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中国女性戏剧史
2016-11-19郑国庆
郑国庆
【摘要】 本文对女学者苏琼的《跨语境中的女性戏剧》一书进行了简评与导读,认为这部新著在尝试建构中国女性戏剧史,并以其对中国女性戏剧史的挖掘与梳理,加入到中国女性文学史书写的行列之中。此书钩沉出一幅女性话剧曲折的生成、流变图景,从女性的视角补充了20世纪中国戏剧与现代性的关系。。
【关键词】 文学史;女性戏剧;现代视野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自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地表》开辟了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路径以来,被压抑的女性作者、女性写作的身影逐渐浮现出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真实、多元、丰富的文学史。其中像林丹娅的《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刘慧英的《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李玲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女性意识》等皆是这一波女性文学史书写中的佼佼者。女学者苏琼的新著《跨语境中的女性戏剧》,也以其对中国女性戏剧史的挖掘与梳理,加入到这个女性文学史书写的行列。
谈女性戏剧,第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女性戏剧,为什么要研究女性戏剧?这个问题正如什么是女性文学、为什么要研究女性文学一样,在此前的女性主义理论与女性文学史著作中,已经得到了反复辩证。苏琼的著作则将其具体化到中国的戏曲-戏剧脉络,从戏剧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类”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中所发挥的特殊功能的角度来谈论什么是女性戏剧,以及研究女性戏剧的重要性。
中国戏剧界有个说法叫“戏无女角不好看”,有研究者据此得出结论说:“‘女性关怀是中华戏剧与身俱来又挥之不去的文化情结。”苏琼犀利地剔出了这种论述背后的男性盲视。所谓中华戏剧,无疑指的是中国历史悠久的传统戏曲。在中国传统戏曲中,旦角的确占据着舞台的重要位置,然而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传统戏曲的女角皆是由男性来扮演,中国女性因为被严格限制出入公共空间,甚至连出演自身的机会都没有;而那些由出身低微因而不得不投身梨园的男性所扮演的女性,当然并不是出于所谓封建社会男性的“女性关怀”,而是为了满足男性对于女性的观看与赏玩。因此,只有到了20世纪初女权解放兴起,允许女演员扮演女性,中国才开始有所谓的女性戏剧。具有女性自觉意识的女性戏剧,毫无疑问与整个20世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启蒙、民族国家、女性解放、阶级革命、市场、全球化……,中国的女性戏剧在中国现代性的起伏沉浮中艰难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
至于女性戏剧在女性文学当中的独特作用,苏琼认为,由于戏剧实际的戏场性与仪式空间,因此相对于其他文类,女性戏剧对于塑造女性的集体认同更为直接,女性戏剧对于妇女解放的鼓动性、女性戏剧对男权统治的颠覆力量,比其他文体的女性文学强大得多。联系到整个中国现当代历史戏剧所发挥的重要宣传功能(在电子媒介尚未大规模兴起之前,表演性戏剧无疑比书写性文字更能够传达到中国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民众当中,这就是为什么戏剧能在左翼文学的大众化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乃至建国后逐渐占据文坛的中心位置,在“文革”中甚至成为压倒性文类的原因),苏琼的这一论断无疑有一定的说服力。
“女性戏剧指女剧作家创作的主要表现女性生命体验、生存状态,具有女性意识,关注女性问题,承载女性主义思想的剧作。”[1]24在对女性戏剧进行了一番定义之后,苏琼开始对20世纪中国女性戏剧进行了系统性的爬梳。该书一共分八章,大致按时间顺序探讨了从“五四”到80年代的中国女性戏剧的状况,最后一章“台湾女性戏剧”则将海峡对岸的台湾一并纳入,提供了一个更为完整的中国女性戏剧图景。虽然有一个大致可循的时间脉络,但苏琼并未严格按照一般文学史以作家、作品、思潮为中心的写法,而是交织地分布了主题式、文类式、作家式的章节安排,其中第一章“家:女性的悲剧”、第五章“性别的间离过程”、第六章“在困惑中裂变”探讨的是女性剧作中家庭、爱情、婚姻的问题,第二章、第三章和第七章转到女性喜剧、性别悲喜剧、历史剧的文类问题上来,第四章则是针对女性剧作家赵清阁的专论。初看起来,这样的结构安排有些杂乱,但是也不妨看作是作者试图从不同角度展现“女性戏剧”的努力,通过不同的点和面的透视,读者或能够多层次地领略中国女性戏剧的风采。笔者在这里尝试将书中中国女性戏剧的发展线索贯串起来,为读者提供一份较为简便的导游图。
如前所述,中国女性戏剧的出现始于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知识领袖胡适所创作的《终身大事》以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为榜样,开启了“五四”众多追求女性解放的“娜拉型”出走剧本的先河,女性作家也在“五四”男性知识分子的影响下走向了戏剧舞台。早期的女剧作者常怀着一种深沉的悲剧感,表现女性为反叛旧家(封建家长制、封建礼教等)、争取恋爱婚姻的自由而付出的惨痛代价。而当“娜拉”们跟随男性同盟者冲破旧家建造新家之后,不久却又发现现代男权主导的家庭结构再度成为她们的牢笼,从传统的父权制下甫挣脱出来的女性发现自己又落入了现代男权的桎梏,现代女性并未获得新生——爱人给她们的照旧是以爱为名的铁链。这真是“五四”知识女性的悲哀了。这是苏琼解释为什么这一时期的女性戏剧大多是悲剧的原因。
那么,如何从这种循环的女性悲剧中走出来,为女性命运解套呢?显然,“五四”式“浪漫爱”的个人解放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女性解放,女性解放不止是个人意义上的恋爱婚姻自由,它同时关联着整体社会的解放,只有彻底改造了现代社会的资本主义男权制结构,女性的整体命运才可能得到真正的改观。这是著名的女性作家丁玲在早期《莎菲女士的日记》《梦柯》等作品中穷尽了“五四”女性个人主义的各种可能后“向左转”的原因。“五四”一代的女作家意识到了集体力量与社会革命的重要性,开始走向广阔的革命舞台。在三四十年代的女性戏剧中,“女性与家庭、异性的关系让渡给女性与革命、战争的关系。放逐了爱情至上主义,剧本再次出现禁欲主义倾向;女剧作者和剧中女性形象的男性气质增强,而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则在解放区的女剧作者那里走向无名。”[1]102-103
大革命、抗日战争及其后的解放战争,触动了相当多女作家的巾帼英雄梦,她们在民族解放、社会解放的旗帜下投身其间。与西方女性主义者如伍尔芙所持有的“家国之外”的女性意识不同,作为备受帝国主义压迫的中国子民,中国的女剧作家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操。她们不再视取悦异性为己任,本着“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态度,对民族的前途怀有神圣的使命感。在此时期的女性剧作家笔下,出现了众多民族女英雄。在伴随抗日战争上升的民族话语之外,“五四”时期的女性话语也随着20世纪三四十年代左翼文学话语、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兴起而在很大程度上被吸纳、整合进阶级话语中。在解放区的戏剧中,女性知识分子逐渐从前台退场,劳动妇女的身影开始活跃在舞台上。对于“五四”资产阶级的妇女解放运动而言,这无疑是一个进步,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将那些中产阶级之外的、在历史上更为无名与边缘的无产阶级劳动妇女放进了女性解放的视野,极大地开拓了妇女解放的阵线。然而,由于旧式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还原论倾向,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也经常用阶级覆盖掉性别问题,似乎只要无产阶级获取政权,妇女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一部分女性剧作者在获得了可贵的阶级解放视野之后,将性别问题降格为无足轻重的问题,因此也不自觉地放弃了“五四”时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女性立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颁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这是社会主义中国在妇女解放运动上的里程碑,它以国家法律的形式肯定了女性婚姻自主、参加工作的平等权益。当西方女性主义还在苦苦为女性财产权、工作权而斗争时,中国普通妇女就已经获得了空前的法律意义上的平等自主权。这一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式的妇女解放运动,使中国的普通妇女有机会享受教育、走向社会,她们的生活、工作都有了可选择的余地。然而,也正因为这种妇女解放运动是由上而下式的,男女平等的口号之下,女性生理、心理的独特性遭到忽视。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工作中,女性均以男性为标准,仿效男性,朝男性化、去性化方向发展,妇女解放成为妇女男性化的代名词。苏琼经过仔细分析,从“十七年”女性戏剧中拈出了“回家”与“翻身”两个重要的隐喻,展示了新中国女性戏剧如何从旧式封建之父向新式政治之父靠拢的过程。“十七年戏剧间接地承载的性别意义,最终不敌其宣传功能与说教色彩,沦陷于政治话语的表述之中。”[1]193
在20世纪50-70年代被压抑下去的女性问题,在80年代改革开放的社会转型中重新反弹回来。苏琼以“在困惑中裂变”的标题,点明了80年代女性戏剧在一个新的社会转型过程中对女性所身陷的多重危机的困惑:什么是女人的理想生活,什么是理想的男人,什么是理想的女人?中国女性剧作家四顾茫然,几乎无法在剧作中塑造出一个令自己,也令读者信服的“完美”女性,因为她们也不清楚女性完美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正如80年代女性剧作家笔下的知识女性“既要强,又怕强,强不得,弱不得”的人物形象所呈现出来的症候:女性既要独立自主追求,又不时向往着男性的倚靠与呵护,既渴求着自我实现,又要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夹在事业女性与贤妻良母的角色之间。80年代的知识女性再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问题无所不在”,苏琼对于中国女性话剧史的勾勒就暂时终止在这里。从前现代到现代,从20世纪的“五四”、三四十年代、新中国成立到80年代,苏琼耐心地钩沉出许多在(男性)文学史上已淹没的女性剧作家(此书附录《20世纪中国女作家剧作要目》尤其值得记上一功,对中国女性话剧感兴趣的读者或想在这个领域有所探索的学者都可以从这个附录中得到许多有用的线索),再辅之以细致的文本分析,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女性话剧曲折的生成、流变图景,及摇曳多姿的女性命运与女性意识的探索过程,从女性的视角补充了20世纪中国戏剧与现代性的关系。作为一名男性读者,笔者的确从这本著作中体会到了“她”的戏剧史所揭示的“他”的戏剧史的盲点与不察,更精确地掌握到了20世纪中国戏剧史的整体图像。笔者相信苏琼在未来将继续探索,为20世纪90年代迄今的女性话剧史提供一种更加深入专业的解释。毕竟,从90年代中国全面启动市场经济以来,历史又跨过了二十多个年头,在市场、全球化以及数字技术的强力冲击下,中国人的生活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种新的历史语境中,市场与全球化进一步提供了女性解放的契机或是另一种商品经济的陷阱,原有的性别意识形态在新的经济与政治架构下有何新的变貌,女性戏剧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发展它的应对策略,是否提供了女性的另类现代性视野?——这些都是笔者所好奇的,期待在苏琼的下一部著作中再次得到新的知识视野的满足。
参考文献:
[1]苏琼.跨语境中的女性戏剧[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