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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为命(中篇小说)

2016-11-15夏玉祥

长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椿树虎子

夏玉祥

虎子绝食死去了,它七八天没吃一口食,没喝一滴水,就那么悲伤地趴在主人的墓旁,一动都没有动过。主人的坟土从下到上都还是新新的,黄黄的,有几棵青草芽刚从里面钻出来,似乎是在向过往的人们诉说着往事的逝去,新的轮回已经开始。

虎子是樊家村最具盛名的家犬,也是它的主人樊拐子生活中的依靠。樊拐子名叫樊英,小时候健康而聪慧。八岁的时候,上树摘桑葚,从树顶上掉了下来,摔折了一条腿,成了拐子。他一生没能说上个媳妇,从小到大一直跟着父母生活,父母五十多岁时相继去世,他便成了孤身一人。

樊英虽然腿脚不便,可他相当勤快。为了喂养几只山羊,他时常到村东二里多路的一个荒丘上去割草。那荒丘在一条南北走向的长河的西岸上,有三四十亩。荒丘上生长着丰茂的野草野花和大大小小的桑槐丛,天暖时节,草木青青,野花飘香。荒丘下面的长河宽数百步,连着滦河支脉,向南流贯二十余里进入渤海。樊英喜欢这条河,也喜欢河岸的荒丘。在河和荒丘里,有他珍贵而美好的未残时的童年记忆,有他对爸爸刻骨铭心的怀念。

樊英的爸爸叫樊胜龙,是方圆出了名的游泳大王,人称水上漂。有一年夏天滦河发大水,洪水铺天盖地奔腾而至,围着村边翻滚,深不见底,远不见边,村里的猪羊牛马到处蹦跳嚎叫,男女老少都吓得爬上了房顶。有的哭天嚎地;有的战战兢兢;有的跪着磕头,请求龙王爷宽恕;有的合着双眼默默地祷告,盼望菩萨保佑。只有樊胜龙一个人淡定自如地叉着个腰,站在村东头的一个土地庙上。那土地庙已有多半没入水中,只剩三尺多露在水外,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庙墙,浪花飞溅到他的脸上。

“好大的水呀!”

樊胜龙自言自语地说着,举目四望。忽见远处有个物件,顺水漂来,随浪颠簸,忽上忽下。那是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将那物件紧紧盯住。啊,好像是个笸箩。过了不大一会儿,那物件漂到了离土地庙一里左右的地方,看得越来越清楚,果然是一个笸箩。那笸箩挺大,里面有个活物儿,影影绰绰地在动弹,一块红布高出笸箩,在风中抖闪。“呀!是个小孩儿!”樊胜龙大叫一声,将长裤短衫脱掉,“扑通”跳入水中,去救那孩子。

笸箩从北往南漂,他从西向东游,游出去百十步,正好将笸箩拦住。他一手死死按住笸箩的边沿儿,一手把孩子从笸箩中抱出,尔后松开笸箩,双手牢牢地托住孩子,两脚踩水而行,安然回到岸上。

这小孩儿是个小子,长得挺俊,挺硬朗,有三四个月大小。光着屁股,嗓子哭哑了,小手儿不住地摆动。看样子肯定是谁家大难临头,不能自保,把孩子放进了笸箩,盼着有人救他一命。也是这孩子命不该绝,恰恰遇到了樊胜龙这么个水性超绝的好心人。

樊胜龙喜不自禁,把这个小孩儿收养下来,起名英儿。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他盼儿子盼得都成了心病了,可咋也没能盼到。如今他从洪水中捡来个儿子,岂不是天大的喜事?“咱们也有儿子了,你看咱这儿子长得多好,多壮实!”他不止一次地对着媳妇说。媳妇总是说:“看把你乐得,都不知道姓啥了。”嘴里这么说着,脸就红了,她觉得这么多年没能给胜龙生个儿子,实在是对不住他。

两口子对英儿视如亲生,抚养得很是精心。英儿到了会跑的时候,浑身的小肉儿特别结实,小手儿小脚儿动起来非常有力。“这孩子是从水里来的,长得又壮,绝对是个玩水的料儿!我一定要把这身本事教给他!”樊胜龙高兴得见人就说。这也难怪,因为高超的水性是他的绝技,也是他值得自豪的地方。他认为只要把这种本领传授给这个儿子,将来他家的门户就会像他当家这会儿一样自然地挺起来,甚至于有点出人头地的味道。于是,他时常把英儿带到荒丘旁的河水中,把着孩子稚嫩的手脚,教授游泳。他要从小培养孩子对水的喜爱,对游泳的兴趣。在他的调教与熏陶下,英儿到七岁时已经学会了蛙泳、仰泳、侧泳和潜水,甚至能够像他一样不动两臂两手之力在河中立浮了。人们时常笑着对樊胜龙说,这真是龙传龙,凤传凤,耗子生来会打洞,你看你这个孩子,随你随了个直,这么小就会浮水了!这种话究竟是褒还是贬,英儿的爸爸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只要一听见,心里就有点美滋滋的。

就这样,小樊英的童年时光,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洒在了村边这条河里。天热了他在河中快活地游泳,天凉了他在河岸尽情地玩耍。每年到了春天,冰河开化了,河边的柳树便渐渐地绿起来,抽出条条的柳丝,那柳丝又细又长又柔软,像是少女的秀发。春来的鸟雀,总是先飞到河柳上,在柳丝间跳来跳去,唱着清脆悦耳的歌曲。鸟雀们五颜六色,红黄白绿,漂亮得让人着迷。还有那南来的大雁,从高高的天空中鸣叫着飞降下来,有时落在河水中,有时落在荒丘上。它们的鸣叫声是那么大,会让人觉得有些震耳;它们的飞动声是那么响,会让人觉得如起强风;它们是那么高大,比家里那几只红冠子的大公鸡还要威风;它们甚至有点神圣,总是可望而不可即。清明前后,沉眠了一冬的青蛙们苏醒了,从一个又一个的小土窟窿里钻出来,在荒丘上蹦跳着,在河水中游动着,呱呱地叫个不停,使河上河下愈发地活跃起来,热闹起来,沸腾起来。鱼儿们在水中摇头摆尾,游来游去,似乎是在配合着青蛙的歌唱翩翩起舞。到了冬天,河水封冻,即便鱼儿藏身了,鸟雀罕至了,青蛙不见了,草木干枯了,孩子们也会你喊我叫地在此嬉笑玩乐。他们在冰河上滑冰,甩冰猴儿,在河滩上耍闹,摔跤儿,不知道疲累,忘记了严寒。

樊英是河区的骄子。在与其年龄相仿的同伴里,他最会浮水,最能奔跑,最为灵动,同伴们都很羡慕他,他也觉得很开心。那童年的长河,童年的荒丘,曾经给他带来过无穷的乐趣,是他儿时的乐园。但是,他自从摔坏了腿,就再也无法到河里戏水、在荒丘跑跳了。他悲伤,他痛苦,他自卑,他后悔不该上那么高的树,但他从未抹去对儿时河区时光的留恋。直到中年以后,他还是经常到那里去。他喜欢到荒丘上割草,有时会坐在河岸上默默地注视着河水,寻觅儿时的记忆,特别是跟着爸爸学习游泳的往事。而这种记忆、这些往事总是那么的深刻,那么的清晰,那么的亲近,常常让他忽然忘却残腿的苦痛,觉得自己仍是个健康的人,从而获得片刻的欢乐。哎,人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老是自己折磨自己?

有一天,他又去荒丘割草,还没开镰,就一屁股坐在了河岸沙堆上,一声不吭地望着那条他已望了几十年,不知道望了多少遍的长河。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水面上波纹如网,看不见鱼游,听不见鸟儿叫,只有几只青蛙偶尔露一下头,又不声不响地缩进水中。

“啊,好静啊!”他用右手从袄兜里摸出了旱烟袋,接着用左手的三个指肚儿捏了点儿旱烟末子,按进烟袋锅里,心有所感地说:“往日可不是这样啊,往日鱼多着呢,蛙多着呢,鸟儿多着呢,今天咋这么冷清呀!”声音不大,但好像还是惊动了什么。他很快听见身后不远的草木丛里,传来了动物的稚嫩、细微的叫声。不像是猫,不像是獾,也不像是狐狸,那它是什么呢?难道是小狗儿?狗怎么会在这里?

他慢慢地把烟袋放回袄兜里,一只手拄着地,一只手托着胯骨,打了一个趔趄,挪动了两小步,斜歪着肩膀站立起来,然后朝身后大嗓儿地咳嗽了两声。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草木丛里一只小狗儿“嗷嗷”不断的叫唤。他一歪一斜地扭动到那堆草木丛前,瞪大眼睛察看,果然有只小狗儿趴在那里,见了他,把头抬了起来,用清亮而可怜的目光望着他。

这只小狗儿浑身上下光秃秃的,还没长毛,看样子出生没几天。它的身躯和四肢都很粗大,四个爪子像小拳头,绝对是大型犬种。它是只野狗,还是家狗?如果是野狗吧,它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家狗吧,真的还没见哪家养过这种模样的小家伙。樊英很喜欢狗,前些年也养过,应该说对本地的狗类还是能分辨出个一二三的,可他对眼前这个小东西居然不知类之所属,心中觉得好生奇怪。他向前迈了两步,慢慢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小狗儿的嘴巴,小狗竟吐出舌头,舔着他的手心手背,接着头一歪贴住他的手腕。樊英不禁心头一热,把小狗儿抱在了怀里,径直带回家中,连草也没顾得上割。到了家,樊英先把它放在了炕上,喂了一碗水,接着便点着灶火做了一碗苞米面汤。那小狗看了看面汤,围着碗转了半圈儿,用鼻子嗅了几下,就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它吃得很香,很贪婪,把碗底舔了个精光,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吃完后,便凑到樊英跟前,不停地用舌头舔着他的脚,好像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向大人撒娇。樊英高兴极了,一下子抱起小狗儿,把自己的脸腮紧紧地贴在它的肚子上,嘴里不住地说:“小乖乖,我的小乖乖,从今往后,咱爷儿俩就在一起过吧!”

晚上,他把小狗儿放在了自己的褥子上,用手抚摸着,一起进入梦乡。

小狗儿开始长毛了,背上的是米黄色,肚儿上的是浅黄色,光亮而密实,渐渐地布满了全身。

小狗儿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它脑袋像老虎,眼睛似铜铃,张嘴如海碗,鼻梁宽粗而直正,两只杨树叶形的大耳朵又宽又厚,呼扇起来兜风带响。它要是站起来,脊背齐着窗台;它要是伸开腰,首尾超过多半条炕沿。它吼叫起来瓮声瓮气,嗓音巨大,三里五里都听得到。樊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虎子。虎子是条公狗,身高体壮,威风凛凛,有王者之姿,性情却十分温和。它从未咬过人,也没有欺负过别的狗,村里人都很喜欢它。

它极通人性,非常听话。主人叫站它就站,叫卧它就卧,叫向东它就向东,叫向西它就向西。樊英自从有了它,觉得家里好像添了一口人,孤寂的心灵得到了许多的宽舒,生活上有了不少的趣味。他与它食则同时,睡则同炕,出出进进不离左右。村里人对着他开玩笑说,老樊啊,虎子是你的老婆呢,还是你的儿子?他似乎有点儿酸楚又有点儿得意地说:“不是老婆,也不是儿子,是家庭成员,家庭成员!”尔后,两眼直直地看着虎子,“你说对不对?虎子!”虎子扭扭屁股,摆摆尾巴,朝着樊英“嗷嗷”地答应两声,樊英便乐得口水都含不住了。

樊英每次到荒丘割草,虎子都颠儿颠儿地在他身后跟着。不知道是樊英叫它去,还是它主动去,还是二者兼而有之,总之是从无例外。别人割了草,有的是用绳子捆上背回来,有的是用牛车拉回来。樊英腿脚不便不能背,没有牛车不能拉,便琢磨着拿木条做了个方形的木筐用来盛草。木条并不密封,都露着空隙,木筐上面敞着,没有盖子。底层四角下安了四个大约一巴掌大的木轮子,都朝着一个方向。顺着木轮的方向,在一侧筐沿儿上系了条绳子,绳子的两头儿固定在筐沿儿的两端。割的草放满了木筐,他就拽着绳子拉着木筐一拐一拐地走回家中。虽然很是艰难,但总还是能够满载而归。“哎!多亏了这个木筐啦!”他经常在放下木筐的时候这样说,些许欣慰的脸上也埋藏着心中的苦痛和无奈。而家中那几只天性活泼的小山羊,根本不能理会他的复杂心境,每每见到他拉着筐回到家里,急得不等着喂,便欢跳着把前爪扒在筐上,歪着脖儿去抢吃那筐中的草。吃上嘴的,顾不得喊叫;没吃上嘴的,咩咩地叫个不停。每逢这时,虎子便会懒洋洋地走到墙角下,卧下来,眯缝起两只眼睛,似睡非睡地在那里打呼噜。

有一天,樊英割完了草,拉着木筐向家中回返,突然天降大雨。那雨又急又猛,瓢泼一般,顿时将道路冲的泥泞不堪。樊英腿脚不济,平时走路尚且步履艰难,哪堪遭此境况?他顾得上拽绳子,顾不上走路;顾得上左腿迈步,顾不上右腿站立,左一个趔趄,右一个跟头,跌得浑身是泥,这儿青那儿肿,却舍不得扔下筐里的草。“老天爷呀,老天爷!你还有完没完?你是死了爸还是死了妈,下这么大的雨糟践我?!”他挣扎着,挣扎着,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这时,一直跟在樊英身边的虎子突然大叫一声,扭头咬住了绳子,使劲地往前拉那木筐。它脚下不断地打滑,跌倒了,站起来,又跌倒,又站起来,却始终没有松口。樊英见状,精神大振,咬咬牙站立起来,和虎子一起去拉。在狂风呼啸中,在巨雷轰鸣中,在暴雨倾泻中,硬是拼命地把一筐草拉回了家。

经过这件事,樊英忽然感到虎子不仅可以和他做伴,而且可以帮他干活儿。它懂得他有什么困难和心思,它知道替他出力。他想,自己最大的痛就是腿脚不便,假如家里拥有一辆牛车——哪怕是一辆驴车,出门入户和下地干活儿便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可是自己穷得都对不起耗子,哪里能买得起牛驴?他经常这样想,想了千百次,想了许多年,想得眼睛发蓝,可总是竹篮打水,无法如愿。

假如虎子是条牛或者是条驴就好了,他有时也这样想过。可虎子就是虎子,它不是牛,也不是驴。它只能做伴,只能看家,不会拉车。他曾不止一次地对着虎子说,虎子呀,虎子,你要是能拉车就好了,你要是能拉车,咱爷儿俩日子就好过多了。有几回,虎子眼睁睁盯着他,一声声地叫个不停,他不知道虎子叫的是啥意思,未曾当作一回事。这次,他好像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既然虎子能够帮他拉筐,那它也有可能为他拉车,关键是那车要适合它,不能像牛车驴车那么大。“虎子,给你做个小拉车,你能给我拉吗?”他瞅着虎子的眼睛,充满企盼地说。虎子又是“嗷嗷”地叫了几声,尔后两个前掌交替地扑打着地面,一步一步走过来,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来回来去地拱。樊英伸出两手搂住虎子的脖子,侧着脸蛋在它的头上蹭了好几下。

当天傍晚,樊英带着虎子去找本村的张木匠。到了张家院外,他轻轻地敲了敲门:“三叔在家儿吗?”

“在呀,是樊英吧?”随着应声,一位个头儿不高,剃着光头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他肩膀上搭着条旧布衫,嘴里叼着杆旱烟袋,半脸胡子半脸皱纹。他的后背有点罗锅儿,胳膊和手却很粗壮。他高兴地朝着樊英笑了笑,“吱”的一声拉开了院门。

樊英用一只手顶住右腿的大胯,将左腿慢慢地向前伸出去,抬起来,晃了一下踏在地上,迈进了张家大门。虎子摆了摆尾巴跟了进去。

张木匠把樊英领到了过道屋,搬了个方凳,让樊英坐下。过道屋有过堂风,在夏天比较凉爽,当地人的习惯,家里来了熟人,往往就在过道屋聊天说事,很少到里屋去。

“我说大侄子,有啥事呀,这么晚了跑过来?”张木匠在樊英对面的另一个凳子上坐下来,端着烟袋杆儿吸了口旱烟,对着樊英说。

“三叔,我想请您做个车。”樊英欠了欠身。

“做车?做啥车?”

“做个驴车。”

“做驴车?你又没有驴,做那个干啥?”

“是这样,三叔。我想照着驴车的样式,做个小点儿的驴车,让虎子拉着。”

“做个小点儿的驴车让虎子拉着?”张木匠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奇和不解,“虎子肯拉吗?虎子会拉吗?我活了这把年纪,车做了无数,可从来没做过狗拉的车。”

“三叔,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被逼出来的。您知道,我的腿脚不灵便,比起别人来,更需要车辆,可我置办不起,只能打虎子的主意了,虎子虽不该拉车,可我觉得它一定能拉。”樊英说罢,摸了摸虎子的头,伤感地说,“虎子,不是不心疼你,是咱实在没辙了,你就受点儿累吧!”

“大侄子,你别难过,我就试着给你做一个。”张木匠说,“不过有一条,虎子要是不能拉,车就白废了,木材也就白搭了。”

“三叔,白搭就白搭,我豁出去了!”樊英说。

“那你就抓紧备齐木料。”张木匠站起来,拿了一条皮尺,量了量虎子的身高身长,告诉樊英需要准备的木材。最后又说,牛车驴车的轱辘都是包着铁的,虎子的车轱辘不能包铁,最好是用胶皮的,三轮车的两个后轱辘就中,你找两个来。

樊英见张木匠答应给做了,第二天就到附近的集市上去看了看木材,又到旧货市场找了找三轮车轱辘,而后回到家中,大概地合算了一下所需的钱数。

要是真把这个车做下来,光买材料就得花费五十多元,可这不是个小数儿。樊英家中没有几元现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随身穿戴的衣物和平时吃的口粮。虽说照顾着几只羊,可它们都小,卖了太可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就卖了院前的老椿树吧!

老椿树是爸爸活着的时候栽的。爸爸临终前曾经对他说,英儿,我没能给你留下什么财产,真是对不住你,咱家院前那棵椿树,看起来长得很壮,你不要轻易地把它砍掉,你要等着它长大,椿树是盖房的必用檩柁材料,不愁卖,啥时候急着用钱再把它卖了也不迟。

这些年来樊英一直记着爸爸的话,期间多次遭遇生活困境,都没有动过卖掉椿树的念头。这回他要给虎子做一辆车,而且这车对于自己的生活能力和生活质量是如此的关系重大,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卖掉这棵椿树了。他恋恋不舍地走到椿树底下,围着转来转去,一会儿望望树冠,一会儿抱抱树干,一会儿闻闻树皮的气味。一群椿树虫围着他飞来飞去,有的落在了他的头上、肩上,有的爬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他也不去驱赶,不知道他是不在乎,还是没有察觉,或者是就愿意它们这样。

樊英从小儿就喜欢椿树。他家里以前有过一棵,也是爸爸栽的,长得又粗又大,有两房那么高。春天一到,早早地就生出新枝来。那新枝不像老枝那样灰白,而是翠绿翠绿的,长得特别快,一天一个样子。新枝上头生满了树叶,叶片一个挨着一个,像鹰的羽毛。椿树还能开花结果,花色白中带绿,果实像小彩蝶的翅膀。到了秋天,一簇簇的果实在阳光的照耀和清风的吹拂下闪动着黄中泛红的色彩,分外好看。霜降过后,叶片脱光,叶柄落满庭院,那叶柄光滑而柔润,好似一根又一根通红的细细的蜡烛。樊英最喜欢这些叶柄,总是一根不落地捡起来,欢天喜地地抱到屋里,一遍一遍地数个没完,满脸焕发着童稚的天真。他还在那棵椿树上捉过蝉,掏过老鸹窝,那时他的腿还没有残,他能跑,也能上树。

不知为什么,有一年爸爸忽然请人帮忙把那棵椿树放倒卖掉了,用卖椿树的钱买了两棵柳树,说是要做一口棺材。锯那椿树的时候,爸爸满脸是泪。既然是他自己要卖这椿树,为啥还哭?既然哭得那么伤心,为啥还要卖?樊英当时想不明白。记得那口棺材是张木匠做的,爸爸还把张木匠请到家里吃了顿饭,喝了点儿酒。爸爸他们在里屋边吃边说话,樊英在过道屋站着。他听见张木匠大声地对爸爸说,大哥,这椿树既然卖了,就别再心疼了。要是盖房,椿木当然比柳木好,它永远不生虫,可要是做棺材,椿木就比不上柳木了。棺材是要往土里埋的,得耐潮,柳木是最不怕潮湿的,没听人说过吗?潮柳木能赛过好柏木呢!这回你一棵椿树换了两棵柳树,木材足够用了,挑选的余地挺大,我保准给你做出一口上好的棺材来。爸爸说,那就全仗三弟操心了。后来就听见他们老哥儿俩酒杯碰得生响,你一句我一句地吆喝起来。

过了几天,张木匠就把棺材做好了,并且刷上了深红色的大漆。爸爸把院里的一间草棚收拾干净,铺上了一层砖,在砖上垫了几根木头,将棺材停放在了木头上。第二年春天,爸爸又在门前栽了一棵椿树,都有大人的胳膊那么粗了。椿树栽了两年后,爸爸就去世了。直到爸爸病危的时候,樊英才听妈妈讲述了爸爸为啥要用椿树换柳树,用柳树做棺材。

原来,事情出在九年前的一个秋天。有一天清晨,天上还挂着许多星星,爸爸就起炕了。他背了个粪筐,拿了把粪叉,到河边去拾粪。刚到河边,就听到从一棵老杨树上传来鸡的惨叫声。树上怎么会有鸡叫呢?他放下粪筐,三步并做两步地向着老杨树奔去,脑袋扬着,两眼盯着树冠。到了树前,他惊愕地看到,一个老雕紧紧地用爪子抓着一只很大的芦花儿公鸡停落在树杈上,那公鸡正在拼命地扑棱着翅膀挣扎。爸爸随手抛起粪叉,冲着老雕砸去。老雕惊叫而飞,扔了公鸡。公鸡掉到河中,惊慌未已,不向岸上靠近,反向河心漂动。爸爸一着急,捋下身上的衣裳,往地下一摔,跃身而起,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顷刻间便从公鸡旁边露出头来,将公鸡抓住。他出了口长气,直起身子,打算踩水游回岸边。没承想那个老雕并未离去,正在河水上空打转。它疯狂地尖叫着,急剧地向下斜飞,简直像闪电一般,瞬间就到了爸爸眼前,要抢夺那只公鸡。爸爸吓了一跳,抓着公鸡使劲地向着老雕挥动,老雕腾空而起,围着爸爸转了一个圈儿,再次俯冲下来。爸爸灵机一动将公鸡按入水中,老雕扑了个空,又腾飞起来。爸爸以为没事儿了,晃着肩膀向岸边游动,谁知老雕怒气未休,冷不丁地冲着爸爸面部扑来,两爪狠狠地开张着,犹如铁钩。爸爸大惊失色,说声不好,扔掉公鸡,潜入水底,一口气逃回岸边。上了岸,头也没有敢回,穿上衣裳,背上粪筐,慌里慌张回到家中。

爸爸自恃水性高超,动不动就下河游泳,从未发生过什么意外。这次遭此惊吓,又值秋水已凉,寒冷伤身,到了下午就闹起病来。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米水未进。后来虽然痊愈,但元气大伤,成了病秧子,什么重活儿都不能干了。再后来,竟然得了肺痨,一天到晚佝偻着腰喘大气。

肺痨在那时是可怕的不治之症,爸爸自知寿期不长,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做了那口棺材,新栽了这棵椿树。爸爸病故一年后,妈妈也辞世了,樊英自己生活至今。光阴流逝,世事艰辛,樊英活得实在不容易。特别是摔折腿以后这四十多年,他没有一天心宽过。哎!为了摘几个桑葚,毁掉了自己的一生,我这是什么命呀!他有时会用悔恨的拳头捶打着脑袋,泪流满面。而如今,他要像爸爸那样,卖掉门前的老椿树了,他更是思绪如潮,许多与此或相关或无关的往事都涌上他的心头。数不尽的辛酸苦辣,说不清的人间凄凉,和那夹杂其中的像煤油灯光一样微弱的企盼生活好转的念头,都在一块儿不停地搅和着,翻滚着,分也分不清楚。如果说有点什么情由还能让他觉得他比爸爸要幸运一些,那就是爸爸卖掉椿树是在准备走向死亡,而自己则是在寻找可能的劳动与生活条件的改善,尽管这种改善也许在别人看来是荒诞的,怪异的,可笑的,抑或是徒劳的,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感到心痛的,是虎子会因此而挨累。别人的狗只管看家,吃了食优哉游哉地不是懒卧就是闲转,虎子却要为我拉车,我真是对不住虎子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咳!还不都是因为这条腿!他下意识地扬起了拳头,想要砸一下那条残腿宣泄心中的无奈,可是拳头终于没有落下来,攥了攥又松开了。他叹了口气,慢慢地向吕先生家走去。

吕先生与樊英同在一村,他知书识字,当过私塾先生,虽然不是盲人,可是会算卦。樊英向他说明了来意,请他帮着选个刨树的吉利日子。他抖了抖套住了手背的长袖,伸出手指来捻了捻飘在胸前的花白胡子,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老花镜的边框,做了一会儿凝思状,对着樊英说:“大侄子,你要是想把那棵椿树放倒,明天就是黄道吉日,保你顺顺当当。”樊英说:“我听二叔的,明天就办。”便又来到跟自己隔着十来户的陆老奎家,请陆老奎让两个儿子保富保贵帮着刨树,陆老奎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夜里,樊英一夜没合眼,围绕着两棵椿树发生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过电影。椿树啊,椿树!你是爸爸最心爱的树。在你的身上,有着爸爸的愿望、喜悦、悲伤和他对儿子的心疼与牵挂,也有自己长大后这么多年苦苦的守望。如今真的用上你了,也很快就失去你了。我不能没有椿树,以后我会再栽一棵,就像爸爸当年那样,可是它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呢?樊英想啊,想啊,悲从中来,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公鸡还没打鸣,他就从炕上爬了起来。他稀里糊涂地穿上了衣服,袄扣儿系错了都不知道,就又来到椿树底下转磨了。

保富保贵一大早就吃了饭,扛着铁锹尖儿镐粗绳来到樊英家门口。兄弟俩都是二十多岁,长得肩宽体壮,胳膊头子比一般人的小腿儿都粗,浑身都是力气。他俩见樊英正在树下,便将家什往地上咣当一放,齐声说道:“大叔,我们到了!”樊英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赶紧迎上前去,笑了笑说:“两位侄子,你们来得好快呀!”“反正就这点活儿,早干早利索!”保富痛快地说。

保贵没有搭腔,只是盯着椿树周边看来看去,而后对着樊英说:“院墙离树太近,得拆掉一段儿。”

“拆掉一段儿?”樊英似乎有点意外,显得有些为难,“那样的话,往后怕是垒不起来了。”

“为啥?”保贵问。

“咱这院墙是草坯的,已经七八年了,土都松散了,拆了以后草坯就不能用了。”樊英说,“要是像别人家的墙那样,全都是砖,咱就不怕拆了,你说是不是?”

保贵笑了:“大叔,树太大,离墙太近,不拆墙挖不了树根。今天树刨完了,明天我就去河边给您磕草坯,等草坯晾干了,我再把院墙给你垒好,您看中不中?”

“中!中!”樊英听保贵这么一说,顿时转忧为喜,“好侄子,那我就提前谢谢你了!”

“大叔,不用说谢,你要说谢倒显得我们疏远了,您有难处,帮您是应该的。”保贵说罢,就顺手把粗绳的一头儿抓起来,系在了腰上,而后两手抱住椿树,身子往后一躬,双脚蹬住树身,蹭蹭地爬了上去。到了大树杈上,他把绳子从腰里解了下来,紧紧地系在了三个最粗的枝干上,便顺着绳子倒着手倏然落地,那个灵敏劲儿,简直就像猴子,樊英看得都发呆了。

“哥!咱们拆墙吧!”保贵搓了搓手,看了看保富。

保富还没搭腔,樊英就爽亮地接上了话茬儿:“拆吧!拆吧!咋拆都中!咋拆都中!”

“我看这样吧!”保富说,“这墙的草坯都散了,拆也拆不下来了,干脆推倒吧!”哥儿俩互相传递了一下眼神,便用四只手抵住了墙身。樊英向前凑了凑,打算助一把力,迈了两步又停住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喊一二三,喊到三咱一起发力!”保富说。

“好!”保贵应承着。

“一——二——三!”保富拉着长音喊着,哥儿俩同时奋力推了一下。

墙没有动。

“一——二——三!”哥儿俩又推了一下。

墙晃了晃。

“一——二——三!”

墙轰地倒了。

“倒了!倒了!”保富保贵还没来得及言声,樊英就高兴地挺了挺一条腿,挪动了挪动另一条腿。

“汪!汪!”

这时候,虎子突然狂叫着跳出来,直奔保富保贵。这么长时间了,三个人谁也没顾得上注意它,它一直在窗下墙角卧着,两眼盯着保富保贵的举动。当它看到保富保贵推倒了家里的院墙,不干了,张开大口要来咬人。

“站住!”樊英见状,大叫一声。虎子即刻停住了脚步,张着嘴望着樊英。

“回去!”樊英朝它摆了摆手,它看了看樊英,又看了看保富保贵,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墙角。

保富保贵愣了一下,随后朝樊英哈哈大笑起来。

“真不好意思!”樊英说。

“没事儿,没事儿。”保富保贵一边说着,一边简单收拾了推倒的墙土,便开始刨树了。他俩先是用铁锹在树周围挖了一个坑,见到树根之后,便用尖儿镐去刨。由于树根又粗又多,整整刨了小半天,才把旁根大致刨完,几条主根开始显露出来。

“不能再刨了。”保富说,“保贵,你去找几个有点力气的人来,看能不能把树拽倒。”

保贵找来了四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加上他们哥儿俩,共六人。六人拉直了系在树杈上的那条粗绳,喊着“一——二——三!”,一齐朝着与房屋相反的方向用力,这个方向是一片街道空地,没有房屋,也没有庄稼。椿树晃了晃,没有倒下。

几个人又拉了一次,椿树又晃了晃,仍未倒下。“再找几个人来。”保富说。

保贵又叫来三个小伙子。九个人喊着再次发力,只听得树根嘎吱嘎吱暴响,树身朝着拉动的方向倾斜过来,哗地一声倒在地上,现场顿时一片欢腾。

樊英要卖掉椿树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有邻近几个村的人找到他,想买去盖房用。他拿不准价钱,去问张木匠。张木匠说,椿树长到这么大,很不容易,它既可当檩,又能当柁,值二百元,卖不到这个价钱就不要急着出手。后来果然卖了二百元。这在当时是个很可观的数目,可以买七百多斤苞米,买三百斤肉,买五百斤鸡蛋。樊英乐得心里都开了花。他从中用了五十元,请张木匠给虎子做了车,大致上是仿照驴车做的,只是比驴车小了好几套。轱辘用的是三轮车的胶皮轱辘,套绳用的是软牛皮,另外就是在两个辕木的外侧各贴了一个厚厚的木条。木条可固定,也可转动。行车时就把它固定住,停车时就把它放下来,垂直到地上,与车辕成“T”字形,将整个车身平稳地支撑起来。这是张木匠考虑到他的腿脚状况,特意为他设计的,好让他在车停着的时候能坐上去休息一下。

樊英十分感激张木匠的良苦用心,掏出十元钱来答谢他。他说大侄子,这钱我不能要,你不用再费口舌了。我和你爸爸好了一辈子,他走了这么多年了,我想起来心里就难过。我们俩像亲哥儿们一样,你就是我的亲侄子,你有啥难处尽管说,只要能帮的我一定帮你。说着说着用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樊英的肩膀,又瞅了瞅樊英的残腿,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来。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会儿,张木匠让他的小儿子张全把车送到了樊英院里。樊英把虎子吆喝过来,说:“虎子,看见了吗?这是给你做的车,以后你得拉着车帮我干活儿了。你愿意吗?你能拉吗?”虎子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叫了两声,又晃了晃尾巴。

樊英小心翼翼地把虎子套在车上,虎子双眼睁大,晃荡了晃荡脑袋,四脚挪动了几下,似乎跃跃欲试。樊英扭了扭屁股,坐在车帮前的内侧车板上,手里握着条细细的皮鞭。不过他没用皮鞭驱赶虎子,而是爱抚地拍了下虎子的后腰,虎子回头看了看樊英,便放开腿拉着小车奔跑起来,那样子好像是早就会了。

这真是心想事成,天遂人愿,樊英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他引领着虎子径直赶到了三里外的集市上,砍了二斤肉,打了半斤酒。这么多年了,自从爸妈去世,他只是过年时才舍得买点儿肉,却从来没有喝过酒。在他的记忆里,见人喝酒还是张木匠和爸爸那一次。酒是什么味道?他偶尔闻到过,却没有尝到过。为什么有人爱喝酒?喝酒和喝水有啥区别?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他平生第一次想起来要喝酒,也是他第一次出来买酒,这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虎子果然能拉车,也因为自己卖树有了点钱。到了晚上,他做了一锅高粱米干饭和一锅粉条炖肉,照例把虎子叫到了桌前。“虎子,今天咱要开荤了,你可得把肚子放开!”他把虎子的瓦盆放在饭桌旁,倒上了多半盆干饭,又倒上了少半盆粉条和肉块,拿筷子搅和了搅和,然后把瓦盆往虎子跟前推了一下,说:“吃吧!”

虎子早就闻到了肉香,也早就馋不住了。它急促地用两个前爪把住瓦盆的上沿儿,把脑袋伸了进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樊英先盛了一碗粉条肉和一碗干饭,吃了几口以后,端起了用酱油瓶子装的那半斤酒。他不知道酒是应该一盅一盅地品尝着喝,他也没有酒盅。他以为喝酒和喝水没有什么两样儿。他把瓶盖拧开,拿嘴含住瓶口儿,一仰脖子便将半斤酒全都喝了下去,呛得嗓子冒烟儿,剧烈地咳嗽不止。不大一会儿就不省人事,醉倒在地上。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咳!酒这东西,原来这么厉害,以后可不能再喝了。”他懊悔地说了一句,便推开房门,到院子里去看车。虎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去干点儿啥呢?他想了想。去割草吧,好几天没割草了,羊都快没吃的了。吃罢早饭,他给虎子上了套,坐上车直奔荒丘。车在路上轻快地跑着,颠动着,不时地发出车轴和轱辘的交响声。樊英手里紧握着鞭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虎子,生怕有啥闪失。过了一会儿,见虎子竟然是驾轻就熟,才把提着的心慢慢放在了肚子里。他哼起了小曲儿,这小曲儿是他年幼时姐姐教的,多年忘却了,此时突然在欢快的记忆中想了起来。他抬起了头,望着原野,望着天空。原野上长满了旺盛的庄稼,高粱、苞米、谷子、大豆都在以自己的娇艳和芬芳展示着异样的风采。天空是蔚蓝的,间或飘动着几朵白云,有一群群的燕子在迅速地啼叫穿飞,有几只老鹰在慢慢地盘旋。啊!多么可爱的景色呀!这可爱的景色,自己过去怎么没有注意呢?哦,对了,过去自己到荒丘来,眼睛总是盯着手中拽着的那个小木筐,看着脚下的路,生怕跌跟头,哪里还有心思像现在这样闲望呢?多亏了虎子了,多亏了这个车了,虎子是好样的!车可是个好东西呀!

樊英一路想着、看着,看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荒丘。他下车来,先给虎子解了套,让它自己去玩儿,然后抄起镰刀割起草来。他割得特别心盛,大汗流满了脖子也没觉得累,不到半天工夫,割了三四堆。差不多了吧!他直起了腰,把镰刀放下,开始往车上装草。凭他以往的经验,他觉得这么多草要是用原来那个木筐盛,得装四五筐,可是放到车上竟然没有装满,距离车沿至少还有一巴掌。是再割一点还是就这样了?就这样吧,装的太多了别把虎子累着!樊英给虎子套上了车,开始向家中回返。

在没有这辆车的往常岁月里,樊英到荒丘来,最打怵的不是割草,而是拉草。每次割完了草装到木筐里往家里拉,对他而言都是体能的重负,生命的挣扎,难言的苦痛,生存的无奈,没有多少收获的喜悦。

现在呢?草装到了车上,用不着他东倒西歪地去拽了。他只要往车上一坐,虎子就会把草拉到家,他用不着费劲,也用不着犯难,可真是乌云开散了。好好活着吧!活好每一天!没必要再那么愁眉苦脸了。

晚上,月光透过开着的窗口,充足地洒到了屋内,有几个知了在院外街道的树枝上不停地叫着。樊英躺在炕上,头枕着双手,两眼朝着屋顶一眨不眨。他在想明天带着车到哪儿去做点什么。虎子挨着他卧着,有些劳倦,早就睡着了,不时地从喉咙发出点儿声音,可能是在做梦。

明天是旧历初三,县城的大集,到县城赶个集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情。樊英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虎子的头,想告诉它自己的打算,可是虎子没有醒。

县城离樊家村二十多里,樊英因为走路困难,五年没去了。记得最后一次去是搭坐的张木匠的老牛车,老牛车颠来颠去,一去就走了大半天,回到家日头都没了。那时县城被护城河环绕着,古老的城墙虽然还在,但是连不到一起了,有好几个很大的豁口,而那些豁口在樊英年幼跟爸爸去县城时是没有的。不知为什么城墙那么破旧了还没有拆,也没有修。城墙里头有个很高的钟鼓楼,很大的关公庙,很精致的戏院和几条宽敞的街道。每个街道上都熙熙攘攘地拥挤着赶集的人们。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年轻人,大人和孩子,你来我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还有些卖艺的在街头活跃着,有的打着场子耍把式,有的弹着三弦唱乐亭大鼓,有的拉着二胡唱评剧,有的蹲在地上练魔术,真是热闹非凡。不知如今会是个啥样子?明天一定得去看个究竟。

天刚放亮,樊英就赶到了县城,他要乘着赶集的人还不太多的时候到处转转。城墙不见了,从城外看上去有点空旷。护城河还是老样子,碧水流着,鸟儿飞着,青蛙叫着,河岸垂柳茂密成行,深绿色的细条都要垂到地上了。有几个上了岁数的人,正在河边坐着小板凳钓鱼,他们都戴着草帽,看来是要钓到烈日高照了。城内街道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那么宽敞。钟楼还在,戏院也在,只是关公庙没有了。在关公庙的旧址上,盖了一所学校。有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往里边走去。还有几个大人端着饭碗从一个较大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应该是老师,可能是刚刚吃完了早饭。学校院门内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枝叶挡住了一片天,树杈上挂着一口黑亮的大铁钟,钟口里悬吊着个棒槌形的钟舌,钟舌尖上穿系着一条粗绳垂直下来,在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这棵槐树樊英以前来就见过,只是那时树上并没有挂这个大钟。那个戏院他也进去打听了打听,里面的人说,现在演戏的不多了,改成电影院了。樊英心里说,电影我在村里看过,不就是有那么几个假人在一张白布上走来走去地说话吗?还不如看皮影有意思呢!

就在樊英满街转悠的时候,赶集的人逐渐多起来。景况跟五年前差不多,也是男女老少都有,也是卖这卖那的都有。人一多,他的车跑着就不方便了,便找了个比较宽敞的街道边停下来。他把车辕两侧的支条放下,将车身支撑住,给虎子解了套,用手拍了拍自己赶车时坐的车板位置。虎子纵身一跃,跳到车板上,前腿一支,后腿一卧,稳稳地坐在上面。樊英摸了摸虎子的头说:“我去别处转转,你把车看好,我不回来别下去!”虎子瞅了瞅樊英,伸出舌头舔了舔两个前爪,然后恢复坐态,再也不动。

“哎呀!快来看呐!快来看呐!”不知是谁,突然喊了起来。

樊英光顾得跟虎子说话了,没留心周围的动静。听到喊声,把头抬了起来,才发现有些人已经把他围住,还有些人正拥挤过来,而且是一边挤一边喊,一边喊一边挤,个个争先恐后。

这是咋回事?樊英好生纳闷,怔怔地望着人群,不知所措。一位挤乱了发髻的中年妇女站在了他的面前,闪电般地眨巴着眼睛,用一种又高又尖的嗓音说:“我说这位大哥,你太有本事啦!你怎么能把狗调教得这么好,又会拉车,又听得进话!”

一位撅着白胡子的老头儿也站在了他的面前,说:“这位兄弟,我活了七十多了,狗没少见,车没少见,可从没见过狗拉车,这可是太新鲜了!太新鲜了!”

“哪说不是,你看那狗,大伙儿这么嘈嘈,它纹丝不动,这可神啦!”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又喊了几句。

一时间,惊诧声,赞叹声,不绝于耳。樊英猛然醒悟过来,乐得笑弯了腰。他习惯性地挪动了挪动脚下,双手抱拳,望着大家说:“各位朋友,谢谢夸奖!我叫樊英,城西樊家村人,童年伤腿,行动不便,带着家犬虎子前来赶集,让各位见笑了。现在我有事离开一会儿,请各位让个方便!”说着就往外走,人们很快让出一条道来。

樊英出了人群,先到了附近一个商店,扯了一条黑色的斜纹布裤料,买了个灰背心。然后又给姐姐买了身蓝色的斜纹布衣料和一条绛紫色的纱巾。给保富保贵各买了几盒大镜门香烟,给张木匠买了一瓶浭阳老酒、一只刘美烧鸡。这些人对他有恩,他现在手里有点钱了,想表示一下心意。

从商店出来,樊英想在街里继续逛一逛,找个地方去看看热闹。他喜欢看打把式的,变魔术的,说大鼓书的,唱评剧的,这些热闹据说在县城逢集必有,从古延续至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早晨坐着车在街里跑了个遍,现在又步行转了好大一阵子,却一个热闹也没碰上。难道是艺人们都不干了?还是政府不让他们干了?他有点大惑不解,兴致和情绪渐渐低落下来。

他想回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返回家,可又不大甘心。记得五年前来县城的时候,有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卖艺的有好几拨儿,那个广场这次怎么没见呢?它还有没有呢?他想弄个明白,便去问坐在路旁门口摇着蒲扇聊天的几位老大伯,他们是城里人,肯定知道。几个老伯告诉他,广场还在,只不过是并入公园了,公园垒了围墙,广场从外面看不见了。樊英喜出望外,忙问公园在哪儿。老伯们说,离得很近,出了这趟街向左一拐就到。樊英兴冲冲来到公园,果然见到广场上人来人往,一群又一群地围着观看艺人表演。他找了一个比较宽大的场子,挤到里层坐下。

这个场子是说乐亭大鼓的。乐亭大鼓发祥于清代,广泛流传于京东地区,呔声呔味,婉转悠扬,以小段儿见长。晚清年间,乐亭大鼓崔家班曾到皇宫为慈禧太后演唱,得到慈禧奖赏,一时轰动京城。乐亭大鼓是乐亭人的曲艺,是乐亭人没有不喜欢乐亭大鼓的。樊英也不例外。他从小听着乐亭大鼓长大,不仅爱听,爱看,而且还能唱上几句,甚至连难度很大的四大口儿都能哼哼个八九不离十。就在昨天他到荒丘割草时,还曾一屁股坐在绿草堆上,吭了吭嗓子唱道:“小小的毛猴胆量大,武艺高强逞英豪;他曾跟师傅那位菩提子,勤学苦练把艺学。”这是靳派名段《闹天宫》里面的前四句,他一边唱着一边晃脑袋,乐得虎子在他跟前不住地撒欢儿。

然而,樊英却有两三年没见到真正的艺人们演唱乐亭大鼓了,因为樊家村——包括邻近的几个村好久没有说书的来了。他曾为此感到纳闷,也为此心生渴望。现在他终于又见到说书的了,而且离得很近,他真是高兴极了。他把刚才买的那些东西往腿上一放,两只手往上一搭,抬起头来望着说书人,眼睛睁得圆圆的,半晌不眨一下。

说书人是个女的,看上去三十多岁,瓜子脸,白面皮,细眉毛,大眼睛,一双长辫子垂到屁股蛋儿上。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旗袍,虽然只有半新,但是非常整洁,也很合身,鲜明地显现出她修长的身段儿、秀美的曲线和丰满的乳峰与臀部。在她面前,支着一个竹竿鼓架,鼓架上架着个扁圆红帮双面小鼓。她右手捏着根细小光滑的鼓槌,左手夹着两片金黄闪亮的弯月形铜板,敲着鼓点儿打着铜板儿说着书。鼓点儿忽急忽缓,急时如热锅炒豆儿,毕毕剥剥,几无间断,鼓槌快速连续地在鼓面上颠起颠落,一阵紧接一阵;缓时像屋檐夜露滴落水盆,孤音单调,趋向低沉。铜板声则时而若金铃连串,清脆悦耳,时而似竹枝磕碰,顿失金声,令人大感变化多端。在她身旁一个圆凳上坐着给她伴奏三弦的,是个瞎子,五十岁只多不少,脸上有个疤,脑袋上秃一块头发,身上穿的灰袍倒挺干净。他将三弦斜抱在怀中,左手按弦,上下滑动,右手弹弦,快急如风,发出阵阵凄婉的音调。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头剃得光光的,背后留着一绺小黑辫儿,穿着背心裤衩在他俩身边跑来跑去。

那女人唱的是韩派名段儿《水淹金山寺》,樊英坐下的时候,她已唱了一会儿了,正在接着往下唱。她吐字清楚,声音甜美,腔调圆润,表情动人,哀怨的眼睛有时顺下去,有时抬起来,只听她一声悲似一声地唱道:

白仙姑一见夫君丧了命,

她如同万把钢刀扎在了心间。

扑上前双手抱住了许仙的尸首,

大放悲声,

叫一声苍天。

自恨我自己不加谨慎,

绝不该酒后现形吓死我的夫男。

热扑扑的恩情从此就隔断,

说什么花儿重开月儿重圆。

……

《水淹金山寺》唱完后,那女人喝了口水,扇着把红绸团扇稍事休息。樊英听见旁边有几个观众开始窃窃地议论她,说这女人叫陈翠珍,艺名玉珍珠,从小跟一位乐亭大鼓名家也是她的养父学艺,深得养父喜爱。后来她和一个有妻室的师兄相爱,怀了孕,惹怒了养父。养父将他师兄驱逐出门,让她和弹弦的瞎子结婚,怕的是她如果没成家就生下孩子有辱门庭。陈翠珍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养父不准,摆了两桌酒席请了几个客人,就算给她办了婚事。她和瞎子成亲后,瞎子怕她逃跑,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她的辫子缠在自己的胳膊上,使她受尽了屈辱。这几个人还说,陈翠珍婚后多年没有登台,今天很可能是头一次,看来她是认命了,真没想到她还是那么俊俏,嗓子还是那么好。

樊英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对陈翠珍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觉得她的养父心太狠,事情做得太绝。他觉得她嫁给眼前这个比她大二十上下岁的瞎子太可惜,太委屈,太可怜。“怪不得刚才她唱到痛处,两条泪珠出了眼眶,原来是与白蛇大仙同命相怜吶!”他心里想着,不忍再听说书了,手拄着地站立起来,从衣兜里掏了两角钱,放在了陈翠珍身旁的一个柳条盘子里,一句话没说,便回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回到家中。

樊英从县城回来后,又去看望了姐姐。姐姐在离他八里远的黄坨村,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最惦记的人。小的时候,是姐姐一天天抱着他,背着他,领着他,哄着他,使他度过了幸福的幼年。爸妈走后,他独自生活这些年,也是姐姐经常接济他,钱是钱,物是物,衣是衣,粮是粮。他现在卖了椿树,有点钱了,不能忘了姐姐。他给了姐姐二十元钱和从县城买的衣料纱巾。衣料纱巾姐姐收下了,钱只留了十元。他从姐家出来的时候,看见姐姐站在门口抹泪。他说,姐姐,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起来了吗?姐姐说,我不难过,我是高兴。话音未落,便失声痛哭起来,转身回到屋里去了。樊英望着姐姐的背影,忍不住也落下泪来。

樊英以前最犯难的事除了从荒丘拉草筐,还有出门儿。不要说是出去十里八里,就是三里五里他都得掂量再三,所以除了附近一些村庄,他基本上没有往远的地方去过。他特别羡慕那些常出远门儿的人,他们经得多,见得广,知道很多的事。他甚至曾经想过,要是哪天能有机会坐上一辆车,到远处去转转,也算没白活一辈子。但他知道,那是一种奢望,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的机会居然真的有了,现在他有了车了。于是,他就盼着农闲的到来。

农闲到了,天上刚刚下了两场霜,但还不是很冷。樊英开始周游列国了。他沿着宽敞平坦一些的路,信犬由缰,乘车而行,觉得十分惬意。许多原来只听说没见过的村庄、乡镇、集市他都见到了,他觉得脑子里充实了不少。他还到过大海。海水连着蓝天,海浪蹦着高儿往上卷,渔船在水面上一会儿往上颠,一会儿往下摔,却总是平安无事。这些渔民本事真大,难道我们平时吃的鱼虾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打捞上来的么?

虎子已经卸了套。它也是第一次见到广阔无垠的大海,汹涌澎湃的海浪,颠簸不停的渔船,驶船扬帆的渔民,它高度地兴奋起来,欢叫着在海滩上来回奔跑,逗得樊英开怀大笑。

海滩上有二三十个渔民卖海鲜。有平鱼、静鱼、扁口鱼,梭鱼、燕鱼、青条鱼、黄花鱼、鲈鱼,还有螃蟹。鱼很新鲜,眼珠都是亮的,鳃角上挂着鲜红的血丝。一些刚从渔网里择出来的还在活蹦乱跳,一打挺蹿起老高。螃蟹全是活的,一眼照看不到,就会有几个贼头贼脑地从筐里逃出来。你要是去捉它,它跑着跑着,便会骤然停住,嘴里吐着沫泡儿,将两个褐色透明发光的小眼珠从眼眶里高高地弹起来,举着两只钳子似的大爪向你示威。樊英见过不少的海鱼,可从来没见过活的;见过活的海蟹,却没看到过这么精神的,这回可算是开了眼界了。他稀罕得在鱼摊儿上转来转去地看了一个多钟头,逐摊儿问了问价钱,发现这里的鱼蟹比集市上要便宜四五分。按斤计价,平鱼是两角一分,静鱼是一角九分,扁口是一角八分,梭鱼、燕鱼、青条鱼、黄花鱼、鲈鱼一角五至一角七不等,螃蟹个头儿三两以上的一角七分。河豚——当地称之为腊头——是白送的,不要钱,谁买了鱼给谁搭上一两条。樊英买了两条燕鱼,两条梭鱼,五只鬼脸螃蟹,五只梭子蟹。卖鱼的要搭给他两条腊头,他说不会做,没有要。那两条腊头都有一斤以上,圆圆的脑袋,油黑的背,雪白的肚子,干干净净,像无爪无喙的喜鹊。

樊英心满意足地把鱼蟹放在车里,离开海边上路回家。他想到家后先吃几顿新鲜的,剩下的拿盐腌上,啥会儿想吃啥会儿做点儿。他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口福,不禁引起了条件反射,舌下不断地流涎水,满嘴里都是鱼蟹的美味儿。他有些馋不及待了,频频地用手拍摸着虎子的屁股,催它快点儿跑。虎子放开四脚,狂奔起来,一口气跑了二三里路,来到一个小渔村的村头。

“站住!站住!快站住!”

这时候,忽然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村里跑出来,不让车往里面走。那小伙子留着平头,光着上身,脸和身上黝黑发亮,张开两臂使劲地摆动,不住地喘着粗气。樊英赶紧把车停住,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村里有一家最近弄来了一条大狗,是个德国黑背串儿,特别欺生,见了外来的狗就咬。刚才有个跑海的从这儿路过带着条狗,被它咬得浑身是血,掉了半个耳朵。你的狗虽然个头儿不小,可它拉着个车,碰上黑背肯定吃亏,赶紧改道吧!樊英听了,出了一身冷汗,便要调转车头。还没来得及拐弯儿,一条黑灰色的大狗便张着血盆大口狂叫着从村当腰一家冲了出来,直奔虎子。樊英吓得面如土色,鞭子从手中掉了下来。那小伙子说声不好,赶紧跑到一家院里。

虎子抬了抬前爪,两耳直竖,眼睛瞪了起来,狂怒地对着那大狗“汪汪”地叫了两声。那大狗吓得回头就跑,刹那间踪影全无。樊英松了口气,猫了猫腰把鞭子捡起来。那小伙子从院里跑回院外,兀自惊魂未定,连连说道:“好险呐,好险!你的狗真厉害,准是狗王!”樊英笑了笑,向那小伙子道了声谢,摸着虎子的屁股从村里大摇大摆地穿了过去。

樊英的车用了五年,虎子就七岁了。七年间,他把虎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见了它就笑,他疼爱它不亚于关心自己。它哪天吃不好食,他会跟着咽不下饭;它哪天有病生灾,他会坐立不安。它好像懂得他的心思,感激他的养育,为他做什么都百般尽力。他们之间饱含着一种人类和朋类的深情,同样也饱含着朋类对人类的不顾一切的忠诚。虎子在他心中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他甚至觉得一旦失去虎子他都难以生活下去,或者说,即便自己仍然活着,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可怕的是,一场关乎虎子非生即死的劫难真的降临了。

那是一个夏季,全县接连发生了几起狗咬人致发狂犬病死亡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以狗为患,县里明令所有乡镇和村庄打狗。各乡镇和村庄立刻行动,成立了打狗指挥部。县里由一名副县长负责,乡镇由一名副乡镇长负责,村里由村委会主任负责。各村普遍成立了打狗队,进户打狗,口号是“不留活口,除恶务尽”,限五天内全部打光。

樊家村的村委会主任张世良在镇上听主管此事的副镇长传达了县里的要求和镇上的部署后,晚上召集村民们开会。张世良五十多岁,村干部当了二十多年,历来做事雷厉风行,讲话从容不迫,这次却大失风采,额头上流着汗,脸上百般的无奈,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缺谁的欠谁的一样。

“乡亲们,今天开会就一件事——打狗。”张世良开门见山地说:“打狗在座的都听说过,前些年我们就打过。为啥要打狗呢?因为最近狗咬了几个人,挨咬的人得了狂犬病,没治好,死了,就这么回事。”他停顿了下来,从兜里掏了根烟,叼在嘴上,准备把火点着,还没来得及摸打火机,有人就接上话茬儿了:“世良,别的村狗咬了人,为啥我们村打狗呢?”说话的是张世良的堂兄张世善。他坐在会场边角处摞起来的两块砖头上,头上歪戴着个半新不旧的蓝帽子。

“不是打我们村的狗,是全县所有的村都要打狗。”张世良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难道全县的狗都咬死了人吗?”张世善又叮了一句。

“不是都咬死了人,是怕传染狂犬病。”张世良说。

“要是那么说的话,我家的狗你们别打了,它没有狂犬病。”又一个人开了腔,是赵柱子的媳妇,她家养了个小巴狗。

张世良顾不上点烟了,他把烟放回了衣兜,无奈地说:“你们以为我愿意打吗?我家也有狗,我也不愿意把它打死,可这是上头的要求,我们只能执行。”

“要是非打不可,那得赔偿经济损失。”一个名叫王森的村民站了起来。他家养了六只宠物狗,有西施、京巴、蝴蝶犬等好几个品种,买的时候花了不少钱,本想养大了卖出去挣点儿,听说要打狗,情绪很激动。

张世良苦笑了一下,没有言声。

樊英也在会场,他双手抱着脑袋一言未发。散了会,他悄悄地跟在张世良身后,进了张世良的家。张世良对他不错,平时有啥好事都想着他,他想单独问一问虎子咋办。张世良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虎子不打了。打狗说是搞五天,实际上各村都是一天的事,打着几个算几个,打不着的就不打了。我看这样,这几天你带着虎子躲一躲,但是不要动那个车,一动车容易暴露。樊英回到家中,早早地就叫着虎子睡了一会儿觉。刚到后半夜,他就起了炕,点着了锅灶,蒸了一屉苞米面窝头,拿了几块咸菜,用布袋包起来搭在了肩上,手里拎着一罐子水,带着虎子躲进了荒丘的草木丛中。他找了一块松软的草地坐下来,喝了口水,对着虎子说:“打狗的来了,咱们在这里躲一躲。你要听话,不要喊叫。”虎子望了望他,身子一扭,安静地卧在了他的身边。进入白天,他听到从村里传来一声声一阵阵狗的惨叫声、干嚎声和人们打狗的呼喊声,觉得有一种难言的惨痛和恐怖。他把虎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它也跟着叫起来。庆幸的是,虎子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乖乖地依偎着他,始终没有出声。

这样连续五天,樊英与虎子都是晨出夜归,往来于荒丘和家里之间,躲过了一劫。他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又开始坐上虎子的车出门了。有时是拉些东西,有时是去会儿田间,有时是割点儿草,有时是赶闲集。没想到,时间不长全县又掀起了第二次“打狗战役”。起因是那五天打狗结束后,县里派人到各处明察暗访,发现不少村庄的狗没打净。主管副县长勃然大怒,责令各乡镇调集打狗干将,由乡镇干部直接指挥入户去打。一天中午,樊英正在过道屋吃早饭,忽听得前院外有人叫门,他撂下碗筷,扬起脖子,嘴里嚼着饭问道:

“哪位呀?”

“打狗的!”门外有人喊。

啊?樊英吓得打了个冷颤,嘴里的饭“噗”地吐了出来。“虎子!别吃了!”他两手一拄饭桌,急忙站了起来,三下两下就把虎子推到后院,关上了过道屋的后门。而后收拾了收拾饭桌,又磨蹭了一会儿,来到前院门口,将门开了一个缝儿。见几个打狗的拿着棍棒挺着胸脯瞪着眼睛正在门外站着,面色铁青。樊英从门缝儿探出半个脑袋,故作不知地问道:

“各位有事吗?”

“打狗来啦!你把门敞开,我们进去!”其中一人怒气冲冲地说。

樊英心里一惊。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前村的,四十多岁了,一脸疙瘩肉,两只蛤蟆眼,外号狗见愁。狗见愁从他爷、他爸到他再到他儿子,四辈都是专门打狗卖狗的。四辈当中,数他最厉害。别人不敢靠近的狗他敢靠近,别人不敢上手的狗他敢上手,别人逮不住的狗他能逮住,别人打不死的狗他能打死,是狗见了他浑身都哆嗦。有一年他到樊家村老吴家买狗,那狗极其敏捷,他用套杆套了五次没套住,便扔掉套杆,饿虎扑食一般将狗按倒在地,两手死死掐住狗的脖子,活活地将狗掐死,吓得围观的人捂上了眼睛。

狗见愁和樊英前后村住着,对樊英的情况一清二楚。他见过虎子好多次,每次见了,心里都隐隐约约地产生一种类似于狐狸吃不到葡萄的滋味。这狗,这个头儿,这身肉,这张皮,都是百里挑一!我从十几岁打狗,打了三十年了,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货色。可惜的是,这狗竟然落到了一个拐子手里,成天给拐子拉车,拐子永远都不会卖。咳!想起来真让人眼馋!这次打狗,咋没听说把拐子的狗打死呢?是没人敢靠近它,还是没去打它?他们樊家村打狗的个个都是窝囊废,要是搁在我们村,我早就扒了它的皮了。

这就叫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樊英做梦都没想到,已经躲过的灾难会再次降临到头上,更不知道狗见愁早就对虎子怀有歹意。他把院门稍微开大了一点儿,用身子挡住了门空,哈了哈腰说:“各位是不是找错门了?我家的狗不是不打吗?”

“你家的狗凭啥不打?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呀!”狗见愁说,“你们村主任的狗都打啦,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樊英说,“村主任是村主任,我是我,我跟村主任不一样。我不是说有啥了不起,我是说我有特殊情况。你们都看见了,我是个残疾人,我的腿脚不便,出门办事下地干活儿都有困难,全靠虎子拉着我。要是没了虎子,我没法儿生活。”

“没法儿生活?笑话!”狗见愁鼻子里哼了一下,喷出了一条鼻涕,“我说老樊头儿,以前你没这个狗,也没狗给你拉车,你不是照样生活的吗?怎么说没了狗就没法儿生活啦?一个大活人靠狗生活,你不觉得脸上臊得慌吗?”狗见愁说完这番话,觉得很是抓住了樊英的把柄,眼珠子傲慢地瞥了瞥左右,“哧”地冷笑一声。

樊英从狗见愁的话里,感觉到事情不像原来想得那么简单。他晃动了一下身子,眼里噙着泪,可怜巴巴地说:“大兄弟,话不能那么说。没有虎子的时候,我是生活了许多年,可那是啥生活呀!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跟有了虎子不一样。再说啦,咱们前后村住着,乡里乡亲的,你抬个手事情就过去了,何必这么难为人呢?”

“你怎么这样说话?是我难为你吗?这是县里的要求,是镇长让我来的,我不打交不了差!”狗见愁把门一推,就要往院里闯。

樊英咕咚一声横倒在门槛上,喊道:“狗见愁!你要敢进去我就死给你!”

“拿死吓唬谁!你爱死不死!”狗见愁抬起腿来,从樊英身上迈了进去,一手拿着套杆,一手拿着大棒,疯了一样冲到过道屋。

狗见愁见虎子没在过道屋,伸着脑袋瞪着眼睛搜了搜东屋西屋,尔后迅疾地拉开后门的插关儿,“咣”地把两扇门拽开,门板碰到墙上又“啪”地弹了回来。这时候,虎子正举着两个前爪,在门上抓挠。它听到前院吵闹,不知出了什么事,想过来看看。狗见愁一拉门插关儿,它便机敏地放开两爪,向后挪动了几步。

“唰!”虎子刚刚站住脚,一个皮套子就冲着它套了过来。撒套子的正是狗见愁,他狠狠地咬着牙,两手使劲地攥着套杆,蛤蟆眼冒着凶光。

虎子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

“唰!”又是一下,正好圈住了虎子的脖子。狗见愁狰狞地龇牙一笑,要拉紧皮套,将虎子勒牢。没想到虎子并不逃跑,也不后退,竟然顺势向前一跑,他的劲没能使上,却被虎子张口咬住了套绳。紧接着,虎子将脚下收住,猛一甩头,狗见愁猝不及防,套杆脱手而出。

虎子把头一低,用一个爪子将套绳从脖子上拨拉出去,在原地一站,两眼瞪着狗见愁,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愤怒的声音。

“嗬!还敢撒野?”狗见愁脸色大变,骤青骤紫,伸手抄起一条棍棒朝虎子头上狠命地砸去。

虎子向侧后一闪,没有砸中。

“我让你躲!”狗见愁咆哮着,又加上了一只手,把棍棒攥得死死的,使足了全力的气力,去扫打虎子的腿。

虎子狂叫一声,蹿蹦而起,越过棍棒,一口叼住了狗见愁的衣领,两个前爪猛地一扑。狗见愁惊叫一声,被虎子扑倒在地上。

“虎子!”樊英在旁边看着,吓得心都跳到了嗓口眼儿上,赶紧把虎子喊住。

狗见愁土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外,回过头来气急败坏地冲着樊英喊道:“姓樊的!你等着!”

跟狗见愁一块儿来打狗的几个人目睹这惊魂一幕,个个心惊肉跳,再也不敢正视虎子一眼。狗见愁刚走,他们便四散而去。

这几个人前脚走,张世良后脚就到了。他估摸着狗见愁他们可能打了虎子离开了,心里惦记着樊英,跑过来看看情况。樊英斜靠在门框上,满头大汗,保富保贵正在安慰他。

“虎子咋样啦?”张世良问。

樊英还没回话,保富先说了:“狗见愁又是套杆,又是棍棒,弄不住虎子,最后被虎子扑在了地上,要不是大叔把虎子喊住,我看虎子非把他撕碎了不可!”

“那虎子呢?”张世良又问。

“在后院。”樊英说。

“狗见愁呢?”

“滚蛋了!”保富说。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让我等着。”樊英说。

张世良皱了皱眉,对着保富他们几个说:“你们回家去吧,我有话跟你樊叔说。”

几个人走后,张世良对樊英说,狗见愁四辈人打狗,从来没听说他们吃过这么大的亏,丢过这么大的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得想办法让虎子躲避几天。樊英说,虎子把他弄成那样子,他还敢来吗?张世良说,他肯定会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他有一条火枪,是从他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专门用来打他们对付不了的狗,他肯定是回家取那火枪去了,你还是小心点儿好。樊英点了点头。

张世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樊英来到后院,打开院门,摸着虎子的头说:“虎子,刚才你看见了,也遇上了,这几天他们又来打狗了,你出去躲一躲吧!要是想家了,就晚上回来,不要白天回来。”虎子眼睁睁看着樊英,没有吭声,转身出了院子向北走去。走几步,回头望一下;走几步,回头望一下;过了一个拐弯处,没有影儿了。

樊英回到屋里,屁股还没沾炕,狗见愁又到了。他气势汹汹地端着一杆火枪,从前院冲到了后院,又从后院折回过道屋,发疯地喊叫着:“姓樊的!你出来!你的狗呢?!”

“不知道!”

狗见愁知道樊英不会告诉他,便从过道屋跑回前院,顺着梯子爬上屋顶,转着脑袋眦着眼珠四外寻觅,没有看到虎子,又顺着梯子蹦下来。“今天算是便宜了你!”他恶狠狠地冲屋里的樊英喊了一句,倒拎着火枪悻悻离去。

“这个王八犊子,真不是人!”樊英隔着玻璃窗望着狗见愁的背影,使劲地啐了口唾沫。

狗见愁走后,樊英出了屋,来到后院门外。他斜弯着腰伸出手来摸了摸虎子出走的脚印,那脚印一溜向北,清晰地踏进一块松软的刚刚播种的荞麦地里。出了荞麦地有一条田间小路,虎子就是沿着这条小路走到拐弯处不见了。虎子,你这空儿在哪里呢?你不会走得很远吧?我说让你晚上回来,你应该听得懂吧?咳!这白天真是难熬,怎么还不过去?樊英心里想着,嘴里念叨着,又回到屋里。屋里没有了虎子,空荡荡的,他实在是孤独得难以承受。他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擦黑儿,就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出了后院,沿着虎子出去的路,心急火燎地向北走去;过了那个拐弯处,又向前向西走了二里多。路的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怎么也望不透的青纱帐,在晚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虎子!虎子!”樊英望着青纱帐,几步一停,不断地呼唤着,却始终没有见到虎子。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往炕沿上一坐,靠在了屋墙上,汗水透过衣背,沾湿了一片墙皮。

虎子到底去了哪儿?樊英都急死了。他想啊想啊,又想到了荒丘。上次我带它在荒丘躲了几天,这次它会不会又去了那里?对!很有可能!樊英好像觉得眼前一亮,来了精神,一挪屁股下了炕。由于忘了一腿有残,脚下着地过急,一个跟头跌在了地上。

“真是越急越夹脚!”樊英缓了缓气,抠着炕沿站立起来,随后脱下了布衫,拧了拧汗水又往身上一穿,急忙向荒丘赶去。

此时已进入深夜,空中浓云密布,竟是星月无光。樊英跟头把式地来到了荒丘。荒丘一片死寂。一条大蛇可能是被触动了,突跃而起盘住了樊英一条腿。樊英吓得一激灵,便用手电照了下去。那蛇见到强光,立刻惊慌而逃,居然压弯了一溜草丛。樊英常来荒丘,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也没被蛇盘过,心中惊骇不已。他停下脚步,稳了稳神儿,找了根木棍握在手里,接着寻找虎子。他用手电照遍了各个角落所有的路段,没有看到虎子的任何印迹,他压低嗓音一遍遍地呼叫着虎子,没有听到虎子的回应。他回到家中,虚掩着前后的院门和屋门,直着脖子等到天亮,虎子没有回来。一种巨大的不安涌上他的心头。

虎子是不是出事儿了?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到荒丘找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又一次。还沿着院北小路又去找了两次。三天过去了,仍然不见虎子,他越发感到可怕了。虎子会不会是跑到外村去,被那里的打狗队打死了,才会这样生不见影,死不见尸。他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一会儿摸摸虎子睡觉的炕席,一会儿端端虎子吃食的瓦盆,一会儿拍拍虎子的车,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又是一个夜晚,樊英又一次失望地从荒丘返回家,无可奈何地坐在炕沿上,两眼呆滞。这都六天了,虎子怎么还是找不到?难道真是没命啦?他坐不住了,从炕沿上挪下来,抬腿转到了院外,借着月光顺着院前街道向东看了看,向西望了望,又侧着耳朵听了听动静,叹了口气回到屋里。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又坐不住了,又到院外望了望,虎子还没回来,他又回到了屋中。这样出出进进地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次,他感到实在是太累了,就搬了个小板凳,放到屋门口,面朝前院坐了下来。阵阵凉风吹过来,驱散着他的倦意。他点着了一袋烟,放到嘴里却忘记了再吸几口,很快就熄灭了。他正要重新把烟点着,忽听院外传来狗的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呼吸声。虎子!是虎子!他猛然起身,身子一歪跌在地上,烟袋从手里摔了出去。这时,虎子已经跑了过来,在他身边摆头晃尾,嗓眼儿里发出轻细的激动的亲昵声。他没有顾得上起身,便张开两臂抱住了虎子,虎子顺势贴着他倒下,伸出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他的脸。他哇哇地哭了起来。虎子啊,虎子,你可把我想死啦!这么多天没个消息,你都是去了哪里呀!

虎子瘦了,它的脸上沾满了泥花,睫毛糊在了眼眶上,肚皮像布袋似的松弛着耷拉下来,头上、腰上、腿上沾满了泥水,四只脚让黑泥裹着,都分不清瓣儿了。樊英把院门、屋门全都关严实,拿出早就准备着的苞米饽头放在虎子的瓦盆里,然后又给它舀了一瓷盆清水。虎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口一个很快把一屉饽头吃光了,接着吧嗒吧嗒地喝了半盆水,抬起头来望着樊英。樊英知道它没吃够,还想吃,但怕他饿了这么多天,肠子都细了,突然吃得太饱会撑出毛病来,就没再喂它。他烧了一锅温水,给虎子洗了个澡儿。

天亮以后,樊英哪儿也没去,守着虎子在屋里待了一天,院门始终关着。到了晚上,他把虎子锁在屋里,悄悄地来到张世良家。

张世良见面就问:“这几天没愁出病来吧?”

“咳!都有点儿不想活了,”樊英说,“不过总算挺过来了。”

“能挺过来就好。啥事都得往宽里想,不要往窄里想,不然受罪的还是自己。”张世良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听说虎子一直没回来?”

“回来了。”

“啥空儿回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樊英说,“饿得瘦了一圈,进家时浑身是泥,可惨啦。”

“还说啥惨不惨的,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了。”

“那倒是。”樊英说,“世良,打狗还搞多久?”

“不打啦。第二战役也是五天,到前天下午六点就结束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儿好,最近这几天不要让虎子出屋,防止发生什么意外。”

“是!是!”樊英点头告辞了。

虎子再次逃过了一劫。十几天后,它身上的膘子又长了起来,又像以前那么威武雄壮了。一个月后,樊英又让它驾上了车。它寒来暑往地又拉了樊英三年,直到十岁,仍然健步如初。

虎子十岁那年孟秋,樊英从荒丘割草回家后刚给虎子卸了车,突然栽倒在地上。虎子急得在他身边来回地转,不停地叫唤,他不应声。虎子一阵风似的向张木匠家跑去,张家大门锁着,它扑在门上使劲地挠叫,没人出来。虎子一转身又跑到陆老奎家,见保富保贵正在院子里。它急急忙忙跳到他俩跟前,一声一声地叫起来。每叫一声,就扭一下头,瞅着门外,前腿跷起,像是要走的样子。保富保贵见虎子举止异常,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便跟着它跑到樊英家。进了院子,见樊英在地上侧躺着,两眼微睁,一息尚存。哥儿俩赶紧把樊英抬到炕上。保富在屋里看着,保贵找来了医生。医生说,樊英是脑出血,挺重,怕是治不过来了。医生给樊英输上了液,樊英渐渐恢复了意识,眼睛睁大了一些。他望了望医生和保富保贵,视线缓慢地移动着,想把头抬起来,可是没能抬得动,有点着急。

保贵看出了他的心思,把头伸到他耳边说:“大叔!你找虎子吧?”

“是。”樊英嘴里发出有气无力的、有些含混的声音,但是能听得见,听得懂。

“它在地下呢!”保贵说。

“让它上来。”樊英说。

保贵叫大家让开了一块炕沿,他轻轻地拍了两下,说:“虎子,上来吧!”

虎子跳到了炕上,卧在樊英身边,哀切地望着他。樊英想伸手抚摸它,可是抬不动,泪珠儿滚落下来。

“保富,保贵,”樊英说,“我觉得这次病得不轻,恐怕来日不多了。我来世一回,从小伤残,多亏了乡亲关照,才没有流落街头,讨荒要饭,也算值了。”说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大叔,别急,歇会儿再说。”保富关切地说。

樊英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虎子。我把它从荒丘抱回来十年了,我俩十年形影不离,相依为命,尝尽了人间苦难,经历了风风雨雨,它跟着我受了十年累,没享着一点儿福。”他又喘了起来,已是泣不成声。

“大叔,别说啦。虎子跟着你没受罪,你对得起它!”保贵说。

樊英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子,才把眼睛睁开,直直地看着保富保贵,好像期待着什么。保富保贵问:“大叔,有什么事需要嘱咐吗?”

樊英说:“我想了想,虎子最亲近的,除了我就是二位侄子了。我死了以后,想让虎子跟着你们去过,你们愿意收留它吗?”

保富说:“大叔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怎么会死呢?你死不了,你的病能治好。”

“侄子,你别瞒着我了,我的病啥样儿我知道。去年王大顺不就是这么跌死的吗?我俩年纪差不多,我这肯定是脑袋里头出血了。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求求你们把虎子收下吧。”樊英有点着急了,喘声里夹杂着咳嗽。

保富保贵含着眼泪答应了。

樊英又闭上了眼睛,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他又睁开了眼睛,还是望着保富保贵:“虎子到你家后,不要再让它拉车了,拉车太累,我是迫不得已。还有,它老了的时候,不要宰了它,不要卖了它,让它能够善终。”

保富保贵都答应了。

樊英接着说:“我柜子的抽屉里有二百五十元钱,一百五做棺材,五十给我姐,五十留给你们养虎子。”

保富说:“大叔,剩下的钱都给大姑吧,我俩不要。”

“这么说,你们是不是后悔收养虎子啦?”樊英又有些着急了。

保富保贵见他这个样子,只好也答应了。

四天后,樊英去世了,在过道屋停放了两天。虎子始终在他身边守着。出殡那天,虎子跟着送葬的人群来到墓地。

墓地就在荒丘上,那里是虎子出生的地方,是樊英抱养虎子的地方,更是樊英和虎子患难与共的地方。樊英在临终前对看望他的张世良说,荒丘上有他一生的酸甜苦辣,有他和虎子的一世情分,他想埋在那里,张世良当即答应了。

樊英安葬后,虎子静静地卧在他的坟旁,保富保贵怎么叫它都不吭声,哥儿俩只好先回到家中。傍晚的时候,两人又去叫,还是没跟着回来。

哥儿俩原来想,如果让虎子饿上两天,它就有可能跑回家,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它饿到第三天,还是卧在那里不动。他俩心有不忍了,做了一屉饽头去喂它,它看都没看;又做了盆干饭,它还是没看;又在干饭里放了些肉,它仍是无动于衷。两人这才意识到,虎子想念樊英痛不欲生,已经绝食了。

虎子终于饿死在樊英的墓旁。保富保贵用樊英留给他俩的五十元钱,给虎子做了口棺材,将它紧挨着樊英的墓安葬了。两人还给虎子立了一个碑,碑上刻了六个字:义犬虎子不死。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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