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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有雨(短篇小说)

2016-11-15王芸

长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黄老孙厅长

王芸

门球场终于从愿望变成了现实,功不可没的老黄才真正融入了这个小圈子。

住进龙鑫小区大半年,老黄的活动范围都在小区外围,走亲戚,回老家,见老朋友,会老同学。对南城熟知的人,听说他住在龙鑫小区,都说老黄你好福气啊,生了个出息的儿子。老黄想笑得含蓄,可一双双眼睛里的惊诧、赞叹、艳羡或者更多复杂难名的情绪,让他难以笑得含蓄。以至于到后来,他不待人问,会主动地牵引话头拐向龙鑫小区。

大把大把的时间打发起来,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容易。熟悉的人见了个遍,老黄走出小区大门就不知往哪里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日常生活,关于龙鑫小区的感叹再强烈,也只是一股子风,风覆盖不了漫长得无边无际的时光。

小区院子里,老黄去待过。几个老头在中心亭里下棋,或抱杯茶水聊天。下棋者专注得旁若无人,聊天者眼风偶尔瞟向他,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仿佛他是晃来晃去的一抹影子。那里是小区的正中心,花团锦簇的,于老黄却是坚硬的核。买这套房时,卖主要求现金全款,儿子二话不说取钱,百多万现金在桌面上砌成一堵小墙,老黄和老伴看着心慌,悄悄拽儿子的衣襟,附耳说就买个普通点的、偏僻点的就成,反正我们都退休了,没啥要赶的。儿子笑得气定神闲,将老黄的手轻轻拂开,冲着对方:“何时交房?”

“爸,你要像一枚楔子打进龙鑫小区。”儿子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地泡着茶,正山小种,香气袅袅。老黄仿佛第一次看着这个被自己一手抱大的小子,在心里感叹,当初他想学画时,自己挥起的拳头幸亏没落下,否则就打掉了今天的这一切啊。儿子在老黄的视线之外,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个画家,不只在南城知名,在省里也知名,听说有画作卖到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一家新加坡的文化公司已经包下了他未来十年的所有作品,定金就是五十万人民币。比老黄一辈子的积蓄还多。

老黄一个本本分分的公务员,在四平尺的办公桌上耕耘了一辈子,过了六十岁就只有佩服儿子的本事了。他时常感叹自己和老伴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人物,老黄在心里这么定义儿子。

作为一份十岁生日礼物,儿子让自己的儿子去欧洲玩了一个月,回来后孙子就满嘴的中英文混搭了,“欧科”“古德”“艾坡”“布雷克”,弄得他和老伴云里雾里,只能配合地傻笑。作为一份退休礼物,儿子砸下百多万,让他“像一枚楔子”打进了龙鑫小区。可老黄感觉小区的核太过坚硬,他这枚“楔子”进是进来了,却被夹磨得心里发慌,脚步不稳,浑身不能舒坦。这龙鑫小区的气场是太强大了。

且不说那些迷棋的老头儿,一个是交通厅的原副厅长,一个是市政府的原秘书长,一个是公安局的老局长,最不济的也是北湖区的原区长。那些抱着茶水聊天的,老黄原来在电视上见得就更多了,有文化厅的原厅长,宣传部的原副部长。还有那些没在小区亭子里出现过,只在出入小区时偶尔碰到的,这长那长多的是。传说中,龙鑫小区就是个高档住宅小区,住的都是级别不低的人物,大人物。卖房给老黄家的,就是原来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急着去国外带孙子。虽然这些大人物近在眼前了,老黄还是觉得他们像在电视上那样遥不可及。他走进中心亭,不说一句话,仿佛只是路过,打个转就走了。下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跪下。

“您怯啥,他们再牛,现在也是一普通老百姓。你们现在有个共同的身份——退休者。不,你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龙鑫小区业主。说起来,他们还不定比您有福气,他们的儿子还不定赶上我这么孝顺呢!”儿子将茶杯放在鼻子下嗅嗅,吸一口气,气定神闲。

儿子也是个人物,他的话多少给老黄的心里灌注了些底气。他终于在中心亭里坐了下来,也抱着杯茶水,儿子拿来的正山小种。

天渐渐凉起来,虽然小区内的树木被莳弄得葱绿蓬勃,空气却干冽了许多。不发一言坐久了,寒气就从脚板心那儿蛇一样往上钻。老黄在心里命令自己,坚持住坚持住,一边不停地往嘴里灌滚烫的茶水。

他的楔入,让聊天的两位老干部住了嘴。下棋的那边却热闹着,传来一波一波喧声。老黄沉浸在冷和滚烫中,一时竟有梦中之感。他想起大半辈子住的吵吵嚷嚷的路边房,成天吵吵嚷嚷的邻居们,相比之下,这里不是天堂是什么。他老黄是几辈子攒下的福气,能住进这里……

不知是谁先打破僵局,待老黄缓过神来,聊天已经如常继续了。老黄从两位老干部的聊天中,得知了他们关于门球场的心愿。

老孙第一次在小区亭子里出现时,老黄就注意到他。在他身上,老黄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起初,老黄没打算去拯救他,像其他人一样,眼风轻飘飘地拂过,和龙厅长、陈部长专心致志地将球滚来滚去。老孙站在场地边笑得殷勤,偶尔孤独地喝下彩。老黄看出来,他满心满肺地想加入进来。可在了解他的底细之前,老黄不打算第一个和这个满身市井气的老头搭话。

这时候的老黄已经能和龙厅长、陈部长自如地谈笑了,虽然话题不深,还停留在一起让球滚来滚去的阶段,但他的身心开始放松下来。接触之后,他发现这些老干部倒不难交往,龙厅长的架子还没被岁月磨去几分,而陈部长就和蔼得像个老朋友了。而且,他发现两个人慢慢地对他有了情感期待,若是某一天他因事没去打球,晚上就会接到电话,问他今天咋啦,三缺一不好玩。那几个棋迷兴趣点不在门球上,怎么想办法也发展不成门球迷,打门球的只有他们三个战友。老黄尽量让着两位老干部,慢慢地,好胜心冒出来,有时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球,他也会争上两句,虽然最终还是让,可争一争,心里舒坦不少。他得感谢儿子,是儿子让他真的“像一枚楔子”打进了龙鑫小区的核心。

门球场原来是个羽毛球场,刚铺上塑胶地面,划上框框线线,拉起网没几个月。羽毛球场本是方便小区人健身的,可一起弄来的双位双杠、上肢牵引器、腹肌训练器、骑马器、扭腰摩肩器那儿经常热热闹闹,唯有这羽毛球场冷冷清清。南城冬天风大,春天风也大,没风的时候兴许又有雨,开始还有人在这里挥两下球拍,时间一长就不见人影了,等于一块黄金地闲置着。龙厅长一次去公园,看到几个老人在打门球,看着那球不偏不倚地滚进洞,心思就给击中了。他想把这闲置的羽毛球场改造成门球场。

他先是和陈部长念叨这事,两人一拍即合,去找物业。物业工作人员倒是态度亲切得体,说我们得向领导汇报。一个星期后再去,说是领导意见羽毛球场刚建起来,且适用人群广泛,不宜改造成门球场。从物业管理处出来,龙厅长和陈部长就有些激动,一连几天的聊天话题都围绕这个展开。他们讨论出了充足的理由,再次去找物业,说你们本意是方便小区人锻炼身体的,可这羽毛球场使用率极低,龙厅长还列出了一个统计数据,八天时间只有一对父子在上面划拉了十五分钟,且孩子才五岁,拍子都拿不稳,球也打不过网,父子俩只好打半场。物业工作人员依然礼貌得体,说会尽快将意见向领导反映。一个星期后给出答复,这是市里统一规划建设的,每个小区要引进便民的健身器材,而可选择的项目中没有门球。他们无能为力。龙厅长和陈部长气鼓鼓地回来了,继续讨论。

老黄就是在这时坐进了中心亭。

回过神的老黄,听见了两位老领导的抱怨。龙厅长说官僚作风还在盛行,什么领导,连面都不露一个,办事效率这么低。龙厅长的儿子住在隔壁的紫金香苑,物业对待业主像对待上帝一样,周周到到,体体贴贴,反映个什么问题,一个小时内回复电话就打来了。陈部长说要不找一找老部下?现在市委任职的那个小苏,让他给他们打个电话?龙厅长大手一挥,为这点子事,那不笑死人啊!

转天,两人又去了物业,他们一起斟酌手写了一份意见书。话传话多少会走点音,他们寄希望于文字可以准确无误地表达他们的意愿。他们还严肃地要求,领导一定要重视他们的意见,答应他们的要求,如果不答应,就要用文字的方式回复,说明理由。

工作人员被他们的态度感染,姿态端正地将意见书接过去,将两位老干部毕恭毕敬地送出门。三天过去,不见回音。龙厅长和陈部长失去了耐心和风度,再闯物业管理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回复,领导刚好出差了,因为您需要领导亲自回复,所以只能耐心等待。

回到中心亭的龙厅长和陈部长语调不觉高了八度。龙厅长行伍出身,嘴里不自觉地带出了街骂术语。老黄不言不语,可不聋不瞎,回去把这事和儿子说了,儿子一笑,这么简单点事,这些大领导啊,就是迂腐。老黄问你有法子?儿子笑而不答。

又一个星期,龙厅长和陈部长从物业管理处回来,一个脸涨得通红,一个脸气得刷白,老黄就是在这时和他们说了第一句话:“没办成?”

陈部长和龙厅长找到了倾诉对象,将一张纸递给他,上面打印了六行文字,末尾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龙厅长将这页纸抖得“哗哗”响:“这、这、这,你说他们有半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嘛!”

六行字表达的其实是两个字的意思——不能。理由还是原来那些理由,只不过从口头语转换成了书面语。这次龙厅长不再坚持,由着陈部长拨通了老部下的电话,这人他也熟。

打电话的陈部长立马换了个人,脸上出现了老黄这些日子从没见过的一层光泽,声调也提高了一分。两位老干部聊天时,总是龙厅长声音高亮,而陈部长平和舒缓。陈部长表情愉快地挂了电话。“等回音吧,小苏一口答应了,说会打电话给那个经理。”

接下来的几天,龙厅长和陈部长似乎从焦虑中缓过劲来了,表情终于见了笑意,对老黄也和蔼了不少。老黄小心翼翼插几句话,也会得到他们的回应。可几十米开外的羽毛球场,依然面无表情地摆在那里,物业工作人员来来去去,丝毫没有对它动手的迹象。

“老陈,再给小苏打个电话吧。”龙厅长忍不住了。看着陈部长接电话的表情,老黄知趣地晃一晃水杯,“这么快就空啦,嘿,上楼续水去。”

睡过午觉,再到中心亭的老黄,就知道这事办得不顺。龙厅长和陈部长都黑着一张脸。那位老部下太忙,竟把这事给忘了。这个失误的打击力度,胜过了物业经理回复的那张薄纸。两位老干部连话都不想说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老黄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他没对儿子开过口,这是第一次。三天后,儿子打电话给他,这事搞定了。坐在中心亭里的老黄,瞟眼看看身边的两位老干部,回了个“好”就挂了电话。

他没言语。当天下午有人在羽毛球场忙开了。龙厅长和陈部长恢复了元气,跑过去这里指点一下,那里指点一下,保留塑胶还是恢复水泥地,设计哪几个洞口……老黄坐在亭子里,一脸含蓄又舒畅的笑意。

这事被龙厅长和陈部长知道,已经是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里,老黄总是在中心亭坐坐,又在门球场边看看,一天的时间竟也很快就打发了。那天,老黄还没走进中心亭,龙部长就响亮地冲他打招呼:“老黄,来啦!”老黄有点意外,随即舒畅地笑了。

“你也喜欢门球,怎么没听你说过?”老陈也笑得异常热情。

“谈不上喜欢,每天总得找点乐子不是?”

“哈哈,这话说的是。你也来一局吧。”

老黄有点意外,迟疑一下接过了龙厅长递过来的球杆。

“听说你儿子是个画家,很出名啊!”

“犬子不才,胡涂乱抹地,混口饭吃。”老黄答得谦虚。

“物业管理处挂了两幅他的画。听说他的画在新加坡卖到了上万元一幅。”

老黄脸上的笑意更深一分,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的意外。他专注地瞄准洞口,球杆轻轻一送,球滚过了球门。

老孙出现半个月后,老黄发现他并不住在龙鑫小区,而是紧挨着的那个新楼盘——紫金香苑。再半个月后,老黄第一次和老孙搭上话。他看出来老孙喜欢门球,看他们打球的神情仿佛孩子见到了心爱的玩具。可龙厅长和陈部长没有开口,他就不好邀请老孙加入。

原来,老孙的儿子是个生意人,钱多得花不完,手里屯了几套房。紫金香苑这套是复式楼,楼上楼下加起来两百五十平米,可只有老孙和老伴两个住。他说房子大了也瘆得慌,到处装饰得明晃晃的,晚上起夜冷不丁地瞥见一个人影,冷汗簌地冒出来,再定神一看,是玻璃反射出的自己。“说到底房子是靠人的活气养的。”老孙这话,说到老黄的心坎上了。

这辈子老黄不怎么喜欢和生意人打交道,觉得那种骨子里的精明劲儿,自己承受不住。可搭过几次话后,他知道老孙算不得生意人,他先是在城郊种着一亩半分地,后来觉得熬不过那份苦和单调,拼进城里来,在工地提过灰砌过墙,贩过水果,跑过出租车,苦了大半辈子还不如儿子的脑瓜子一转。儿子也从工地上做起,却走上了另一条路,先当皮包公司的包工头,做一家装修公司的项目经理,再到自己成立公司,生意越做越大,连两个妹妹也一起照顾了,对他说:“老头子,你和妈就尽着享福吧,这家里有我!”

可老孙闲不住。两只转磨惯了的脚,自动带着他四处转悠,一来二去发现了这片清净地,发现了这个门球场。龙鑫小区是南城最早建成的几个楼盘之一,许多省直单位买了房,但不是大批量、全覆盖的,因而住进来的基本是各单位的领导。物业管理辗转换了几家,加上后来卖房买房的渐渐多了,在管理方面反不如紫金香苑来得谨严,老孙得以自由出入。和富丽堂皇、门卡森严的紫金香苑相比,他更喜欢这里,每天一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

虽然和老黄搭上了话,但老孙很长时间没能融入这个小圈子。后来是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中风成全了他。不知怎的,龙厅长和陈部长看见突然消失了数月的老孙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院子里时,就自然而然、毫无阻碍地接纳了他。

这场中风落下不太严重的后遗症,老孙还可以自主行动,虽然动作有点缓慢,平衡也时常显得岌岌可危。他的整张脸被疾病分成了两部分,右嘴角被一根无形的线提了起来,连带着右脸的纹路也更丰富了些,颧骨的坡度陡峭了,右眼角微微皱缩成仿佛有无数细小水流注入的盆地。这样,老孙的脸就佩戴上了一层略带顽皮和天真气的恒常笑意,这消泯掉了他原来眉眼间的一股子狡黠。

有时,老黄看着老孙不对称的笑脸,会觉得他很累,仿佛故意做出来的,可显然不是。面貌一新的老孙坐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三个,嘴里不时发出真实而混沌的笑声。正是最好的观众。

进入夏天,老孙套进了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里。这是他老伴的主意。一场暴雨的后遗症。

南城多雨,尤其是夏天。那雨说来就来,连眨眨眼睛的工夫都不给。那场暴雨就是如此,来得不由分说,气势凶猛。当时老黄三个正在打球,都没带雨具,可他们能跑,等他们作鸟兽散各自跑回楼道,才想起老孙还落在雨地里。老黄取了雨具拿给他,雨柱将伞砸得东倒西歪,等他到达雨中艰难挪步的老孙面前,老孙已经被淋了个透彻。

那天恰好老孙的老伴去了超市,更巧的是,一朵雨云只将雨降在了龙鑫小区和周边不大的地面上,沃尔玛那里依然干爽天儿。当晚老孙发起了高烧,将老伴吓得半死。她不可能不出门,天不可能不下雨,从那以后,两人每晚雷打不动地看天气预报,可天气预报莫测得很,明明说有雨的,老孙一天不敢出屋,天却阴沉着脸始终不落泪;明明说晴天的,冷不丁一团乌云奔过来,利索地撒泡尿就走了。几次之后,老孙发现了关键问题所在,回回天气预报的结尾,那青春靓丽的播音员都以清晰标准的普通话补充一句,“局部地区有阵雨(或小雨/中雨/大雨/暴雨)”。任何地方都可能是那“局部”。

老伴以一个普通农妇的智慧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于是,整整一个夏天,老孙就待在了一件透明的雨衣里。

起初,老黄几个觉得好笑,指着老孙的雨衣不说话只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杞人忧天、未雨绸缪之类的成语差一点脱口而出。老孙总是配合地发出他真实而混沌的笑声,笑纹更蜿蜒几分,缓缓吐出:“局——部——地——区——有——雨!”

终于有一天,当老孙再次吐出这几个字时,龙厅长没有笑,而是极其严肃地分析道:“细想想,这真是非常高级的一句话!”“高级”一词是龙厅长孙子的口头禅。听得多了,就移植成了龙厅长的口头禅。

“你们想想看,这看不见的‘局部,飘忽不定的‘局部,无懈可击的‘局部,帮气象局抵挡了多少批评指责。有了这句话,他们就实现了百分之百的准确率啊!你这里预报的是雨天,果真下了雨,你就是那‘局部。你这里预报的是晴天,意外下了雨,你也是那‘局部。就算是你这里预报的是晴天,果真又是晴天,那别处可以是‘局部啊,至于到底哪里是‘局部,那又有什么关系……”

龙厅长这么一分析,老黄和陈部长也收了笑,细一琢磨,这“局部”还真是高级。

从那以后,这句话成了大家的口头禅。谈论天气的时候,或者谈论某个与天气无关的话题的时候,“局部有雨”几个字就会冷不丁地从某个人嘴里蹦出来。然后,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莫测的夏天终于过去,南城的秋天干爽,阵雨的发生频率骤降。尽管气象小姐依然一丝不苟地在末尾加上“局部地区有小雨/中雨/大雨”,但南城成为“局部”的可能性大减。老孙终于从透明塑料雨衣中解脱出来。

偶尔,他也加入门球大战,用他还使用得不太熟练的左手握杆,大多数时间那球像他的步子一样平衡不稳,可这样大家开怀的几率也就大增。有老孙加入,老黄再不用谦让,垫底的永远是老孙。他和三个战友厮混得熟了,相互开始打趣,调笑,争执,龙厅长、陈部长当着老黄和老孙的面聊起家事也不再避讳。

不知不觉,老黄养成了看天气预报的习惯。逢到“局部地区有雨”的日子,他就会带上一把伞。老黄不言语,这伞却是为老孙带的。老孙行动不便,每天携带雨伞对他来说是负担,而他家离得远。逢到下雨,老黄就撑伞送老孙回家。他有事的时候,陈部长送过,龙厅长也送过。老孙不言语,心里却感动。忽然的一天,老孙的老伴跟着他拎来了四根门球杆,颇高级的那种。一人一根。

龙厅长三个欲推辞,老伴指指老孙:“多谢你们照顾他,不收的话,我这心不安。”她说得真诚,老孙也笑得真实,龙厅长三个对对眼神,只好收下了。

紧接着,老黄的儿子给四个人各配了一套球服。龙厅长给每个人配了门球帽、白手套。陈部长给每个人配了一双球鞋。装配越来越完备,四个人商量了个名号——龙鑫门球队,龙厅长担任队长。

老黄让儿子设计了队标,印成一面红底黄纹的旗帜。龙厅长每天一到门球场,就将队旗插在门球场边,让它随风招展。晚上回家时,摘下,仔细叠好。有了这面旗帜,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四个人商量着哪天走出龙鑫,去和其他的门球队交流交流。

消息来得十分突然。先是市政府的原秘书长老宋好几天没出现在中心亭,接着老孙也没再来门球场报到。刚开始没人将两者联系起来,直到小道消息从不同的渠道曲折地抵达龙鑫小区。

老宋在某天下午被一个电话招去市政府开会后,就再没回来。他的老伴急得四处打电话找人,两天后的傍晚接到一个电话,让她给老宋清理几件衣服送过去。这些,老黄是从物业工作人员和清洁他们那栋楼的保洁员那儿听说的。老宋退下来已经两年有余,按说已迈入了安全期,突然出事的缘由为何,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是他原来在下面当县长时的事,有说是任开发区主任时的事,有说是为了新区拆迁那会儿的事,有说是为了市区某个黄金路段一块地的事儿。现在是干部终身追责制,老宋摊上事儿了。

老黄发现龙厅长和陈部长的情绪一落千丈,下象棋那边的声量也低落了不少。可大家一致缄口,对老宋的事不着一言,仿佛并未注意到他的意外退场。老黄也不好提起这个话头,只在心里感叹,原来当官的到头来还不如他这个普通老百姓活得轻松自在。

这些感叹,他忍不住对老孙说了,两人打着伞往老孙家走的时候说的。那天下大雨,雨声哗哗的,老黄声量不敢大,也不知老孙听清楚没有。老黄总觉得在龙鑫,自己虽然像楔子一样打入了,可还是个闲人、局外人、边缘人。和老孙一样。

他原以为老孙会顺着他的话头聊开来,可老孙一味听着,并不答言。转天,老孙就没出现在门球场边了。

雨断续下了几天,间杂着雷霆之声。这在南城的秋天十分离奇。老黄琢磨着老孙是不是受了风寒。打老孙的电话和他家的座机,都没有人接。

一连几天,积水未干的门球场显得荒寂。大家都聚在中心亭里,人气很旺,可气氛压抑。有几个午后,龙厅长和陈部长都没再回到中心亭。老黄坐了一刻,觉得无趣,也返家午睡去了。

再几天,新消息来了。老孙的儿子也被牵扯到,紫金香苑的一套房子被查封,老孙和老伴不知搬去了哪里。老黄陷落在一股失意的情绪中。秋高气爽的天气,门球场却是空空荡荡。

龙厅长病倒了。看起来硬朗结实的一个人,说倒就倒了,且查出来是肺癌晚期。一家人全力挽救,请了最好的专家会诊,用了最佳治疗手段,买了能谋到的最好的进口药,可是无济于事。来年夏天,龙厅长走了。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最后瘦成了一副骨架。

老黄和陈部长去参加了追悼会,老黄还写了一首古体诗,题写在花圈的挽联上。告别时,老黄跟随队伍缓缓向前。龙厅长躺在花丛中央,面容呈现出老黄从没见过的庄重肃穆表情,两颊鼓鼓的,与病逝时判若两人。

老黄驻足,呆呆地望了一刻,眼泪渗出。仿佛一眨眼的工夫,说散就散了。那面龙鑫门球队的旗帜被他仔细地叠放在柜子里,是龙厅长临终时托付的。旗帜还新,人却不见了,走远了,再也回不来了。

从殡仪馆回来,老黄特地绕道门球场。意外地,在空寂的门球场边,看见了一个套着透明塑料雨衣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门球场边,仿佛微微倾斜的字母“I”。细一看,“I”的旁边还有细细的一撇影子,那是一支白色的球杆。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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