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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无心(短篇小说)

2016-11-15璧如

长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院士

璧如

老王在干什么?

闲得心慌的时候,孙茂名的好奇心会一点一点地冒出来,在口腔和头腔里转上一圈,找不到出路,又百无聊赖地沉到腹腔去。有时还来不及转上一圈,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吓回去,继续潜伏在孙茂名的心里。

其实老王已经跟他无关了,自从老王离开公司后,孙茂名就没再见过他,饭桌上偶尔听人说起,也是只言片语,来不及细嚼就随着酒菜咽进肚子。

孙茂名的肚子很大,装得下24瓶啤酒和一桌子鱼肉,却独独装不下老王。也不是装不下,而是消化不了。老王就像孙茂名装在肚子里的一只蛔虫,从一颗不起眼的虫卵,生长成几乎能咬到孙茂名心脏的大长虫。孙茂名痛着,却除不掉。

老王在公司的时候,他把老王当作对手,处处提防,时时算计。可是老王离开公司后,坐在总经理交椅上的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得意。他很想知道,那个老王,离开公司后在干什么。

酒席间,会听人说起老王的近况。那些人似乎都是老王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总是在他意志稍稍松懈的时候,触发孙茂名心里最敏感的按钮。他们无比羡慕地谈论老王,这让孙茂名的胃里一阵阵得不舒服,他很想一拳揍向自己的肚子,让老王现出真身。可是那个老王,已经修炼出更加高强的功力,让他这个想出拳的人,连边角都沾不上了。

老王在干什么呢?老王也会时常想起他吗?会以怎样的心情想起他呢?

或者老王根本不会想起他孙茂名!

每每这样想的时候,孙茂名就会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对,他还是控制不住想出拳,想一拳击碎老王鼻梁上的眼镜,想看到他趴在地上拼凑眼镜碎片的狼狈样子。

当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即便这样,孙茂名的心情还是稍微舒畅了些。

他站起身来,双手无意识地将突出腰带束缚的肚子向上端了端。时针指向下午4点,郝院士搭乘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进北戴河车站,现在去接,时间刚刚好。

孙茂名天生就是时间的精算师,从上学到工作,除了睡觉,他从来没有让时间无意义地流出他的指缝,也正因为此,孙茂名取得了明显超越同龄人的战绩。他小心地把握着自己的战绩,不被别人打倒。直到他来到这个公司,直到他遇到老王,很多事情才变得复杂起来。

车子在滨海大道上急速地行驶着,将路边的骑行者们无情地甩在连汽车尾气都闻不到的后方。雨后的路面偶尔会有一洼积水,孙茂名狠狠地踩住油门压上去,然后看看空无一人的后视镜,想象着骑行者被污水溅到后愤怒而狼狈的样子。

如果那个骑行者是老王,这个加速的动作就完美了。

孙茂名在自己想象出的镜头中笑着,却也多少有些失落。

老王离开公司,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些总是被打乱的节奏,那些总是搅得孙茂名不能安睡的意外。这本应该让孙茂名感到欣慰的,可是他却莫名其妙地怅然若失。他甚至偷偷地期待老王能突然回到公司,哪怕只是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也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孙茂名渐渐意识到,老王曾经带给他很多不一样的体验,而那些发生过的小事情,就像一棵棵不起眼的种子,落在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发出嫩芽。

从北京开来的动车分秒不差地驶进北戴河车站,孙茂名接上郝院士,径直驶向“福膳斋”。这是一个隐藏在开发区琛河景观公园尽头的僻静小院,只有八个雅间,外墙是青砖青瓦,点缀着白色窗框,内部装饰古色古香。房间很大,根据琴、棋、书、画的特点,内部摆放各有不同。这次孙茂名选了“琴韵”,房内正中一张原木大餐桌,餐具都是粗陶工艺品。靠墙一边是一张金丝楠木罗汉床,右侧靠窗的地方一把七弦古琴横置于凤尾形琴案上,墙上挂有竹箫和长笛,博古架上是各式各样的陶埙。老板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一手古琴弹得韵味悠远。要不是因为老王,孙茂名是万万不会把郝院士安排在这里的。

看着郝院士聆听琴曲的惬意表情,孙茂名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

那时孙茂名刚被老板挖过来,志得意满,准备施展雄才伟略,大干一番。却不料第一次接待贵宾,就碰了一鼻子灰。那是郝院士到北戴河参加专业学术研讨会,孙茂名主动请缨前去接洽。郝院士听说这个海边小城居然有搞3D打印设备研发的公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爽快地同意来公司现场看看。

郝院士是国内“3D打印第一人”,对于孙茂名就职的这家刚刚从传统工业转型到高科技领域的公司来说,就是殿堂级的引路人。与郝院士建立亲密的关系,将为孙茂名在公司站稳脚跟,树立威信,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孙茂名设计了一套万全的接待方案,这是他来公司打响的第一炮,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孙茂名,必须跟郝院士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

一切都非常顺利,就像孙茂名那几十年的人生,只要他认真地努力过,就一定能收获他想收获的。

郝院士对公司的转型给予了极大的肯定,也为公司的发展提出了非常中肯的指导意见,孙茂名注意到老板的脸上渐渐泛起红光,他知道郝院士此行,收获最大的是老板,其次就是他孙茂名。

他把晚餐安排在区内唯一的五星级酒店——秦皇国际,觉得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足以体现公司对院士的尊重。眼看着郝院士上了老板的车,孙茂名赶紧抄近路赶到酒店,对餐具摆放、菜品、酒品一一做出安排。正当他在酒店楼下翘首迎接的时候,却突然接到老板的电话,说晚餐换了地方,在一个说不出叫什么路的小院里,让他赶快过去。

这让孙茂名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这样的词,在成年之后的孙茂名的字典里,几乎不曾出现过。他喜欢下棋,相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论晚上几点睡觉,他都坚持早上5点钟起床,梳理一天的工作,也为未来做好假设和铺垫。可以说,孙茂名的未来从不迷茫。他的设想,就是未来。而一旦现实跳出了他设想的框框,孙茂名总能揪出这背后的黑手,勇敢地与之搏斗,将现实重新拉回到他的轨道上来。现在,孙茂名就需要马上找出这只黑手,然后干掉他。

措手不及的孙茂名一边按照老板所指示的大概方位,焦急地在开发区西部新建成的没有标注路名的小路上寻找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院落,一边急速地判断眼前的形势。他知道,有人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出招了。

当孙茂名终于找到这个小院落的时候,郝院士已经喝到了兴奋处,正在书案前挥毫泼墨。没有人注意到灰头土脸的孙茂名,大家都在屏息凝神,欣赏郝院士的书法。孙茂名凭着敏锐的直觉,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己的对手,一定是站在郝院士身侧,那个看起来气定神闲的老王。

如果不是刚刚中了招,孙茂名原本还真没把老王放在眼里。

老王是公司的副总,是跟老板一起打天下的哥们兄弟,很多公司都是这样起步的。但随着公司做大做强,哥们儿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大,最后的结果往往只有两个,不是散伙儿就是黄摊儿。在公司向集团化迈进的关键时刻,老板把孙茂名挖过来,其用意不言自明。

到公司报道到的第一天,孙茂名认真观察过老王。四十多岁的年纪,方脸,除了眼睛格外小之外,五官没什么特点,放在人群中很快就湮没了。见人总是笑着,却很少说话。唯一引起孙茂名注意的是,老王的慢,这与孙茂名认识的职场经理人都不一样。不同于孙茂名的大步流星,老王的步子总是迈得四平八稳,一抬脚仿佛端起一碗水,一落地仿佛踩下一个坑。孙茂名疑心老王有什么内家功夫,他仔细观察过老王的脚印,既没有踏雪无痕,也不是入土三分,却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中枢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想,老王肯定很各色。

老王基本不开车,公司给他配了奔驰,但也只是在接送客人的时候用用,平常不是走路,就是骑他那辆八成新的捷安特。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作秀。

开公司的车,不单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出于效率的考虑。在这个分秒必争的市场上,哪来的闲情浪费在路上。对于这个善于作秀的对手,孙茂名知道,实力,就是最好的拳头。更何况,他能感觉到老板有意借助他来打压老王,既然对手已经出招,他必定加倍奉还。

今天,大意了,孙茂名只能闷闷地挨下这一拳。但这拳不会白挨,他不会再给对手出拳的机会。

郝院士的字写完,蓄势待发的孙茂名却插不上话。那是一幅篆书,他不懂,完全不认识。让孙茂名意外的是,老王却能评头论足地说道一番。“郝院士果然出身书香世家,这幅字既体现出儒家中庸之道的中正平和,又蕴含了道家大象无形的深远境界,没有几十年的修养,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一番说辞把郝院士的眼睛说亮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颇有一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味道。

孙茂名的心里酸酸的,这算什么?一顿饭局居然扭转了乾坤?更让孙茂名痛惜的是这“乾坤”只是他一个人的,老板并没有因为他晚到而感到半点遗憾。孙茂名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勉强赔笑着。一直到把郝院士送回宾馆,老板还沉浸在酒后亢奋的状态中不能自拔,搂着老王兄弟长兄弟短地叫着。“兄弟,你果然是福将。多亏你,要不是你知道这个四合院,郝院士今天未必肯赏脸吃饭呀。龙虾鲍鱼?五星级宾馆?人家怕是早吃腻啦。郝院士是高人啊,高人喜欢去哪?”老板转过头来看孙茂名,孙茂名躲着老板呼出的酒气,僵硬地笑着。“去山林啊,去陋室啊,去四合院啊,”老板兀自得意地往下说,“没想到院士也喜欢舞文弄墨,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是啊,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前几日打了鸡血一样的干劲突然消失了,孙茂名觉得自己像被放了气的皮球一样跳动不起来。多少天的种树插秧,多少天的施肥除草,到头来一个措手不及,被对手摘了桃子,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桃子,这可是王母娘娘的御赐蟠桃啊。

孙茂名痛心疾首、夜不能寐。他特意买来全套的老庄孔孟,临时恶补,却也只是囫囵吞枣,道不出究竟。

正如孙茂名预料的一样,德高望重的郝院士欣然接受公司的聘任,与公司共建“院士专家工作站”,不但自己每年来公司参与发展研讨,还将手下的一批博士团队派过来进站工作。郝院士的加盟让刚刚转型到科技产业的公司,只用了几年时间,就从探索阶段,迅速攀升到国内技术的领先位置。

那段时期,孙茂名能感觉到,公司上上下下都像是被点着了火的蒸汽机推动着一样,分秒必争,充满激情。

独有老王是个例外。

老王还是那样——慢。

但他却不敢对老王的“慢”掉以轻心,他渐渐看出这“慢”里透着玄机。

因为销量低迷,老板在会议室拍桌子瞪眼睛,看谁都是饭桶。一屋子人都恨不得戴上面具,贴墙角坐,生怕被老板盯上。只有老王浑然不觉,慢悠悠地在会议室里转着圈,给每个人的茶杯里续上水,随手把一只茶碗递给老板。孙茂名眼看着老板瞪着眼睛想要发作,却只是喘了几口粗气,接过老王递过来的茶碗,坐下,喝干。会议室里出奇的安静,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上级临时通知,让马上赶到公司西厂区给市长汇报项目。

在开发区,像这样有两个、甚至三个厂区的企业很多。公司在初创阶段的规划,总是赶不上企业发展壮大的速度。伴随着开发区基础设施不断向西扩张,一些成长型企业也跟着向西延伸。西厂的占地面积是东厂的两倍,地刚批下来的时候,老板还说这是有预留空间的,可是西厂建成才发现还是小了。

公司召开高层会议,专题研究怎样压缩各部门空间、进行整体搬迁的问题。各位老总都在面红耳赤地为自己的团队争取空间的时候,老王只是喝茶。等大家都不说话了,他才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不必全搬过去的,老厂区作为公司一期,新区作为二期,既保证了发展空间,又保留了发展轨迹。一举两得,不是很好。

孙茂名当时是反对的,说兵分两路影响效率。但老王只是笑了一下,说:“西,五行属金,利生产,利销售;东,五行属木,利研发,利行政。”

这简直就是杀手锏,孙茂名张着嘴,无话可说。老板一直深信阴阳五行。孙茂名入职之前,老板还特意要走了他的生辰八字。那是孙茂名第一次知道,所谓命运,原来并不全靠自己的奋斗。所幸猎头公司很快就通知他去入职了,他也渐渐在岗位奋斗中忘记了这个小插曲。

没有任何意外,老王的意见得到大家一致拥护。公司总部和研发还在东厂区,生产和销售放在西厂区。市长这次来开发区调研,临时决定参观位于西厂的机器人车间。

这段路孙茂名每天都走,8车位宽的大道,一脚油门很快就能到。老板没叫司机,直接上了孙茂名的车,也招呼老王一起过去。老王似乎犹豫一下,慢慢走过来,又中途折回,把他那辆捷安特折叠起来,放进后备箱,然后才拉开车门坐进来。

孙茂名撇撇嘴,踩了一脚推背感十足的油门。还没走多远,接近西厂的十字路口就堵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好像是开发区正在搞地震火灾应急演练,实行了临时交通管制,地点恰好设在西厂路口位置的科技城广场。孙茂名急得直按喇叭,车子就是不肯向前挪动一寸。现在别说他开的是奔驰,就是兰博基尼,也只能心急如焚地停在这里。

老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下车,取出捷安特,就像是早早准备好的一样。

这是一个巧合吗?

孙茂名不信。可是世上有很多事,不信又能如何呢?只见老王把车推到跟前,敲敲他的车窗,问道:“要不你先骑车过去?”孙茂名和老板对视一眼,见老板抬了抬下巴,索性不客气,接过车子狂蹬而去。

这次汇报非常成功,市长当即安排开发区管委会投资建设一个3D打印技术公益展厅,系统地展示3D技术。

但让人泄气的是,市长也被消防演练耽误了,跟老王他们几乎同时到达西厂。因此孙茂名拼命狂蹬自行车的镜头,回想起来,真是显得既可笑,又毫无意义。

一曲琴罢,郝院士问孙茂名这是什么曲子,孙茂名才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他犹豫着说:“是不是《十面埋伏》啊?”郝院士说:“看来你不常来啊,这是我国最著名的古琴曲——《高山流水》。”孙茂名恍然大悟,说:“这是伯牙子期的故事。”郝院士点了点头,兀自念着:“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绝弦已无声。”

孙茂名的心里酸酸的,他猜想郝院士一定想到了老王。郝院士每次过来,公司都安排在“福膳斋”接待。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尽管老王离职快一年了,尽管孙茂名平常从不光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将郝院士接到这里。

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郝院士区别于“学术泰斗”的另一面。“老王离开公司多久了?”果然,郝院士很快就把话题引到老王身上,“去哪里高就了?”

“好像也没去哪儿,正在做一名自由的行者。”孙茂名故意说得云淡风轻。

“行者?”郝院士笑了,“我记得他说过要骑行全国,不知道是不是做到了。我还收到一张他从西藏色达寄来的明信片,当时还以为你们公司组织的旅游呢。”

孙茂名暗暗咬了咬牙。色达,那是他计划了几次,也没能成行的地方。江南的小桥流水和西北的大漠风光,对于一直走南闯北的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色达,从微信朋友圈里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看到蓝天白云下那满山满坡的红色庙宇,看到满脸虔诚的信徒们一步一个等身长头的队伍,孙茂名的内心突然温暖了一下,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注入身体,催促他,到色达去。哪怕只是站一下,呼吸一下那里的空气,都可以告慰他内心的饥渴。可是他却抽不出时间。他总是很忙。就在今年,他还给自己设定了目标,如果公司业绩增长达到20%,他就奖励自己去色达放松几天。如今,听说老王去过了他向往已久的圣地,孙茂名心里怅然若失,色达啊,色达,又被老王给“玷污”了。

真的,有时他很想把老王揪到眼前来,问问清楚,问问那些老王笑容背后若隐若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像上次市长走后,孙茂名难得跟老王聊上几句与工作无关的闲话。

“老王,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有消防演练啊?”

“巧合,巧合,”老王笑着回应,顿了一下又问道,“你知道‘巧合吧?”

孙茂名不懂老王什么意思,他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习惯性地抽出一支烟,刚要递给老王,却想起他不抽烟,便又缩回来。

“‘巧通‘窍,‘巧合,‘窍合,就是因缘际会的意思。”

孙茂名听不得老王云里雾里的,拉回话题:“看来你真不愧为公司的福将。”老板一直在公开场合称老王为福将,孙茂名下意识地引用过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建公益展厅看起来是政府为企业宣传买单,可既然是政府投资,那宣传的对象当然就是社会大众和政府官员,与我们公司的销售市场并不搭界,我看未必有我们预期的效果。”

“好事坏事走着瞧吧,有你这个福将在准错不了。对了,刚才老板正火冒三丈呢,怎么你一杯茶递过去他就没脾气了?你俩有约定啊?”这个疑问要是不赶紧解决,孙茂名怕自己晚上又会睡不着觉。

老王突然就笑了,他看到孙茂名莫名其妙的表情,极力忍住,“那可不是茶,”一张嘴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给孙茂名揭开谜底。

“谁要是递给你一盏宋朝定窑的茶碗,看你敢不敢发脾气。”老王笑得眼睛都没了。

孙茂名暗暗吸上一口气,原来如此。他下意识地把烟扔在地上,抬起脚来碾了一下,又碾一下,原来如此。

老板渐渐生出退休的想法,最有希望接班的就是他和老王。孙茂名进入公司也有几年了,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卯足干劲创造业绩,树立威信。他想要这个位置,几次凌厉地进攻,想要打掉老王脸上那种笃定的笑容。可老王却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这让孙茂名非常烦躁,就好像每次使足了力气出拳,却总打在空气中一样。

他渴望着一次酣畅淋漓的较量,渴望用一次胜利安抚自己烦躁的情绪。孙茂名不缺乏耐心,他知道最后的角逐一定会到来,他需要的就是积蓄力量。

果然,老板出了一道题:如何让3D打印机的销量,实现倍速增长。

自从3D打印多功能展厅建成后,来自各方的宣传报道铺天盖地,暑期国家领导人在北戴河办公期间也多次视察,给予很高评价。可实际上呢?不幸被老王说中了,虽然好评如潮,但销量不温不火,增长缓慢,与公司的研发投入明显不成正比。

提高销量,成为全公司的头等大事。在老板明确表达年内退休的时间点上,这无疑成为孙茂名和老王共同面对的考题。这两年,孙茂名一直有意识地在营销团队中安排自己的骨干,目的就是等这一天到来。

孙茂名是有远见的,他早就对市场进行了细分,对老客户和目标客户进行追踪,一份针对不同客户的促销方案呼之欲出。

孙茂名听说过老王在公司初创阶段创造的销售奇迹,但是他不信。他只相信眼见为实,这样一个悠慢的老王,怎么可能创造销售奇迹。他同样不相信,运气总在老王那边。就像他不相信,所谓阴阳五行,就能决定他的一生。

这一次较量,孙茂名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赢得虽不轻松,却也毫无意外。不知从哪一天起,公司上下都能够看出,老板对孙茂名的倚重明显多了些。

孙茂名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在暗中观察老王的反应。

老王的反应就像以前一样,仍然还是没有反应。

但突然蹦出来两个合同,却惊得孙茂名一身冷汗。

借助郝院士的威望,老王安排行政部门将3D打印有关的上下游研发和制造公司召集到一起,搞了一个创新创业高端论坛。论坛在行业内引起轰动,得到风投和基金的追捧。根据老王的提议,老板适时在苏州和珠海选择了两家比较有实力的公司合作,技术入股,设立分公司。

销量倍增的奇迹很快就被公司向集团化迈进的兴奋给掩盖。孙茂名不得不承认,老王的策略更有利于公司的长远发展。

隔着玻璃门,孙茂名观察对面的办公室里,老王冲水、倒茶,慢慢地呷上一口,然后长时间地陷入静止。他不知道老王是在思考,还是在禅定。

这个总让孙茂名背后冒冷汗的老王,第一次让孙茂名深深折服。孙茂名有些丧气,但他不得不振作起来,永不放弃,这是他的原则。

果然,孙茂名的坚持让他赢得了他应得的位置。

然而就在自己庆祝胜利的时候,老王却离开了公司,这让他所孜孜追求的胜利来得格外轻易,又格外不痛快。

本以为离开公司后的老王会退出他孙茂名的世界,但偏偏不是这样,总有人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提起老王。离开他视线的老王,反倒在孙茂名心里成长得更加高大起来。

老王在山上开了一个茶馆,老王在海边开了一个书吧,老王骑着车去环游世界。

老王到底在干什么?

孙茂名真想弄清楚,老王笑容背后的那抹淡定,到底是因为曾经的努力拼搏,还是因为洞察到神秘的力量。

就像现在,“福膳斋”的老板正一脸崇拜地说着,老王去了终南山,隐居在一个小木屋里,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

孙茂名只有苦笑。

老王变成了天边变化莫测的云,他抓不到,却又忘不了。

孙茂名意识到,他与老王的距离越来越大,大到彼此之间根本无法了解。就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叫做“天壤之别”吧?可是,谁在天上呢?每每想到这里,孙茂名就恨不得揍向自己的肚子。

老王在干什么?会不会想起他?

孙茂名越来越害怕,那个老王从来就没有当他是对手。所以,大概也不会想起他吧。可是若老王真的从来没有想起过他,那他和老王的最后一点残存的关系,似乎也断了。

他突然想到老王走的时候,把郝院士题写的那幅字留给了他。当时他一笑置之。

现在,也许该问问郝院士,那四个字到底写的是什么。

阴历初三的月牙斜斜地弯在夜色中,星星在头顶眨着狡黠的眼睛。与郝院士推杯换盏的时候,孙茂名暗暗琢磨,除了色达,这世界上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更值得他去探索。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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