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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个吻在手心

2016-11-19车军

安徽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姨娘

车军

一、落脚御街堡

秦锦璐走过土塬,俯身便看到七里多宽波澜壮阔的五河口,湖似的水面在阳光下像腾满火焰的水妖乱窜,五条河流如章鱼爪子扭曲着挥舞向东西南北、西南方向,似欲将她脚下傍着黄河的塬撕碎,震得她两腿一抖一颤的。其实是她的心在跳,心跳的感觉导致她觉得土塬跳了,腿也不由得随着心尖抖动。秦锦璐眨一下眉睫,隐隐看到河口对面的天主教堂塔尖透过树丛,像两把利剑插向长空,将东南方向撑掌得极庄严。

秦锦璐看到的天主教堂,正是我们御街堡标志性建筑之一,哥特式建筑,矗立在城墙外。

麻脸艄公黑三在半船人的催促声中准备点篙,抬头瞥见年近三十身着对襟碎花蓝褂黑裤、脚踏圆口布鞋、左肩挎灰色包裹、素洁如荷但显得很困乏的秦锦璐走下塬,惊艳中感觉眼生,于是展展裤带般的瘦脸,说等等那小娘子。

渡船翘着船头,溢漫着桐油味,在黑三欸乃的摇橹声中,穿插过如梭的帆船,舔波而行,经过七惊八险的水途,靠近南岸渡口。

秦锦璐走下跳板,沿青条石铺筑的码头登上河堤,转脸看脚下的淮河,又看河口对岸的黄河口及挨着它的盐河口,运河、唐河被洋槐树林、柳树林及芦苇挡住了,只见到翻涌着梦幻般的青纱。回过身,她将包裹换到右肩上,透过高大的榆树、桑树、棒棒树、水杉缝隙,朝天主教堂端详一会儿。教堂的门窗陈旧,剥落的油漆形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圈,露出灰黄的木板。秦锦璐隐约听说过这幢教堂有七八十岁了,是清朝末期美国牧师建造的。

秦锦璐屏口气,走过教堂广场边的碎石子路,拐上青黄相杂的石板道,穿过御街堡西城门,跨上御街堡主干道——御街。她低着头行走,对于沿途的慈佑寺、慈航庵、大清邮局老房子、酱园及御街照相馆等等,视而不见。走到堡中心十字路口,秦锦璐扫一眼钟楼上的挂钟,时分针指向10:55。她揩下额上的细汗,踅上南街,至大清时期当铺现改为供销社门市部,进了仝庆巷,来到一家三合院外,轻轻拍几下铜黄色木门,院内传来“来啦来啦”的应答声。随着门轴吱溜地转响,一个六十多岁白白胖胖的白发妇人笑声咔咔地说,我的乖小璐来啦,咋想起你二姨娘了,堂屋歇去,我在弄饭。秦锦璐进门,说,不累,我跟二姨娘一起弄。二姨娘说,你看你五六年没来看你二姨娘,哪能叫你做事,快歇去,也不是八碗八碟,就我和你二姨父两个老东西的饭,多你一人也没复杂,你大哥大姐,进清江浦,就很少回来,你二哥二妹下放到淮安车桥,一年到头没回家三趟,几个没良心的,我想见孙子、外孙女,还得亲自跑清江浦去。

秦锦璐随二姨娘进了西厢锅屋,小煤炉上正煮红烧肉。小铁锅里的雾气随着锅盖缝隙往上蒸腾,携着缕缕香气钻进秦锦璐的鼻孔,顺咽腔食道飘落进腹内。胃子一阵痉挛,肚里发出小青蛙发情似的叽呱声,她才想起自昨晚上床,早晨从清江浦乘农用公交车到鸟集公社乌骨大队,在村外逗留一会儿,又奔向黄河南大堤,七拐八弯地步行十六七里至五河口土塬,一直到现在,甭说吃饭,连口水也没有喝。秦锦璐吞口唾沫,问,二姨父呢?二姨娘说,老东西钓鱼去了,他会掐时间,饭一好就到。

二姨娘拎条小凳子,让秦锦璐坐。娘儿俩唠嗑,秦锦璐显得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二姨娘问,前些日子听你妈说,你要回城了?秦锦璐说回城两个月了。二姨娘哦了声,问,分配了?秦锦璐点点头,说分在御街堡供销社,以后常来陪二姨娘。二姨娘咦了声,说怎么没分在城里?秦锦璐迟缓片刻,说,我主动要求来御街堡的。二姨娘说奇了怪了,你个傻妞,跑镇上来图什么呀。秦锦璐勉强道,不图什么,御街堡不比清江浦差。二姨娘笑了,说,这倒是真的,清江浦也不比御街堡高强多少,偏我家那两个砍头的,早些年非要去清江浦。秦锦璐说,大哥大姐进的是国营单位,娶的大嫂、嫁的姐夫也是国营的,自然比在御街堡好。二姨娘乐呵了,说正的反的都是你说的对,难怪你妈说你下放到乌骨大队才几个月就做了团书记。秦锦璐忸怩道,副的,一直是,我下午去供销社报到,今晚我住二姨娘家,等那边安排好宿舍再搬过去。二姨娘说,瞧你说的,家里两张床空着,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门外传来二姨父说话声,秦锦璐出屋,喊声二姨父。拎着鱼竿鱼篓的二姨父眯下细眼睛,颔下的山羊胡子翘了两下,说小璐来啦。秦锦璐应答着。二姨娘跟了出来,问老头子钓多少鱼,迟(宰)了烧给小璐吃。二姨父道,两条小朝鱼(鲫鱼),只能煨汤了。二姨娘说,烧汤好,小璐瘦巴巴黄叽叽的,刚好补身子。秦锦璐差点落泪,不过她没敢落泪,她有满腹话,但不敢对二姨娘说。

吃了饭,休息会儿,秦锦璐到御街堡供销合作社办公室报了到,主任让她找后勤去看看宿舍,再到门市部置购些日用物品,先将住处安顿好了,后天由人事股的人带她去南街门市部正式上班。秦锦璐一一答应了。

二、夜晚梦惊魂

傍晚的风软软的温吞吞的,荡漾在御街堡的大街小巷,很温馨。秦锦璐出了供销社宿舍区,在土特产日杂门市部,买了两瓶洋河大曲、一条“玫瑰”香烟、二斤桃酥、一斤油炸小馃子、一斤白糖,拎进仝庆巷,送给二姨娘二姨父,乐得二姨娘连骂几声这丫头不像话瞎破费,说我们也没七老八十,哪要你送东西。二姨父则嘿嘿地笑笑,不喜也不恼,说买来就收下吧,唠唠叨叨让小璐难堪。秦锦璐当然没觉得难堪,走亲戚带礼品是面子嘛。早晨她没在城里买东西是有不得已缘故的。秦锦璐说,二姨娘不会嫌东西少吧,我几年没来,买点东西还绕着弯子夸我。二姨娘咧着嘴说这么多东西还少哇,你干脆把百货公司搬我家来。二姨父瞪二姨娘,说越说越不上路子了,当你家是人民大会堂,能存得下百货公司?二姨娘被噎得更欢实了。秦锦璐看老两口斗嘴没再吭声,帮二姨娘收拾炉灶桌凳。

晚饭,秦锦璐在二姨娘逼迫下,喝了一碗鱼汤,才和他们一道进食。二姨娘说,家里不缺鱼,你天天来家里吃,等你脸色好看了,就随你喝不喝鱼汤了。秦锦璐像中午一样,想流泪,但她不敢流,只默默地喝汤。饭后,洗漱完毕,秦锦璐在东厢房姨表妹的闺房歇下。这一天奔波,算把她累坏了。然而躺上竹笆床,又一时难以入眠,竹片不时发出吱吱咯咯难听的呻吟。秦锦璐瞪着细长的桃花眼,望着屋顶,屋顶漆黑,黑得像无边无际的山压在她身上……忽然一条牛犊似的黑狗破门而入,扑向秦锦璐,吓得她裆部一热,拧身避开狗,赤着双脚,撒开脚丫飞逃。可她没跑几步,就瘫了下来,扑在她身上的已不是狗,而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脸抱起她走向床,行走中竟然腾出一只手摸了她裆部,说潮啦,好,咱们开始。秦锦璐窘迫中大喊,你想干什么!不禁惊坐起来,足有一分钟,才明白瞪着眼睛的她竟迷迷糊糊间做了噩梦。

睡意惊散,秦锦璐将黑暗瞪得愈加黑暗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像电影袭上心头,钻入脑髓,挥手击打额头多下,也驱逐不走梦里的场景,驱逐不走杂乱的记忆,驱逐不走生活中太多错综复杂的窝心事。

秦锦璐办完返城手续,回城第二天早晨莫名地干呕,引起了秦母的惊异,问她多久了?秦锦璐似乎没有明白过来,伸着脖子、扒着喉咙、瞪着眼睛看秦母。秦母气恼了,说我问怀孕多久了。秦锦璐月亮般的白脸蛋窘成了红月季,摇摇头。秦母想笑终究忍住了,说你个傻妞,二十六七的人了,真糊涂透顶,乔德志知道吗?秦锦璐又摇摇头。秦母哼了声,告诉他马上结婚,甭等看出身子,就丢人现眼了。秦锦璐连摇七八下头,才嗫嚅道,我才不和他结婚。秦母生气了,说你什么意思?秦锦璐无声地落泪了。她和乔德志是高中同学,一起下放,乔德志分在相邻的乌鸡大队。他俩是在公社召开的团代会上重逢,不知不觉好上的,虽然不是三天五日见面,确也渐渐加浓了感情。秦母知道他俩的事,并未反对,乔德志父亲是木器厂的,跟她家条件差不多,都是工人阶级。秦母说,你脸皮薄,我找乔德志理论。秦锦璐说不许你找,你找,我就死给你看。秦母这才觉得情形不对,追问秦锦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锦璐只是流泪,并不回答。秦母的脸阴了、沉了、黑了,厉声问,哪个干的?秦锦璐咬着小巧的嘴唇,泪流得更凶。

秦母不再逼问秦锦璐,她愤怒地找到知青办。知青办听说女知青未婚有身孕,且不知事主是谁,判断发生了恶劣的强奸案,这还了得,必须查出作孽者,法办强奸犯,还秦锦璐一个公道,否则广大女知青们咋能安心扎根农村干革命。知青办主任立即打电话给鸟集公社知青办,责令他们立即会同鸟集公安部门速查此事,将结果反馈给他。

第三天上午十点钟,车马道三叉巷的秦家来了一男一女俩公安,男的三十多岁,女的不足三十,还有知青办的两个中年人。秦锦璐正在院落洗衣裳,秦母在捅炉子烧水。秦锦璐看到公安局来人,扔下衣裳躲进了堂屋后侧的小房子。小房子大约十七平方米,隔为两间,外室堆杂物,内室是闺房。秦母见来客,并不像平时满面热情,而是淡淡地将人引进堂屋,倒水,让座。这个好理解,谁家女儿摊上这事,做母亲的都笑不出来。

知青办两人,一个鸟集的,一个清江浦的,鸟集的中年人向秦母介绍了男女公安,男姓董,女姓龚。董公安对秦母说,我们在乌骨作了深入调查,基本情况已搞清,请您叫秦锦璐来,我们跟她核实一下情况。秦母叹气道,丢人啦,下放下出肚子来了,不判作孽的畜生坐大牢,我咽不下这口气,小璐是黄花大闺女哎,叫她以后怎么嫁人。

龚公安很具内容地瞧一眼董公安,说谁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呢。

秦母去后屋叫秦锦璐,秦锦璐死活不肯来堂屋,秦母气得哭骂起来。董公安对知青办两人说,你们稍坐,我和小龚去询问。两人来到后屋,秦锦璐面无表情地看石灰抹的墙壁。秦母揩着泪,说,你们看看,脸薄得不敢见人了。董公安点点头,说,我们就在这里做笔录。秦母抽出床边的长凳,说同志坐。两人坐下,屏屏气,龚公安摊开纸笔,先发问,秦锦璐同志,咱俩年龄差不多,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这是对你负责,在法律面前,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更不放过一个坏人,所以,你必须如实回答问题。秦锦璐点点头。龚公安问,你跟冯腊月关系怎么样?秦锦璐一愣,忖道,女公安什么意思,冯腊月是团支部书记,自己是副书记,工作上从没有磕磕碰碰,他帮助过自己不少,自己对他也很尊重,去年他结婚,自己鞍前马后地跑过不少腿,叫人奇怪的是他的媳妇长得太大众化,根本配不上长得像严伟才那样帅气的冯腊月。董公安看着发愣的秦锦璐,说,小秦同志,你必须说实话。秦锦璐点点头,说我们在一起合作几年,关系不错。董、龚二人对视一眼,董公安说,今年元宵节,你们宣传队为群众演完最后一场戏,会餐后,冯腊月送你回宿舍,有这事吗?秦锦璐点点头。龚公安说,冯腊月那晚喝了酒,仗着平时与你关系不错,途经生产队大场,在草堆洞里强奸了你……秦锦璐顿时煞白了脸,眼泪随即落下,尖号着摇头。董公安、龚公安大惑不解,接下来再问秦锦璐,她一句也不答,只是盯着墙壁,直至俩公安起身告辞,她也没再看他们。

第二天上午,秦母悄悄地带秦锦璐到五十里外淮安县的一家公社医院,托亲戚关系做了引产手术。待分配计划下来,秦锦璐请求去御街堡工作。临走前晚上,她在卧室,听母亲跟父亲说,怎么判的案,撤职,关半个月,怎么能这样处理,太便宜姓冯的畜生了。秦父说,省省吧,什么美事呀,狗屎不拨不臭。

秦锦璐这才知道冯腊月被处理了,她很不解,冯腊月为什么要背这黑锅,她今天来御街堡报到,头脑一发热,决定先去乌骨找冯腊月,问问怎么回事。然而,她走近村口,打了退堂鼓,满村肯定都风语着他们俩的事,冯腊月呀冯腊月,你把我的脸抹得黑上加黑就罢了,怎么还害你自己?唉,算了,死也不踏乌骨的半寸土了。

秦锦璐坐在姨表妹的床头魂不守舍,嘀嘀咕咕,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三、冷脸色女人

那天下午,母亲叫我到南街供销社门市部打酱油,一眼大一眼小的高姓男营业员用竹端子从粗陶坛里舀了一端子稀稀拉拉红不红黑不黑的酱油,说拿稳了,就往我双手紧握的酱油瓶口上漏斗里倒,我的手莫名地一抖,酱油极不老实地跑偏了。其实这不能怪我没拿稳,只能怪我的眼睛走神,酱油往漏斗里老实地流淌时,天知道我怎么好好地侧过头,并且惊人地发现布柜上王姓女营业员身边站着个新来的女营业员。女营业员就罢了,关键是她长得比胖胖的王营业员好看得不成比例。新营业员细细瘦瘦,像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我长大后才晓得那叫雪莲花)立在雪原,冷冰着微黄发白的脸。高姓营业员不高兴了,喝骂我小色鬼,叫你他妈的拿稳了,洒了算哪个的?我咧嘴笑了,我才不理会洒掉的酱油算哪个的,我只认我瓶子里的货,我笑的是我根本不懂小色鬼是啥玩意,但肯定不是好话。我龇着七大八小的黄板牙尖着嗓门道,高老头,小色鬼是狗是兔子还真的是鬼?你要不告诉我,我就喊你老色鬼。几个男女营业员、顾客哄然大笑,当然那个冷冰冰的女营业员没笑。高姓营业员气得两只大小不和谐的眼睛直往上翻,伸出细黄的手掌拍我黑滋滋光滑滑的头顶,说给钱滚蛋。我知道他为什么恼火,他才三十多岁,我喊他高老头,比骂他还狠,他自然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后来我来门市部趟数多了,陆陆续续听顾客讲,才知道女人叫秦锦璐,她对任何人都没有笑容,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人看她笑过。但也不完全是冷若冰霜,顾客到她柜台扯布或咨询一些布料话题,她都用平缓、柔软的声调说话,所以奔她来的顾客不少,许多男客直接称她“布西施”。我听了奇怪,虽然我只有八岁半,但我听说过西施,是古代的大美女,可他们为什么叫秦锦璐布西施呢,应该喊西施布才对,就是西施卖布嘛。

秦锦璐在御街堡落脚三个月,工作顺手了,供销系统一些未婚男青年,托南街供销社人打听,秦锦璐有没有对象,自然是想打她主意,可没人问出个结果。按说,那些想打她主意的人,总该有胆大的,你直接追秦锦璐就是了。可,竟然没有一个勇士敢明目张胆地来找秦锦璐,大家都知道秦锦璐脸色太冷,除非你是顾客,否则她根本不鸟你。你该明白,面对连瞧都不愿瞧你一眼的女人,谁都怕碰几鼻子灰。碰灰倒也罢了,关键是如果不见一点效果,岂不被人笑话死。

中秋节快到了,那天上午十点来钟,秦母来御街堡二姐也就是秦锦璐的二姨娘家,姐妹俩唠会儿嗑,秦母说小没良心的来御街堡快半年了,也不回家一趟,不知道她在供销社哪个店上班。二姨娘说,就在南街门市部,我马上去叫她。秦母摆摆手,说过会儿我去,现在跟你说个正事,你最好能在御街堡给这个小没良心的寻个婆家,好了我心事。二姨娘说,咱家小璐画上人似的,找个国家大干部都配得,行,这事我包了。秦母欲言又止,有些话真是亲姐妹间也说不得的。

接近晌午,秦母进了门市部。秦锦璐并不奇怪母亲找她,说我正在上班,柜台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下班过去。秦母问秦锦璐八月半(中秋节)怎么说的。秦锦璐说八月半正是忙的时候,有什么可说的,下班我买两瓶酒两斤月饼,你带回去。秦母尴尬着,她发觉秦锦璐很冷漠,跟她有仇似的,她可是秦锦璐的亲妈呀。都说知女莫如母,看来秦母真的难晓闺女心了。

秦母的御街堡之行很不成功,因为秦锦璐的二姨娘托人介绍过十几个小伙子给秦锦璐,她一个也没相看,渐渐将二姨娘的热心冷却,二姨娘才醍醐灌顶:姨侄女一定有重大心病。

不久,御街堡传播出秦锦璐的荤素故事,随着时间推移,愈传愈烈,不过大多是一直喜欢无事生非的御街堡人,在背街后巷添油加醋乱讲的,我听麻脸艄公黑三就不止瞎嚼蛆二十次。他换班时会来南街买烟叶子,他一直抽水烟袋,他在渡船上扮着很诡异的麻鬼脸跟乘客讲,第一次看到秦锦璐就知道她是个性欲强烈的女人,她那桃花眼哪,把我五河口的大水都闪得发情呢。

我那时小,许多话听不懂,随着年龄增长,我明白了,御街堡人讲秦锦璐的是是非非,百分之八十都是意淫的。我为什么敢如此下断论?我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多年后,我与冯腊月成了低档牌友,有时在刘三小饭店喝两碗烧酒,一旦过量了,他会不打自招地讲过去的故事,一不留神就扯到了秦锦璐。

四、留一个吻在手心

知青大返城那年冬季的一天黄昏,乔德志走进南街供销社门市部,将正在给一个少妇扯的确良布的秦锦璐惊得剪斜了料子。乔德志示意她继续干活,没有惊动其他人的意思,其他人显然也没有关注他。这一点并不稀奇,那年头顾客进店,营业员绝没有像市场搞活后那么热情地想掏你衣袋里的钱,你不主动跟他们搭讪,他们连眼睛皮子都不会眨你一下子。而不相关的顾客,更不会没话找话的跟你套近乎。

少妇拿着重新量好尺寸裁下的布走了,乔德志走近柜台,秦锦璐虽然心乱如麻,但故作镇静地低声说,快下班了,你到外面等。乔德志点点头,说我去半斋。

半斋是御街堡的百年老店,做正宗淮扬菜。

昏黄的路灯每隔三十米就在石板道上落下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光圈。秦锦璐提前几分钟离开门市部,她在南街驻足一下,确信没有人注意她,才匆匆往御街走。到了半斋小楼下,她观察周边,立在二楼窗口的乔德志冲她喂一声,招招手。秦锦璐没作回应,径自迈过高高的木门槛。大堂里有几人看着挂在墙上的菜谱点菜,柜银台内坐着个黄脸皮暴眼球的女人,瞄秦锦璐一眼,未作表示。秦锦璐不看她,碎步走近木楼梯,迟顿几秒,快速登上阶梯,木梯在她的脚下发出咚咚声,她的嘴唇哆嗦着。二楼跟一楼格局大同小异,铺的是悬空实木地板,踩着一楼紧嵌在地面的地板静悄无声,二楼地板则不安分,秦锦璐那精巧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震动,只是响声比楼梯哑些罢了。二楼是一个大堂,三个小厅,只有乔德志一人。乔德志说下班啦,率先走向靠后墙的最小厅,够坐四五个人的。秦锦璐紧随进去,销上门。两人尚未搭话,楼梯咚咚响了。片刻,木门推开,穿蓝大褂的小伙子站门口问,同志,什么时候上菜?乔德志瞥秦锦璐,说上吧。秦锦璐瞥乔德志,顺下眼皮说,我不饿。乔德志对小伙子挥挥手。小伙子转身离去,楼梯的咚咚声比刚才小得多。乔德志说,大半年没见,吃顿饭总可以吧。秦锦璐没吭声。乔德志说,我半月前回的城。

菜上来了,一盘软兜长鱼、一罐淮山药煲老鹅、一碗红烧狮子头,都是秦锦璐喜欢吃的菜,可见乔德志是有心安排的。小伙子最后拎上来一壶差不多半斤散装的山芋干烈酒。秦锦璐瞄着菜,瞪着酒,平常她也能喝二两,但此时一滴也不想喝。

乔德志说,吃吧。秦锦璐不吭声,她肚子早饿了,就是不想动筷子。乔德志替秦锦璐的小酒杯里斟上酒,不温不火地说,喝吧。秦锦璐犹豫一下,端杯喝了。一顿饭吃得极沉闷,乔德志差不多沉默着大口吃菜、喝酒。秦锦璐第三杯酒喝完,把酒杯口朝下放桌上。乔德志没再勉强她喝。两碗阳春面条端来,她倒没客气,吃了一碗。

结过账,一前一后走出饭店,秦锦璐并不想带乔德志去宿舍,嘴上却说,上我那儿坐坐吧。乔德志说,就在街上转转,我在人民旅馆登记过了。秦锦璐松口气。两人沿御街往西小步走着,经过酱园,走近慈航庵,四围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在庵前小广场,乔德志站住了。秦锦璐也停下脚步。乔德志屏了三口气,说,你返城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去乌骨找过你。秦锦璐不吭气。乔德志接着说,到你家有十趟,秦大妈昨天才很不情愿地告诉我。秦锦璐明知故问地说,找我干什么?乔德志揪着头发。秦锦璐知道他很痛苦,淡淡地说,我不想见你。乔德志说,就算不想见我,我也要见你。秦锦璐点点头,说想求证什么吧?乔德志沉默了,掏出香烟,点上一支,狠狠地吸,差不多连烟灰都吸进肚里。秦锦璐冷冷地盯着他。乔德志火了,说,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必须老老实实告诉我,究竟是冯腊月强奸了你,还是你们俩自愿的?

秦锦璐气粗了,扭过脸看灰暗的慈航庵,泪下来,半晌说,跟你没关系。

乔德志吼道,怎么没关系,你是我女人,我有权知道真相。

秦锦璐摇摇头,没作回答。

乔德志放软了口气,说求求你告诉我吧,那畜生如果真强奸了你,我不追究了,权

当你被疯狗咬了一口算■。

秦锦璐扭过面,迷茫地看乔德志,嘴唇哆嗦了好久,终究一句话没说。

乔德志泪也下来了,绝望地说,如果你俩真是自愿,我我我……成全你们,绝不找你俩麻烦。

秦锦璐哇地号哭了。

乔德志犹豫地拥住了秦锦璐,秦锦璐挣脱一下,便紧紧地贴在他怀里尽情地哭。忽然,她好像醒悟过来,挣开身,拉起乔德志的双手,拢到一块儿,将自己的脸埋进去,伸舌头在乔德志的左右手心深深地各吻一下,掏出纸条摁在乔德志手里,捂住脸往御街石板道跑去。

乔德志被秦锦璐一系列动作搞得措手不及,望着秦锦璐跑远,竟忘了追赶。

乔德志走近路灯,借着昏黄的光线,展开纸条,只有几行字:

德志:忘了我吧,我不配拥有你的爱,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会解释的,我只想将今生最后一个吻留在你手心,保佑你娶个好姑娘,恩爱一辈子。

五、不必解释了

南街供销社门市部冷美人秦锦璐一直独身,成了御街堡人无聊时的谈资。

澳门回归祖国那年,御街堡供销社深化经济体制改革,员工大多失业或置换了身份。秦锦璐的母亲在这年夏季患病去世,秦锦璐奔丧回来后,在御街堡小商品市场打工。

同年秋天,我因朋友之邀,辞了镇文化站差事,南下北上漂泊,没混出名堂。后辗转到清江浦一家知名文学期刊做编辑。岂料后来这家文学刊物改制了,将我那吃饭的碗敲掉地上,掼得粉碎。我回御街堡,用多年积蓄在御街开发的御园小区按揭购了一套商品房,将老房子出租,一家几口人搬进了新居。

大概半年后,跟我居住在同一幢楼七层的冯三中父亲搬来照应上幼儿园的孙子。冯三中是三年前招考进御街堡文化站的,算个文化人,说他爸一人待老家,他不放心,名义说让他带孙子的,事实上哪用得着他带呀,岳母带外孙孙比谁都尽心。原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那年出生的这小子是个孝子。老冯跟我混熟了,告诉我他名叫冯腊月,做过村干部、乡办厂厂长等,在小地方算个人物。冯腊月不喝酒比较讷言,一喝酒话就多。一天晚上,他跟我在刘三小饭店遇上,我做东,两人喝了一瓶半高沟原浆,他扯东扯西就扯了许多。

冯腊月到御街堡后,隔三差五喜欢去花鸟市场逛,并不想买卖什么,图的就是那个与大自然亲近的氛围。花鸟市场在御街西头,离天主教堂近,每逢赶礼拜,人山人海,聚积花鸟的财气。不知是第七天,还是第九天上午,冯腊月被一盆“紫龙卧雪”菊花吸引,造型绝对美呆,他绕着“紫龙卧雪”转了十八圈,决定买。就在他与卖花的妇女谈价时,秦锦璐从教堂外围新修的水泥路拐上御街石板道,迎面走来。冯腊月“呀”的一声惊叫。秦锦璐虽然年纪不小了,依然残存着风韵。四目相对,秦锦璐呆住了!两人几乎同时说,你在御街堡?又同时回答,我在御街堡。

秦锦璐是在她母亲去世后,被二姨娘劝说信天主教的。1980年代初期便信奉天主教的二姨娘早就动员秦锦璐跟她进教堂,她没有答应,而是孤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秦母下葬后,她与二姨娘回御街堡途中,二姨娘说,小璐哇,信天主教好,不但保佑你和你爸一家人平安,你妈在天堂也过得更好。秦锦璐并未认同二姨娘的说法,却也没有否决二姨娘的说法,她认为信教不需要理由,既然国家允许信教自由,而此时自己的心境也确实想把灵魂安放在一个自由的空间。情境相合,她听从了二姨娘的劝说,信奉了天主教,每个星期日风雨无阻地赶礼拜。

冯腊月盯着秦锦璐,吞吞吐吐想说什么。秦锦璐扭过头,微眯着眼睛看天主教堂那入云的塔尖,将目光送上浩浩长空,然后便匆匆走了。

冯腊月望着渐渐远去的秦锦璐,长叹一声,他很想跟秦锦璐解释当年那烂事的,看来她不会听解释了。当年他确实是有苦衷的,当然也是为秦锦璐着想。那天那个人找冯腊月,说知青办、公安局的人马上来调查秦锦璐怀孕一事。冯腊月以为听错了,秦锦璐是知青,是大姑娘,这还了得。那个人说,你把这事扛下。冯腊月没听懂他的话,说我跟秦锦璐清清白白的,叫我怎么扛?那个人说,你就说秦锦璐跟你关系好,你情我愿发生的糊涂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冯腊月说,我老婆还不闹翻天?那个人说,你老婆再闹,也不会离开你。冯腊月苦着脸。那个人说,你做点牺牲,如果你不担着,秦锦璐肯定会被遣返乌骨,你忍心让人家城里姑娘待农村一辈子?冯腊月说,千古奇闻,你情我愿就是生活作风不好,更应该被遣返。那个人说,这个不用你管,你按我说的办就行了。冯腊月说,这样我名声就臭了,前途就没了。那个人说,名声值几钱?脸皮厚点,才能担当大事,前途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负责的。冯腊月没表态,那个人又说,你是不是要我跟公安局人说,你强奸了她,这罪多重你该知道吧,判你个十年八年不是没可能的。你担着,大家都平安无事,关键是有人能罩着你俩。冯腊月仍不吭声。那个人说,你是让我给你下跪吗?冯腊月慌了,忙摇头,他知道得罪了那个人,结局肯定很惨。

冯腊月的出现,扰乱了秦锦璐的心绪。往事像带钩的毒针扎进皮肉,被冯腊月连皮带肉地拔出来,在她面前血淋淋地抖动着。

那天上午,她遇到那个人,那个人说,我有重要消息透露给你,中午你去我办公室。秦锦璐走向那个人办公室时,系在柳树下的大黄狗友善地盯着秦锦璐看,还眨巴了几下狗眼睛,眨得秦锦璐差点笑出声。那个人很热情地招呼秦锦璐坐,倒开水给她喝。秦锦璐拘谨地应答着客套话。尽管院子里已没有其他人,那个人却闩上门,压低嗓音说,知青返城有了松动,我争取了三个名额,你愿意回城吗?秦锦璐惊喜地说,傻瓜才不想回城。那个人说,这是机密,你怎么谢我?秦锦璐摇头,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那个人的眼睛忽然变得比秦锦璐的桃花眼还水,说,看来你不叫傻瓜,应该叫傻妞。说罢,抱住了秦锦璐。秦锦璐吓坏了,她敬重的那个人,差不多能做她长辈,虽然有时遇上爱和她开几句玩笑,却从不过分。待秦锦璐反应过来拼命挣扎,已被那个人抱到办公室里间供午休的床边。那个人说,你紧张干吗,我只想看看你,还能吃了你?你不愿就算了。嘴上虽这么说,手脚并未停止行动。秦锦璐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根本敌不过他,仅几分钟,她便像一条白鱼,被那个人啃了嘴,咬了乳房,一根棍子扎进了她钻心疼的地方。

秦锦璐失声哭了,那个地方从没有被乔德志碰过呀。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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