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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域外汉语教育文献的多维价值——以韩国日据时期“满洲语”教科书为例

2016-11-10李春红

理论月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满洲国满洲教科书

□李春红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近代域外汉语教育文献的多维价值——以韩国日据时期“满洲语”教科书为例

□李春红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不断发现和整理海外汉语教学的文献资料,是域外汉语教学研究领域非常重要的工作。韩国汉语教学历史悠久,但近代汉语教育文献因历史原因相对匮乏。韩国日据时期(1910--1945)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教科书作为新近发现整理的一类汉语教育文献,其多维价值体现在:其一,记录了近代东北亚地区复杂的社会经济以及其他历史背景,如“满洲国”社会状况及商贸往来等,尽管不成体系,却提供了“跳出中国,又反观中国”的域外视角;其二,保留了珍贵的“同时”口语语料;其三,记录了汉语学习中出现的大量中介语。此类以“满洲语”命名的教科书对近代东北亚的政治经济研究、近代汉语语学研究、域外汉语教育研究均有一定的价值。

域外汉语;韩国日据时期;“满洲语”教科书;文献价值

[DOI编号]10.14180/j.cnki.1004-0544.2016.10.033

韩国汉语教科书作为海外汉学文献逐渐进入研究者视野,主要以汪维辉等主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及其续编为代表,而对朝鲜时代之后的汉语文献关注度不够。近年来,韩国日据时期汉语教科书及其它文献不断被发现整理问世,其中以朴在渊、金雅瑛主编《汉语会话书》及其续编以及远藤光晓等主编《清代民国汉语文献目录》为代表,都以反映当时口语资料的汉语教科书及其文献为主。国内外学术界逐渐认识到仅仅使用中国的史料来解释中国是远远不够的,也逐渐认识到韩国日据35年间汉语教科书的特殊性及其价值,研究成果也日益增多。但对韩国30年代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教科书的文献价值却关注不够。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满洲语”的多义。金雅瑛(2013)就将“满洲语”教科书之一的《速修满洲语自通》视为方言学习书而未包括在研究范围内。另一方面是“满洲语”教科书的整理工作还有待完善。原始文献的匮乏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研究的水平和深度。《汉语会话书》及其续编只收录了“满洲语”教科书《速修满洲语自通》,《清代民国汉语文献目录》又增《满洲语速成会话讲义录合本》和《无师速修满洲语大王》,但仍有遗漏。同时此目录共收录日据时期汉语研究文献16种,却没有专门对“满洲语”教科书的研究。而国内对这一时期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教科书及其文献价值更是所言甚少。

新见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文献作为汉语文献的特例,一方面记录了近代东北亚复杂的社会背景,虽然不成体系,但却提供了一种域外视角;另一方面作为“同时”汉语文献,保留了1930年代前后珍贵的口语语料,对于同时期汉语史研究具有一定的语料价值;此外,作为汉语域外传播的珍贵资料,不仅具有域外汉语教育史的意义,而且给今后汉语传播提供了 “跳出中国,又反观中国”[1]的域外文献的研究维度。

11930年代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教科书

“所谓‘满洲语’,是因为日本在事变后炮制了‘满洲国’,在日本这么大肆称呼,其实是中国语。”[2]日本为了强化“满洲国”的殖民统治,试图“从语言名称上入手用以分裂中国,达到所谓伪满洲国合法存在的目的。”[3]这一命名也恰恰说明了 “满洲语”教科书出现的特殊背景。

目前所见韩国日据1930年代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教科书集中出现在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从此类教科书的命名上来说,大都带有“速成、速修、自通、无师速修、会话、会话问答”等字样,因此从性质上来看,都属于汉语初中级水平的会话类速修或自学教科书,形式体例上以对话问答为主,内容多为日常生活场景,注重口语的实用性和速修教材的易学性,简单易懂。教材的词汇和内容真实记录了1930年代东北亚地区复杂的社会和历史状况,具有鲜明的殖民色彩和教化功能。本文所论以“满洲语”命名的教科书五种,详见表1。

表1:日据朝鲜半岛1930年代以“满洲语”命名的汉语教科书

最有代表性的是新满蒙社的 《满洲语速成会话讲义录合本》(下简称《合本》)和《无师速修满洲语大王》(下简称《大王》),著者李春一,由北平王小林和“满洲”姜宇霖校对。新满蒙社是朝鲜总督府支持下为日本“大东亚共存共荣”服务、专门负责“满洲”事务的官方殖民性机构,其出版“满洲语”教科书的目的也是为“满洲”移民事务服务,因此教科书的殖民色彩更为明显。这两部教科书内容多重合,1935年《大王》也可看作1934年《合本》的简本,名为“无师速修”,难度也降低了。相对而言,《合本》体例较完备,堪称“满洲语”代表性教科书。

《速修满洲语自通》(下简称 《自通》)1934年由以文堂初版,后多次再版,也是《汉语会话书》中唯一收录的“满洲语”教科书。作者文世荣,是日据时期中国语研究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除《自通》外,还著有《支那语大海》(1938年)、《官话中国语自通》(1938年)等。《自通》分序言、目录、正文,序言记述了此书是为促进和“满洲”直接交流沟通而编纂的。目录有“初见面、拜年、问病、溜达、换钱、电话、辞行”等,丰富的交际情景和交际目的反映了教科书以交际功能及情景为纲的编写原则,同时内容上按语法结构的难易程度编排,如从简单句到复杂单句再到复句,而非具体交际目的和场景的更迭。即使在同一交际目的下,如“坐船”,又分“其一”“其二”,前易后难,可见《自通》是一部融结构及功能为一体的汉语会话教科书。《实用官话满洲语会话问答集》(下简称《问答集》),金东淳著述,由“满洲”曲俊卿校阅,实生活社1935年出版,共154页。分为序言、凡例、次目。序言从政治经济背景分析了“满洲”地区学习“满洲话”的切实必要性。本书更注重语言的实用性和生活化,形式为对话体,出现了较多俚俗语和方言特征明显的词汇;而且采取以韩语记音方式,多凭借听力,尽量记录现实音。

《满洲语讲座》是韩国日据时期代表性的汉语广播用书,1934年由朝鲜放送协会出版,封面及扉页上标有“京城养正高等普通学校教谕”和“讲师:张志暎”等字样,广播从1934年10月10号到12月30号,历时两个多月,具体时间为每周二、三、四的下午6点25分到7点,时长35分钟。作者张志暎,是当时韩国汉学及汉语教育的中坚力量,其翻译的《红楼梦》曾在1932年《中央日报》连载,《支那语讲座》曾在1938年《朝鲜日报》连载,并著有《中国语会话全书》(群堂书店,1939年)。此讲座50页,无目录,先用母语讲解了汉语发音的基本常识及发音方法等,之后的正文分32部分,每部分都是十几个生词加对话,内容大都是日常生活,如“买东西、做生意、初次见面、上学、坐车、读书、住店、游历”等交际性场景,通俗易懂。生词都是对话中出现的重点词汇,都用韩语和威妥玛拼音都做了标注,还标有声调,可见其作为广播教材重视发音的特点。

2 “满洲语”教科书作为历史学文献的价值

上述“满洲语”教科书集中出现于韩国1930年代,此时也是中国东北大部沦为日殖民地、日扶植并建立伪满洲国之后,当时东北及朝鲜半岛几乎都在日本殖民统治之下。而30年代的中国,处于内忧外患、战争频繁时期,可谓国际政治军事势力交错、历史纷繁复杂。此时期以“满洲语”命名的教科书,一方面与日本同时期“满洲语”教科书的大量涌现背景相似;另一方面著者都是朝鲜半岛精通汉语的人士,作为域外汉语观察及记录者,其独特的“局外人”视角会聚焦自己感兴趣或相异的细节,而这些可能是本国人容易忽略之处。总之,这些教科书虽然是汉语教育文献,但仍然记录了近代中国社会的一些基本状况,记录了伪满洲国的 “国情”及韩中的商贸往来等,涉及到吃穿住行等各方面;还记录了日据时期的特殊历史、军事及文化等。尽管不是体系性的专业历史记录,但相对于国内及日本的专门文献而言,“满洲语”教科书恰恰提供了一种 “非正统”文献的历史记录。

2.1记录了“满洲国”及民国的政治历史状况

韩国1930年代汉语教科书之所以用“满洲语”命名,和1932年日本在中国东北扶持建立伪满洲国有直接关系。如新满蒙社的《合本》《大王》都将“满洲语”视为“满洲国”的语言,《大王》附录中还介绍了“满洲国”基本国情及政体,如:神武天皇即位纪元二千五百九十五年(西历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满洲帝国康德二年)(祝祭日,满洲休日表);“满洲国”政府组织系统,详细到皇帝及各级政府部门大臣的名字;“满洲国”行政区域名称一览(省名、省公署所在地和各省包括的县名);“满洲国”各省公署官制;“满洲国”官吏的俸给令等。[4](附录1-8)很显然,编著者已将“满洲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将“满洲语”作为“满洲国”的国家语言。如《自通》即记录了伪满洲国的政府机构名称——“参议府、立法院、国务院、法院、检察院、皇帝、宫内大臣、国务总理大臣、民政部大臣、外交部大臣、军政部大臣、实业部大臣、交通部大臣、司法部大臣、文教部大臣、兴安总署总长、国玺尚书”等,并区分了中华民国政府和“满洲国”政府及其政体的差异。教科书中还出现了“满洲国”的首都、年号、地名以及文化词汇,如“满洲国、新京、康德公园、《王道政治》”等,而且还区分了“日本、中国、满洲国”,“康德”为“满洲国皇帝”溥仪年号,1934年称康德元年。“满洲国”以所谓“王道乐土,五族协和”为建国方针,“王道政治”即为“满洲国”政体服务的政治思想。以上词汇虽然在同时期的历史文献中已有大量记载,但作为汉语教科书,出现如此丰富的“满洲国”的政治方面的词汇,可见其殖民教化意义。

同时,“满洲语”教科书的编纂者将“满洲语”作为“满洲国”的语言,记录了大量“满洲国”的社会政治,为国内同时期的历史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史料参考。

2.2记录了“满洲”移民事务

出于拓殖东北的需要,日本将“满洲”移民计划定为基本国策,韩国此时期“满洲语”教科书的集中涌现即和此政策相关,编纂目的大都为了与“满洲”的交流沟通,尤其是新满蒙社的“满洲语”教科书,更是为“满洲”移民计划及相关事务服务。因此教科书中“满洲移民”事务的语料真实反映了当时移民计划的诸方面。如:“你上那儿去呢?/我上新京去。/去有甚么公事呢?/我是关于满洲移民计划去观察去。/在那儿干甚么呢?/在朝鲜总督府外事课。/你在那里贵干呢?/我在总督府警务局保安课办事。 ”[5](第一编17-18)

“新京、满洲移民计划、朝鲜总督府外事课、满洲话”等真实还原了当时历史。朝鲜总督府外事课有专门负责“满洲”移民计划事务的部门,还要派官员去“满洲国”首都新京考察,朝鲜总督府的不少官员都会“满洲话”;不仅日本东京学校教授“满洲语”,新满蒙社也教授“满洲语”,而且“现在满洲话是很要紧的”。这一系列的对话真实再现了当时“满洲话”学习和朝鲜总督府的“满洲”移民政策的关系。

1930年代已有大批移民到“满洲”拓殖垦荒,教科书中有较多对话反映当时“满洲”土地及农业状况。如:“今年年头儿怎么样?/比去年不离。/庄稼怎么样?/可以算丰收。……打了多少粮食?/……/都是您自己种着哪吗?/不,招佃户种着哪。/对佃户怎么定规的呢?/是四分六分定规的。/纳税呢?/这屯子有多少人家(户口)?/有多少人口?/地租呢?/……/我想要买一块地。/……/旱田一晌多儿钱……”。[4](134-138)上述对话记录了当时“满洲国”农业年景儿的好坏,天气对庄稼的影响,农作物的收成、租种、税收状况,屯子里人家多少,土地买卖意愿和价格,种地割地时间,作物种植种类和行市价格等,包含信息量巨大,几乎涉及到“满洲国”当时农业经济的方方面面,虽然和专业的经济文献相比,只是零星记录,却可以提供一种原生态的“同时”的历史佐证。

2.3记录了大量军事及商贸经济内容

日本明治时期就有以职业应用为编写目的的军事和商业类汉语教科书,上述教科书虽非专门服务于“军事”或“商业”,但仍保留了大量有关军事和商贸类实用内容,反映了当时汉语学习的需要和工具化的倾向。

首先,教科书的词汇及对话记录了当时军事战备的基本资料,为研究当时的军事历史及其教化提供了新的佐证。如《自通》中的“军事部”记录了“航空军、宣战书、现役兵、预备兵、后备兵、补充兵、志愿兵、封锁、投降、同盟、议和、局外中立、停战”等大量军事词汇;对话中也涉及军事内容,如“见天在教场操演。/因为素日练好了。/马队可以过去么?/那里头有将官么?”[6](513)等。“满洲语”教科书非专门军事教科书,但军事内容已不限于词汇表而扩展到会话内容,可见当时汉语学习主体也包括军人,间接反映了日本对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军事野心。

其次,教科书记录了当时中日朝之间商贸往来的词汇和场景,为近代商贸历史提供了一定的域外资料。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你呢贵姓》等都有大量经贸内容。近代,伴随着日本殖民统治和经济剥削,1930年代中日韩之间经贸往来更为频繁,“满洲语”教科书如《自通》就记录了多达40种店铺名称,如“书铺、纸铺、洋货铺、绸缎铺、钟表铺、粮食店”等,可见当时城市商业的繁荣;还记录了近代新兴经贸的专业词汇,如“生意、银行、本钱、股份、利钱、亏空、赚头”等,大量商贸词汇还原出当时国内及中日朝之间各类贸易方式及状况;还记录了时代感浓厚的货币和银行等,如“交通银行、正金票儿、老票儿”等,流通的货币反映了当时银行业的发展,如“正金票儿”背后就是当时日本赫赫有名的为殖民服务的正金银行,当时的分行遍及整个东北亚地区。广播教科书《满洲语讲座》也出现了“皮货、药材、口外、川广”等商贸往来词汇。

教科书中丰富的商业内容,不仅真实还原了当时中国的商业现状和经济发展,而且展示了当时中日韩之间的贸易交流和往来,尽管不成体系,但也从域外的角度呈现了当时东北亚商贸经济的部分历史。

3 “满洲语”教科书作为语学文献的价值

1930年代的“满洲语”教科书虽然不是专门研究汉语的文献,但却留下了“同时”汉语的特殊记录,语学文献价值主要体现在语音、词汇、语法诸方面。

3.1语音方面的价值

首先,此类教科书反映了当时韩国语学界对汉语语音,尤其是官话语音的认识。如《合本》第二编第一章专论“音、韵、调”,并认为“满洲”人的语音系统就是民国北京官话的语音系统,还具体说明了双唇音、唇齿音、舌尖音等七种音的发音法,同时将“北京口语”声调分为“上平、下平、上声、去声”[5](第二编10)四种。而《自通》则认为:“满洲语有两种系统,一种是北京官话,另一种是山东方言,其实在满洲使用的语言里,两个系统区分很明显,而且北京官话使用者只是一部分的阶级,但山东方言在满洲全国可以通用,不分阶级,而到目前为止大部分教材是北京官话教材,语音和在满洲使用的有很大不同,所以只学习北京官话不能直接跟满洲人沟通。”[6](序言)因此才编纂了《自通》。由此可见当时韩国汉语教育界对官话认识的分歧。

其次,此类教科书以其独特的记音方式,保存了当时真实的语音面貌。一是承袭了韩国官话教科书随文注音的传统,“满洲语”所有教科书都采用了韩语注音,而且 《合本》《自通》《会话集》还同时采用日语假名注音。如“有人(イウレヌ)”[5](第二编65)“我爱晕船(ウオアイイウンチアン)”[7](49)等,这些用表音文字记音的方式,反映了当时语音的真实面貌。二是继承了威妥玛《语言自迩集》中用威妥玛式拼音标音的方式。《语言自迩集》(第二版)1886年在上海出版,随即流传于日本及朝鲜半岛,是世界汉语教学史上划时代的著作。威妥玛式拼音借助此书风行世界,也是清末至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公布前,中国和国际上流行的汉语拼音方案。这种注音方式主要见于《合本》和《大王》,如“不算贵(boos′uank′ui)”等。它的最大优点是利用送气符号(′)来表示送气的声母,因此能更好地区别“j/q”和“zh/ch”等送气和不送气音,比如“简(chien)/钱(ch′ien)”、“张(chang)/常(ch′ang)”。不仅如此,威妥玛拼音还标记了汉语口语中复杂的声韵调、变调、轻声、儿化等各种语音现象。

上述记音方式各有所长,且可互相印证,真实反映了当时汉语语音的实际面貌。因当时韩国还保留着依所听标记外语实际音的习惯,所以同一作者标记同一汉字的音也有不同,如“了”就有“我已经醉了(?)”,[5](第一编54)“天一亮就起来了(?)”[5](第二编194)等。多种记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汉语学习者对词语在口语中的语流音变等实际读音的重视;而且这些依据实际所听而记音的方式,还真实记录了特点鲜明的东北语音,为研究当时的东北语音提供了珍贵的语料。如《合本》中“学”字的五种记音--(sio)(shio)(syo)(shiao)(hsio)。《问答集》中有“这两天贼匪奏在吉林地方”,[7](117)“奏”其实是“就”字的东北语音的真实记音。由此可见,虽有教科书将“满洲语”归为北京官话,但据“满洲”地区的社会语言等历史状况,编撰者听到记录的更多应是东北官话。

3.2词汇方面的价值

词汇是语言中最活跃的元素,也最能体现时代的变迁和特点。“满洲语”教科书中记载了繁杂的外来词汇和方言词汇,反映了当时“满洲”地区复杂的语言接触和语言融合状况,以及汉语的近代特征及方言之间的互相影响,为研究当时语言接触及融合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首先,“满洲语”教科书记录了大量汉语外来新词,尤其是日源外来词,真实反映了20世纪现代化进程中汉语受到的外来语尤其是日语的影响。一方面近代化进程带来了大量近代新词,承载西方近代新知识新概念新思想的词汇通过日本创制的近代汉字新词传入中国,这些词汇“超越了汉语、日语、朝鲜语等个别语言的框架,成为汉字文化圈概念同享的媒介物”。[8]如“警察、银行、商务、农业、出版、世界、学校、博览会、常备兵”等。这些外来词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发展。另一方面,教科书中记录的“飞行机、昨年、家屋、目下、放送人、(保安)课”等日语词汇和词义虽然在一段时间内(集中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于汉语,如“人事课(人事科)”等,但1949年后这类词汇或意义基本消失,因此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外来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第三方面,教科书直接出现的日语假名形式的词汇如“時日ニ関スル語、挨拶ニ関スル語、车马ニ乗ル时”[4](1-3)等,只具有小范围短时使用的特点,在当时也未流行开来。以上几方面都直接反映了1930年代前后日汉语言的接触及混合状态,以及当时朝鲜半岛甚至整个“满洲”地区日语的强势。不仅如此,由于中日语言的广泛接触,大量的日语借词作为外来词也迅速进入动态的东北方言词汇系统。如“榻榻米,马葫芦(下水道),瓦斯(煤气),邮便(邮件)”[9]等。这些日源新词进入汉语经历了复杂的容受和变异的过程,而30年代汉语教科书恰好提供了词汇在这一历史过程中的 “同时”的文献资料。

其次,“满洲语”教科书中出现了大量北京方言和东北方言词汇,为研究当时“满洲”地区的方言及方言融合提供了珍贵的词汇资料。《汉语会话书》所收9本教科书,大都为北京官话,只有《自通》自序说此书是为研究“满洲语”而写,并认为“满洲语”包括北京官话和山东方言,或者说“‘满洲语’是山东话和北京话的混合语”。[10]很多语言都是由接触而形成的混合语,体现在“满洲语”教科书中,即为杂糅了北京方言的“满洲”(东北)方言。如“装假、这程子、打夜作、定规、果木、嘎拉儿、屯里、屯子、包(苞)米、波棱盖儿”等典型的东北方言词汇;如“偏了(偏过了)、拢子、褡裢儿、早起、(你、您)纳、歇伏、见天儿”等典型的北京方言词汇;还有丰富的儿化词汇,如“昨儿、后儿、阴凉儿、天天儿、绕道儿、砍肩儿、烟卷儿、有趣儿”等,这些词汇一方面是口语的证明,一方面也透着典型北京方言特色。还有大量的词汇共存于两种方言,如“左近、今儿(个)、胰子、赶明儿、邀(约),咂咂儿、鸡子儿、定规、张罗、溜达、多咱”等。综上所述,“满洲语”教科书从汉语传播的角度记录了近代汉语语言混合的历史面貌。一种复杂的语言现象也必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这些词汇反映出的不仅是语言接触及变异的问题,还为“满洲语”的殖民色彩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3.3语法方面的价值

语法在汉语语言系统中变化最为缓慢,但 “满洲语”教科书对词类和句法的记录,依然反映了当时编撰者的语法意识及语法的过渡特征。

首先,教科书记录的词类反映了当时韩国汉语教育学界的词类观。如《合本》第五章“语法摘要”中,词类已较明晰,且又分出小类,并给出了应用及用例。有“名字、量字、代名字(人称代字,指示代字)、形字(单字形字、复字形字、成句形字)、动字(自动字,他动字,被动字,动字应用)”等,虽然分类和名称与现代汉语有出入,但词类标注已基本明了。

其次是动词重叠和补语结构等句法内容反映了当时汉语句法系统的过渡性。一是动词重叠形式。一般认为,单音节动词的重叠表示尝试的意义出现年代要早于双音节ABAB重叠的动词,后者在清代后期已发展成熟。“满洲语”教科书保留了大量动词ABAB形式,如“提拔提拔、调查调查、探听探听、帮助帮助”等,相关的动词重叠“V(一)V”格式也常多见,如“看看、看一看、念一念、闻一闻、听一听”等,可见这些结构在当时已较成熟。二是记录了大量补语结构。主要有可能补语如“回得来、回不来、打得开、打不开、到不了、比不得”等,程度补语如“……得慌、……得很、……的(得)厉害,……”等,趋向补语如“冷起来、想不起来”等,可见补语结构已趋完备。

4 “满洲语”教科书作为域外汉语教学文献的价值

就韩国汉语教育史而言,朝鲜朝时期汉语教育文献一直受到较多关注,而近代尤其日据时期,汉语教育史料因战乱及其他原因多被忽视。1930年代“满洲语”教科书作为韩国近代汉语教育史上的特殊部分,不仅展现了当时汉语教育的实际状况,而且记录了大量中介语语料。这些真实且珍贵的“同时”文献反映了当时殖民色彩明显的汉语教育意识,更是研究韩国日据时期汉语教学史及中介语发展的重要资料。

4.1记录了当时汉语教学场所、教材、师生构成、教学意识等内容,提供了当时汉语教育的基本史料

此类教科书记录了日本的东京学校、朝鲜半岛的京城新满蒙社和满洲语学院等学习汉语机构,以及汉语教科书,如“有那样适当的书么?/……/听说在京城新满蒙社出版的书是很好的。/叫甚么书呢?/叫满洲语讲义录的书。”[4](51-53)“京城新满蒙社出版的书”即指《合本》。又如“你说的是中国话条子吗?/不错,我要简单而且明了的。”[6](540-541)要求汉语教科书“简单明了”,可见当时汉语教育的速成和实用性。记录的师生构成如“先生是那国人?中国人朝鲜人都有。学生都是甚么人?日本人朝鲜人都有。都是做甚么的。大概都是吃月俸的。”[4](146-148)这段对话不仅可见其师生来源,而且“吃月俸”反映了当时政府对学习汉语的财政支持,可见当时学习“满洲语”的热潮。

有关教学意识的记录如 “这都是你没熟的缘故,我告诉你天天儿看书记话,时时刻刻的说,舌头就活了,学至多一两年自然而然的就会顺着嘴儿说了。”[5](第二编264-265)强调了口语表达、多看多说。这种重视听说的教学意识和教科书的会话形式一致,都服务于“满洲语”作为实用外语的目的。此外,“你们学中国话的总得上中国游历一趟纔好。”[5](第二编111)“游历”强调了语言环境对学习目的语的好处。这也符合当局扶持“满洲语”学习的宗旨——为了“满洲”移民的语言问题及其他。

4.2记录了语音、词汇、语法等诸方面的特殊汉语表达及中介语语料

“满洲语”教科书的编撰者都是韩国人,尽管校对多是中国人,但行文中不可避免有编者母语负迁移的影响,这些异质的特殊汉语表达反映了汉语作为第二语言习得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偏误,为研究当时汉语习得状况提供了大量的中介语语料。

语音方面,如“上平、下平、上声、去声”的例子就将本是上声的“雪、闯、雨”等标记为下平(阳平),[5](第二编12)这正是韩国人学习汉语声调时常见偏误,即经常混淆阳平和上声。此外,很多语音偏误是用记音词体现出来的,下面例1到例6都出自《合本》。

例1.这侧(这个):这侧不好,没有别的么?(《合本》P8)

例2.多小(多少):那个多小钱?(同上P8)

例3.很挡(晃荡):我苦极了,那个船很很挡。(P51)

例4.店(掉)了:现在没有吊桶,昨天店了。(P82)

例5.影(人):看戏的影来了多少?(P109)

词汇方面的中介语前文已论,这里只谈语法方面不合汉语的表达方式,这些特殊汉语用法并非1930年代汉语的特征,而是学习者习得汉语过程中产生的偏误,而且重现率很高。如:

例6.我没听见了/我没理会了/没看见他了/我昨天没来了。(P68)

例7.你要光牙粉么?(《问答集》P11)

例8.比实际陆地海洋多。(同上P73)

例9.帮给我。(同上P139)

例10.和你告诉。(同上P142)

“满洲语”教科书中的特殊汉语表达很多,上述只是择取重点。但要注意的是,“在研究中如何区别这批材料中汉语的口语成分和受作者母语影响的成分,则是一个应该注意的问题,要注意这类语料的特殊性,做好语料的鉴别和剥离工作。”[11]因此,应对“满洲语”教科书中普遍存在的特殊汉语用法认真鉴别。

5 小结

基于以上论述,对于韩国日据时期以“满洲语”命名的教科书“百科全书”式的文献价值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一是“满洲语”教科书的史学佐证价值。此类教科书为20世纪30年代日本对朝鲜半岛、中国东北的殖民政策、伪满洲国的历史状况、中韩的商贸交流等提供了一定的域外历史文本记录,对研究伪满时期东北亚地区政治经济等问题都具有一定的佐证价值。尽管不成体系,却也提供了多面镜以作参考。

二是“满洲语”教科书的语学文献价值。此类教科书作为汉语语言文献,尽管大多数是初中级水平的汉语教科书,但真实记载了20世纪30年代鲜活的东北官话和北京官话,而且作为汉语会话书,强调口语的大量使用,凸显其交际功能,记录了大量“同时”口语语料,对当时的语言的动态变化及北方方言的融合和变异等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异域史料。

三是“满洲语”教科书的汉语教育史文献价值。日据时期汉语教育及其汉语教科书也是韩国汉语教育史上不可或缺之内容。尽管只短短35年,和朝鲜时代汉语教育以及汉语教科书如《老乞大》等不能同日而语,但作为日据特殊时期的汉语教科书,其殖民色彩和教化功能却是所有历史时期最为鲜明和凸显的,对汉语的工具性及实用性的强调也最为突出,其有关中国语的学习内容以及中介语语料等都极大丰富了韩国的汉语教育史,对当下域外汉语的传播也有一定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韩国日据时期“满洲语”教科书的研究在国内尚为初始。限于篇幅,本文关于“满洲语”教科书和伪满时期的汉语教科书的比较研究并未展开,其文献价值的多维展现因为缺少其它教科书的参照还略显苍白。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这一时期的汉语教科书仍有散佚。随着文献的搜集整理及其编目等工作的继续完善,相关研究将能逐步深入,“满洲语”教科书作为域外汉语文献的多维价值将会得到进一步地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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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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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0544(2016)10-0182-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BYY060)。

李春红(1976-),女,河北正定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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