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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乌啼(中篇小说)

2016-11-15吴伟剑

长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四叔三哥农具

吴伟剑

1

清早,被聒噪的乌鸦叫声弄醒,再也睡不着,推开窗户,我看到一对大鸟儿在我头顶上掠过。“嘎嘎——哇哇——”它们停在河边一棵水杉树上。水杉树的顶端还有个巨大的鸟巢。像这样的鸟巢大障村里还有许多个,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放眼远处还有不少的大鸟在空中盘旋,分不清是乌鸦还是别的什么鸟。

昨晚一路赶回家来的疲乏好像还没有完全散去,加上睡的是软床,起来后浑身酸痛。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烦躁,说不出是因为鸟影响了我,还是今天要去看四叔的事。

这次回村,是为了四叔。家里人来电话告诉了我一些四叔的情况。村里没有发生大事,一般是不会要我马上回来的。近几年里,亲戚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遇到发生了车祸等不幸事件,我们这些后辈是必须要到的。虽不是规定,却越来越像是雷打不动的习俗了。

和四叔的见面是不需要预约的,因为四叔永远都在他那不超过两平方公里的范围里活动。但这一次有点儿特殊,我得到的信息是四叔有点儿不太正常,具体是什么不正常却一时无法说清。总之,四叔的情况不太妙。

一直以来,四叔的存在就是我们大障村的一个另类。

四叔曾做过我们大障村小学的代课老师,时间长达十年。上边落实民办老师转正那会儿,四叔以代课老师的身份本也有机会转正,但阴差阳错,竟没有转正。四叔没有被转正,是源于一次全县中小学老师普通话水平测试。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正值学校放暑假的时间,海城县教育局对全县的中小学教师进行了一次普通话培训。海城县教师进修学校的老师被下派到各个乡镇,各乡镇下属的各所中小学的教师前往各乡镇的所在地进行集中培训。

海城县大障乡大障村小学正值不惑之年的代课教师胡威望,即我的四叔也参加了此次培训。他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早出晚归,每天骑着一辆八成新的28吋海狮牌自行车准时来到位于大障乡集镇上的乡中心小学。为期二十多天的培训结束的时候,各培训点统一进行了一次普通话测试。测试分为笔试和口试。笔试无非是一些语法知识的问答,而口试需被测试者当面朗读一篇口语材料。

其时,大障乡没有大礼堂。镇上新落成的电影院就成了此次测试的地点。电影院里,幕布前面那里有一块不小的平台,平时放上桌椅就成了召开大会用的主席台。这次普通话口试和开会不同:轮到测试的老师要走上主席台;而评分的老师则坐在下面。评分的老师除了县教育局的领导、县教师进修学校来的老师,还有大障乡中心小学和中学的校长以及乡里的文化干事、宣传委员一干人等。为防止测试的题目泄露导致结果不客观、不公正,每位老师轮到测试之前进行了抽签。虽然情况如此,但全部用于抽签的材料老师们都早在培训时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提前拿到了手,逐篇进行了练习。

等着测试的教师们按顺序在评委们就座的后面座位上等着。不知道已经轮到了第几轮,四叔正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到有人报道:“下一个:大障村小学胡威望!”四叔赶紧在座位上站起来,他走到报他名字的人旁边,在一刀被叠成了扇形的只露出一个角的稿子里随便地抽了一张,便拿着稿子,登上了主席台。他抽到的测试篇目是巴金先生的《日出》。

接下来,四叔便开始照着印在纸上的材料用普通话念了起来:

“我特地洗了个大澡。那时天还没有亮,周围是很寂静的……”

没等他念完第二句,台下一片笑声。

四叔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普通话水平不好,但不知道哪里念错了。于是他清了清嗓门,决定从头开始念起:

“我特地娶了个大嫂。那时天还没有亮,周围是很寂静的……”

没等他念完第二句,台下哄堂大笑。几个评委有笑岔了气的,有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县教师进修学校来的一位小张老师笑得头都晕了,竟一头扑进了坐在她旁边的大障乡政府文化干事的怀里,弄得那文化干事推也不是搂也不是。

有关这次普通话水平测试的记忆和花絮,人们津津乐道了很久。而大障乡大障村小学的胡威望老师竟将巴金先生原著中的“我特地起了个大早”读成了“我特地洗了个大澡”和“我特地娶了个大嫂”。这样错得离奇,和原材料意思相差如此悬殊,实为罕见。

本次暑期普通话培训虽是培训,目的在于提高全县教师的普通话口语水平,却成了日后对老师们的考评依据。因为四叔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加上他的代课老师的身份,在接下来民办转公办的过程中自然就落选了。虽然据说还有其他的原因,但四叔却是心甘情愿地回归了土地,成了一个本色的农民。

四叔的代课老师生涯结束的时候,村里的田地已经分给了各家各户,家里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当村小学里的代课老师是没有薪水的,而之前的教书工作只是在生产队里抵了与在田间的集体劳动相当的工分而已。很多年以后,四叔回忆往事,他对没有成为正式的小学老师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遗憾。

2

四叔就是四叔。他没有理由不成为我的偶像,虽然四叔的身份一直是个农民。多少年来,除了后来陆续走出村子再也不回来的人,在留在村里的人中四叔无疑是学识最为渊博的一个人。

长年累月,四叔家里吃饭的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玻璃瓶。这玻璃瓶就像喜欢喝酒的人家用来浸泡药酒的大瓶,只不过四叔的瓶子是不加盖的,瓶口也大很多,而且里面的水也会经常更换。他在瓶子里饲养了几条大泥鳅。他没事的时候就会坐在桌前观察泥鳅。至今我还记得从四叔那里学来的根据泥鳅预知天气的方法:雨天来临前,空气中的湿度变大,压力也变大,水中的氧气不足,泥鳅就会上蹿下跳,甚至跳出玻璃瓶;而泥鳅安静地卧于水底了,天气也就放晴了。通过对泥鳅的观察,四叔提前预知了天气和气温的变化,来指导农业生产。我的脑海里至今还记得四叔向我解释其中的科学道理。四叔伸出一根食指,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泥鳅静,天气晴;泥鳅吐泡泡,场上晒谷快收好!”听他的语气,让我感觉随时就会进入农忙时期,需赶着时间抢收抢种。

绿化活动开始的时候,县里在全县范围推广一种叫作水杉的树种。很快从县里乡里一直到我们村,开始大面积栽种。有一次,四叔指着门前的一排水杉树,考我:“你知道这些树的名字吗?”

我摇了摇头。

四叔说:“它们叫水杉树。1941年,中国科学家在四川的原始森林里第一次见到了这树种。它是曾经被认为早已灭绝的孑遗植物,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

我吓了一跳。

四叔接着说:“地球上有这树的时候,恐龙还没有灭绝。”

我当场对四叔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四叔,一个一辈子生活在大障村的农民怎么就知道这么多的知识呢?

四叔在村里的知名度很高,社会地位却并不高。他既没有在村委会里谋得一官半职,也没在生产队里当上什么队长、治保主任等职,但他有一段时间里竟担当起了兽医的角色。那正是村里农药泛滥的时期,什么井冈霉素啦、甲基1605啦、乐果啦、甲胺磷啦,统统进入了我们各家各户,每个星期里总有那么几天,我们会在挂在村口的大喇叭里听到乡农科站的信息,即要求大家一起往稻田里喷农药的通知。于是,时不时就会发生家禽农药中毒,有些农药还是属于剧毒的级别。那些鸡或鸭中了毒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死,成了一笔不小的损失。

是四叔发明了给家禽动手术的方法。他找出一把普通的剪刀,用热水瓶里的开水沿着剪刀口冲洗了一番,算是消毒。他用消过毒的剪刀将奄奄一息的鸡或鸭或鹅脖子下面的嗉囊剪开,清理完里面的食物之后用清水进行清洗,然后用缝衣针缝合起来。过了一夜,动过手术的家禽就又活蹦乱跳的了。因为中过毒,这样的家禽生命力竟好于其他没中过毒的。

河北岸老赵家的媳妇因为家庭琐事,一气之下喝了农药。送到了乡卫生院,却没有把人抢救回来。我对四叔说:“四叔,你为什么不帮着抢救呢,没准儿你会把人救回来。”

四叔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对我说: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人和鸡的消化系统不一样。鸡吃下去的谷子存在嗉囊里,在还没进入砂囊之前,只要把有毒的食物从嗉囊里取出来就可以了。是人的话就只能灌肠了,但如果农药已经被肠胃吸收,甚至进入了血液,再怎么灌肠也救不回来了。”

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朝四叔敬畏地点点头。

不久,我们村各家各户响应乡里的号召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打沼气池活动中去了。打造沼气池的好处一度被传得满天飞。一来养家畜产生的粪便有了利用的途径,二来家里烧开水、照明的能源都可以通过沼气池里的沼气提供,清洁安全方便,简直就是变废为宝。乡里面还为我们大障村下派了一位技术指导员,是乡农科站的技术员小李。小李在我们村前后住了一年半的时间,等他最后离开我们村的时候,我们村除了两户五保户因为没养猪羊也就没有牲畜粪便之外,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的空地上打造好了沼气池。

乡农科站的技术员小李在指导我们打沼气池的同时还向我们推销一种用于照明的沼气灯。这沼气灯是乡农科站的技术人员经过连续几天几夜的技术攻关研究出来的,他们在向我们推销的时候只收取三毛九分钱的工本费。但购买沼气灯的人并不是很多,虽然其价钱并不贵。究其原因是我们的四叔很快就研究发明出了一种简易的沼气灯。四叔的沼气灯就地取材,使用的效果绝不逊色于乡农科站的沼气灯,而且还不需要一分钱的加工劳务费。

我就亲眼见过四叔做沼气灯的经过。那时候我们逢年过节走亲戚或探望病人时流行带包裹。这包裹就是礼物的意思。乡供销社开在我们大障村的销售分店里出售的包裹永远只有两种:上海牌饼干和糖水橘子。装糖水橘子的是一个大口径的玻璃瓶。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都会看到吃了糖水橘子后丢弃的玻璃瓶。四叔将这常见的玻璃瓶洗干净后擦干,放在一边。然后找到一根细铁丝,用钳子夹着在火上烧得通红之后,将铁丝缠绕在了玻璃瓶的底部上方。然后一起浸入一盆早准备好的冷水里面。只听到“啪”的一声清脆响声,玻璃瓶的底盘沿着铁丝整齐地裂开了。这两边通了的玻璃瓶就成了沼气灯的灯壳。通过管道,传上来源源不断的沼气,点燃了一束微小的火苗,火苗就在灯壳里释放出了晶莹的光线来。那光线就像我们现在使用的节能灯,亮得洁白而纯净。而且因为沼气是不间断地产生的,这沼气灯可以一夜到天亮地点着。

乡农科站的小李从头至尾观摩了四叔制作沼气灯的经过,模仿着四叔的样子试了试,结果不是玻璃瓶的底盘裂不开,就是整个玻璃瓶都裂开来破碎了。

四叔发明的沼气灯惊动了乡农科站。乡农科站专门派了干部下来观摩取经,别的乡的人也闻风来到我们大障村取经。四叔也不吝啬自己的发明。他告诉虚心求教的人,他的发明利用的是物体热胀冷缩的原理。听的人似懂非懂。本领学到了手,但因为没掌握火候,做出来的沼气灯成功率还是不高。

农民们的生活一年四季围绕着孵稻种、播种、打农药、收割、养猪等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我们的四叔如同一个农业学家,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

一直以来,村里人的日子过得粗,只要过得去就都将就着过。但四叔不同,即使小到对一个柴垛的垒法,他都要经过仔细的勘察地形,设计方案。等到所有的稻草都按照他的方案堆积好并结了顶,他还要围着柴垛走一圈巡视一番,末了拿一个板凳将柴垛外圈不整齐的边沿拍齐整了,甚至还用剪刀修剪一番。那情形就不是干农活,而是在进行着一场艺术创作活动……以至于四婶一次次跑到我们家来告四叔的状。在和四叔生活的几十年里,四婶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这日子没法过了。”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四叔又在搞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堂了。

在我们眼里,四叔是个能人,但或许是同样的原因,四叔的很多行为举止并不为村里人看好。很多时候,四叔甚至是村里人取笑的对象。

四叔爱卫生是出了名的。每次去他家,进门必须将浑身的灰尘拍打干净了才可以进去。倘若有不懂事的孩子玩得浑身是泥跑进他家,他会顺手操起一块抹布或一件衣服照着你没头没脸地拍打。他手劲大,被打过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但我却很少受到四叔这样的待遇。四叔一直喜欢我,或许是我从小喜欢干净,也或许在四叔看来晚一辈的人里面我是年纪最小的缘故。

四叔甚至还造出了我们村第一个抽水马桶。是不是全国第一个还有待考证。他在屋子的墙上开了一个洞,一根皮管贯通了墙的内外,外面用一瓦罐做储存器。半夜里被尿憋醒了,四叔只要在屋内小便,尿就直接排到了屋外。为了方便,他将屋内的管子直接安装在了床边。村里人恶作剧,有一天将屋外的管子上用绳子系了个死结,四叔半夜起来撒尿,尿就溢到了屋里的床上,四叔将屋里搞得一片狼藉才作罢。

四婶还活着的时候就吃不消四叔的这种种怪异行为。自从四婶走了以后,四叔的这些区别于村里人的行为并没有收敛而变得更加变本加厉。四婶走了之后,四叔家里就不养蚕了。在乡村的所有活计里面,四叔唯一不喜欢的活就是养蚕。之后的几个春天里,我们总是会看到四叔在种桑树的人家的地里晃悠。我们发现四叔是在收集桑树上长的桑果。那果子后来我们才知道学名叫做桑葚。四叔用它们来熬糖,叫做桑果糖,他甚至还用桑果来浸泡白酒,说是可以治疗拉肚子。

四叔乖戾的行为已经到了让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3

后来就开始征地了。

大障乡政府为我们大障村规划了新的蓝图:村里的水田、旱地甚至宅基地都将被征用,被征用的土地面积按照种植水稻来计算,以市场上稻谷的价格和平均亩产量的计算方式每年都会补助给我们。我们的房屋,由县里派下来的评估部门进行了测量和评估。之后,就在我们村西南角的那一片地里,盖起了高楼,我们原来的房屋将置换成同等面积的住房。当然,这一切是自愿进行的,并不存在强制的。

村里像四叔这样的老人自然不会响应。但形势很快就起了变化,因为我们都看到了我们要告别一直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了。大家纷纷选择了搬迁。因为是自愿的,搬迁这事就有了先后。因为四叔的固执,四叔家的搬迁是村里最晚的一户。终于,原来的村里只剩下四叔他们一户人家。半夜里风在屋子外面呼呼地吹着,透过窗户向外面望去,外面一片漆黑。那情形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

因为乡里对于此次征地搬迁是有奖励的,钱虽然不多,其条件是村里各户必须要百分之一百的搬迁之后才兑现奖励。因为四叔坚持不搬迁,四叔的儿子胡有成一度就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四叔的儿子胡有成是我的三哥。村里的辈分虽然很清楚,但因为胡有成比我大了五岁,我就一直这么称呼他。

四叔的儿子即我的三哥胡有成就成了我们的众矢之的。很多时候他回答大家的一句话是:“我有什么办法……”之后就不再说一句话。他选择了沉默。进入中年以后,他似乎才开始继承四叔的秉性。他眼睛红红的,好像经常失眠的人。

终于,四叔同意搬迁了。四叔家搬迁的那天下午,当三哥将家里所有的家当搬入新房的时候,四叔却反悔了。本来说好四叔的东西是最后搬的,但到了最后四叔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留下来。他决定留在他一直生活的小屋里。

那是紧靠着正屋的一间平房,里面辟出的半间是一家人的厨房,剩下的半间是四叔的卧室。四叔家的正屋是楼房,我三哥胡有成当家之后不久就造起了楼房。但四叔就是喜欢平房。当初造楼房的时候,本以为他在小屋里的居住是临时的,但四叔硬是住了十多年,直到这次搬迁。

四叔拒绝搬走的事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

那天晚上的夕阳特别红。有很多人来到了四叔的小屋前看热闹。让大家有些失望的是四叔竟然神情坦然,他手里正摇着一把蒲扇,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条小板凳上。

村里的沈奶奶来了。沈奶奶的名字叫沈美娟,她和四叔是同岁的。沈奶奶说:“胡威望,你个老不死的,越老越不像样啊。一把年纪了,也不为小一辈的人想想。都说是树挪死,人挪活,我在村里活了六十多年了,也不想搬,但大家都搬了,要跟上形势……”这沈奶奶曾经是村里说话有分量的人。她是招赘的,生育了七个子女,个个都成器。沈奶奶说话的时候,我们想起了有一年春夏相交之际,沈奶奶饲养的一头湖羊失足掉到了沼气池里去了。那是打沼气池热潮过后。虽然沼气池产生的沼气可以用来烧饭烧水,但因为别的地方发生了几起沼气爆炸事件之后,大家都不敢用了,加上村里通了电,沼气就完全废弃了。却留下了满地的沼气池。有的没有盖子,就出了不少人畜掉入沼气池的事。遗留下来的沼气池,口子小,容量大,里面往往积了一半的水。沈奶奶养的羊掉入沼气池之后,全村所有的人都来出主意,但都束手无策,眼看着羊就要喝饱了水葬身池底了。是四叔想出了办法,将沈奶奶的羊毫发无损地救上了来。他只用了几根麻绳,中间系上两块断砖,垂到了水里,不知道怎么捣鼓了一下,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的羊就被四肢提空了,旁边的人过来一起往上拖,羊就救了上来……沈奶奶的话对四叔根本不起作用。在沈奶奶说话的时候,四叔正抬起头,用手里的蒲扇一边遮挡耀眼的天光,一边眺望天边的云彩,脸上是不容打扰的平静和虔诚,我们顺着四叔的目光看去,天上的云正被西落的日头染出一道金边。

吊眉毛沈永迪站了出来,说:“威望哥,走吧,到了新农村不用干农活,咱天天下象棋。你觉着委屈你了,我天天听你分析国际形势……”这吊眉毛沈永迪曾经是村里的象棋爱好者,也是四叔在村里唯一可以一起下象棋的对手。四叔曾经和吊眉毛沈永迪在生产大队的晒谷场上进行过一场长达一下午的象棋比赛。那是个秋收季节,很多人因为当观众也忘记了下午的劳动。此事被村里列为了消极怠工的典型事件。伊拉克战争期间,四叔家里每晚灯火通明。以吊眉毛沈永迪为首的几个四叔的崇拜者每天聚集到他的小屋,听他进行军事分析。他托我从镇上买来了一张世界地图。他把世界地图挂在了墙上,四叔的小屋俨然成了作战指挥室……而现在,吊眉毛沈永迪的话就像一阵风,话过处是风搅动地面上的落叶的声音。我们的四叔根本没听吊眉毛沈永迪说的话,他仿佛在用心谛听着小屋四周的天籁之音。

干瘦的陆海山来了。陆海山是村里的老会计,说话文绉绉的。他对着四叔说:“威望,听我说!搬还是不搬,这事由不得你自己做主!我们,人,是多么渺小,要适应历史的潮流,不能逆流而行……” 陆海山仿佛在发表一场演讲,说话的时候还带着肢体的动作。面对他的说教,四叔端坐在板凳上巍然不动。这陆海山曾经和四叔在漫长的岁月里探讨过很多深奥的问题,譬如说宇宙的起源问题、原子弹的原理、外星人是否存在等。他们俩往往针对一个问题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一次也是如此。

陆海山的话滔滔不绝,很多次他都觉得四叔快要站起身来,跟他走了。但四叔只是挪动了一下屁股,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而已。而从他摇蒲扇的节奏和他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他和陆海山往日的情谊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不屑一顾。

这个时候,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看到四叔的儿子,我的三哥胡有成“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四叔的面前。三哥对四叔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明显带着一股哀求:

“你这么做,是让我不仁不义……”

他的媳妇也在一边嘤嘤地抽泣着。

只见四叔回过头来看了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一眼,然后慢慢地起身进了屋。四叔进屋的时候嗓子里咕哝了一句,像是替自己辩解。没人听得懂他说了什么。四叔留给我们一个他的背影。

大伯看不下去了。大伯用他一贯的大嗓门,对着四叔小屋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连名带姓地喊:“胡威望,你就是要作死啊。你这么做,让我们大家的脸往哪里放?”

三叔也来了。三叔什么话也没有说。以三叔对四叔的了解,只要四叔认准的理,大家是不需要去改变的,因为实践证明那是无用的。

正在大家一边齐心劝说四叔,一边准备进屋的时候,只听见“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敞开的门里边飞了出来,落在了我们的脚边。我们定睛一看,是四叔刚刚带进屋去的那条小板凳。四叔看来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后来我们也累了。都离开四叔的小屋,爬到了屋前的土坡上。

那一晚的星空特别的灿烂。月亮就像一把明亮的镰刀挂在我们的头顶上,北斗七星异常地清晰。我们在四叔的小屋外面待了很久,直到四周围到处响起土蛙的叫声。四叔就是不肯从里面出来。后来,有人开始往回走,我们便也开始往回走。

就在我们走得快看不见四叔的小屋的时候,远远的,大家望见小屋的那扇门合上了。

4

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很快被一些外地来的拆房工给拆完了,包括四叔家的正屋。

人搬走后,房子就空了。最先来的是拆迁队,揭去了瓦,拆下了梁、椽和门窗。门套窗套、墙和多空水泥预制板做的楼板动用了机械。该运走的都运走。接下来到来的是拾荒的、捡柴的,大多不是本地人。有的外地人还背着他们老家带来的我们从未见过的背篓,里面装着拾捡的木板、皮线、铁丝……我们的宅基地直到成为一块白地,直到剩下了一地的瓦砾和断砖。然后,推土机来了,将一地的垃圾拖走,将土地平整。

听说是外地来的大老板,会很快地看上我们的田地,在我们曾经劳作的土地上盖起高楼和厂房。不知道是什么工厂,会不会有污染。

后来听说,外地的大老板不来了,我们的地被城里一个种花木的老板看中了。将在我们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上种树。而且都是名贵的树种。一棵就能卖几万块钱的那种。说这话的人有板有眼,让听的人不禁咂了咂舌。

众说纷纭。

但终于,传说中的大小老板都没有来。我们的地还是以前的样子。只不过,经过了两季的抛荒,本来是种水稻的水田里长满了野草;本来是种油菜的高地上长满了茅草。有一种开黄花的茅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侵占了我们的土地。这草根系发达,可以到达地下几尺深,种子是靠风传播的,只要风吹得到的地方到处是这种草。每到开花的季节,阡陌之上到处是它黄色的花朵。

原来的村子里就剩下了四叔的小屋。当我们在新的家园开始全新的生活的时候,我们的四叔就在被疯长的杂草包围的环境里过着日子。

四叔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村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改变。

他种水稻。以前他种水稻是村里有名的。我们还没有搬迁的时候,就已经不喜欢在田地里干农活了。我们甚至学着外地传过来的方法,学会了抛种。即将水田里的杂草用草甘膦农药一洒,等杂草死光之后将稻谷直接抛了下去。这样多简单,只要按时撒化肥和喷农药,稻子长势良好,等到稻子快成熟的时候村里就有专业的收割机过来,一亩稻子一百元,还帮你把谷子烘干、装袋。我们习惯了这么种稻子,我们不再把大把的时间耗在农田里,我们也没时间去侍弄土地。外地种葡萄的人过来问我们是否愿意将地出租给他们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愿意。但四叔不同。属于他家的田地,没有一寸被抛过荒的。他的农田里从来不会喷草甘膦。当然在虫害严重的时候他也会使用农药。很多时候四叔就在水稻田里拔草。

在我们搬离村子的这几年里,四叔依旧在种水稻。只不过他放弃了原来属于他们家的那几亩水田。他选择了被别人废弃的靠近河边的两爿水田,因为水稻的生长是需要水来灌溉的。自从我们村搬迁以后,村里安装的一个大型水泵的机部也废弃了。有一次我问过四叔,稻田里的水怎么解决。他向我笑了笑,他说他只是利用了水的落差。无论如何,四叔的稻田海拔是高于河里的水面的,他怎么做到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亲眼见到才大吃一惊——四叔竟然在他的农田靠近河边的地方制作出了一架原始的水车。

四叔水稻种得好是否是因为种子的缘故,我们不得而知。以前还在种地的时候,我们每年都向开在大障乡镇上的种子公司买种子,四叔的水稻却一直是自己留种的。不仅水稻种子,四叔将一年四季里栽种的所有农作物都留下了种子。稻谷、麦子、油菜、青菜、南瓜等,他将不同季节里播种的植物种子收获起来,晒干了水分,分门别类,收拾好,有的还用笔在上面写上注意事项。有一年春天里倒春寒,四月初冷得像寒冬,我们看到四叔穿得就像个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后来才知道,他是将浸泡过的棉花的种子绑在了自己的腰上,通过自己的体温来孵芽。我们最喜欢吃番薯,但番薯是不结果的。四叔很容易就解决了番薯的繁殖。他将收获起来的番薯挑大个的,挂在了屋内的房梁上,第二年在气温适宜的时间里,他取下番薯放到地里培育,番薯苗就这么容易培育了出来。而我们的番薯,早已在冬天里受了冻腐烂了。

和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四叔也在跟自己身体里的各种病做斗争。他最主要的毛病是痛风。严重的时候,浑身都痛。这个问题,四叔应该是很重视的。之前,三哥曾带他去过城里的医院看过几次,但不太有效果。后来他就决定不看医生了。他学会了给自己治疗,主要的方法是食疗。他吃素,凡是和外面世界有关的任何食物,他碰都不碰,所食的食物都是他自己田地里收获的粮食、果蔬。据说效果不错。

他喜欢上了种树。在他的小屋的四周,种满了灌木。都是别的荒地上移栽过来的,假以时日,四叔的小屋迟早会被这些树木给淹没掉。他甚至还在他的小屋周围挖了陷阱,上面用稻草覆盖,用于防盗。除了对四叔小屋熟悉的人,别想靠近。夏天里,几个外地来的捕蛇人,夜里的时候打着手电来捕蛇。有一个人一脚踏进了他设的陷阱,半个身子没入积水,吓得半条命都没了。

……

有关四叔的传闻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我这里。我心底里隐约为四叔叫好。我甚至担心四叔会不会坚持不下去。在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的环境里任何人都不会坚持很久。但四叔硬是坚持了下来。因为四叔从来不喝自来水,他一直喝的是井水。有人对他说不要再喝井水了,井水碱性太大了。他就当没听见。而电呢,除了听收音机的干电池,他根本不需要用电。

5

碎石小路很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还积着前一天晚上的雨水。路的边沿淹没在疯长的草里。都是杂草,仔细辨别的话,会发现有车前、马兰、酒药草。还有一簇簇的观音莲,叶子小而圆,远远地泛着幽幽的绿色。

沿着这小路一直往前走,拐两道弯,过了那道高坎,路就完全被草淹没了。夏天的日头变得耀眼起来,视野里升腾着一片水汽。接下来,这清凉的空气很快就会消失,户外的空气会变得无比燥热。凭着记忆,摸索着继续往前走,直到抬头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皂荚树,那树下便是四叔的小屋。

当四叔的小屋在我的视网膜上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听到了两声狗叫。我心里一喜,一定是四叔那条养了十多年的狗。那是条乡下的草狗,跟随着四叔生活好多年了。四叔给它起了个特别的名字:李白。这李白有一年随四叔去了一趟乡里,回来的路上,在穿过“东西大道”的时候,被飞驰的汽车从它身体上轧了过去。四叔以为它死了,就背了它的尸体回来,本想在小屋的后面挖个坑埋了的。想不到它就是不断气。四叔就将它放在了屋前的泥地上。第二天李白活了过来。从此就剩下两条腿走路了。尾巴永远都耷拉着。小时候,四叔曾告诉我,狗的尾巴毛是蓬开并朝上竖起的;而狼的尾巴是朝下耷拉着,毛不蓬开的。看着尾巴耷拉着的李白,我想,它经历了一场车祸,会不会从此变成了狼?

果然,李白摇着耷拉的尾巴,跑动的时候前后分别有一只脚踮着,在小屋前面迎接我了。乡下的草狗不比城里的宠物狗笨,以前见过了几次,它就已认出我了。

小屋周围,到处是葳蕤的植物,在阳光下,绿得发黑。我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正想着和四叔的见面会是怎么样的情形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一件灰白的衣服,在小屋前的那片空地上,显得有点儿突兀和孤单。正是四叔。他正侧坐着,一如四年前我们劝说他搬迁时的模样。只不过,身体显得清瘦了许多。而我的到来,四叔竟没有察觉。

“四叔!”我喊道。

听到喊声,四叔的身体一震,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来。我发现四叔在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出现我所预期的惊喜,他的脸色有点儿陌生和难看。直到我走近了他,他才认出我来。

“小伟,是你!”

他说着,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换成了一种见到了救星似的莫名热情。我皱了皱眉头,以前的四叔可不是这样的。回想这次回村前了解到的四叔的情况,我心里不禁充满了疑惑。

四叔把我让进了他的小屋,手忙脚乱了一阵之后,他给我倒上了一杯水。我赶快取出四叔以前喜欢抽的利群牌香烟,我都忘记了四叔戒烟已经好几年了。想不到四叔接过香烟,颤巍巍地叼在了嘴上,我赶快为他点上了火。

四叔吸了一口烟,吭吭地咳起来。他的眼珠子鼓了起来,原本看上去有些浑浊的眼睛变得更加浑浊了。四叔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不停颤抖着。

“小伟,我没招惹谁。你说我招谁惹谁了?”

李白在门口发出了一声呜咽,又趴在了地上。

“四叔,出了什么事了?您慢慢说,别急。”

“我的农具,是我的农具……”四叔又吭吭地咳起来。

我赶忙将桌上四叔为我倒的一杯水往他面前推。

“我的农具都不见了!”四叔边喝水边对我说。

我吓了一跳,农具怎么不见了?我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事。听着四叔的话,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以前在田地里干活时用的那些工具,什么扁担啦,铁锨啦,箩筐啦。自从离开了土地,我已经不再使用这些曾经熟悉的农具了。

四叔努力地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向我讲起了他的奇怪遭遇。

原来,四叔一直活动的范围没有离开过他栖居的小屋、开辟的菜地,还有河边的那两爿水稻田。最远的也不过是他儿子胡有成的家里和村里唯一的一家杂货店。第一次农具不见的那天是上午,他去了他儿子家里,放下他种的南瓜,被养得通红的番茄以及一些常见的果蔬就走了。四叔种的番茄是老品种,红得透顶,不像我们在农贸市场里买到的番茄,红里透黄,硬邦邦的,放它半个月也不烂。

他见不惯才上午十点,儿子家里就开了空调。房间里呼呼地冒着冷气。用四叔的话说是“作践自己”。他似乎对新的事物都深恶痛绝。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小屋。回到家之后,他便想到黄豆地里去锄草。这季节正是黄豆苗长势最旺的时候,跟着黄豆苗一起长的是各种各样的杂草。阳光这么好,被锄断了根的杂草一个晌午下来,就会被晒干枯死。但他在屋檐下和小屋里找遍了,都没找到一直在使用的那把锄头。他急出了一身汗,回忆了上一次使用锄头的时间,为了排除锄头忘在地头的可能,他抱着一丝希望去了他开辟的那几片地头,找遍了,锄头还是无影无踪。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锄头失踪了。

这是第一次失踪。

隔了一天,四叔决定到我们居住的新农村来转转,顺便问问谁家有当时搬家时候留下来的锄头,他要借一把。结果,他问遍了碰到的所有人,都说没有。锄头等什么劳动工具早已被我们丢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因为我们搬家的时候知道以后用不着农具了。四叔失望地回来。想不到,就在他离开的这一个小时里,家里又失踪了一件农具:一把靠在屋檐下,经常用来开沟渠、修泥路的铁锨。那铁锨他已经使用了三十年了,可是个宝。人家的铁锨是竹子柄,他的铁锨可是一棵胳膊粗的榆树做的柄。现在,整个大障村要找这样的榆树都难。因为用得顺手,握手的地方光滑无比,白得发亮。但就是这榆树柄的铁锨,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任凭四叔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了。

他心惊肉跳,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生怕失去所有的农具。为了防止农具的再次失踪,他不再离开小屋半步。即使这样,一个星期以后,他发现挂在屋檐下的一把经常使用的镰刀不见了。这镰刀是四叔经常使用的农具之一。除了用来割草,每到稻子收割的时候,镰刀是不可缺少的农具。除此之外,地里很多的农作物都需要镰刀来收割的。四叔察看了他在小屋四周设计的陷阱,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就连四周围的草也没有被踩过的痕迹。

他将剩下的所有农具都收入了小屋。并且在人离开小屋的时候,门上上了锁。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使屋子上了锁,农具还在陆续失踪。门上的锁却安然无恙。而且每次失踪的数量不多不少,都是一件。直到最后一件农具——铧抄(用于麦地里开沟用的)失踪不见的时候,四叔已经没有一件农具可以使用了。

农具接连不断的失踪,让四叔陷入了困境。他的日常生活需要这些农具。眼看着地里的杂草已经高过了他栽种的庄稼,播下的秧苗长势良好需要开沟渠灌溉,手里却没有一件可以使用的工具。

四叔的经历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叔向我讲述完了他的经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在求救。

我很想编个谎言来安慰四叔,告诉他,他失踪的这些农具是某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原因离开了他,有一天它们会突然全部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当初它们失踪的时候一样。但面对着精神接近崩溃边缘的四叔,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对四叔说:“既然都找不到了,那就重新去买新的。”

四叔听了,说:“这个我想到过了,也托人问过了,问题在于锄头、镰刀这些个干农活用的工具,现在没有地方卖!”

我的脑海里立刻想到城里的大街上,开满了商铺,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电视机、空调、冰箱、照相机、手机,甚至美国生产的苹果手机,确实没有见到过卖农具的商店。农具属于铁器,是用铁打造的,大街上现在根本就没有铁匠铺。

我想了想,对四叔说:“要不,我们报警吧?”

话刚说完,我就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报警?”听了我的话之后,四叔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他也绝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但我很快就看到四叔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丝亮光,好像看到了希望。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110。电话很快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我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一下四叔的情况。对方没听清我说的“农具”的意思,非要我再三解释。我解释了半天,对方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后来那女的嫌烦了,问我:“你是哪个乡的?”

我心想警察可能会上门来调查,就告诉了她具体的地址:“大障乡大障村。”

“那你们去大障乡派出所吧。”对方却是这么一句话。

“好的……”我还想问大障乡派出所的电话号码时,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她一定以为我在胡闹,浪费她的时间。

看我挂断了电话,四叔用急切的眼神看着我,问:“怎么样?”

我说:“110让我们去乡里的派出所报警。”

四叔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说:“那他们的意思是不管我这事了?”

我说:“应该不会的,现在只要报了警,警察都会管的。”

四叔很快兴奋起来,问我:“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乡里?”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安排,我还约了朋友一起去办事。等事办完了,还要赶回城里的家。白天是没有时间了,即使晚上回到村里,那时候派出所的人一定也下班了。于是,我和四叔约好,明天早晨,我开车来接他。我就在村口的三岔路口等他。

告别四叔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三哥。照理,四叔碰到了这么大的事,他儿子应该最先知道并且陪他去派出所才对。但想到这几年来,因为四叔的固执所造成的影响,四叔和三哥之间的隔阂一定是越来越深了,能和四叔说说心里话的就我一个人。我心里不禁涌上了一种类似于神圣的感情。

6

我按照和四叔约好的时间准时到达了村口的三岔路口。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一个白点立在路边一动不动。近了,才发现正是四叔。四叔一定是等我很久了,因为我看到在他的眉头上积满了一层细密的清晨的露水。

四叔穿了件白色的长袖衬衫,衬衫的领子笔直地竖着,使他瘦长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得挺拔。或许是因为着急,他的衬衫的下摆没有塞到裤腰里去,而是在腰间随风飘动。看得出四叔是为了这趟外出特意穿了干净的衬衫的,但还是难掩他浑身散发的土气。

四叔上了车。看他坐定了身体,我便开动了车子。

四叔再次表达了昨天的担心,问我:“小伟,你说派出所会管我的事吗?”

我说:“放心吧,四叔。”

四叔说:“那你说工具能找回来吗?”

我烦躁起来,说:“去了再说吧,看警察怎么说。”

我将车开得飞快,出了村口不久,车子便拐上了“东西大道”。这“东西大道”是横贯我们大障乡的一条省道,就像一把剪刀,斜刺里将我们大障村裁剪在了大障乡之外。或许是临近省道的这个缘故,我们村才被征了地。

虽说才早上七点多,“东西大道”上早已是车流滚滚。我一边开车,回头看了一眼四叔。四叔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凝重不堪,仿佛要去出席平生最重要的一次会议。我心里感到有点儿好笑,但我忍住了,没笑出来。笔直地开了一段路之后,车子下了省道,拐上了通往乡里的公路。

大障乡派出所的大门敞开着。值班的只有一个警察。我和四叔进去的时候警察正在摆弄自己的手机。看到我们,他抬起头来,问我们:“什么事?”

我赶忙说:“报案。”

听了我的话,警察让我们在那排长条椅上坐了下来,并且拿出了一个讲义夹和一支笔开始做笔录。那是个胖胖的男警察,一副秉公办事的样子。

于是,四叔将对我说过的农具失踪的经过又跟警察讲述了一遍。四叔讲述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怯怯的。

那警察一边仔细地听着,一边在讲义夹里的纸上做着记录。有那么一会儿,四叔的讲述停顿了一下,我们只听到警察的笔在纸上滑动时“沙沙”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产生了四叔失踪的那些农具很快就会完好无损地找回来的错觉。

就在四叔讲到一半的时候,门外面又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两人进了门,很好奇地看了我和四叔几眼。

四叔终于讲述完了。

接待我们的胖子警察说话了。他问四叔:“所有丢失的农具,价值大约有多少?”

四叔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胖子警察又重复了一遍:“丢失的农具总共值多少钱?”

这一次,四叔听懂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个问题。农具的价值怎么估算?要么当作废铁,一文不值;要么当作宝贝,值大价钱。我曾在城里的博物馆里,看到过专门展览农具的农博馆。农博馆里的那一件件农具是代表农耕文化来展示的,价值一定不菲。

四叔看了看我,见我没出声,他也没说话。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这时候,那一男一女两个警察走了过来。男警察看了看胖子警察做的笔录,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在看了我和四叔一眼之后又控制住了脸上已经堆起来的肌肉。但他明亮起来的眼睛,表明如果不是他自我控制的话,他早已大笑了起来。后边靠上来一起看笔录的那个年轻的女警察边看胖子警察做的笔录边瞅我和四叔两人,她嘴里笑出了声来,好像看到了一则从没见到过的笑话。但她又觉得失态了,就很快用手掩住了嘴巴,走到一边。

四叔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就在胖子警察的对面,大声地说:

“嗯……我的农具,每一件都是有价值的!不但有价值,还都是无价之宝……啊……三月雨,贵似油,四月雨,好动锄……割稻离不开镰刀,锄草需要锄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打铁的要自己把钳,种地的要自己下田……开个渠,挖条沟,铁锨不离手,庄稼地里就靠它;打洞,要用豆钎;搂草,要用柴耙……立春三场雨,遍地都是米!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立秋下雨万物收……镢头翻地,竹刀劈柴……小暑收大麦,大暑收小麦;白露镰刀响,秋分砍高粱……扁担弯弯五尺长,挑出去的是粪,挑进来的是谷……别人认为不值钱,农民手里可是个宝……”

四叔连说带唱,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几个我们大障村特有的发音,让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在他的话里,每一件农具似乎都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我突发奇想,四叔说的并没有错啊。什么镢头啦、锄头啦、铁锹啦,在今后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一定会成为文物的。那么这样说来,四叔说的“无价”是有道理的。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意思来。三位警察的年纪和我不相上下,他们小时候也应该和我一样,有过跟在大人们的身后笨拙地挥动还并不得心应手的农具劳动的经历……

这个时候,四叔激动起来,他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枪!……枪,对于警察来说重要吗?农民失去了农具,就像你们警察失去了枪……”

再让四叔这么说下去,四叔一定会彻底崩溃的,我就上前拉了四叔一把。

四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说:

“我们是农民,是人!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就在于会使用劳动工具……”

他好像在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真理。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四叔有点儿累了,他面无表情地垂下了脸。

那位女警察用纸杯子为我们俩每人倒了一杯水。趁这时候,我小声对胖子警察说:“两千元,至少两千元。”

胖子警察听了,用笔在纸上划拉了一下,然后问我:“你们自己有怀疑的对象吗?”

我想了想,四叔的农具一定是有人趁四叔不备偷走的,除了外地人,其他的可能都可以排除掉,就对他说:“一定是那些捡垃圾的外地人偷的。”

四叔也随声点了点头。

我说:“现在不是安装了治安摄像头的吗?找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胖子警察听了,仰起头视察了一下窗户外面的天空,然后对我说:“摄像头主要安装在各个交通路口的,如果是晚上的话根本看不到图像,难度太大了。”

他说:“这事,我们先备案,查到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单独破案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嫌疑人因为别的案子以后抓到了,供出来的话,那还是有可能破案的。”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之后,胖子警察照着讲义夹上的笔录念了起来:“锄头一把、镰刀两把、铁锨两把、铧抄一把、镢头三把(大中小各一)、豆钎一把、竹刀一把、扁担三根……”他一边念,一边看四叔。

最后他问四叔:“全了吗?”

四叔想了想,说:“全了。”

胖子警察指了指他手里的讲义夹,对四叔说:“在这里签名。”

四叔走过去,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姓名“胡威望”三个字。四叔写字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四叔的手不再像以前那么灵巧、干净。他的手背上的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粝,在手指的关节的地方甚至布满了已经结了痂的细小伤口。这些天里,他应该是直接用手在地里劳作的。

警察最后让我们等他们的电话,有了消息会打电话过来的。因为四叔的小屋那里没安装电话,四叔也不用手机,我就留了我的手机号码。

回村的路上,好几次,四叔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响来,我估摸着四叔会说什么,但四叔什么也没对我说。

7

我想去看望一下四叔的儿子三哥胡有成,顺便和他说说四叔的情况。

正是傍晚的时候。笔挺的道路,两旁是路灯、草坪和规划得整齐划一的商品住房。每一个楼梯从下往上数两边共有十二户人家。这便是我们新的家园——大障新村。在新村里走动,总会让我产生身处城里某个居民小区的错觉。因为拿房子的时候是抽签来定的,加上各家原有住房面积不等,所以原来的邻居都不再是邻居了。三哥胡有成的新居位于一幢楼的顶楼。我爬上了六楼,敲门。开门的是他老婆,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三哥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我的到来,让他感到很意外。

我对他说了四叔农具失踪的事。

三哥说:“失踪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是一脸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说:“今天我带四叔去乡里报案了。”

三哥听了,嘴里突然冒出了一句:“丢人现眼……”说着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是我和四叔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三哥欲言又止的时候,他的老婆向他使了个眼色,对他说:“你别乱说话!老头子喜欢种地,现在没有农具了,地也种不成了……”她说的老头子指的是四叔。

三哥的嘴动了动,终于没说出什么来。

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正在播放着一场文艺演出。我在他们家的沙发里坐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哥的老婆看出了我的不自然,她带我参观了他们为四叔准备的房间。

那是个朝南的小房间,在他们的套房里最小的。一张小木板床上,是全新的被褥。除了床之外,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东西。地上铺着地板,一尘不染。三哥的老婆告诉我:“被子都是新的,没人用过,但老头子一天都没来住过……”她的语气里似乎充满了一股难言的委屈。

听了她的话,我不知道说什么。

三哥越来越像四叔了,瘦高的身材,只是话很少。他和他老婆在乡里的同一家服装厂上班,孩子已经读初中了,是住校的,平时家里就剩下夫妻俩。她老婆是服装厂里的缝纫工,他是烫料工,平时都需要加班干活。

我悻悻地告别下了楼,不由自主地眺望道路尽头我们原来的村子的方向。夜色里,远处黑魆魆的。不知道四叔此刻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等派出所的电话。

一天过去了,派出所的电话没有来。

两天过去了,派出所的电话没有来。

一周过去了,派出所的电话没有来。

在忙着上班的时候,我记挂着四叔的农具。但连派出所都没有办法的事,我也想不出其他好的办法来。四叔的事情不能急。

第二周开始的时候,派出所的电话还是没有来。我却接到了四叔从大障村村民委打来的电话。

四叔在电话里问我:“小伟,派出所有消息了吗?”

我说:“没有。再等等吧。”

我想了想,问四叔:“农具第一次失踪的那一天,您去了哪里?”

四叔说:“我给家里送蔬菜了。”他指的是他儿子胡有成家。

我又问:“您去的时候,三哥在家吗?”

四叔说:“应该在家啊,家里空调都开着……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我忍不住了,查询了大障乡派出所的电话,并打了过去。接电话的人翻找了一会儿资料,告诉我:“没有,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问:“那你们最近有没有侦破别的盗窃案?”

那人说:“没有啊,最近的治安状况一直很好,很久没有发生盗窃案了。”

我只好挂断了电话。

四叔后来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询问派出所的消息。每次我都告诉他,不要着急,如果派出所有消息的话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告诉他的。

四叔最后一次打我电话的时候,他接通了我的电话,以为没有接通,还在不断地乱按数字键。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自言自语地说话:“咋回事?咋回事?”我对着电话喊:“四叔,把听筒放到耳朵上!”四叔听不见。我只好挂断了电话。如此几次之后,我推测四叔是急坏了,连打电话都不会了。

后来,四叔再也不给我打电话了,因为我听说四叔已经决定搬到我们的新村里来了。

8

稻子正到了分蘖的时节,水田里的水干涸了,再不开沟灌溉,稻子就会枯死,更不会拔节、结穗;豆地里的杂草高过了豆苗,再不锄草,杂草就会反客为主将地里的养分吸收干,秋后别想着会有收获;菜园里,稗草正恣意地疯长……但四叔的农具失踪了,他已无心打理庄稼,也无力再坚守下去了。

在四叔一个人留守老村的时候,大家唯一可以同时见到四叔是在他出席村里其他老人的葬礼上。村里以前高寿的老人也不少,但近十年来,村里年岁渐长的老人几乎都不高寿。就在我们搬入新村的这四年里,沈奶奶走了。沈奶奶得的是胃癌,苦熬了一年多的时间走了。刚满六十岁的胡全新也走了,他得的是肝癌,从医院看病回来一个月时间不到就走了。除了疾病,耳闻目睹的意外事故也多了起来。吊眉毛沈永迪走了。吊眉毛沈永迪六十五岁的年纪,比四叔小了整整五岁。他是在村口被一辆倒车的货车给撞倒的。当场,人就已经不行了,脸色发紫。送到了医院,经过抢救才宣布死亡的。这有什么区别?胡三金见过世面,说那怎么说是一样的呢?一个是当场死亡,一个是经抢救无效死亡……在一次次葬礼上,四叔神态肃穆,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也不敢多说话。自从拒绝搬入新村以来,我的四叔胡威望一度成了村里的怪人。他深居简出,在大家眼里一度成为了一位神秘人物。

现在,在淡出人们的视线很久之后,四叔再次成为了村里的热点:四叔终于放弃了小屋的生活,要搬到新村来生活了!

这无疑是我们整个大障村的胜利。这在大障村历史上是件大事,其意义丝毫不亚于当初四叔一意孤行的留守。

四叔搬家那天,我抽空回了村。

近一个月不见,四叔的变化很大。他的身材依旧是瘦高的,但背看上去明显驼了下去。他的两个眼窝凹陷着,眼睛始终是迷糊着的,似乎随时会闭起来睡着的样子。我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一个多月前和我一起去派出所时候穿的衬衫,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我挤进人群,走到了四叔面前,叫了一声:

“四叔!”

四叔愣了愣,转过身,神情麻木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三哥前后忙碌着,也很少说话,但在他的脸上我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喜悦的神情。

那天,四叔里里外外忙了好一阵子,生怕忘带了什么东西,就是不说一句话。临走前,他踮起脚尖取下了挂在门梁斜上方一个钉子上的一圈麻绳。

和四叔一起搬走的还有李白——那条跟随了四叔生活了十多年的草狗。

搬入新村以后,四叔整天揪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再去地里走动,也没有地可以走动。在行将步入暮年的时候,四叔的人生,如同遭遇了一场令人无法招架的巨变。他经常做的事是,常常一个人呆坐在楼下的楼道口,眼神迷茫地看着前方。他的身边,趴着李白。李白的狗龄有十年多了,不再见了人就叫,变得反应迟钝。它也总是呆呆的,或趴在地上,或站着不动,那两条受过伤的腿无端地哆嗦着。

在我们新村的村口,村里胡三金的媳妇开了家杂货店,还辟出了两大间做茶室。从早到晚,村里的老人们就在那里边喝茶边打麻将。他们也赌钱,属于“小来来”的那种。自从搬入新村以后,我们村的老年人大都喜欢上了打麻将,不论输赢,不论男女,各个投入其中不亦乐乎。不知不觉间,一个个晨昏就过去了。在他们眼里四叔就是个不合潮流的人。四叔每个月总会有一次去那杂货店,他不喝茶也不打麻将,一般他会买上一包食盐或者两节干电池。四叔的头发斑白,好像是自己修剪过,每根都直竖着。下巴那里的胡子有一尺来长。他看到人也不打招呼。他在大门进来那地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不知道谁带的娃,被突然冷静下来的气氛吓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大家一度认为四叔会不会连话都不会说了。正胡乱地想着的时候,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两节五号电池。”

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胡三金的媳妇赶快在橱柜里找出电池来给他奉上。大家都看着四叔,他的桑树皮一样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子,终于没有摸出什么来。胡三金的媳妇凑上前去,对着四叔的耳朵说:“给您记上账,下次一起来付。”

四叔点了点头,移动步子起身,慢慢地出去了。

9

传说我们的地被城里的一位老板看中了,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乡里已经重新派人将水田和旱地进行了测量。我们的地上将被种上各种名贵的树种,是我们从没见过的银杏和日本红枫树。那是以后要种在城市的马路边的景观树,只有大城市里才看得到。

不知道谁听说,以后老人死了,属于老人的遗产,要向国家交遗产税之后下一代才能继承。消息在不断地传来,添油加醋,还长出了翅膀。村里的胡国明在去城里医院住院两个月回来,听说了这事。病还没好全,就去了乡信用社里取出了属于他名头上唯一的两万元存款。他逢人便说,等他死了这钱留给儿子就不是两万了,听说要交掉八千元的遗产税!听得大家心惊肉跳,坐卧不安。有人悄悄去了乡里,将自己的存款都改存在了小一辈人名头上。人们莫衷一是。最终有人得到了权威的消息:关于遗产税,国家还没有实行!

听说隔壁的县里,现在农村打一副烧柴的灶头要向乡里交一千五百元钱。否则,自己是不可以擅自打灶头的。打了就要罚款。大家纷纷表示庆幸,因为自从搬入新村以后,我们都不再使用灶头了,家家户户使用的都是煤气灶,这一千五百元也就不需要去交了。最终,有人从隔壁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是:农户拆掉一副柴灶,上面给一千五百元的补助。大家才明白消息被传歪了。但又觉得我们吃了亏,没得到补助是笔不小的损失……

像这样的闹剧,大障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四叔不会参与这些热点的讨论。四叔的痛风病又犯了。痛风病很久没发作了。但这一次,他还是拒绝到医院。他什么都拒绝。拒绝吃药,拒绝吃荤,甚至拒绝他儿媳给他买的新衣服。

入秋时节,总有那么几天,日头异常暴烈。这天气被叫作“秋老虎”。

“秋老虎”来到的那几天里,正值我休息。回村之后,我便去看望四叔。

我看到四叔在他们家楼下的水泥路上晒麦子。那是从他的老屋随同他一起搬来的,是夏天里收获的最后一季麦子。种麦子,以前是大障村的传统,秋后播种,夏初的时候收获。冬春两季里,雨水足,麦子长势好,收成也好。收获的季节里,村子里到处充满了刚收回来的麦子的清香。很多年前村子里种的是大麦,大麦的麦芒可以割破手指,将皮肤刺得通红。大麦碾成了粉,是喂猪的好饲料。后来我们改种了小麦,小麦的麦芒并不锋利。小麦晒干后可以直接加工成面粉的。我们大障村的小麦成熟的时候,阡陌之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海洋。四叔晒的是小麦。

晌午,阳光暴烈,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四叔头戴一顶草帽,是那种直的边沿的老式草帽,宽大的帽檐遮挡住了四叔的脸。他将麦子倒在被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然后跪下身来,用双手将麦子一点点地摊开来。四叔的脸上一定充满了平静和虔诚。金色的阳光下,每一颗麦粒都透射着金色的光芒。四叔慢慢地移动身体,仿佛在进行一个神秘的仪式。这是四叔收获的最后一季麦子,四叔以后不会再种麦子了。

我看着四叔慢慢地劳作,没话找话说:“四叔,这麦子好哦。”

四叔抬起头看了看我,笑了,露出了只剩下上半边的三颗牙齿。

我正想和四叔好好聊聊,这时候,天空中传来了几声乌鸦的叫声:

“嘎——嘎——”

“哇——哇——”

我和四叔几乎同时抬头。我看到了有两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它们黑色的影子在地上一掠而过。

喜鹊叫,喜事到。而乌鸦叫,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吉利。我记得四叔以前对我说过,那都是迷信思想,没有科学依据的。

正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四叔的声音变了,好像在自言自语:“不吉利啊!”

“那是迷信,没科学依据。四叔,以前您不是对我说过的?”我说。

“这东西鬼着呢,吃的是腐肉。它一定是闻到了哪个快要死的人的气味……”

四叔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说乌鸦不吉利,也还是有点儿科学依据的……”四叔慢吞吞地说。

听了四叔的话,我立刻向他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四叔依旧是那个博学的四叔。

10

休息日结束,我回了城。在忙着上班的时间里,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是很久没有去看望四叔了。我找到了答案。

四叔对新村的生活是否适应?他的痛风病该找个对症下药的治疗方案……我想等下一次回乡的时候去看望四叔,和四叔好好聊聊。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家里来了电话。

“小伟,你马上回来一趟吧,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惊。

“是你四叔,他,他……”

“四叔到底怎么了?”我头上冒出了汗来。

“你四叔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急急地请了假回到村里。

三哥家里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本家的亲戚。他们应该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忙碌,现在一个个正都筋疲力尽的模样。我对着人群大喊了一声:“三哥!”

三哥听见了抬起头来,脸上布满了愁苦的表情。他看到是我,一时间竟有要落下泪来的感觉。他的嗓子哑了,在招呼我的时候,声带几乎都发不出声音来。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讲述里,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前天早晨的时候,三哥和他老婆一早就出门上班去了。依照以往的习惯,四叔早已经起来了,他会在小区的水泥路上随便地走走,然后回到楼上给一家人做早饭。但那天四叔的房间门紧闭着,三哥以为四叔还没有起来,也没在意,就自己煮了点稀饭和他老婆吃了,夫妻俩一起出门去大障乡镇上上班了。他们俩中午是不回家的。直到傍晚五点的时候下班回家,四叔竟还没露面,家里的一切也还是他们一早上走的时候的模样。三哥心里疑惑,看到四叔的房间门还是关着的,就去打开了门。门没有上锁,房间里空荡荡的,屋里连四叔的影子都没有。三哥才想起来,这一天里他是一次都没见到过四叔的。他想,四叔一定是走亲戚去了。四叔的行为一直以来不同于常人,他也并不在意。

第二天,照样如此。四叔还是没露面。

两天过去了,四叔音讯全无。这情况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第三天早晨,三哥向服装厂请了假,专门给所有的亲戚家打了电话,没打通的还专门开着摩托车去询问,结果是大家都没有见过四叔。

四叔到哪里去了?他一把年纪,会不会发生不测?

三哥的担心成了大家的担心,都聚到了三哥家里来。有人觉得四叔是和大家开个玩笑,他很快就会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有人认为四叔是年纪大了,他一定是在村口迷了路,因为这几年大障村的变化太大了;有人认为四叔一定是在我们还没联系过的某个远房亲戚家做客,他只是出去散心几天,等他觉得想家了就会自己回来……没人拿出一个好的主意来。

这时候,大伯把大腿一拍,说他知道四叔他人在哪儿了。

大伯说这话的时候,三哥几乎同时也想到了四叔他人在哪儿了。

于是,在大伯和三哥的带领下,大家一窝蜂地从我们所居住的新村出发,去了四叔曾经独居过的小屋。

旷野里,天空很低,风正从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吹来,掠过到处疯长的茅草和往四面八方攀援的藤蔓。旷宇里一行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方飞去。大家穿过了几乎没有痕迹可循的曾经的道路,下了沟渠,又爬过了高坎,来到了四叔曾经住过的小屋前。

映入大家眼帘的是早已被推土机推平的一片白地。四叔曾经住过的小屋仅剩下了一堵矮墙,是操作推土机的工人工作偷工减料遗留下来的。小屋前的那棵不小的皂荚树,被连根推倒在那里,也没有收拾,它的根部带着许多的泥土,看上去有些发白。大家在四周围寻找四叔来过的痕迹,除了一地碎裂的瓦片,一无所获。三哥不死心,奔向了河边的水田,他看到了水田一大半的面积已经被归拢平整,是即将栽种苗木的那种地垄。远处,更大的土地面积已经被重新安排。而四叔曾经活动过的区域里,除了一地的荒草,根本看不出有人在近期活动过的痕迹。

回来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村里的人来看热闹,将三哥家楼下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胡三金说,村口的茶室人是不断的,这三天里没有人看到四叔在门前经过。其他人也说没看到过四叔。听了大家的话,大伯不死心,怀疑四叔就躲在了家里的某个地方。大家又里里外外翻找了个遍,衣橱、卫生间的吊顶、床底下,就连楼下车库里堆放的垃圾也不放过,没有结果。四叔,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来到了四叔的房间里。四叔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搬家的时候,从他的小屋里搬来的物品虽然不少,但都摆放得有条不紊,丝毫看不出主人要离家出走的预兆。他出门的时候没有交通工具,身上也没带钱,会去往哪里呢?

我和三哥去了大障乡派出所报了警,还去了城里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联系了播放寻人启事的事宜。

大障乡派出所的警察做了笔录,还开着警车来到了我们村。出警的就是以前我和四叔去报警时接待我们的那个胖子警察。他让我们等他们的消息,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们。

每天早、中、晚三次,在正常播放的县广播电台的节目空当里,就会响起女播音员那标准的普通话:“胡威望,男,年龄七十岁,身高一点六五米左右,上身穿灰白色衬衫,下身穿棕色长裤,脚穿绿色球鞋,于日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请本人听到广播后立即回家,家人正焦急地盼望你的归来。如有见到本人者,请拨打110或直接与家属联系,重金酬谢,电话为……”

电视台向我们要去了四叔的一张照片,开始每天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关于四叔的寻人启事。

随后的几天里,我们每天都在等派出所、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的消息。

三哥每隔半天就会一一打电话过去询问,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有结果。

看着三哥一脸愁容,忙里忙外的样子,我在他的背影里隐约看出了四叔的影子。这让我产生了四叔似乎就隐藏在三哥胡有成的背影里的错觉。

派出所的电话被我们打过无数遍了,没有进展。寻人启事在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播放了一个星期,没有一点儿消息。因为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播放寻人启事是要付费的,他们打电话过来问三哥,还要不要播?三哥说:“要!再播两个星期。”

于是,前后共三个星期的时间里,只要收听广播和收看电视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叫作“胡威望”的老人失踪的消息。

在离我们大障村村口不远就是省道“东西大道”。沿着这“东西大道”,往左方向一直往前走,可以到达杭州;往右方向一直往前走,可以到达上海。我判断四叔一定是沿着这“东西大道”往前走的。这一走就离家越来越远了。但四叔走的是哪个方向呢?我很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家听,但我怕引起大家新的担心,就一直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四叔失踪后的第四天,我看到李白在楼道下边的水泥地上趴着,神情落寞,好像它也知道了四叔的事。四叔失踪后的第五天,李白竟也不见了。我把这事告诉了大家,大家也感到奇怪。四处寻找李白,李白却再也找不到了。

大家一起回顾了四叔固执的性格和他在村里做的件件往事,分析了种种可能,猜测了种种结果,到最后不了了之。

三个星期后,不知道谁从临县回来,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那里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死亡的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男性老人,尸体无人认领。

我们出发的时候,三哥的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们都强忍着眼泪。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来到了临县的交警大队。接待我们的交警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人虽然送到了医院抢救,但因为头部受到了重创,已经不行了。在医院的太平间门口,望着里面一块白布盖着的尸体,我们一个个都惶恐不安,而三哥的老婆早已嚎啕在地,哭成了泪人。受她的感染,大家都大哭了起来。后来不知道是我们中的谁,走上去撩起那块白布看了一眼,突然止住了哭声,说:“不对啊。”我们都凑上去看,死者根本不是四叔!

一个月以后,有人从城里得到消息说,就在城里靠近海边的垃圾场发现了一具流浪者的尸体,是男性。

我们急急地赶了去,一打听,尸体已经被运到殡仪馆了。我们赶到殡仪馆,一问,说尸体已经火化掉了。这一次,三哥带头哭了起来。三哥一哭,去的人都哭了起来。工作人员说还留下了死者随身的遗物,三哥脚步蹒跚地跟去取。那死者的遗物是一件黄大衣和一只手表。三哥怎么看都不像是四叔的物品。再仔细一问,死者是个胖子,身高才一米五十不到。

……

西边的日头落了下去。日落了,鸟也歇了。旷宇里传来几声鸟叫声,那是高空里夜行鸟的叫声。我心里喊道:

“四叔,你到底在哪里?”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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