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朋致张廷济书札五通
2016-11-04葛金根
□ 葛金根
友朋致张廷济书札五通
□ 葛金根
张廷济(1768~1848年),字叔未,号未亭,原名张济,字汝霖,号说舟,又号海岳庵门下弟子,晚号眉寿老人,浙江秀水(嘉兴)新篁人。他一生醉心于金石,搜罗富有,并筑“清仪阁”庋藏,是清乾嘉道时期著名的金石学家、书法家、印学家。在其家族雄厚的经济实力支持下,通过频繁地出行交游,张廷济获取了大量金石古器物,也使其与同时代名流学者如阮元、翁方纲、朱为弼、张燕昌等得以相知相交,道古至契。阮元在其所著《定香亭笔谈》中对张廷济称赏有加。在与学术界文艺界的不断交往互动中,张廷济声名鹊起,成为嘉道时期金石学界的主流学者之一。
图1 李富孙致张廷济札
嘉兴博物馆藏有李富孙、朱善旂、王之佐、汪昉、吾德涵五人致张廷济之书札,从中可窥见张廷济广泛的交游,也可藉此见证张与同时代学人讲论学术、交流时事的史实,颇具文献价值。书札按原件录出,并略作钩稽。
一、李富孙致张廷济札
叔未门长三兄大人阁下:献岁以来,敬谂履端集祜,杖屦康强,曷胜企颂。拙著《七经异文释》,昨得阮梅尗世丈来信,相国师许刻入《皇清续经解》中。惟粤东现无上项刻资,须自行刻入。虽粤中刻价甚贱,然费亦不少。拟先刻一二种,再次弟筹之。拙著数种无力印全,今以现有者开奉台览。贱腹仍艰,未能拏舟奉造,畼图良觌,洄溯倍深矣。专此布念,顺请春褀,不尽神驰。门愚弟李富孙顿首。仲春三日。
李富孙(1764~1843年),字既汸,号香子,一号芗沚,浙江嘉兴梅里(今王店)人。清嘉庆六年(1801年)拔贡生,历主金华丽正书院、义乌绣川书院、金坛金沙书院、海宁安澜书院。与阮元、卢文昭、钱大昕、王昶、孙星衍等往来频繁,并佐助阮元编辑《经籍纂诂》。其学受阮元启迪颇多,生平谙习掌故,博洽多闻,尤深于经学,兼长金石文字,词章富丽,校勘谨严,故史志称其“诗文典雅、经术甚深”,以文学、经学知名当世,与兄超孙、从弟遇孙有“后三李”之目。(相对于富孙先人李良年、李绳远、李符之“三李”而言。李良年与朱彝尊并誉为“朱李”。)其《七经异文释》有50卷,凡《易经异文释》6卷、《尚书异文释》8卷、《诗经异文释》16卷、《礼记异文释》8卷、《左传异文释》10卷、《公羊传异文释》1卷、《榖梁传异文释》2卷。
“阮梅尗”,即阮亨(1783~1859年),字梅尗,号仲嘉,籍仪征,居扬州。阮金堂之孙,阮承春次子,过继给阮元二伯父阮承义为子,阮元从弟。品学端方,诗文精敏。所撰骈体文、古近体诗、词录、诗话、传奇、随笔、杂记等11种36卷,汇为《春草堂丛书》刊行,还有《珠湖草堂诗钞》、《琴言集》、《珠湖草堂笔记》等。所辑、校有《七经孟子考文并补遗》200卷、《广陵名胜图》、《皋亭唱和集》、《淮海英灵续集》12卷、《广陵诗事补》等。阮元抚浙时,阮亨尝随其幕于浙,而李富孙入阮元创办的诂经精舍,或许二人结识于当时,详细的交往已不得而知。
札中“相国师”,就是阮元(1764~1849年),字伯元,号云台,江苏扬州人,乾隆进士,历官乾、嘉、道三朝,拜体仁阁大学士、太傅,谥号文达,在政事、学术、教育、文化等方面都有重要的影响,被誉为“极三朝之宠遇,为一代之完人”①。阮元任两广总督时组织人力在他所创立的广州学海堂中辑刻大型典籍《皇清经解》(又名《学海堂经解》),始刻于道光五年(1825年)八月,至道光九年(1829年)九月全书蒇事,凡1400卷。《皇清经解》的编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所编成之书,已非阮元最初之本意,且收书不全,校勘不精,故阮元有续编之意愿。阮元《冯柳东〈三家诗异文疏证〉序》云:“曩余在广州学海堂,集说经之书为《皇清经解》千四百余卷,而独缺三家诗石经。今于滇中始得见之,爰亟为编入续编,并叙而归之。”②桂文灿《经学博采录》记金鹗及《求古录礼说》亦云:“后秀才(金鹗)没于京师,明经(陈奂)曾觅其《求古录》录副上之阮文达。文达谓当续入《皇清经解》。”③可见阮元已有续刻之意,恐年事已高,未能付诸实践。李富孙的《七经异文释》,阮元也应允刻入《皇清续经解》中,但须自行刻入。据札中内容,李富孙拟先刻一二种,再次第筹资刻之。可能阮元之《皇清续经解》最终未付诸实践,此事也不了了之。
图2 朱善 致张廷济札
之后俞樾(1821~1907年)等亦有续编之议,但都未及成。到光绪十一年(1885年),江苏学政王先谦(1842~1917年)于江苏南菁书院奏设南菁书局,组织人手,仿阮元之《皇清经解》体例,补遗阮元《皇清经解》失收之书及道咸以降的经学著作,续作《皇清续经解》。光绪十二年刻印,至光绪十四年六月全书辑刊完成。《皇清续经解》终于收入李富孙《易经异文释》6卷、《诗经异文释》16卷、《左传异文释》10卷、《公羊异文释》1卷、《榖梁传异文释》1卷。《诗经异文释》、《左传异文释》和《公羊异文释》还有海宁蒋光煦(1813~1860年)《别下斋丛书》本。
札中谓“拙著数种无力印全,今以现有者开奉台览”,说明李富孙的《七经异文释》已有刊本。近人孙殿起(1894~1958年)的《贩书偶记》,记载李富孙的《七经异文释》有嘉庆十六年(1811年)刊本。只是嘉庆十六年刊的《七经异文释》只有30卷,分别是《易经异文释》6卷、《尚书异文释》8卷、《诗经异文释》16卷。故“现有者”当指这30卷。此札未署年款,仅署“仲春三日”,即农历二月三日。札中透露的信息尚不足以推断出此札到底写于何年。
二、朱善旂致张廷济札(三页)
叔未老伯大人阁下:五月十九日亏家书中又奉一函,度已上尘清览。东卿先生处所刻小品已覛得六七种,墨拓与简册皆有之。渠尚不止此。或以公冗无暇检,或无现拓者,故未能即时齐全,容当再问之。非迫促不可得也。惟翁集甚难,《復初斋诗集》向有尚可。亏友人处许以一瓻之偿,然其板其家已失去。厂肆此种故绝少,至全集遍访同人,罕有知者。翁阁学,廼内外公王莲府尚书之外舅也。亏旂又属姻党。审悉阁学诗集外,伊家并未刊刻文集。顷始询得为近故李兰卿观察刻于任所,工竣未几,观察登真,其家属携以归里故。莲府外祖亦未得见,欲就覃溪先生令孙世兄引颖达处索稿本钞之,以为必可得也。孰知又为族长扄鐍家庙,家庙有条约不可借伊。虽心许而无如何在,侄亦不愿坏人家法,俾后人指为厉阶之始。到处辗转,恳托逾数月始有密好访得二十年前有翁门高弟手录其全稿者,然亦秘不示人。又密访其《永乐大典》内尚缺地理一种,正在覛抄。今海所存止有敝藏孤本,遂托友作缘互为校钞。惟翁氏全集卷帙繁多,其诗集已见復初斋。知邺架已有,兹将文集全目先行抄览。金钞乎?抑摘抄乎?统希裁覆,以便照办。近闻翁氏全集尊处早有钞本,其人向不诳语者,似非无据。此地钞手精者亦少,而润笔则较多数倍。如真有,则不值重置副墨,否则无难遵命也。或钞而未全,或全而多讹,皆望详教。外《復初斋文集》全目一册,东卿驾部所刻目录一单,并祈垂察。敬请颐安,书不尽意。世愚侄制朱善旂稽颡。庚子六月二十日。
成亲王七岁所书怀基二小字额,一幅。率更书九歌石阙,两幅又一小幅。泰山秦篆谱,二幅。率更草书千字文残石成邸补全,三幅。东坡居士画竹,一幅。右石刻五种。
双钩庙堂碑唐本存字,一册。秦篆残石钩本,一册。刘熊碑钩本,附释文、跋,碑阴全,共一册。摹校虞恭公碑,一册,未订。钩本日本残碑,一册,线订。右简册五种。
东卿年翁所刻小品不止此,此特为叔未老伯转乞已得耳。馀当催全带奉。如不嫌压叠痕,书中亦可徐徐邮奉,然须分数次耳。恐廑渴怀,先此商略。庚子六月二十日,侄制善旂再敬。
朱善旂(1800~1855年),字大章,号建卿,当湖(今浙江嘉兴平湖)人,乃朱为干之子,嗣为朱为弼长子。道光辛卯(1831年)举人,官国子监助教、武英殿校理。著有《敬吾心室彝器款识》。朱善旂与张廷济的相识相交已不可知,但张廷济与其父朱为弼(1771~1840年)有密切的交往,朱为弼亦精研金石之学,有《续纂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伯右甫吉金释》等著述,时常一起考证金石文字。《槜李高逸传》就提到:“同郡朱为弼、吴东发、张燕昌、甥徐同柏皆清仪友也。考证题咏尤博洽”。④正因有这层关系,朱善旂与张廷济的交往自不待言。此札写于“庚子六月二十日”,当是1840年7月18日。那年张廷济73岁,朱善旂41岁。
札中透露出朱善旂代张廷济寻求墨拓、简册藏物的信息。张廷济搜罗富有,自商周以至明清,凡鼎彝、碑版及书画、陶瓷等无不搜聚。其《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收录张廷济二十余年间所藏金石文物400余件,著录范围涵盖商周青铜器、古铜铁器、古泉、泉范、铜镜、古玉器、古砖、古瓦、残碑、官私印章及古砚、墨、木刻、竹刻、拓本等众多门类。根据他的记述,其收藏主要有赠与、置换和交易三种方式。在张廷济个人购藏活动中,友人“赠”或“贻”以及居中“作缘”的情况不少,从而为张廷济提供了为数众多的藏品。张廷济虽专注收藏,但其多数时间居于乡里,对广阔藏品市场蕴含的信息了解毕竟有限,因此亲眷、师友以至古董商人的作用就显现得极为重要。《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记述有些藏物原属时,往往称其来自“故家”所藏或为亲友转托、代购。在张廷济的收藏世界里,这些人发挥着各自的影响,也是成就其收藏事业的关键因素。从此札看,朱善旂无疑是其中的一员。此札中也反映出朱善旂已为张廷济转乞到泰山秦篆谱等石刻墨拓五种和双钩庙堂碑唐本存字等简册五种。
札中“东卿先生”,即湖北汉阳叶志诜(1779~1863年),嘉庆九年(1804年)入翰林院,官国子监典簿,升兵部武选司郎中。学问渊博,游于翁方纲、刘墉门下,精通金石之学,又能诗文,工书法,对医学、天文学也颇有研究。家藏金石、书画、古今图书甚富。清代汉阳叶氏祖孙在著书、校书之同时,兼刊书籍,名噪江汉之间。
“覃溪先生”,即翁方纲(1733~1818年),字正三,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今北京)人。乾隆十七年(1752年)进士,官至内中阁大学士,博学多才,精于金石、谱录、书画、词章之学,有《復初斋文集》、《復初斋诗集》、《两汉金石记》、《粤东金石略》、《汉石经残字考》、《焦山鼎铭考》、《庙堂碑唐本存字》、《石洲诗话》等大量著述。今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有《復初斋文集》手稿102卷,上海图书馆藏有《復初斋诗集》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刻本70卷,似可证札中所谓“翁氏全集卷帙繁多”。札中又谓“其诗集已见復初斋”,“悉阁学诗集外,伊家并未刊刻文集”,故“惟翁集甚难,《復初斋诗集》向有尚可”。据《翁方纲年谱》,翁方纲于嘉庆十四年(1809年)将已刻《復初斋诗集》32卷送杭州灵隐寺藏,尚未刻前序目及33卷,以后俟刻成续送。次年,杭州接刻《復初斋诗集》至第62卷。1816年,翁方纲给朝鲜金正喜寄去了长篇的书信和《復初斋诗集》初印本62卷12本,似乎至这一年,诗集的后8卷还尚未刻就。上海图书馆藏的《復初斋诗集》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刻本,应是初刻之年。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叶志诜又补刻重刊《復初斋诗集》70卷,这是朱善旂写此札5年后的事了。
《復初斋文集》“顷始询得为近故李兰卿观察刻于任所,工竣未几,观察登真,其家属携以归里故”。李兰卿,即李彦章(1794~1836年),福建侯官(今闽侯)人,乃翁方纲门生,娴诗工书,精鉴藏,擅楹对。嘉庆十六年(1811年)进士,曾任文渊阁检阅、国史馆分校、撰进奉文字、协办侍读等,而后担任过广西思恩知府、庆远知府、浔州知府等,一路高升至江苏按察使。道光十六年(1836年)正月,升任山东盐务使,未赴任病逝。《復初斋文集》就是在1836年由李彦章初刻,然李氏病逝,故全书仅有总目。至光绪三年(1877年)李氏后人李以恒重校刊行,并识跋语。
从札中,我们可窥见朱善旂寻访《復初斋文集》颇费一番周折,倒也有线索,并送呈张廷济《復初斋文集》全目一册和叶志诜所刻目录一单。张廷济曾辑《復初斋文》一卷,今上海图书馆藏有其稿本。张廷济访求《復初斋文集》,似与辑此书有关。
三、王之佐致张廷济札
叔未尊丈老大人阁下:首春晋谒时,过蒙垂爱,对雪倾樽,快谈世事,视昔人访戴,转多馀兴,舟中曾赋小诗纪之。缘近日俗尘填胸,又输漕出门经月,未及缮呈。吾丈斗山重望,而古心古貌,绝不崖岸自高,一种蔼然可亲之意,至今梦寐间思之。法书流播,海内珍逾璆琳。敝地修寺记文,承许书石,真千秋幸事。归即告知,秋水丈欣然将数处改正,两美相合,传后无疑。寺工已十得其八,秋时起疏,可冀完竣。而碑版觅好手摹拓,尚需时日,望于天气晴明时蚤日书就,从吴懋老处寄下,另日当洁诚叩谢也。草此布悃。附上诗册四种,顺请近安。晚生王之佐顿首。二月廿五日。
王之佐(1791~?年),字砚农,江苏吴江震泽人。道光元年(1821年)举孝廉方正。道光十二年,辑有《宝印集》。据上海道明拍卖有限公司2006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所拍楷书《湖墩化成庵记》册页,题识为“道光七年(1827年),岁在丁亥八月廿日,吴江杨秉桂螯,嘉兴张廷济书,嘉兴吴延之镌”,并有张廷济自跋:“此记既入石后,余意墨本不知所属矣。吴延之鹤逪表弟,故浚其家售归王愚亭四兄,因得附记于后,是可喜也。然螯者、镌者皆宿,草则又感。道光二十四年甲辰(1844年)十月五日,竹里七十七岁老者廷济叔未甫。”册首有徐同柏题识:“湖墩化成庵记。张叔未舅氏师真迹……今藏愚亭先生王四兄小竹里馆,属为引书。道光廿四年甲辰(1844年)十月初吉,徐同柏。”按张廷济自跋及徐同柏所题,此《湖墩化成庵记》应有吴延之镌刻本行世,此本应即墨迹本。杨秉桂《化成庵记》录于仲廷机《盛湖志》中。故札中所谓“敝地修寺记文”,所修之寺即是化成庵,庵在吴江盛泽镇西盛湖(又叫西白漾、舜湖)中流风水墩上。
图3 王之佐致张廷济札
按杨秉桂《化成庵记》,西白漾湖水,“每风狂雨骤,波浪奔腾,势甚恶。舟远不得泊,遭其厄者屡矣”,遂有里人陈良才善人募建筑墩以分其势,使舟楫得籍以停泊、避险、捍患、御灾。“自嘉庆十八年(1813年)至道光二年(1822年),虑事图功凡十阅岁,而湖墩之基址成”,“并建屋五楹,以奉空王香火”,以“化成”名其庵,傍翼水阁籍资眺望。盛泽仲宗濂述其事,并属杨秉桂为文,也就是前述的《化成庵记》。⑤仲宗濂,字茂如,号莲叔,是同治《盛湖志》作者仲廷机的父亲,“积学工文,推重乡里”。杨秉桂(1780—1843年),字蕊周,号辛甫,晚号蟾翁、潜叟,室名潜吉堂、红梨庵,工诗文,善画,尤善写兰石,也是盛泽当时著名文人。
据上,此札书于“二月廿五日”,当是1827年3月22日。从札中可知,当时庵已完成80%的建设,将于秋天时完竣。而记文由杨秉桂撰后,王之佐曾于此年正月至嘉兴晋谒张廷济,期间请其书碑,张氏亦“承许书石”。故王之佐归后,记文由“秋水丈欣然将数处改正”。“秋水丈”,即王锡泰,字彚亨,吴江松陵人。工书法,曾官国子监助教、甘肃宁夏府同知。而“碑版觅好手摹拓”,从《湖墩化成庵记》册页来看,后来找的是嘉兴吴延之。道光七年(1827年)八月廿日(10月14日),勒石成碑于庵中。庵今废,不知碑在何。
民初时盛泽文人沈云游分水墩曾作竹枝词:“迎风庵澈水中边,消夏人来别有天。快读遗碑张叔未,夕阳西下忘归船。”张廷济的书法还是令人陶醉其中古人会书是时势必然,张廷济也不例外。张廷济四体皆工,而“草隶独出冠时,求书者踵接,然润例甚苛,扇、对每件须银若干,如署款须称大人者,必另加银若干。”⑥可见,张廷济的书法还是为时人所推崇,如札中所言“法书流播,海内珍逾璆琳”,桂林陈继昌甚至认为“叔未书不落甜熟一派,可与仪征相国之文并寿千古”⑦。张宗祥曾如此评价:“金石之家之字,劲而朴,拙而古,张叔未是已。叔未中年以前得力渤海,后究金石竟变其体,自成一家。”⑧《渤海藏真帖乃法帖佳刻,所收唐宋元名家墨迹十人十八种,如钟绍京《灵飞经》,大多为楷书中典范。张廷济一生对小楷书钟情,而且认为“汇刻法帖,小楷为重”,他的金石碑版题跋多为小楷所书。作为金石学家,张廷济所看过学过的碑帖很多,故他的作品兼取各体,他自己66岁时也曾言:“余自初解学习碑帖至今五十年来,所见所藏以数十计,优劣不一。”⑨但主要是根植于钟繇与王羲之之小楷,再加以颜真卿楷书,形成王底颜面的小楷风格。此碑,乃张廷济60岁时以楷书而书,老辣朴厚,沉着飞动,别具韵趣。
图4 汪昉致张廷济札
四、汪 致张廷济札
叔未尊丈先生侍右:十四日获奉手教,并赐书横幅。再三之渎,荷长者垂爱,不以为厌,感何如之!未敢以叹夷未退为忧。前得镇海来文及伊节相移咨,知已于初五日徼还,定海各官兵业已入城驻扎。闻民房、衙署半被拆毁,所有炮械及民间铁器尽被搬去,惟仓谷尚存一万余石,大抵此虏不解砻谷之法,是以仍然存贮。然现在粵事披猖已甚,逆虏专注粵东,是以决然舍去定城。盖此间水土亦甚不服,死者甚众,日后当不复来,浙中且得安堵。吾丈幸勿以为忧也。外附上咨文及信稿,又批摺一件呈览。前荷惠赐东坡马券,极佳,此石岂在尊斋耶?如有拓存钟鼎款识,除前已赐过虢叔钟之外,祈掷赠一二纸,实所心感。洛神赋刻石,俟县试毕后回里,当为丈力图之。专此奉谢,即承道履。不具。汪昉谨顿首状。二月十五日。
匏翁回里后,不审光景何似?两令郎均有馆否?念念。
汪昉(1799~1877年),字叔明,号菽民,又号啜菽老人,江苏阳湖(今江苏常州)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举人,初游汤贻汾(1778~1853年)幕中,官至山东莱州府同知。善山水,笔意松秀,间作分、隶、尤精鉴赏,著有《梦衲贪集》。汤贻汾,乃武进(今江苏常州)人,以祖荫袭世职,授守备,官至浙江乐清协副将。
按札中“夷”、“镇海”、“定海”、“粵东”和“伊节相”及相关描述,所言当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战事。1840年7月,英军进犯浙江,攻占定海,并开始在舟山实行殖民统治。爱新觉罗・伊里布(1772~1843年),也就是札中的“伊节相”,于8月6日被道光帝任命为钦差大臣,负责浙江沿海的军事行动。然伊里布8月23日抵宁波后,力谋妥协了事,扑在停战、释俘、还地的交易上。伊里布停止进剿、等待议和的作为,自然引起朝廷内廷内外许多官员的不满,加上谈判不利,英军又移兵攻粵助长逆焰,道光帝遂于二十一年正月十九(1841年2月10日)免去伊里布钦差大臣一职,同时任命主战最力的裕谦赴浙接任钦差大臣。2月20日,伊里布收到裕谦发来奉旨接任钦差大臣的咨文。英军也不满谈判进展,决定战后再商,遂集中兵力攻粵,就有了虎门广州之战,如札中所言“现在粵事披猖已甚,逆虏专注粵东,是以决然舍去定城”。英军撤离定海的命令早在1月23日由英军“哥伦拜恩”号前往传送,但英军撤离舟山是在2月25日,即农历二月初五,而定海镇总兵葛云飞等部官兵于次日全部到达定海,承担起重建防务的重任。从札中“知已于初五日徼还,定海各官兵业已入城驻扎”来看,汪昉的信息还是确切可靠的。当时的汪昉应在汤贻汾幕中。此札写于“二月十五”,当为1841年3月7日。
英军占领定海后,大肆掳掠,拆毁清军工事,搜罗军需物资。此札中就写道:“闻民房、衙署半被拆毁,所有炮械及民间铁器尽被搬去。”我们从金士奎等定海被难绅士向清朝官员递呈的一份公呈中也可看到当时英军的暴行:“英夷盘踞定城,当其初至,亦思要结民心,故虽掳掠,无非牛马猪羊,尚未肆其毒性。后见民心不附,渐次猖狂,结队成群,或数十人,或百余人,各乡各岙无不遍历。遇有衣服银物牲口食物,恣意抢夺,稍或抵拒,即用枪打合剑击。”⑩
札中“盖此间水土亦甚不服,死者甚众”,反映出英军不服水土导致非战斗性死亡的信息。据奥塞隆尼的《对华战争记》中记载:“整个部队住在帐篷里,白天烈日晒,晚上还受到来自潮湿发臭的土壤稻田、水沟里的有害臭气的熏蒸。在这样的条件下,又得不到新鲜的食物,发烧和痢疾开始在部队中肆虐。这时曾要求将一艘闲着的运输船改作病人的医院,但遭到了拒绝。”1840年7月13日到12月31日,英军马德拉炮兵、苏格兰来福枪联队第26团、皇家爱尔兰联队第18团和步兵第49团中,因患腹泻、痢疾、连续发烧、驰张发烧、间歇性发烧和其他疾病的,达5329人次,死亡448人。可见,英军不服水土,导致疾病流行而出现的病亡人数相当之多。
汪昉札中谈时事外,又有金石之语。“东坡马券”,即“苏轼赠李方叔马券帖”。嘉兴之马券石刻凡四,旧在陆宣公祠中。岁久散失,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马券四碑失而复得,置嘉兴县学流虹亭壁。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移至嘉兴南湖烟雨楼。今南湖湖心亭鉴亭内尚有其残碑展示。张廷济曾将“东坡马券”拓本赠人,但帖石是否曾藏其处尚未知。《清代学人列传》谓张廷济藏石中有“苏文忠马券碑”,不知是否确凿?不过张廷济曾作《苏文忠公马券石刻》诗,内有“方叔得马泪欲倾,甚穷难忍诚人情。吾公爱友入骨髓,买羊酤酒谁重轻。此券此碑八百载,真友真情长不坏。不负堂又流虹亭,几伴伟人阅时代。深檐盖覆珍琳球,宝章合与胶痒留。愿书万本读万遍,无论秀州还眉州”之诗句,清晰反映了苏轼当年书马券文及刻石流传情况。札中提到的“虢叔钟”,又名“周虢叔大棽钟”,张廷济在《清仪阁题跋》中则很清楚地点出为“自藏器”,并在跋中记述了此钟的收藏:道光辛卯(1831年)二月九日(3月22日),苏州郑竹坡“偕陈苇汀、徐蓉村来售于余,值银二百七十饼,别酬徐十四饼。是时每饼易大钱九百三十文”。“至是获此大镈,可谓厚幸”。
晋王献之所书“洛神赋”,因仅存中间十三行,又称《洛神赋十三行》帖,在唐宋时存世尚不止一本,唐代欧、虞、柳诸家皆有临摹。而其墨迹在宋代就被刻帖上石,元以后只见刻本。真迹不存,只有赖刻帖以传,而元明以来辗转翻刻甚多。流传下来的版本可分“玉版十三行”与 “柳跋十三行”两类,在玉版中则又向有“碧玉版本”和“白玉版本”之说。作为金石之家,张廷济当然精于碑帖考证,对《洛神赋十三行》帖也有精彩鉴识,且曾收藏过两件“柳跋十三行”拓本:“嘉庆丁丑(1817年)余得一宋笺本,是桐乡金云庄比部德舆手拓”,“余顷于郡中鉴古斋书肆以钱二百四十又购一装本”。他曾题识碧玉本两件,仅题“玉版真本”,其意即舍此种版本而外非真本,否定白玉版之说。张廷济还题识过“柳跋十三行”本,一是曾经昆陵恽仲升、海宁查嗣瑮旧藏的“柳跋十三行”宋拓本。张云:“风骨凝厚,精彩动人,洵是宋拓佳本中无上神品。虽无前贤题记,剑气珠光,有目共睹。政恐唐、华、冯、宋四本外,天壤间不多屈指也。”又云:“唐人临摹晋帖悉皆自运笔意,无规规形似之见,此《十三行》即柳跋本也。世以贾相‘玉版’晚出,因目此为《十三行》正本,愚谓玉刻冲和,不见运笔之迹,自从大令真迹摹勒,此则谨严肃括,法胜于意,全是唐人结构,味诚悬题记,虽不明言摹勒已露端倪。”其鉴识颇有见地。二是“柳跋十三行”武进元晏斋本,在柳跋本中久负盛名。张廷济跋云:“武进唐荆川先生世传宋拓唐临柳跋十三行,是大江以南烜赫有名之帖。唐氏甥孙文介慎行摹入元晏斋,形神毕肖,为覆刻本第一。又云:“管驷卿为勒石名手,此刻经年乃就……传闻管刻至柳跋二行,罄心研索,必欲追取赋与跋用笔所以异处,喉间致闻血腥,良工心苦 ,谅哉。”这一点也为我们提供了柳跋本为唐人摹本的佐证三是“柳跋十三行”武进赵味辛(1747—1823年)刻本。“此与元晏斋刻同为唐氏祖本之肖子,所以差逊孙刻者”。而“赵刺史此刻颇自珍惜,故传本绝少”。札中所谓“洛神赋刻石,俟县试毕后回里,当为丈力图之”,不知寻求的是否正是赵味辛的“柳跋十三行”帖石?
五、吾德涵致张廷济札
叔未门丈亲家大人执事:前者奉访尊斋,从古芗残墨中作片时消受,欣幸何如。归后两接惠书,兼承赐题管山草庐图额,并断句立幅,县之斋壁,顿使林壑生光,感谢无似。涵即日有吴门之行容俟春初梅华放时,当刺舴艋迓从者过敝庐,快聆大教,所欲商榷者尚多多许也呵冻泐覆,顺问日祉。不一。小弟吾德涵顿首启。十月廿又一日辰刻。
吾德涵,原名德宁,号笏山,一号芝石,浙江嘉兴海盐人。嘉庆六年(1801年)举人,二十二年(1817年)进士,官进贤知县。归里后,掌教江苏平江书院书法精妙,一时碑版皆出其手。从这一点来看,吾德涵应是张廷济的金石之友。其实,他们交往不止于此,张廷济还与吾德涵等海盐人结“续小瀛洲诗社”,活动频繁。张廷济还与吴懋政(1717~1793年)、沈可均(1734~1796年)、张燕昌(1738~1814年)、吴东发(1747~1803年)、黄锡蕃(1761~1851年)、郭丹墀(?~1803年)、陈南叔、徐同柏(1775~1854年)等多位同时代的海盐人有密切的交往,时常辩学论道。此札所述内容多为生活琐屑之事,只是留下了生活和历史的一个片断。但札中提及“承赐题管山草庐图额”,透露出点些海盐之地理信息。海盐县治西南二十里(今海盐通元雪水港)有葛山,相传越王种葛处,与丰山相望。葛山西北有管山,高仅13.3米,四周皆水。明代文学冯皋谟曾于管山旁筑“白鹤园”。园前通水,屈曲环流,周边“村落绸缪,原田万顷”,远处有“秦驻、金粟、紫云诸山,悉来献翠”,园中累石成山,绕山植松、桧、柏等及竹林,屋左右杂莳花卉,有“壶觞处”、“浮白轩”“太白居”等景,“编槿篱入门为药栏,竹坞楺柏”,风水景致可谓绝佳。吾德涵应是居住于管山之地,遂有管山草庐图,并有张廷济之题额。
图5 吾德涵致张廷济札
注释:
①王章涛《阮元年谱》,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1月,第1062页。
②转自虞万里《正续清经解编纂考》,《清经解清经解续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6月,第6页。
③(清)桂文灿《经学博采录》卷六,续修四库全书本经部第17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0月,第50页。
④(清)金蓉镜《槜李高逸传》。转引自许宏泉《近三百年学人翰墨・叁集》,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1月,第103页。
⑤详见(清)杨秉桂《化成庵记》。(清)仲廷机《盛湖志》卷六・寺观,《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第11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87页。
⑥马宗霍《书林记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5月,第332页。
⑦转引自徐贤卿《赏奇析疑 自成一家:从收藏家到金石书法家的张廷济》,《荣宝斋》2013年第11期,第15页。
⑧张宗祥《书法源流论》。崔尔平选编点校:《明清书论集》下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5月,第1665页。
⑨⑪⑫⑬⑭⑮⑯(清)张廷济《清仪阁题跋》。《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1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6月,第13921、13886~13887、13945、13943、13944、13945页。
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鸦片战争在舟山史料选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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