱就是待你好?想想实在太尖锐,只得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问:“他为啥要给你钱?”

“情义呗!”玲花说,“他是个好人。”

“他有次说,不需要我为他做任何事,我就在那儿……”玲花说着,猛地住了嘴。男主人的原话是,你在家里,我心里就挺暖和。多苦涩,又多甜蜜的一句话啊,她不得不掖着紧着守口如瓶。钟玲花这辈子有过那么几段感情,可没有哪段像这一段,纯精神,那么短暂,却那么伤感。她打定主意永远也不说出那句话,她只在独个儿的时候想它一想,还不能想得勤,就像那话儿是块肥皂,怕给想念磨蚀了。她久久才想一次,就一次,乏味的生活立即进了盐,滋味齐全了。很久很久以前,钟玲花工作的第三年,攒钱给家里买了台彩电,妹妹和妈妈满怀期待催她打开电源,电流一过,屏幕亮了,里面的人活鲜鲜的,仿佛跟前的人到了电视机里,又仿佛电视机里的人站在跟前。就是那种突然焕发颜色的让人眼睛濡湿的激动。

有了这样的“珠玉”在前,钟玲花要去对面劳务市场找工作,那是万万不能够的。话说回来,她倒不排斥去转一转,她深信,机遇不会好端端砸到你家沙发上,也不会落在没有准备的人身上。这天出门之前,钟玲花擦了护肤霜,外加一层BB霜。她将口红涂一点在手掌外侧,揉匀了,蹭在两颊,方法是老的,效果是显著的,原先暗沉的气色陡然亮了两个度,红润的脸盘又有了年轻时为人称道的“贵气”。她看看镜子,哪里像个打工的呢?先就冲自己笑了。

路口的红衣妇人老远看见钟玲花走过来,果然将她锁定了。人还没到跟前呢,她快步迎上去,后面本来还有两人,无奈见她动作太快,只好作罢。

“老板娘,雇人么?雇人做饭还是打扫卫生?”妇人殷情问道。

“我像老板娘吗?哈哈。我都是打工的。”钟玲花笑,这话听了舒服得很。

“您别骗人了,就您这身打扮,不止是老板娘,还是个很大的老板娘。”妇人奉承道。

“还挺有眼光啊!”玲花赞叹。她身上这件大衣是玲惠在法国出公差的时候买的,买回来之后又嫌它颜色鲜艳了些,转手送了姐姐。玲花每次提起来都要说这是妹妹特地给买的,说来说去就成了真。

“不过我确实不是来雇人的。抱歉哈大姐,祝你顺利。”钟玲花向妇人致意后继续朝前走。

一路碰到揽活儿的人,无一例外以为她是老板娘,简直有点前簇后拥的架势。钟玲花连连摆手,阅兵似的,笑容压根收不住。这里的人还是不那么糟的,还是有点水平的,至少很会说话嘛。她想,又暗笑自己快忘乎所以。从市场这头走到市场那头,上午十点多,早餐那一茬热闹消停了,各种煎炸小吃摊的四周满是油腻腻的纸巾团,连接小河的草坪被踩出几条光秃秃的小路,一些人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舒心的恭维还在耳旁交响,眼前的喧嚣仿佛一曲节日欢歌。笑容在玲花嘴角不自觉保持着,她惬意地两手交抱,阳光烤着眼皮,像美容院小姐灵巧的手,悉心地安抚悄然爬上眼角的一条条细褶子。她的确不是什么老板,但她有退休金,有一套整洁的十几年前集资的房子,有不错的手艺。虽说儿子不争气,到底早成年了,她责任已经尽到,对儿子好是心甘情愿,却没有义务。一句话说了,她不是等着米下锅,不必靠打工过日子,来这里,无非瞧瞧有没有可心的活计,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多自在啊。她跟他们是不同的。年轻的时候劳动是为了生计,上了年纪不愁吃喝还愿意劳动,必然是为了兴趣,是啊,钟玲花重新记起她的种种美梦,曾经渴盼成为某间气派酒店的主厨,幻想过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开上百八十间连锁餐馆,不久前,她在电视上看见北京一条胡同里,有人开了精致的私房菜,需要预定,一天只有一桌,定迟了,只有次日请早。玲花想,那才有意思呢,架子十足,钱也不会少赚,一天一桌菜对她来说就是撸个袖子热热身的事儿,那才适合她呢。

如此云里雾里漫想着,神游太虚之际,忽闻旁边一个声音叹道:“哎!真是没想到。”

玲花侧头看去,男人四十来岁,平头方脸,褐色麂皮夹克,深色休闲裤,左手屈在身前,下意识地掂着一串车钥匙,另一手闲散插在裤兜里。他站在玲花身畔一米开外,望着对面出神地顾自摇头,这话本不是对玲花说的,那一脸惋惜的神色却引起了玲花的好奇。

“没想到啥呢?”玲花问过去,在这种地方,陌生人之间搭个话很平常的事。

男人看看玲花,果真不见外,指指对面那排人头攒动的商店,冲她说:“没想到这边生意好起来了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咯,人越多生意越好。”玲花老到地说。

“过去这儿可不是人才市场,不过我好些年没回来了,哪里能想到现在这么繁华!”男人说着,感慨地摇摇头。

“繁华”这词真大,一般人不这么说,一般人就说“热闹”。这个人见过世面的。钟玲花的神经某处被愉快地挠了一下,获得了某种共鸣。于是她将站立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朝男子那边挪了半步,说:“我还以为你是外地人呢,普通话说得那么好。”

“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樟城人,大姐您抬举了,哈哈。”男人说着,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对钟玲花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又是很洋派的。

“大姐,不瞒您说,我是樟城的老农民。您看,眼前这片,就对过正中那三间店铺,以前我家就在那儿。”男人又道。

“扯呢,你会是农民?骗我们这种农民才对吧。”玲花笑起来,不大相信。

“嗨!真的,说了您咋不信。不过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嗯,怕是有二十年了,那会儿樟城建设刚规划到这边,这片、那片,还都是田呢,再过去,三环外根本啥也没有。嗨,那时候哪有什么几环。我家就住在那儿。一排屋子,全拆了。”男人说着摇头,啧啧惋惜。

“一排屋子,得赔好多钱吧?”玲花将信将疑,“恁久了,你还能认得出来那是你家?”

“自个儿的家哪有认不出的,再久也忘不了啊。”男人说,“不怕大姐您笑,我妈死了埋在山上,那时候没钱没修坟立碑,现在那山被建设成一个公园了,我还能找到她。”

“没通知你们迁坟吗?没赔款?”玲花说,“真是缺德事儿。”

“不知道啊,后来我一直在外地,估计想通知也通知不上吧。唉。”男人说着,倒没有十分气愤。

“你还挺会想的。”钟玲花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不知道该诧异还是佩服。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要会想吗,大姐。”男人道。这话算是说到了钟玲花的心坎上,会想,就是自己安慰自己,不然这日子不好过呢。她重重点头,连声说是。

“真没想到跟您这么说得着。”男人笑着,手指了指玲花来的那边,车钥匙上的四个圈明晃晃地闪了她眼睛一下,“我看您从那边过来,不像找工作的,也不像招工的。敢问一句,大姐是来考察的?”

“考察”,又是一个大词儿。玲花心头一凛,庄重起来,没肯定也没否认,顺口编了句:“呵呵,我随便看看,要等个人。”

“嗯,看看好,看看好。也是有个朋友告诉我,这片现在不得了了。这次回来办事,就顺道来走走。真是,什么叫日新月异,什么叫沧海桑田啊。”男人说着,接连吐出两个电视上才能听到的成语。玲花掂量了这俩词,不知怎么接合适,干脆说:“你真有文化。”

“不敢不敢。只是多走了些地方,自然而然有点感慨罢了。”男人说着,手又合上了。

钟玲花心道你尽管谦虚,一个有墨水的人是遮掩不住的,她相信自己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当年第一次看见胡明江,他拿着碗钻到旅馆餐厅后厨找饭,这个愣头青,哪里有人下馆子去厨房找饭的,但见他粗粗拉拉冒冒失失,厨房择菜的小姑娘不耐烦道:饭在外面过道上摆着,你眼睛摆哪儿了?小姑娘是粮站站长的侄女,给加塞到这儿,本以为凭关系找了个清闲活计,谁想到站长特意嘱托让她锻炼,干体力活从基层做起,她满心不高兴,说话常没轻没重。这话要换了别的客人肯定就得罪了,也就是胡明江,不但没生气,还一个劲跟她赔礼道谢,谢谢谢谢,真对不起,我确实眼睛不好。玲花在一边看他这般温和好涵养,一股夹杂母性的怜惜在心中油然而生,好感腾地点燃了。

钟玲花读书少,偏生喜欢读书多的人,跟胡明江刚结婚那些年,他没转正,收入少,她负责生活大头开销,日常洗衣做饭拖地板,没有哪样家务她不包干的。家里只有一张方桌,平常用来吃饭,晚上胡明江在上边备课,她就在对面搓花生。花生炒制过了,搓掉花生衣,再细细切碎成末状,放到菜里就是最好的提味品。他俩中间搁一碗,搓好的花生小金豆似的,眼看着黄澄澄地堆满了,胡明江写着写着伸手抓几粒送进嘴里,惬意地说,香!玲花看不厌他那心满意足的表情,疼他疼到恨不能拉过来嵌进骨头缝里。说起来胡明江其实就是中师毕业生,要不是她支持他进修,他拿不到大学文凭。没拿到大学文凭,转正更是做梦。要不她妈怎么说她傻呢。一个劲儿地扑在家庭上,扑在男人身上,没想到男人是鸟变的,喂饱了长壮了,就飞了。

想到往事,玲花冷不防鼻酸,连忙咳嗽掩饰。身边的男人问道:“大姐感冒了?现在换季,很容易感冒啊。要不要买点药吃?”

“不用吃药,是突然呛了,大姐贱命,很少生病呢。”玲花心里有些暖,说话更无拘束了。

“什么贱命,可不能瞎说。我看大姐您腰不大好吧?”男人索性完全正面对着玲花,关切地看她的脸色。

“你怎么知道?”玲花心想,奇了怪,难道BB霜没抹匀气色不好?

“肤色有点黑,不是晒黑的,而是身体有不适,本来很好的皮肤下面透出黑来。”男人认真地说。

这话关怀里藏着赞美,玲花爱听,便道:“是不太好,年轻时工作总站着,劳损太多。”

“哈哈,现在也不老。大姐。别看我叫您大姐,这是尊称,您不要见怪。我看您比我年轻些。”男人道。

“不可能。你好多岁?最多四十吧?”玲花问。

“还要加个九。”男人比划了一个九的手势,说:“咋样,比你大吧?”

“那你看我多少岁?”玲花说着,将下巴扬起,左右给他瞧瞧。

“您呐,要说三十几也有人相信的。但我看您四十五左右,因为一看就是个有阅历的人啊。时光给女人眼睛里增添的内涵,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男人说。

玲花被他这么一说,顿觉自己的目光深邃起来,口中还习惯地谦虚道:“皱纹还差不多,哪有什么内涵。”当然也没抖落实际比他还要大几岁的事实。

“内涵这东西,不用特意说,也不用否定,有就是有。”男人说。

“哈哈,你太会说话了,你是大学教授?”玲花说。

“啊哈,专教社会大学。”男人畅快地笑起来,两颊显出两条长长的酒窝,玲花想起来,有点像唱民歌的王宏伟。

“和您聊天真愉快啊大姐。本来物是人非,有些伤感,幸好遇见您,什么不开心都忘记了。”男人由衷地说。

“我还是哩。”玲花道,眼睛望向其他地方,不知怎地有点走神。

谁相信呢?两人不过闲站着说了几分钟话,根本没有碰触到任何筋节,钟玲花这一走神,感觉却有几年、几十年那么长,人和景依旧在眼前熙攘,她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个空间与这个空间隔着层透明薄膜,她在那边看着这边,半生在眼前打马而过。太阳还是方才的太阳(只是从眼皮移到了额头),路也还是那条高低不平的水泥路(柳树的影子淡了一些),卫生纸团还是那些沾着红油渍的卫生纸团,两个几分钟前还完全陌生的路人,此刻站在同样的空间里,被隔在同一层薄膜后面,还有点同看人世沧桑的意思。唱词里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这片刻的并肩而立,只怕也要修个几十年吧。

“大姐您等的人还没来吗?”男人问道,“要不是您约了人,真想请您去那边茶室喝杯茶,好好聊一会儿。”

“啊。”钟玲花想起刚才信口扯的谎,不由得有些后悔,此刻不好推翻,只得作出张望的样子,说,“大概快了吧。”

“您别见怪啊,我跑了好多年销售,自来熟,不知礼数的。”男人解释着,自觉唐突。

“是你见怪了。萍水相逢,能遇见就是缘分,何况还能说得着。要不是我有事,也很愿意跟你聊聊呢。”玲花说。

“可不是吗,我在老家虽然还有几个远房亲戚,但说不着,朋友是一个也没有了,唉!”男人摇头,又道,“明天您还来这边吗?”

“啊?”玲花被这样一问,心冷不丁往下坠了坠,赶紧说:“我就住附近,经常过来转转,不一定的。”

“要是明天您还来这边,我请您喝茶!不!我请你吃饭。”男人道。

“就为说说话?”玲花笑道,却没有不信的意思。

“就为说说话!”男人也笑了。

第二天,玲花掐准了时间,照着前日那个时候去了,男人果然守约等在那里。他见了她,潇洒地挥手,玲花这才发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是不是太随便了。不过自己这把年纪,要财没有,对方更犯不着骗色,何来忐忑。这么一想她释然了,将手抬至肩头上方摆了摆,示意已经看到。

他们在劳务市场旁边那条路入口处,一间铺面当街的茶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换了环境,人的五官陡然立体清晰,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说,只管扶着滚烫的茶杯吹气,吹着吹着突然同时笑出来。男人说,咋觉得有点尴尬呢?坐下来就怪不好意思的,哈哈。玲花说,就是,为啥要不好意思呢?我们又不违法乱纪、偷鸡摸狗。男人说当然不能偷鸡摸狗,你要偷我也拉着你。玲花大笑。

其实只要坐下来,话匣子自然打开了,可能更放松的缘故,玲花觉得,他们这天的话比头一天接地气多了,热乎乎的,就像路边刚出炉的馒头。两人从上午九点四十聊到十一点四十,两个钟头一咕噜滚过去,连眼睛都来不及眨巴。不过这一咕噜的工夫,钟玲花了解了赵永恒半辈子的跌宕起伏。

这个男人叫赵永恒,他给她看了身份证。四十八岁,籍贯那一栏写着,樟城市凉水镇伊坪乡,正是他们眼下坐着的这片改建前的名字。赵永恒的父亲当年是伊坪乡小学的一名全科教师,母亲是普通农妇。除了在父亲的要求下每天晚上必须默写几句古诗之外,赵永恒的童年和别的乡下男孩没有什么不同——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疯跑,跳到田里抓青蛙,晚饭时母亲扯开了嗓子在坎上喊,漫山遍野找不到人。本来有个姐姐,十岁上下发高烧没留住,他记事后母亲又怀过一个孩子,生下来时被脐带缠住窒息了。算命的张寡妇说,赵永恒这娃命硬,不仅会克着姐姐和弟弟,不把他给抱出去,还会克着自己的父母。他父亲不信这一套迷信。然而就在赵永恒十五岁那年,父亲犯了奇怪的急病,吃着饭喊了声肚子胀,大颗大颗的汗珠直见着从他额头冒出来,身子便倒了下去。送到医院人已经没救了,医生说是内出血。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赵永恒只得辍学帮母亲务农。一个暴雨过后的清晨母亲去挑水,再也没回家,过了几天,按辈分该叫表舅的亲戚在一个杂草掩埋的洞口看到母亲的水桶。赵永恒说,她失足跌到那个地洞里去了,但那条路既不是去挑水的路,也不是我们常走的路,她为什么会去那里,我现在也想不通。洞不深,可前一天雨落得实在太大,里面又湿又滑,积满了水。

“她是被淹的。”赵永恒漏掉了中间的那个“死”字,大拇指揉揉眼角,嘿嘿一笑。不笑还好,这一笑狠狠地在专注倾听的玲花心上揪了一把,她以为自己少年丧父够凄惨了,赵永恒的身世却直追当年师父讲给她的那个蒸小孩的故事。看来身世艰难的人真比比皆是,祖辈父辈熬过了战争熬不过饥荒,熬过了饥荒熬不过运动,熬过了运动却熬不过这命运多舛飞来横祸,让她说什么才好呢。唉!唉!无非一声声叹气。

“其实我不太记得清楚具体怎么个来龙去脉了,就深深记得那天灶台上我妈给蒸着一锅玉米粑,我起来饿极了,一口气吃了五个。那几天都吃的玉米粑。后来找到我妈,她整个已经泡胀,我吐了,吐的也全是玉米粑。这辈子再没吃过。”赵永恒又说。

紧接着出去闯荡,十七八岁,无牵无挂,倒天不怕地不怕。当过小工跑过腿,糊过水泥搬过砖,一干就是七八年。后来运气转了,跟照顾他的大哥学做生意,先少量倒卖药材香料,后来卖走私的烟酒、化妆品。难怪昨天他说自己是搞销售的,谈起来才知道,真是什么都见识过。赵永恒笑,市面见得不少,不过苦也是挺苦,在外漂泊,人情冷暖感受特别深。他说起来那年卖走私货被抓了几次,罚款罚得屁滚尿流,最后老婆跟人跑了,钱没了,扔他在局子里蹲了一个多月,险些没能出来。玲花是直肠子,脱口而出:“咋这么不仁义呢?”赵永恒苦笑道,“玲花大姐,您不知道,我跟我老婆是在按摩房认识的,那会儿我刚接触那些场所,她呢,也是出来做不久,一来二往生了点真情。我本来没想过结婚,她告诉我怀孕了,那好吧,只有结婚,我没多想,就觉得找个按摩女确实没啥面子,幸好是外地,谁管谁呢,家里那几个亲戚谁都不知情,也没正式办证,只请了几桌酒。当时有朋友开玩笑,说是不是你的都不知道,你小子傻啊。呵呵,这怎么证明,总得生下来。不过最后没有生,怀是真怀了,没留住。”赵永恒说,“她跟人之后我觉出来,是不是有点借我上岸的意思,或许她误以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老板吧。呵呵,在外面跑,总是打肿脸充胖子,有时自己也当真了,嗨!”

“那后来呢?”玲花问。

“不知道啊。”赵永恒说着,喝了口茶,“我出去后打听他们的消息,躲着呢,没敢跑远。我当时很气盛的,说话就找人去打了那男的一顿,腿给他打折了。本想连她一起揍,没下得手,一半是不忍,一半是心冷了,半根手指头都不想碰她。”

“你不怨她?”玲花问。

“咋说呢?算自讨苦吃吧。我不是那么愿意跟她结婚的,真是太年轻,一下子被将住了。女人这么说了,推三阻四多不男人,那不成了吃霸王餐么。虽然我也不是啥好东西。要搁现在,我就说你生下来,是我的我们再结,真的,我能摁手印写保证,要是我的绝不赖账。但这样就是泼皮对无赖,那会儿我可实诚多了。”赵永恒两手一摊,边笑边摇头。

“话不能这么讲,你就是仁义。”玲花说着,胸中有股热流,为赵永恒鸣不平。哪有人老婆跟人跑了,倒把自己说成不是东西、还很无赖?真正的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只有好人才会吃了亏当占便宜。对方这番掏心掏肺,玲花当即有种不见外的亲昵,直来直往地问,“那你这些年没再找吗?”

“哪有不找的,男人嘛。不过再没结过婚。嗨!说什么呢!”赵永恒手指猛一敲桌,“说起来我现在还是未婚青年啊,先前那一回没扯证,不算数的。”

他开怀大笑,这次是真正的笑。张大的嘴巴洞里扁桃体一颤一颤的,没想到他嘴那么大,口腔里空间那么开阔,山洞似的,玲花冷不防看见那正动弹的肉肉的扁桃体,像个蠢蠢欲动的小野兽,她突然不自在,像见什么了不得的隐私部位,莫名面红耳热。与之同时,赵永恒口腔里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烟草的微甜,玲花感到十分奇怪,怎会觉得那气味是甜的呢,她又没尝。

“玲花大姐,你别笑我啊,我这人不太稳重,要改的,要改的。”赵永恒又道。钟玲花方意识到笑容在自己脸上一直挂着,忙道:“嗨,有啥好笑的,我是觉得你性格好、乐观、心胸宽广,从心里佩服呐,要我肯定做不到。”

“相比后来那些风波,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呀,再说了,人生啥都得体验不是么。”赵永恒道,“大姐啊,我看您也是嘴里说说,您就不像个狠得下心的人。”

咦,玲花想,真被你说中了。如此便将如何吃苦学厨,如何认识胡明江,如何下岗,胡明江又是如何搞外遇的事一一细说给赵永恒。胡明江好上的那个女人也是学校老师,说起来既不比玲花漂亮,也不比她的气质好,唯有一点就是年轻。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为人师表,为人师婊还差不多。要是她玲花狠下心肠去闹,他们能过安逸日子吗?想得美。那是什么年代,他们不仅工作保不住,还比过街老鼠更不如。吵过闹过,玲花说:“我不是没想过鱼死网破,我不好他们也别想好。可他求我你知道吗,他求我放过他们。试问我在他心里是什么,牛鬼蛇神吗?牛头马面吗?还是地狱阎罗?他这样我闹完有啥意思,突然什么劲都没了。就是你说的,心冷了,寒心。那时候小威已经好几岁,闹大了,受伤害的是孩子。退一步讲,我也不希望他失去工作,毕竟小孩他是要给抚养费的。”

“女人始终想得比男人周全些,心软些。这些年想必很不容易吧?”赵永恒叹道,感慨两个苦人遇上了。

“再不容易,孩子听话就没关系,吃点苦也值得。可能我不会教育吧,现在说起来,他爸还怪我没管好,他当然有文化,可当年他何曾说过一句要孩子?有时我不恨他别的,就恨他这。一个人心肠能硬到什么程度才能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玲花说着,有些哽咽。

“那倒真是不该……不过……大姐您别伤心了,都过去了啊。”赵永恒安慰着,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包纸巾来。玲花感怀往事,尤其最近几年,年过半百,只身一人东飘西荡,多少次长途车上扛着大包挤上挤下,多少次异乡街头向人问路,在别人眼里,她是兴头冲冲地活着,有折腾不完的精力用不尽的野心,一把年纪还想到处跑,想挣钱,连玲惠都抱怨,“你真是太爱钱了”。可他们怎么知道,她若是消停了,回去了,家不像家,人没有人,又是什么光景?

“大姐,大姐,唉。”赵永恒见玲花愈发伤心,忙换到这一侧座位坐下,抽了张纸巾出来塞到玲花手里:“我,我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茬!大姐,我知道你肯定不容易,要有什么能帮上的,你说。”

其实玲花哪有眼泪,不是不想哭,而是不敢,人生几十年苦辣辛酸,哭开可怎么收场呢。

“咳,没事儿,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玲花清清嗓子道,“你是个好人。”

“我得要感谢您啊大姐,多久没这么痛快说话了。不晓得我这人是不是真的命硬,真没啥过心的朋友。有那么几个说得着的,都挣了大钱去国外了,也叫我去,可人家携家带口的去那儿当然没事,我光棍一条,去算什么呢?”赵永恒说着,摇摇头。

“我也一样的,很久没说这么多了。”玲花沉浸在刚才的语境中,浑身说不出的酸懒舒畅。她很久没有提及那些往事,上一次还是在南方,在那个生病的男人面前。妈死了多少年了,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只剩下两个,一是小威,一是玲惠,都不爱听她说。

“那大姐您现在退休闲着?那么好的手艺,是不是可惜了。”赵永恒说道。这话算是不偏不倚地撞击到钟玲花的心尖尖上了,说到厨房里的事,她先前暗淡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几秒钟前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几秒钟后,她成了慷慨激昂的革命者、政治家,口才施了魔术般突飞猛进,她滔滔不绝地跟赵永恒倾吐一气她的灶前哲学,仿佛她钟玲花的锅里,曾经烹调过整个联合国。

“看到了吧,今年私房菜火起来了,啥叫私房菜?不就是家常菜的升级版吗?那就说明我是对的!简单就是真理!”玲花以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作为演讲的结束语,掷地有声、气势非凡,赵永恒呆了两秒,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天回去的路上,玲花的心情是久违的激动,不是少女怀春的激动,而是木兰要上战场之前,近乎悲壮的满腔孤勇。不,也不对。她不再孤单,因为她的梦想终于有人肯定了!玲花感到自己将要踏上战场,耳朵旁边响起磨刀霍霍,不是刺刀,是菜刀。围裙是她的金丝铠甲,厨师帽是她的青铜头盔,厨房就是战场,她要调动油盐柴米鸡鸭鱼羊的千军万马,拿下她人生中或许是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真正意义上的高地。她要开私房菜!她要去杭州!

到的时候,玲惠已经在家,正在沙发歪着闭目养神,听见玲花回来,打趣道:“又去劳务市场视察啊?”对姐姐的性格,她真是不能更了解。

“是啊,嘿嘿。”玲花笑眯眯地,放下包,去饮水机那里接水喝。口渴心焦,手都兴奋到有些发颤,她得想想,怎么跟妹妹说。

“捡到金银财宝了吗?”玲惠睁开眼睛,笑问。

“哪那么好捡!不过,我倒是认识了一个人。”玲花神神秘秘地挤着玲惠坐下。

“什么人?”玲惠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说,“你可别又被人骗了。”

十年前,玲花在车站被骗子抓去了一副耳坠子,就是没事闲扯淡惹的,玲惠一直记着呢。

“人家骗你姐什么,又没钱又没色。”玲花说,“是个正经人。”

“吃一堑长一智,你看扁你姐还有那么傻?”玲花又说。

“男的?”玲惠皱着眉,对于姐姐的情商她更是没信心,总觉得她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太容易动感情,也太容易上当,“你没告诉人你的手机号和你住哪里吧?”

“没说住处。手机号留着又没啥,结交个朋友嘛。”玲花说着,有些不快,她再天真,也不至于冒任何给妹妹家招事儿的风险,妹妹何必这么紧张。她怎么可能说出她们家的住处呢。赵永恒的确说要开车送她,但她就住在对面不远,犯不着啊。

“不会跟着你后头,你不知道吧?”玲惠放不下心。

“哪个毛病啊,跟着我。”玲花真有些生气了。她觉得妹妹这话不仅是担心她,更是在质疑她的智商,生怕玲花给她添麻烦。

“我这不是不放心嘛!”玲惠说。现在坏人太多了,跟梢算什么,天天夜里地方新闻都在播,有人跑到别人家去敲门,假装检查水电煤气,结果是入室抢劫。

“跟你说是正经人,你咋不信呢?就那么信不过你姐的眼光?”玲花转而笑道,“我跟你说说这人啊。”

玲花说着,玲惠起身进厨房去做饭,这天玲花太激动了,顾不上跟妹妹争夺厨房里的霸权地位,以后她施展的地方还多着呢。她将赵永恒跟她说的话巴拉巴拉背了一遍,玲惠时不时应一声,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直到玲花说她想跟他去杭州看看。

“什么?!不准去啊我告诉你。”玲惠钻出厨房,正色道。

“去考察考察,还没说定,就当旅游嘛。”玲花说着,看了妹妹一眼,玲惠的眼神让她有点发怵。

“考察啥,我看就是个骗子,哪有那么好,上来就要出资给你开私房菜馆。”玲惠说。

“又不是给我钱,是投资,赚了他拿大头。”玲花分辩道,“人家是看得起我的手艺!”

“像你这样手艺的人多的是,凭啥就投资你?”玲惠说。

这话玲花不乐意,什么叫像她这样手艺的人多的是,别人或许可以说这话,玲惠不能这么说。她忘记她婚宴上的风光了?要不是玲花,就凭她钟玲惠和梁政金当年那个条件,能办出那样体体面面的宴席吗?现在你玲惠世面见多了,姐姐做的菜当然吃不下了,但也不至于这么瞧不起人吧。

“你意思我手艺很糟吗?”玲花脸胀得通红,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多的是正规的厨师学校出来的人,年轻,体力好,做的菜也与时俱进,他真心想投资,犯不着投资给你啊,姐。”玲惠试图缓和下来。

“我确实是老了,所以想趁还有点力气,实现一直没能实现的心愿,如果成功,也能为小威攒点钱。如果不成功,我至少努力了,没遗憾。你就不能支持我吗?”玲花说着,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真呕着了。

“你日子过好了,老公体贴,儿子听话,我呢?你想过我吗?”玲花埋怨。

“咦,你离婚又不是我的错!再说,我不心疼你吗?我对你不好吗?大姐,说话得凭良心。”玲惠声音也急起来。凭心而论,少时玲花支持她念书,后来又鼓励她走出情感阴影,长姐如母,玲花对她的好确实不亚于一个母亲。可玲惠想,自己这些年对得起姐姐啊!隔三岔五总要塞给她几百千把块钱,有好吃好穿的都想着她,更别说帮小威找几次工作,哪次不是她拿钱去托人情,倒撂个烂摊子给她收拾。

“你们都有良心,我最没良心了,行了吧?”玲花脾气上来也倔,谁叫“离婚”两个字不偏不倚戳到她心窝子,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你倒不会想想,我是怎么为你的?”

这句说不得的话,让玲惠的脸一下子黑了。

玲惠心事重,像口老钟,撞一下回声要嗡嗡嗡响很久。这天跟玲花拌了两句,戳及内心最不愿提的部分,一时间闷得饭也没吃便去卧室睡下了。梁政金回来,见玲花正在卧室门前站着,喊了一声大姐,她猛然醒转,忙去将锅里给妹夫热着的饭菜端出来,这顿她也是一动没动。梁政金吃着饭,突然听得玲花自言自语,要不我还是走了。他说,着什么急呢大姐,不是说好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出去玩,去吃肯德基吗?玲花不好解释,只得讪讪地说,老家还有事。

“哦,哦。是急事吗?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要不然我下午出去时去帮你看看车票?”梁政金问道,也没多挽留。玲花说没事儿,一会儿我自己出去看看吧。

梁政金饭后在厨房洗碗,嘴里哼着歌。平时他也哼哼,玲花断然不觉得有啥,这天心情不好,自是分外刺耳。她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屋子里什么都是别人的,墙上的照片是别人的,门边挂着的包是别人的,电视柜上面几个小摆件也是别人的。她感到自己屁股下坐的这块巴掌大地方也是这样的不牢靠,就像海上的浮漂一般,她怎么能坐在这里呢?她是这样多余无用的一个人。如此想着,不由得一阵恍惚凄凉,也没和妹夫打招呼,穿上鞋悄悄带好门出去。

那一年玲惠研究生快毕业,突然请假回来,钻进房里一躺就是好几天,病恹恹的,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玲花拉她去医院检查,果然有了孩子。最使玲花震惊的不是孩子,而是她误打误撞看见妹妹的身体,白皙细嫩的乳房周围布满数不清的狰狞的红色细痕,已经结了痂,一条又一条交错叠起。还有她的腿、她的手、她平常遮掩在衣服下面看不见的地方,玲花气急败坏地问到底怎么回事,玲惠说分配下来了,是在别的城市,她不愿意放弃工作,也不愿意放弃和同学郁晖的爱情,她难受。玲惠用小刀割手臂和大腿上的皮肤,一条一条一条一条,很多条。刀子落下去义无反顾,带着惩戒意味,要为这近乎虐恋的爱情刻上更深的痕迹。

是玲花出的主意,说一定要把孩子给做了,不能告诉郁晖。她说你们俩爱得太深,反而毁了他也毁了你,姐不能看着你被毁啊。

那年玲花撂了工作的摊子,陪玲惠到附近的小县城租了间屋,玲惠做了手术后的那个月,玲花衣不解带地服侍她,她说坐小月子跟坐月子是一样的,没有养好,以后得落下一辈子的病根。那些日子玲惠很少说话,玲花想着她年轻,经不得这样的事,身心没有恢复过来,她当姐姐的能做的,无非是体贴一点,再体贴一点,细致到不能更细致。没法设身处地,玲花怎会知道,玲惠的沉默里除了伤痛,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怨恨。是玲花让她彻底割舍了这最后一点与爱人的关系,以前她所经受的所有肉体上的痛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次,她真的无路可退了。她与郁晖之间的爱痛纠缠,放不下也得放下,她或许还没有做好诀别的准备,却被这个孩子的突然到来以及姐姐助力的一推,送到了情感的断崖边上。她跌了下去。

玲惠跌下去,是活了,也是死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随着那段感情的深埋,随着孩子的夭亡而永远死去。她去了分配的单位工作,三年后认识在人保公司做经理的梁政金,两人条件相当,很快结婚了。她没有打听过郁晖的消息,又是玲花告诉她,他早两年结了婚,已经有一对可爱的孩子。玲惠便有种心事了却的怅然,仿佛再没有牵挂,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地将那个激烈偏执的自己封印起来。如今她的沉稳近乎淡漠,生活中没有事情能够撞击到心脏最深的那块薄膜,这样的她与大大咧咧嘻皮笑脸的梁政金可谓般配互补,谁不羡慕她呢?谁又知道,她依然紧实的皮肤下面,有过多少重重叠加的伤痕,每当一段旧日旋律响起,或是一阵风偶然吹过,那伤痕之下,血液依然会加速跳动。

玲惠有心结。这是为什么她对玲花始终有些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抗拒。

玲花坐在公交车站的不锈钢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路上车来车往,想起自己年少学徒,挣钱养家,为了母亲和妹妹努力咬牙撑着的时光。不是没有委屈,为什么同为姐妹,同样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境遇如此不同。说起来当年要不是为了照顾妹妹她抛开工作,恐怕她不至于成为第一批遣散职工,若不是下岗她就不会去深圳,或许胡明江也不会有外遇了。然而她明白,这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她玲花生不逢时,运气不好,这一生从未真正交过好运,眼看到老了,有儿子像没儿子,倒不如孤家寡人更自在。

手机响了,玲花接起来,是赵永恒,她还没缓过来,闷闷地喂了一声。

“大姐怎么了?声音不对啊。”赵永恒关切地问。

虽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字就叫他听出问题了,玲花禁不住心酸,说,“没事的,跟我老妹掰扯了两句。”

“嗨,我说什么事!”赵永恒道,“别往心里去,两姊妹有什么好气的。我跟我那几个好哥们,也经常说着说着就急了起来,过了就没事儿了。各人立场不同嘛,看问题自然是有差异的,你别总觉得她不理解你啊,你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说得是啊,即便亲姐妹,我经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她也一样。”玲花说着,不无黯然。

“对,相处久了,再亲的人也难免会有摩擦,正常。”赵永恒说。

这话看似无意,却提醒了玲花,她来樟城已经住了半个月,说不定真是赵永恒说的这回事,在人家家里住久了,不好,就算是亲姐妹也不好,毕竟人家是一家人,自己只是娘家人,老霸占着人家沙发算什么呢?难怪她说要走,妹夫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可能心里早厌烦了吧。

“是啊,你说得是,所以我想走了。回去了。”玲花说着,抹了一下眼角,一辆公交在她前面吱啦停了,尾气屁一样排出来。等车的人蜂拥而上,跑过她跟前时,刮起凉凉的风。

“真的吗?啥时候的车,要是今天下午,我和朋友开车送你去车站。”赵永恒热心地说,“正好今晚我准备去杭州。”

“那么快?你不是说要过几天再去么?”玲花问,不知如何告诉他妹妹不同意的事。

“嗯,我先去看看,见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做一点前期准备。做吃食不像别的,最重要是友情,你说对不?何况我们是做高端。”赵永恒说。

玲花更说不出口了,只好沉默着。

“大姐,是不是妹妹不同意?”赵永恒敏感地问。

“嗯,她怕我劳累。”玲花说。

“妹妹是心疼你,这还有啥委屈的。那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说真的,我主要尊重你的意见,毕竟这个主意是你出的,要说这算原始股,要是做起来,除了工钱,我考虑得另算你一份干红。不过家人的支持很重要啊,大姐,要是你改口了,我也不怪你,真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交个好朋友。”赵永恒恳切地说。

玲花听了这番话,心里矛盾百结。另一辆公交车又来了,又一片灰尘高高扬起,几枚刚从树梢落下的黄叶擦着地面跌跌撞撞往前扑了几扑。这次站台上人不多,公交车停片刻就发动了,刚发动,一个老妇人从站台那端小跑而来,边挥手边喊等等,可车哪里等人呢?车就那么开走了。老妇人在台阶边上扶着膝盖直喘气,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着,玲花替她心都揪紧了,泪水蓄了满满一包眼。这阵难过没能过去,她打定了主意,对赵永恒说:“不改的,这事我说了算。”

话音落在尘埃里,像她孑然一身飘零,有什么输不起,活路活路,死不了都是赚的。她心一横。

“哈!大姐,我就知道您是干实事儿的人!太好了!你的决定不会错的!”赵永恒朗朗的笑声从那边传来,接着他提议,“反正您也准备回家,要不干脆这次就一起去杭州看看,能成就成,不成就当我请你旅游一趟!你看成不?”

“那有啥不成的,有人请客,我当然愿意捡便宜,哈哈!”玲花终于也开怀笑了起来。

玲惠是吃了安眠药睡下的,夜里八点多才醒来,开门见丈夫在沙发上看电视,问他,“姐呢?”梁政金说:“不知道啊,我洗着碗她就出去了,后来我又出门,再回来的时候她人没在,行李也没在了,不是说老家有事么,是不是回去了?”

“老家有事,我怎么不知道?”玲惠纳闷,随即反应过来是大姐找的借口。

梁政金看妻子的脸色,小心问道:“你俩不是闹别扭了吧?怎么睡了这么久?”

“她老想着还要出去做事,我不同意,拌了几句嘴。”玲惠扶着睡得发昏的额头,猛然间一个激灵,“糟了!大姐是不是被人拐了?”

“不能吧?她那么大个人了……”梁政金说。玲惠挥挥手,一副“跟你说不清楚”的神态,立即拿手机拨了玲花的号码,无人接听。

“糟了,肯定是被骗了。”玲惠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后悔跟姐姐置气。

“可能没听见,你别急嘛,你姐不是经常听不见电话铃么,一会儿再打打看。”梁政金安慰道。

再说玲花回家时玲惠仍睡着,她正好没叫醒她,想着等安全到了杭州再和她联系,这样她想反对也没用了。她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门,一辆计程车已经等在小区前,赵永恒在后座窗口冲她招手,说自己的车反正开不走,刚放在一个亲戚家里了。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餐馆吃饭,赵永恒点很多菜,最后吃不到一半。一进馆子,玲花的信心就有了,这哪有她做的好吃,生意还火得跟什么似的!两人就势畅聊一番未来。玲花估计着玲惠可能该醒了,拿手机出来看看她有没有给自己发信息,赵永恒一看,大姐您这手机挺时髦啊,借我看看呢。玲花说妹妹送的,自己根本用不上那么多功能。

“妹妹对您真好啊,大姐。”赵永恒叹道,将手机还给她,“要是我也有兄弟姐妹就好了。”

“瞧你这话说的,不是白叫我大姐了?我好歹比你大两三岁呢。”玲花说。

“也是,也是!说错话了,认罚!”赵永恒说着干了一杯茶,接着去了一趟厕所,出来就结账,两人往车站里去。

拿到车票,玲花诧异道:“怎么是郑州?不是说去杭州么?”

“是这样的,我在郑州收一笔款子,不是明面上的钱,不好在银行过账,那人说了送到车站来。就耽搁两三个小时,后面的票我叫他给订好了,到时候直接去机子上取就是,你放心啊,大姐,我可不是人贩子。”赵永恒说着,打了个哈哈。

玲花没多想,这世道,黑的白的,哪有分得那么清楚,世上的事大多都有灰色地带,挣钱也就在这灰色地带,这道理她懂。趁赵永恒去买车票的当儿,她在小超市买了不少吃的,方便面火腿肠牛肉干花生米等等,人家出了车票钱,自己不能太不懂事,好歹吃食要多买些。

这时是夜晚八点一刻,外面早已夜色笼罩,而火车站永远灯火通明人潮熙攘,许多方言彼此夹杂冲撞,衣服颜色互相交织,还有熟食的气味,泡面的气味,人在途中风尘仆仆的气味,这一切融汇成一股生机勃勃的洪流,玲花身处在这洪流中,感受到好久未曾有过的忐忑兴奋,是的,她还不老,还要搏一搏,她还有这样的胆色。她拎着满满一袋沉甸甸的吃食,步伐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她穿过人群向着初识不过两天的赵永恒走去,不知道手机被关了静音,此刻妹妹正一遍又一遍焦急地拨着自己的电话。

玲惠打不通大姐的电话,转头拨给外甥小威,直入主题道:“你有办法给你妈手机定位吗?我怀疑她被拐了!电话没人接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小威正在打牌,反应也是快,立即向牌友做了个嘘的手势。玲惠便将大姐如何认识了一个可疑的人,如何说要跟他一起去做生意的事情说了。那边小威一拍桌子:“那还有啥说的,肯定是骗子啊!我这个妈!”

“小姨你别急啊,我马上试试能不能定位她的手机。”小威说着,屁股已挪到了朋友的电脑前,登陆一个系统之后,输入他与母亲设置过的手机相关联的账户名,然而网络迟迟显示搜寻不到。

火车不停穿过山洞。玲花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黑暗,手机屏幕上显示有妹妹十几个来电,她过意不去,想拨回,信号却迟迟不来。旁边那位被赵永恒叫做张嫂的女人撕开了一个橘子,分一半递过来,她接了,不太吃得下。这张嫂是他们在火车上坐定之后才上来的,赵永恒说,是他手底下一员工的老婆,又是老乡,顺道一起过去。那女人连连称是,赵总前赵总后地叫着,聊些自己丈夫的事情,两人看起来很熟。玲花心情不好,破天荒地懒得插话,火车钻出山洞,她起身想去车厢连接处看看信号会不会好一点,张嫂连忙刨刨身上的瓜子壳,笑说,大姐等等,我正要去解手呢,搭个伴儿。

厕所正被人用着,玲花和张嫂就站在车门那儿等,旁边还有俩抽烟的中年人。手机只有一点电,玲花试着拨了两次都没有通,她想着不知道妹妹急成什么样了,愁得不行。张嫂见状安慰道:“别愁,大姐您千万别愁,等你挣了钱回家,买多少好东西给你妹子,到时候大家乐还来不及呢!”玲花苦笑,要真那样就好了,她还想给小威置办一套房子,这年头,男孩子没有房子是找不到媳妇的。

张嫂还要说话,厕所门一开,她只好进去。说来也巧,就在这时,玲花的手机嘀铃铃响了一下,是短信。在山峦重重中,在无边暗夜中,在密密相连的无信号地区中,一条信息就那么刺溜钻了进来。

“妈!你在哪里?你遇上的人百分之百是搞传销的!千万别信!你不要怕,我们会找到你的。”

玲花正被震住,厕所门旋即开了,她一下将手机拿到背后去,陡地心乱如麻,神色间不自然起来,勉强笑笑说:“咋这么快呢?”张嫂道:“小解,我这膀胱炎,一坐车就犯,老想上,上又只有一点点。”

“是,是。”玲花胡乱应着,一颗心早像敲乱的鼓点,回想跟赵永恒认识两天来的种种,顺利得不可思议,如今回味,几乎没有一件不可疑。怎么办呢?可是怎么办呢?眼前这个张嫂明显是叫来监视自己的,两个人守着,男的人高马大,女的看来也不弱,怎么跑得掉?

张嫂见她神色有异,当下生疑,问:“大姐,您没事吧?电话打通了吗?”

“没,信号不好,这段路信号太差了。”玲花拖延着。

回到车厢,赵永恒摸出一副扑克,玲花手里拿着手机,推说自己不会。“嗨!这有啥不会的。”赵永恒说着,漫不经心地将玲花的手机拿到那边面朝桌板扣下,说:“又不输钱输米,打发打发时间,不会我教你啊。”

火车在黑夜里轰隆隆往前开,这边被张嫂死死贴着,玲花除了配合,没有别的法子。她想找车上乘务员,想必乘务员不会管,何况她怎么摆脱得了这个张嫂呢?只能自己跑。玲花一面摸牌,一面打定主意,下个站瞅准机会就跑。

一眨眼功夫,时间过了午夜三点,赵永恒吃了仙丹似的神清气爽,一点困意没有,手机好好地扣在他面前,是别想拿了。中间玲花借口去了多少次厕所,张嫂跟去了多少次,玲花越来越确信,她根本不是尿急,就是监视自己,生怕自己找人求救。灯光惨白,照着一张张倦怠麻木的脸,车厢里的人大多歪着横着睡熟了,就算没睡,谁懂她眼神里传递的信息呢?车窗外面晃过去好几个有灯的站台,玲花想起来这一趟是特快,小站不停,怎么办?特快的窗是封死的,她想跳都不行。不怪妹妹担心,她是真的笨啊。玲花站在巴掌大小的厕所里,望着那扇仅可以透气的窗户,午夜的风灌进来,身上冰冷冰冷的。她想起那条信息,是小威,当然是小威,心里即刻又暖了些,小威说,妈,你不要怕。

玲花在厕所里的工夫都用来背小威和妹妹的电话号码了,这是她唯一记得的电话号码,这样的紧要关头,她怕自己记错啊。这趟回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一个巡视的乘务员,玲花赶紧问:“下一站是什么时候?”乘务员说:“五点。”张嫂马上警觉地问:“大姐,咋了?咱们还有大半天工夫才到呢。”

“久没坐夜车了,闷得慌,想到站台走走。”玲花说。

张嫂狐疑地点头。

这边家中,玲惠夫妇和老家的小威乱作一团,玲花的手机终于不是无法接通,而是变成关机。这下好了,连信号都搜寻不上。玲惠后悔没给姐姐多说的机会,不然好歹能知道他们去哪里,走的啥方向,报警也有个大概的谱。梁政金灵机一动,说不是火车票得凭证件买吗?我们马上去火车站找警察说明情况,看看系统能不能调出来她买了哪儿的票。

他们连夜赶到火车站去。

明明是特快,却像乌龟慢爬,玲花每隔一会儿就假装不经意地扫一眼车厢那头的电子钟,每分钟简直是从她身上凌迟过去。她忽然想起来,刚才赵永恒去买车票,身份证还在他那里,身份证得要啊!她委婉地问他,赵永恒早有准备,说,一会儿在郑州车站取票还得凭证呢,大姐,我取了再给你啊。

实在没办法,什么都不要也只有跑。玲花暗中给自己鼓劲,在桌下悄然活动着坐得发胀的腿,怕万一跑不动就糟了。

他们已经发现她起疑了,交换眼神,牌局一盘比一盘更激烈地杀着,眼看要到五点,赵永恒要去泡面,张嫂不想吃,玲花自然也不吃,赵永恒说什么也要给玲花泡上一碗。

天仍没有一丝丝光亮的迹象,车厢里陆续有乘客走动,有的迫不及待站到门口,熬更受夜地坐车,肯定是回家吧。玲花望着他们羡慕极了,她也想回家,想去候着,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做出太急迫的样子,一急迫,就没法逃了。

赵永恒泡好面,又起新一轮牌局,时间掐得真准,火车进站了,广播说停二十分钟,玲花的心跳嘭嘭嘭加速起来。月台上有灯,有小贩,还有个乘警低头点烟。

“摸牌呀大姐。”赵永恒哧溜吸进去一口面,催促道。

“唉,我坐累了,腰酸背疼的,想下车遛遛,一会儿接着打,你先吃面啊。”玲花说着,作痛苦状捶捶肩膀和后脖子。

“那怎么行呢,您看我牌都洗好了,面也泡好了,不急,这站停得久,这局打了咱们再下去都行。我也想下去松松。”赵永恒说。

张嫂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过道里下车的人鱼贯而出,玲花口中说着好吧好吧再玩一盘,硬着头皮摸了牌,暗地里心急如焚。

“对嘛,一会儿咱们一起下去溜达。”张嫂嘿嘿笑着,也摸了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嫂和赵永恒肯定约好了,每一张牌都犹豫得特别久,本来五分钟可以打完一局,加上他们不停催她吃面,里里外外耽搁了十分钟。玲花看机会很快就要消失,一局打完,她立马站起身,难以控制语气的镇定,不得不夸张地呻吟道:“哎呀不行,我这脖子腰都快断了,必须下车晃一晃。”不由分说地从张嫂膝盖前挤出去。

他们几乎同时站起来,跟在玲花后面。

扑面而来一股凉风,凛冽甘甜,沁人心脾。到站的人散去了,数量不多的乘客正在陆续上车, 赵永恒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伸展胳膊做扩胸运动,张嫂抄着手走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夹着玲花。 两个推玻璃货柜箱的中年妇女在兜售一些包装好的食品,满含期待地看着他们,发现没有买东西的意思之后,漠然地转过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七分钟了,怎么办。玲花的头皮绷得紧紧的,还够往前走一段,可赵永恒停住了,他站在那里活动。不管了,玲花咬咬牙,脚下加足力气朝前方一个乘警站着的地方小跑几步。张嫂阴魂不散地跟上来,一手抄在她的胳膊里,说:“真冷啊,是得跑跑,跑一跑。”两人就那么滑稽地手挽手蹦着。

旅客上得差不多了,离重新发车还有五分钟,和他们一样下来活动的人纷纷朝自己那节车厢走去。赵永恒往回调头了,玲花被张嫂挽着也跟着调头,他们背对那个乘警越走越远,她心已经捏到嗓子眼,按捺不住想大喊,但她理智地估计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恐怕喊不应。

近了,离车门越近,玲花脚下越发迟疑,胳膊间张嫂的手亦越发用力,她焦灼地想,怎么办,怎么办?电子钟不停朝前跳表,希望一点点熄灭,连两个卖东西的推车都推走了。一时间她几近绝望,惨了惨了,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搞传销的,还是人贩子,不知道自己会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但有一点肯定的是,只要再上车,她就离家越来越远。

妈,不要怕,我们会找到你的。

想到小威这句话,玲花的眼泪一下子冲了上来,儿子是不争气,不上进,可他对她还是不错的。

还有妹妹,是啊,妹妹都是为了她好,她怎么就不听她的劝呢,还惹她伤心一场。

玲花自责极了。

乘务员从车门那里探出身子朝他们做了个赶快的手势。

“快!”玲花被张嫂拖着往前小跑,另一条胳膊被赵永恒拽着。

三人噔噔噔跑到车厢门前。赵永恒回头看二人连体婴似的,放心地一步蹬上去。

“上啊,快!”张嫂在后面推着。

玲花的脑袋以前所未有的转速运作,说时迟那时快,她一脚刚要跨上去,突然手往旁边地上一指:“呀!谁的钱丢了?!”

张嫂应声松手低头去看,就是这一低头的空隙,玲花赶紧收腿掉头往刚才乘警踱步的方向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警察!警察!有人贩子!有——人——贩——子!!!”

玲花从来没跑得那么快过,风呼呼朝她眼耳口鼻灌着,她顾不上自己的行李,也顾不上行李里的钱,她连手机证件通通都不要了,她只要回家。

尾声

玲花!快!快跑!往死里跑,加油啊玲花!世界空荡寂静,只剩啪啪啪皮鞋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心跳,空!空!空空!心脏仿佛要从胸腔破土而出。凌晨的风这样冷,像小刀子刺着鼻腔和呼吸道,玲花大口喘息,一气跑出五六节车厢那么远的距离,终于听见列车咔嗒一声,开始缓慢往前运作,她确认了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才敢慢下步子,受奔跑的惯性影响,身体仍向前踉跄。前方那个人终于听清她的叫喊回过身来,而玲花走近发现,原来不过是一个穿着铁道制服的上了年纪的老职工。

跑脱了,跑脱了。玲花想着,不停喘气,心跳还快得很,胸口有层膜挣得生疼生疼,眼泪下来。一节节车厢从她面前经过,加速前去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模样,披头散发,涕泪横流又忍不住笑的脸上终于显出苍老的疲态。又一阵风吹过,她神经质地剧烈咳嗽,胯下一点尿没夹住,随咳嗽滋了出来,裤子湿湿的。

幸好赵永恒给买的那张到郑州的票还在裤兜里,检票出去时,天色蒙蒙亮,远空中启明星还未彻底暗淡,车站外兜生意的计程车司机、旅店老板、各种长短途票贩子为了生计搓着手纷纷围拢过来,不肯放弃任何一点零星的希望。可这整整一夜精神高度紧绷,玲花早已疲倦至极,拒绝时连手都抬不动。艰难地走出人群包围,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她略有些不知所措,环顾车站两侧,多的是彻夜经营的小吃店,跟头天下午她和赵永恒吃饭的地方一色一样,灯光下劳作的身影进进出出,伴随着热腾腾的雾气,玲花知道那食物的滋味大概不怎么样,可她仍不由自主咽口水,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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