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铜镜与两次异姓夺权
2016-11-04吴悦
□ 吴悦
两面铜镜与两次异姓夺权
□ 吴悦
汉代和唐代是中国铜镜史上的两座高峰,在这两个时期,铜镜铸造工艺精良、种类丰富、精美绝伦,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其中,四神博局镜和海兽葡萄镜分别是两个时期最具代表性的镜种。
四神博局镜流行于西汉晚期至东汉早期,以新莽时期最为盛行。背面纹饰以汉代盛行的六博棋局为主纹,与圆形的镜体相结合,象征天圆地方的宇宙格局,外区严格按五行配置来安排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四神的方位,多配有玉兔、蟾蜍、三足乌等祥禽瑞兽,充满古朴的神秘色彩。
海兽葡萄镜则主要流行于唐高宗至武周时期,镜背由隔栏分为内外两区,以缠枝葡萄为底纹,内区多饰狻猊(即狮子),外区多配置禽鸟、蜂蝶等,纹饰繁缛富丽、活泼奔放。
尽管分属不同的历史时期,但这两种铜镜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从存世数量看,都是存世较多的品种,尤其是海兽葡萄镜,据统计,出土自纪年墓葬的数量占唐镜出土总量的10%左右①;从纹饰布局看,纹饰都层次分明地从镜心密布至镜缘,具有布局繁密、刻画精细的特点;从铸造工艺看,质地均为铜质精良的高锡青铜,分别是线雕铜镜和高浮雕铜镜的代表作,被后世大量仿制。
四神博局镜将规整有序的几何纹、活泼灵动的瑞兽纹、以及古朴庄重的铭文带融为一体,构图严谨规范,纹饰规整细腻,要求制模者不仅要有一定的文化知识,而且能熟练应用圆规和机械制图技术②。海兽葡萄镜高浮雕的表现形式使得纹饰高低错落,极具立体感,瑞兽和禽鸟等姿态各异,造型华丽饱满,生动写实,显示了极高的工艺水平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两种铜镜都有鎏金等特殊工艺品种传世,如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大宁”铭四神博局镜,镜背鎏金,十分华美;1974年出土于陕西省凤翔县的一面海兽葡萄镜,花纹也采取了鎏金工艺,出土时仍光灿夺目。③此外,海兽葡萄镜还有金背、银背等特种工艺品种。两种铜镜都在铸造工艺和纹饰风格上有所突破,代表了当时铜镜铸造的最高水平,显然都出自当时最好的铸镜工匠之手。
除了存世数量多、纹饰细密精致、铸造工艺精良等共同点外,两种铜镜在铸造背景上也有相似之处。
四神博局镜和海兽葡萄镜各自盛行的王莽和武则天时期,都是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时期,他们所建立的王朝存在时间都不长,分别只有15年和16年,但他们在称帝前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实际操控了政权,而且最终都以非战争的手段,以异姓夺权者的身份获得了江山,因此,他们都急于证明自己所建立政权的正统性与合法性,也都有将他们的统治时期粉饰为太平盛世的迫切需要。
西汉末年,王莽以外戚身份独揽大权,昏庸无能的汉王室已成为实际上的傀儡,为了粉饰他的篡位行为,证明其政权的正统性,王莽在称帝前除了大量伪造祥瑞符命以外,还授意经学家刘向和刘歆父子在战国邹衍的五德相胜说基础上,提出了五德相生说,重新推演了历史上帝王统绪的循环体系,指出汉与尧帝同为火德,王莽与舜同为土德,这样就将王莽的篡汉行为美化成了汉王室的主动禅让,同时也为王莽所建立的新朝提供了“受命于天”的合法性支持。
王莽称帝后,立即颁布了四十二篇《符命》,宣称自己的即位是为了顺应天授之命和“火德销尽,土德当代”④的历史循环,是“命不可辞”⑤的不得已行为。
在封建时代,主流文化艺术向来是封建统治者意志的体现,自青铜器诞生以来,其纹饰就被寄予了“使民知神奸”⑥的教化功能,而铜镜作为广泛使用的日常生活用品,更是理想的宣传载体。
我们有理由相信,王莽时期由能工巧匠精工细制的四神博局纹镜,是王莽宣扬“五德相生论”,制造祥瑞气氛的政治工具,他将反映五行思想的四神图案和玉兔、蟾蜍、三足乌、九尾狐等祥禽瑞兽添加于西汉早期即已出现的博局镜纹饰中,四神的位置严格按五行方位配置(新莽后期出现四神错位现象):青龙居东方属木,白虎居西方属金,朱雀居南方属火,玄武居北方属水,中央属土。纹饰宣扬了作为五德相生论的理论基础的五行思想,如国家博物馆收藏的鎏金“中国大宁”铭铜镜铭文中有“圣人之作镜兮,取气于五行”之句,1993年江苏东海县尹湾汉墓群出土的四神博局纹镜铭文中也有“应随四时合五行,浩如日月天地光”的句子⑦。四神和瑞兽图案的组合也是王莽时期以祥瑞粉饰太平的体现。
上海博物馆藏长乐富贵铭四神博局镜
安庆市博物馆藏尚方铭四神博局镜之一
此外,王莽还利用汉代盛行的神仙思想为自己的政权寻求“君权神授”的理论支持。他称帝后,自称“神仙王”,“兴神仙事,以方士苏乐言,起八风台于宫中,台成万金,作乐其上。”⑧由于王莽的推波助澜,新莽时代的求仙热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反映在四神博局镜上,便是出现了大量的“尚方作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兮”之类的求仙铭文。
和王莽一样,武则天也需要为她所发起的夺权斗争寻求一种全新的理论支持,以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并借以立威于天下。与王莽篡位时西汉王室的懦弱无能、甘为傀儡相比,武则天面对的不仅是正当盛世的强大的李唐王朝,还有根深蒂固的“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等封建礼法,她比王莽受到的阻力显然要大的多。
李渊父子从隋王朝手里夺取政权时,自称老子后裔,依靠的是道教的力量,因此,李渊建国以后,即宣布儒释道三教中道教最尊。贞观十一年(637年),唐太宗李世民又颁布了《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使道教成为事实之上的国教。
武则天作为女性,又非李姓,决定了她只能利用儒、道两教之外的力量达成其权利欲望,她自幼即在母亲杨氏的影响下笃信佛教,而曾经出家为尼的经历更是加深了她与佛教的渊源,于是宣扬众生平等的佛教成为她谋取天下的政治工具。
海兽葡萄镜就是在武则天利用佛教与李唐王朝进行政治博弈的背景下诞生的。
永徽六年(655年),为了摆脱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陇西世家的控制,巩固自己的皇权,唐高宗不顾旧势力的极力反对,废黜了出身于陇西门阀贵族的王皇后,改立武则天为皇后。然而,此后武则天渐渐暴露的政治野心也逐渐让高宗感到不安。显庆五年(660年),高宗由于身患“风疾”,不得不开始让武则天代理朝政,但时隔不久,武则天日益加剧的专权行为就迫使高宗作出反击,并于龙朔三年(663年)开始了命太子临朝决事、罢黜武则天的党羽李义府、任命亲信上官仪为宰相等一系列反击行动。
根据考古资料,目前出土海兽葡萄镜的最早纪年墓葬是麟德元年(664年)十月下葬的郑仁泰墓,而这一年正是武则天与以唐高宗为代表的李唐王室明争暗斗的关键性一年。
安庆市博物馆藏尚方铭四神博局镜之二
安徽省太湖县博物馆藏海兽葡萄镜
麟德元年,由于对武则天扩张政治势力的不满,发生了高宗欲废武则天的“上官仪事件”,事件以高宗一方落败结局,最终导致主张废后的上官仪于同年十二月被杀,武则天从此开始垂帘听政,与高宗并称“二圣”,此后,“天下大权悉归中宫”。⑨
同年二月,在太宗和高宗两朝具有极高声望的佛学大师玄奘圆寂,高宗虽然下令厚葬,但“没有官员参加葬礼,没有追谥,也没有塔铭”。⑩高宗拒绝了玄奘临死前关于佛道二教地位平等的请求,一个月后,下令停止翻译佛经,两年以后的乾封元年(666年),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进一步巩固了道教的国教地位。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以后,与玄奘法师有过密切的来往,显庆元年(656年),武则天“难月”(即分娩月)期间,曾请玄奘来宫中祈福,玄奘为其诵念经文,并承报“赤雀”祥瑞。李显(即后来的唐中宗)满月时,玄奘又来宫中为李显举行了出家礼,并赐法号“佛光王”。
种种迹象表明,武则天与高宗之间的政治博弈,背后隐藏着佛道两教之争。而玄奘所弘扬的弥勒净土信仰,以及度李显出家、呈报“赤雀”祥瑞等行为,“给予了武后来自中西两方面信仰(或符谶)的提示与准备”。
海兽葡萄镜中的狮子和葡萄纹最初都随佛教一起由西域传入中国,狮子是佛教中著名的护法神兽,象征佛法的威力无穷。唐初,随着对西域的征伐和往来的频繁,人们对狮子的形象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旧唐书》中就有很多关于西域各国向唐王朝贡献狮子,以及派大德僧来朝贡的记载。而伴随着佛教的东传,葡萄纹也作为佛教文化艺术中的常见纹饰大量出现于唐初的佛教造像和壁画中。
安庆市博物馆藏海兽葡萄镜
安庆市博物馆藏方形海兽葡萄镜
奢华而极具创造性的制作工艺表明,海兽葡萄镜最初并不是作为普通市场品种出现的,而是专供皇室贵族使用的贡镜。唐高宗虽然表面上对玄奘法师多有礼遇,对佛教的发展也予以了一定的支持,但为了遏制武则天的势力,尤其是出于对作为李唐王朝立国之本的道教的偏向,不可能于彼时精心铸造海兽葡萄镜这样具有浓厚佛教文化气息,并且在铜镜工艺史上具有划时代革新意义的铜镜,因此,海兽葡萄镜的铸造必然只可能为武则天一手策划。
海兽葡萄镜中狮子和葡萄的纹饰组合,展现了力量与柔美的完美融合,也不免让人联想到武则天集决断与柔媚于一身的个性特征。武则天称帝后改名“武曌”,她自造的“曌”字隐含的日月当空、阴阳一体的寓意,似乎也与铜镜中至刚与至柔兼具的气息一脉相承。
虽然武则天早在担任皇后期间就开始对朝政多有干预,但只能是培植、操纵党羽暗中行动,还不能公开地料理国事,因此,海兽葡萄镜的始铸时间很可能是在显庆五年(660年)至麟德元年(664年)之间。而从麟德元年唐高宗加速政治反击,同时自玄奘圆寂后对佛教采取的进一步限制措施来看,不排除武则天于同年利用铸造海兽葡萄镜来回应唐高宗的反击,以弘扬佛法,从而为进一步夺权创造舆论基础,立威于天下的可能性。
武则天掌权后,极力提高佛教的地位,同时延请西域高僧来长安翻译佛经,整理佛教经典,积极促进佛学的发展。而她的御用僧人们也为她在《大云经》中找到了菩萨转生为净光天女,以女身称帝的故事,并据此炮制了《大云经疏》,将武则天附会为净光天女的化身,同时将当时风行的弥勒信仰与净光天女的故事糅合在一起,称武则天为弥勒转世,必将为帝。
武则天称帝后,更是改变了唐初以来以道教为本的政策,废除了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称号,并颁布一道名为《释教在道法上制》的诏书,转而把佛教推上了国教的地位。
安徽省望江县博物馆藏海兽葡萄镜
海兽葡萄镜的盛行期由此与武则天掌权时期相始终,成为佛教在唐代鼎盛时期的物证。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四神博局镜和海兽葡萄镜分别是王莽和武则天为各自发起的夺权斗争寻找合法性理由,证明其政权正统性的宣传工具,由于他们的大力推动,这两种铜镜分别成为汉唐两代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影响力的镜种,客观上促进了中国铜镜铸造工艺的发展。
注释:
①李喜萍、贺翔、王焕玲《清冶铜华 光耀长安—西安博物院藏铜镜精品》,《收藏》2016年05期。
②董亚巍《论古代铜镜制模技术的三个历程》,《收藏家》2004年第2期。
③昭明《凤翔出土的隋唐铜镜》,《文博》1995年04期。
④⑤班固《汉书・王莽传》(中)。
⑥左丘明《左传・王孙满对楚子》。
⑦连云港市博物馆《江苏东海县尹湾汉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96年08期。
⑧班固《汉书・郊祀志第五下》。
⑨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十七》。
⑩刘淑芬《玄奘的最后十年(655-664年)—兼论总章二年(669年)改葬事》,《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第3期。
11吴智勇《六到七世纪僧人与政治:以个案研究为中心》,复旦大学,2013年。
(责任编辑:尹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