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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纪事:1962年—1982年

2016-11-19许若齐

安徽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皮书

许若齐

我的阅读是以卑躬屈膝的姿态发端的。

那年六岁,小学一年级。

屯溪的新安江边有一小公园。江堤上支摆着一排排小人书摊,有矮方木凳,坐着看。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被绘成六十本,在书摊上直码起来,哗哗占了一大块,一家独大,其他书断难成鼎立之势。我眼馋,却又身无分文,只好捱着身子,站着低头弓腰,与坐方凳者合看。这种揩油的勾当得小心翼翼,远近要拿捏好,千万不能冒犯那位付钱的主。否则只要一个白眼过来,哪怕看到再精彩处,你也要嗫嗫而退;重则被摊主轰出十米之外,如同饭店驱赶乞丐一般。

就这样,春去秋来,没花一分钱,我断断续续看了几十本,从“桃园结义”一直到“三家归晋”。天下合分,英雄辈出,文韬武略,斗智斗勇;而我低声下气得也实在累人,可想想曹营中的刘皇叔,关键时候都能种菜装孙子,也就释然了。

作家余华在《兄弟》里对“文革”那一段如是说:那年月里很多男人在厕所里偷看女人的屁股,都平安无事。无独有偶的是,那年月里很多小孩都偷书,也很少像那个倒霉的李光头,被逮了个正着。我生逢其时,也做过几回偷书的勾当。那时没有读鲁迅先生的书,还不知有“窃书”一说。

父亲在卫生学校工作。那时停课了,老师学生都作鸟兽散,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做实验的狗们也有了自由身,三三两两趾高气扬地闲逛。与它们相得益彰的,则是我们一帮子无所事事的小朋友。一天,发现图书馆大门洞开,里面书刊满地,一片狼藉,显然已被扫荡洗劫过。我们蜂拥而入,如入无人之境。挑肥拣瘦了一番,每人都捧了一摞子书出来。这算偷吗?前些日子抄家成风,红卫兵冲进人家,搜砸掘挖,金银细软席卷一空;稍有反抗,宽皮带呼啸过来,打你个头破血流,遍体麟伤。红卫兵做得,红小兵就做不得?!何况此举还相当地“温良恭俭让”。

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几个家伙拿的竟全是《妇科学》《妇产科手册》之类。在以后的那段日子里,那几个变得神秘兮兮的,常躲在偏僻处,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有一个跑来悄悄地对我说,他知道了女人为什么要在结婚后生孩子,而且最快要一年时间。这事我以前也一直弄不明白,为啥婚礼上客人都喜欢对新人说“早生贵子”。这家伙说的有根有据,我则半信半疑。邻居有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整天吃好喝好的不干事情,我可不敢到她那里问个究竟。

我“偷”的是三大本厚厚的《中国民间故事集》。书里面有汉族的传说神话,也有很多少数民族的。一开始读汉族的挺有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后好人都皆大欢喜,结尾一律是: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多了,也就腻了;少数民族的故事悲剧居多,王子与牧女,渔夫的儿子与王国的公主,最后都弄得死去活来,咋就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呢?难过归难过,诸如善良正直勤劳等品质一类亦润物细无声地植入我的脑海。我至今依旧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坏人,关乎此书的潜移默化。

以后长成少年,就迫不及待地进入“大毒草”的园地了:《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都是受批判的禁书,我却如饥似渴地去找、去读。固然有英雄主义情结的激荡,一点点的爱情描写又溅起多少浪漫的想象。纠结的是,一旦“渐入佳境”,总会无情地被撕去几页,让你遐想无限,然后慌不择路地去寻觅另一个“足本”。《野火春风斗古城》里有两行叛徒高自萍轻薄女地下工作者银环的描写,后者受到惊吓一时昏厥过去。仅仅是点到而已,书页空白处,被人写了火柴杆般梗直的四个大字:过瘾!过瘾!!可以想象此人当时是如何地血脉偾张。有的书名很吸引眼球,内容却很失望,如《我们播种爱情》,纯粹一个标题党!

毫无疑问,《青春之歌》让我中毒最深,尽管我那时离青春期还有两三年。可以想象这株“大毒草”一旦根植进一个少年的心田,会野火春风般地长出多大一片草地。

这本描写知识青年投身革命的小说如此让人如醉如痴,忽隐忽现的爱情描写功不可没。女主人公林道静分别与三位男人有过情感交集:余永泽、卢嘉川、江华。第一位不愧为泡妞高手,尽管是个北大国学高材生,但在北戴河海滩上对道静这位落难少女发起的情感攻势却是相当西式的。他在喃喃的涛声里热情地诵读海涅的诗句: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由此生生地俘获了“小林”。这段恋情的结局当然是“主义”抛弃了“问题”。

革命是严酷的,随时流血牺牲,爱情却使其抹上了一缕暖色,那个风雪之夜堪称“血色浪漫”。老革命江华对林道静直截了当:你说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吗?…… 他突然又抱住她,用颤抖的低声在她耳边说:“为什么赶我走?我不走了”……道静直直地注视着江华那张从没见过的热情的面孔。他那双蕴藏着深沉的爱和痛苦的眼睛使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霎时感到这样惶乱、这样不安,甚至有些痛苦。屋外是一片洁白,雪很大,还掺杂着凛冽的寒风。屋上、地下、树梢,甚至整个天宇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她所深深爱着的、几年来时常萦绕梦怀的人,可又并不是他呀……

这段文字在情感干涸的禁锢时代极具“杀伤力”:革命者可以同居,爱也可以有不同的受体。于我而言,将产生何等的震撼。恰好又弄到一本同名电影的画册,青春靓丽的谢芳,扮演了林道静。这使当时多少男人,产生了多少健康或不太健康的想法。于我而言,迷恋则得以持续、延展、具象。其构成是明澈的眼睛、秀美的脸庞、青色的旗袍、如旗帜一样飘扬起的红色围巾……

那时在眼前扬起的不仅仅是红色围巾,还有白色水兵服的蓝色飘带,那是冬妮娅的,在遥远的俄罗斯。少女时代的她,像白桦林里一只奔跑跳跃的小鹿。冬妮娅最终没有被炼成钢铁,成为保尔同志的战友,而成为“酸臭”的资本家太太。我不能忍受保尔在分手时对她的羞辱,“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饱含着泪水”。我喜欢她身上有的“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

莫泊桑的《人生》是我在祁门阊江边的一个山村,就着如豆的煤油灯读完的。那时我已是一个师范生了,跟着一批“老三届”的同学在此“开门办学”。他们一般年长我十岁以上,这些人视我为娃娃。

村子有一个老宅子,住着一户特别的人家,家长是一对五十多岁的下放夫妇,文化人。公社就把出“革命大批判”专栏的任务交给了他俩。于是,村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墙上,便时不时地可看到夫妻俩的“大作”连袂出现。也无非是把《人民日报》的社论抄几段、《安徽文艺》的“革命诗歌”录几首。贫下中农们没什么兴趣,于他们而言,最大的好处是偷偷地撕一块去做揩屁股的手纸。倒是我们这些人傍晚收工后无所事事,聚在这里评头论足。

我那时与H同学以文学爱好者自居,正酸得不行,便无所顾忌地慕名上门,遂成了他家的常客。二老对人生的坎坷与不公似乎已心静如水,在这偏僻的山乡简朴地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见我们年纪不大,还能说说《三家巷》《青春之歌》、郭小川与贺敬之什么的,就以为我们是可堪造就之材。于是在那黝黑斑驳的老屋里,二老常常与我们慢条斯理地侃侃而谈。我们半是虔诚、半是受宠若惊地听着,心灵倒也有一种缓缓的开启感。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雪莱……就好像村里晴朗夜晚天空上的那些星星,那么遥远、那么闪烁。每每末了,他们总是说: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我们也相信:如此这般了,恐怕是要成为文豪了,至少也会成为个作家、诗人吧。真是一个梦开始的地方。

一本书在同学中传转着,听说是从老屋里流出来的。在“封、资、修”各类禁书中,属“资”字号的有法国作家莫泊桑的《一生》。好长时间到不了我的手上,用J老兄的话说,此书少儿不宜。我用阿Q的话反击之: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何况敝人已年方十六了。最后我还是得手了。其实,最让我怦然心动的已不是书中若干情爱的描写,而是女主人公约娜的悲惨命运,丈夫背叛、儿子沦落、家道衰微、晚年潦倒……

我是在村里小学对面的树林里读完这本书的。周围出奇的静,没有风,初春的树梢翠绿笔直,树下的草地青葱可人。不远处就是阊江,盈满了桃花春水。我仰天而卧,看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枝,缕缕点点地投射下来。先是一种温柔的、蚀人心骨的感伤弥漫全身,突然又很严肃地思考起诸如人生、爱情、生与死这样的问题。几十年后的今天该是怎样呢?我还会在这里呆兮兮地胡思乱想吗?是不是像书中女仆罗莎丽所言:人生从来不是意象中的那么好,也不是意象中的那么坏。

我眼前展现了一个新的天地,我往二老那里跑得更勤了。一聊起来就懒得出工,连到山上拔笋子的趣事都提不起兴致。二老告诉我莫泊桑还不是法国最好的作家,《一生》也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有机会可去读读雨果的《悲惨世界》,那才真正震撼人心呢。读懂了冉·阿让,恐怕才理解了人性。

毕业后,我就在一所中学里“为人师表”,开始了误人子弟的生涯,那些学生也比我小不了几岁。一日,工宣队召集开会,布置紧急任务:在学生中收缴手抄本。措词十分严厉,要从“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高度”认识之。行动是迅速而有力的,不两日,我这里的战利品就装了两书包。这些没有作者的作品杂乱地抄在各色纸张上:练习本、公文纸、进出货单据的反面……一个完整的版本,多则十几万字,少则几万字。如《一只绣花鞋》《梅花党》《绿色尸体》《第二次握手》。大名鼎鼎的《少女的心》不在其中。此书很黄,用工宣队长的话说,看了就想当流氓、干坏事。

抄写的方式为“接龙”,一本由几人,甚至十几人流水作业完成。字迹或老到、或稚嫩;或潦草、或工整。圆珠笔、钢笔都有。涉及爱情描写的,一般都抄得清清楚楚,看得出抄写者是用了心思。我正愁没书看,也是好奇心驱使,便私下截留了几本,不看白不看。况且批判“卖国主义”影片《清宫秘史》《武训传》时,不也组织大家去识别毒草嘛!几百人的电影院里,鸦雀无声,鬼知道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时值隆冬,夜里常常拥被而读夜不能寐,不觉东方既白。味道自然比《虹南作战史》《牛田洋》之类时新作品好多了。多少年后,才知与金圣叹所言心曲款通:在风雪之夜,闭上家门读禁书,是人生一大乐趣。接下来便是组织“革命大批判”,口诛笔伐,如火如荼。但“批深批臭”尚难,原因是相当多的学生不知手抄本内容如何。不久,便有经验从邻校传来:有老师在每天早自习半小时里,先读二十分钟手抄本内容,然后用十分钟进行批判。如此一来,原本稀稀拉拉的早自习天天满员,教室里肃静无声,走道上还站着不少旁听的。没几天,又听说那位老兄挨批了:他读得忘乎所以,下自习铃响了还欲罢不能,最后居然还来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找死!

与民间“手抄本”对应的则是官方的“灰皮书”了。可以这样说,一部足本的中国现代思想史,“灰皮书”及其影响定是不可缺失的章节。如果说,在那个晦暗的年代里,“手抄本”是看得心跳的“大众阅读”;“灰皮书”大概可算做读得深沉的“精英阅读”了。

灰皮书,貌如其名,很低调的。在它最后一页的下方,总印着一行小字:“内部发行”或者是“供批判使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为“反帝反修”,官方翻译了一些西方和苏东的政治理论书籍及文艺作品。本来,这些书的购买、阅读都限在一个窄小的范围内。如托洛斯基的《被背叛了的革命》,不是省军级就甭想读到。“文革”使灰皮书的发行阅读也没了章法。有人不过是一个工厂的普通工人,居然凭一张用“小诡计”套来的省军级介绍信,就买到了四大摞灰皮书。尽管如此,能源源不断地读到灰皮书,还是有一种精神优越感的。我第一次读到灰皮书是在七十年代初,即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觉得这个斯大林与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中的那一个不大一样。我从《切在玻利维亚的日记》以及其他几本有关格瓦拉的灰皮书中,感觉到外国的英雄似乎与中国的有点不一样。中国传统的英雄如龙似虎,切更像一只冷峻、孤独的鹰,掠过我的心灵。而他“我的双脚又一次触到罗西南迪(唐吉诃德战马的名字)的肋骨,于是我扛起盾牌,重上战场”的诗句,更让我魂飞到了万里之遥的拉美林莽,久久地耽于激情燃烧的幻想之中。

夏伊勒著的三大本《第三帝国的兴亡 ——纳粹德国史》,在三天三夜里,使我处于一种极其亢奋的阅读状态。至今我还没有读到一本生动、翔实超出其上的史书。这本书精彩绝伦地记述了被希特勒称为“千秋帝国”而实际上只存在了12年零8个月的第三帝国从兴起到覆灭的全部过程。此书客观翔实地告诉读者,希特勒这样一个有着恶魔性格的狂人,是怎样从一个下等兵爬到了权力的顶峰,成为德国的独裁者;之后,又如何把德国人民乃至全世界引入了战争的深渊。为什么产生过康德、歌德、席勒、巴赫、贝多芬这些大师巨匠的伟大民族,会容忍、屈从在这样一个疯子与流氓的脚下……毋容置疑,此书的精彩,可读,是威廉·夏伊勒的妙笔所致;然而,“史实本身比所有的小说、文学都精彩”;作者的史德、史识与良知则更让人肃然起敬。

以后,又陆续接触到几本文学方面的灰皮书,如《多雪的冬天》《落角》《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故事》。每本书前都有长长的批判前言,喋喋不休地告诉读者:从书中可以看到苏联是怎样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其中有一本写一个代表团到苏联访问,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包括前纳粹军官。一遭走下来,发现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全变了:价值观念,社会生活,甚至还有卖淫的妓女。

灰皮书的阅读使我结交了一批朋友。走动的最勤的是J兄。十八岁便是红卫兵的大头目了,命运多舛,“沦落”到师范与小他十余岁的我为同学。初次见面,他的一句话让我刮目相看:伟大领袖当年不也是师范生嘛!他很有才,谈锋犀利,深度广度让人着迷。冬天的夜晚,在他蜗居的小屋里,门窗紧闭,听任北风在外面呼啸。我与他小桌对坐,一锅辣椒炖狗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瓶八角钱的山芋干酒;古今多少事,尽付酒话中。当然,基本是他说我听。有几本灰皮书做底子,好歹也能应对几句。常常聊至夜半,我踏着一地寒霜而归。可惜他1976年后未能走出徽州,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近年他研究《孙子兵法》很有成果, 还写了一部关于朱升的长篇小说,获奖。我拜读,笑曰:老兄“帝师”情结重啊,你是把想做而未能做的事情都交付书中人物了。

《第二次握手》,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书名。从手抄本到正式出版物,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巨大变迁。

上海,淮海路。上海书店与新华书店隔街相望,附近有街心小花园。“文革”后,文化开禁,忽如一夜春风来,人们在这里通宵排队买书;花园里人头攒动,俨然成了“以书易书”的场所,盖因好书短缺所致。读大一的我,也经常在这里转悠,灰色卡叽布的裤袋里,有几张皱巴巴的角票,不时地用生硬的上海话怯怯发声:《第二次握手》有哇?未遂、总是未遂!几乎绝望时,一男子凑过来:《重放的鲜花》侬(你)有哇?意为交换,《第二次握》=《重放的鲜花》。后者是一部多人作品合集。1956年至1957年上半年,一些青年作家和诗人,写了一些张扬个性和一批揭露社会弊端的作品。不久,“反右”开始,这些作品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1979年,其中的一部分重新出版,是为《重放的鲜花》。我摆摆手。不知他从身上哪个部位拿出一本书,扬了扬,“《第二次握手》要哇?一个跟头”。八角钱的书,要一块六。我没有犹豫,急切地拿过来验明一下“正身”。“一辆淡蓝色的小卧车,穿过繁华的前外大街,驶入了一条静僻的胡同……”这开篇熟悉的几句话,可不是潦潦草草地抄在收货单的背面,正儿八经的由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7月出版。

书钱两清。我喜孜孜地把《第二次握手》揣在怀里,那人也即刻消失在人群里。对他的记忆居然三十年后被唤醒。周立波演“海派清口”,模仿上海街头的“打桩模子”,不就是活脱脱的他!其实,《第二次握手》在小花园里已是明日黄花,最叫卖的是新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法国的尤其紧俏。这不,大小仲马这对父子的作品正在一个角落里“竞价”。一年轻人手里的一本小仲马的《茶花女》欲换一老者的一本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老者不干,怎么也得加本《私生子》。围观的人起哄:老先生要《私生子》干什么?我也乐呵呵地插嘴:大仲马说过,他最好的作品就是小仲马啊。一番讨价还价,《基督山伯爵》与《茶花女》终于成交。老者边走边咕咕哝哝:就算让儿子讨了便宜。

大三时,课程轻松了,我常去河东文史楼的中文系去“蹭课”。开始的几堂外国文学课,时代背景、主题思想、人物分析……透发着浓浓的八股味。接下来是俄国文学,老师的名字叫智量,听起来就像是位深山大庙里的高僧。第二天他登上讲台,才发现乃一清瘦中年男子。他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中式的对襟褂子,背微驼着,一副三十年代落魄文人的模样。惟有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闪动着对生活的热情与渴望。

他的开场白,与其他老师大相径庭,很有些章法上的“离经叛道”。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切开端的开端”几个字——这是高尔基对普希金的评价,转而向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十七到十八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还几乎是一片荒原,为什么一到了十九世纪,却是巨匠辈出,群星璀璨?他侃侃而谈,思维既睿智又跳跃,你可以触感到1825年12月14日圣彼得堡枢密院广场上的弥漫风雪、伏尔加河纤夫悲怆的号子;还有那西伯利亚广袤的草原与森林,冰天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曾为贵族的“囚徒”,与他们相伴厮守的,是来自圣彼得堡与巴黎沙龙里典雅美丽、风姿绰约的贵妇人阔小姐。说着说着,他突然动情地吟起了涅克拉索夫的诗句:我在亲吻和拥抱我的丈夫前,我先要把冰冷的镣铐放在嘴唇上……下面一百多个七七级学生,包括那个已初见端倪的“学生作家群”,瞬间安静地连喘气声都听得见,接着是如潮般的掌声。十几年后,陈丹燕女士在她的《精神家园》一书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年的这个315教室。

或许是同学们的反应感染了先生,他也显得激情四溢,一挥手打翻了讲台上的一大杯水,酽酽的茶汁流得到处都是。前排的几个女同学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他却很调侃地说:女仆娜塔莎不小心打翻了端给贵族老爷的咖啡,老爷生气了。这一细节,从屠格涅夫到托尔斯泰,俄罗斯的大文豪们都是怎么描写的?他一口气讲到下课还欲罢不能,下面的同学听得痴迷也忘了时间。

有了王先生的课做底子,重读《战争与和平》《复活》,感动与思考又是当年不可企及的。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已若干次仰望星空了。生活、生命;人性、人道。星星眨巴着眼睛,是在关注,还是嘲笑我这有意义的徒劳?

还有一本书的阅读平衡了我这种过于形而上的思考,并极大影响我以后几十年里对美食的关注及其写作——陆文夫先生的《美食家》。我是在学校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上一口气读完的。忘记了吃饭,尽管嘴里齿间的分泌十分充分,盈满口腔。在这位苏州大才子的笔下,即便是一个普通南瓜,也能做出活色生香的菜肴,更何况筵席上那道画龙点睛的“三套鸭”?陆先生的文字,幽默且灵动 ,市井又儒雅,他告诉我们的是:吃吃喝喝里有大文化。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一个饕餮之徒。

小说很精彩,现实很骨感。天天直面的,是食堂里缺色少味的饭菜,带毛的肥肉,蔬菜如同喂牛的草料,永远不笑的服务员,我怎能不对朱自治的吃吃喝喝心驰神往?好在学校食堂夜餐卖大肉馄炖,肉多味鲜。可价格不菲,十个要二角钱,而我一天的菜金仅四角耳,只能偶尔为之。克服欲望相当痛苦,尤其是在晚自习后的漫漫长夜。真羡慕那个朱自治啊,好吃懒做,最后还遇到位能烧会吃风韵犹存的孔碧霞。由同吃而同居、由同居而结婚,尽享美食,终成正果,双双成了美食家。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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