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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第三十九章新研

2016-10-28曹峰

江汉论坛 2016年8期
关键词:本体论老子

曹峰

摘要:《老子》第39、40、42章是一个整体,有必要将第39章放在这个大环境中去考虑。第39章上段是关于“一”的本体论思想,中段和上段没有直接对应关系,“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以及“侯王自谓孤、寡、不谷”作为一种谦下补正的工夫论,很可能是与第40章“弱者道之用”相应的。第39章下段“故致数舆无舆”的“舆”应该作“车”解,把“舆”读为“誉”,把下段朝和中段同样的方向去解释,都是后起的事。整个下段,应该是大小、本末之论,强调的是要把握“道”的整体,而不要被狭隘、琐碎的物所牵累、所蒙蔽。这部分内容和上段“一”的本体论思想是呼应的。

关键词:《老子》;本体论;工夫论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6)08-0049-06

引言

《老子》第39章,是《老子》中非常重要的一章,尤其这一章的上半部分,论述的是“道”作为本体的绝对地位与作用,这个本体没有使用“道”之名称,而是用“一”来表示,这是值得重视的一个问题。但是,本文想要讨论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对第39章的文章结构和思想结构如何加以把握,以及对“致数舆无舆”和最后一段话如何加以诠释。第39章王弼本如下所示: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

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

这一章,如上所示,可以分作上中下三段。郭店楚简本此章无,除一些文字差异外,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公本、严遵本、傅奕本等重要版本均大致相同。这说明,第39章的结构基本上是稳定的。但是,上段“昔之得一者……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部分作为一种本体论,似乎很难导出后面关于谦卑不争的工夫论或者说实践论。换言之,39章前后的内容,在思想逻辑上并不具有一贯性。那么,应该如何给予合理解释呢?这里首先提出结论。第一,我们要把39、40、42章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将39章放在这个大环境下来分析。第二,中段“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以及“侯王自谓孤、寡、不谷”作为一种工夫论,很可能是与40章“弱者道之用”相应的,第42章的“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也是如此。第三,下段“故致数舆无舆”的“舆”应该作“车”解,39章下段不应该视为谦卑不争的工夫论,这部分内容和上段“一”的本体论思想是呼应的。

一、39章、40章、42章是一个整体

第39章是否存在错简,自古就有人提出疑问。姚鼐认为,42章“道生一”到“冲气以为和”25字应该在本章“昔之得一者”之上。“故贵以贱为本”的“故”是衍文,从“贵以贱为本”到“非乎”29字,应在42章“人之所恶”上。马叙伦继承姚鼐观点,进而提出,40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和42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都应该并到39章来。再把“贵以贱为本”到“珞珞如石”的这部分并到42章去。马叙伦没有说明,具体段落应该如何布置,依笔者的想象,或许是这样一个格局吧。

第39章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

第42章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也就是说,马叙伦设计的39章完全成了“道”的生成论和本体论。42章完全成了谦卑不争的工夫论和实践论。然而,马王堆帛书以及北大汉简本的出土证明,至少在西汉初,《老子》已经是现在的格局,因此,姚鼐、马叙伦等人的调整,只是想象的结果,事实未必如此。

但是,姚鼐、马叙伦等人的研究仍然给我们很大的启发,第39章和第42章存在非常类似的结构,即本体论(如39章)和本根论、本源论、生成论(如42章)之后,都出现了“侯王”、“王公”自称“孤、寡、不谷”的话题,都强调自我贬损、谦下不争的重要性。因此,这两章存在亲缘关系,放在一起讨论是应该的。不仅这两章,39章、40章、42章可以视为一个整体。第40章的“反者道之动”说的是事物一定会向着相反方向发展运动,这就是“道之动”,依据这样一种必然性,老子进一步推出“道”的作用方式或者说人对“道”作用方式的领悟和运用,所以下一句就是“弱者道之用”,就是说在构成事物的相反相成的两个侧面中,老子更强调居于弱势的一面。当事物的运行轨迹即将到达发展的顶点时,老子告诉你需要努力延缓发展的速度,设法改变发展的方向,以避免极限的降临;当事物的运行轨迹已经到达发展的顶点时,老子告诉你甚至需要不惜牺牲利益或尊严,以避免衰退的开始。或者从一开始就留出让步的空间,保持伸展的余地,这就是刻意求“弱”的“道之用”。王弼对于“反者道之动”一句,正是用39章“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来解释的,“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

如果将39章、40章、42章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那么,或许在历史上,这三章有可能是合在一起的。这样的话,如果将39章、42章的部分内容,看作是与40章相对应的,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二、39章上段和中段是否对应?

从现在39章和42章的内在结构来看,其逻辑展开都显得比较生硬。39章上段论述万物因为“一”而得以生成、存在和运动。天地、神灵、河流、万物、侯王,对人类而言,几乎都是最为重要的存在。甚至有时天地神灵被直接看作是人的生成者、主宰者,而老子却认为,即便贵为天、地、神灵也不过是万物之一,只不过是较为特殊的存在而已,“道”则超越这些存在,成为万物的生成者、主宰者、发动者和引领者,而且,得“道”则昌,失“道”则亡。我们暂且不论这里为何一定要用“一”而不用“道”,如果把“一”直接等同于“道”,把“天地”等存在视为万物,那么可以说这段话体现的就是“道”“物”二分的本体论。在道家文献中,为了论证“道”(或“一”、“无为”)相对于“万物”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作用,类似“得……以……”的语言表达方式被大量使用,例如,《庄子·大宗师》中有:

夫道,……稀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项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庄子·至乐》中有:

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凡物流形》中有:

是故有一,天下无不有;无一,天下亦无一有。无[目]而知名,无耳而闻声。草木得之以生,禽兽得之以鸣,远之步(薄)天,迩之矢(施)人。

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道原》中有:

小以成小,大以成大。……鸟得而蜚(飞),鱼得而流(游),兽得而走,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人皆以之,莫知其名。人皆用之,莫见其刑(形)。

《韩非子·解老》中有:

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轩辕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与天地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

《淮南子·原道》中有:

夫道者……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如果不限于“得…以…”、“以之”,那么,类似的话还可以找出许多,道家以这类特殊的、夸张的语气竭力渲染“道”无上的地位、作用与功能。然而,可以证明的是,这些与《老子》第39章相类似的文章,话题都仅仅集中于描述或强调“道”的本体论,没有一处像《老子》第39章这样,把“道”的本体论和“以贱为本”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工夫论、实践论结合在一起讨论。从“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来看,因为有“故”字,显然在作者看来,上下之间应该是因果关系,然而从“道”的本体论突然转向谦下不争的工夫论,其逻辑展开怎么解释都是很奇怪的。《老子》中,本体论和工夫论、实践论往往是对应的,例如第7章,如果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一种本体论,那么,“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则是工夫论、实践论;第37章,如果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是一种本体论,那么“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则是工夫论、实践论;第32章,如果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是一种本体论,那么“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则是工夫论、实践论。不过,7章、37章、32章的逻辑展开显得自然、合理,不像39章,前后转换令人费解。

无独有偶,第42章也出现了这样奇怪的逻辑,前面是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表达的宇宙生成论和阴阳气化论,突出的是“道”作为本根本源的地位与作用。下面的文字却话风一转,和39章一样,开始讨论王公为何要用“人之所恶”的“孤、寡、不谷”来作为自己的称呼。其结论“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似乎说的是事物轮转的必然性,对于构成事物发展方向的两个侧面予以了平等的看待。但从“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看,这里强调的还是“益之而损”的重要性,因此这也是一种强调谦卑不争的工夫论、实践论。但是遍查先秦秦汉文献,对“道生一……冲气以为和”一段的引用和对“人之所恶……吾将以为教父”一段的引用,都是各自独立的,从来没有将两者结合起来讨论过。

回过头来看中段:“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这段话说的是,在构成万物的正反相对的因素中,老子更重视反的、柔弱、卑下的一面,认为只有使自己一直居于不为人所看重的、甚至轻视的、鄙视的那一面,才能使自己永远居于不败之地。因此这是一种工夫论或者实践论。从老子整体思想而言,大致也可以说这样的工夫论、实践论与“道”“物”二分的本体论有关,然而,在一个章节中,用“故”字,把这样的本体论和工夫论、实践论直接串联起来,仍不免让人感到突兀和生硬,以至于怀疑其存在的合理性。现在,我们来看看古人是如何引用中段的。

这段话完整地出现于《战国策·齐策四》,是作为《老子》之言来引用的:

是故《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此皆幸乐其名华而无其实德者也。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愧下学。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见其原,下通其流,至圣人明学。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谷,是其贱之本与。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贱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谓,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

这段话先引《易传》的话,以明名不副实、骄奢淫逸必然自遗其咎的道理,和《老子》第9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税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颇为类似,后面则引《老子》39章中段的话,进一步证明高明的统治者自谦自损,以换得臣下辅助拥戴的重要性,这类话的性质也和《老子》“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22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7章)“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34章)属于同类。“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一段话看上去类似《老子》39章上段的“得一”论,但只是说君主虽居“形之君”、“事之本”的“无形”、“无端”之位,如果还能够礼贤下士、不耻下问,那“何不吉之有”。这和《老子》39章强调“一”作为本体的绝对地位与作用,不是同一回事。

《淮南子·原道》是一篇对“道”的本体论与工夫论作全面论述的文章,如上所引,《原道》前面部分多是“夫道者……山以之高”之类的话,以强调“道”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到了后面,开始描述学“道”、得“道”者的面貌。得道者所具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此时出现了以下这段话:

所谓志弱而事强者,柔毳安静,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

这样的论述过程或者说思想展开逻辑也是非常顺畅,完全不像第39章那样牵强、生硬。

《文子·道原》也引到《老子》39章:

夫道,有无相生也,难易相成也。是以圣人执道,虚静微妙,以成其德,故有道即有德,有德即有功,有功即有名,有名即复归于道。功名长久,终身无咎。王公有功名,孤寡无功名。故曰“圣人自谓孤寡”,归其根本。功成而不有。故有功以为利,无名以为用。

这一段可以说是在阐发老子第2章的原理,如“有无相生也,难易相成也”所示,万物是由对立统一的两个侧面构成的,因而是有待的,有名有形的,而超越万物的“道”则是无待的、无名无形的,因此,作为执道者的圣人,其行为方式就必然虚静微妙,“功成而不有”,用老子第2章的话来讲就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此处引“圣人自谓孤寡”,是为了证明圣人没有功名,亦即无名无形,似乎和“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以贱为本”没有直接的关系。

最后来看《淮南子·道应》的引用: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士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处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是以免三怨,可乎?”故老子曰:“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文子·符言》略同)

这段话对《老子》中段的引用是完全合理的,和《战国策·齐策四》一样,这是为了证明越是做大事者,越能够忍辱负重、礼贤下士,因而永远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39章下段我们暂且不论,可以发现,先秦秦汉古文献中几乎没有对39章上段的引用,对中段的引用最多,但都不能够有效说明上段和中段究竟是何关系,亦即上段论述“一”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之本体论为何能导出强调忍辱负重、谦下不争的工夫论。所以我们认为,与其将中段视为上段的必然延伸,不如说中段是对40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回应或印证更合适些。此外,42章“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一段。也可以这样理解。

三、对“故致数舆无舆”一段的重新诠释

如果说39章中段和42章下段是对40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回应和解释,那么,39章下段又如何呢?

我们发现,今人的解释,几乎毫无例外地认为,39章下段持续了中段的话题,也是在论述“以贱为本”的重要性。例如,任继愈的解释:“所以,追求过多的荣誉就没有荣誉,不想做什么高贵的美玉,或下贱的坚石。”陈鼓应的解释:“所以最高的称誉是无须夸誉的。因此,不愿像玉的华丽,宁可如石块般的坚实。”“有道的人君应如大厦的基石。要有骆驼般的精神,要能‘珞珞如石,朴实坚忍。”池田知久的解释:“因此,如果贪图接受太多的荣誉,反而得不到荣誉。所以,不希望成为闪闪发光的美玉,而愿意成为朴实无华的坚石。”

可以说,目前出版的《老子》注释,关于第39章下段,几乎都延续着类似的解释方向。当然,也有一些不同,具体而言,第一,如何解释“致数舆无舆”,一些学者依据《庄子·至乐》的“至誉无誉、至乐无乐”,认为“数”是衍文,“舆”当通假为“誉”,“至誉无誉”的意思就是“最高的荣誉仿佛没有荣誉”,陈鼓应的释文就是其中代表。另一些学者接受高诱对于《淮南子·说山》“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的注释:“心自求美名则不得美名也,而自损则有美名也,故老子曰:‘致数舆无舆也”,把“致”理解为追求,把“数”理解为“多”,或者当动词“屡屡”看待,任继愈和池田知久的释文就是代表。如下所述,恐怕这两种解释都是有问题的。第二,关于“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部分学者将“碌碌如玉,珞珞如石”均视为“不欲”的对象,任继愈和池田知久的释文就是代表。部分学者认为老子重视的是“珞珞如石”而非“碌碌如玉”,这样的话,就要在两者之间加上“宁可”之类表示转折的词。陈鼓应的释文就是其中代表。笔者认为这改变了原文的结构,恐怕是不可取的。

不管怎样,相当多的学者尤其是今人认为下段延续着谦下不争的话题,笔者认为这个立场是有问题的。我们来看早期文献是如何理解阐释39章下段的。首先可以举出的是《淮南子·道应》里的一段话:

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嗣君应之曰:“所有者千乘也,愿以受教。”薄疑对曰:“乌获举千钧,又况一斤?”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昭文君谓杜赫曰:“愿学所以安周。”杜赫对曰:“臣之所言者不可,则不能安周矣;臣之所言者可,则周自安矣。”此所谓以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制无割”,“故致数舆无舆也。”

这段话在薄疑和杜赫的两段说辞之后,引用《老子》“故致数舆无舆也”作为印证,但对“舆”究竟何意以及此句句意并无解释。不过,这段话同时引用了《老子》28章的“大制不割”(此处作“大制无割”),即最完善的政治不是割裂的政治,“大制”指的是与“道”相应的完美的、整全的管理与体制,再结合薄疑和杜赫的两段说辞,可以明确地看出,“故致数舆无舆也”的文意也一定与“大”和“整体”相关,《淮南子·道应》这段话意欲说明的是把握“大”的重要性,如“乌获举千钧,又况一斤?”“臣之所言者可,则周自安矣”所示,把握了“大”就能把握一切“小”,因此,最高明的政治是以“大”摄“小”的政治。与之形成对称,《淮南子·道应》下面一篇通过孔子善于以小见大的故事,专门讲了对于“小”之把握的重要性。因此,可以确认的是,在《淮南子·道应》这里,“致数舆无舆”决不是什么“至誉无誉”或“致数誉无誉”,也和谦下不争、忍辱负重毫无关系。这里,虽然没有引用“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但可以想象,在《淮南子·道应》作者心目中“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也应该和对于大、对于整体的把握有关。

《老子》各种传本中,确实有直接作“致数誉无誉”的,但都比较后起,如傅弈本、范应元本、李荣本、神沙本、次解本、道藏王本。王弼本的“舆”字,马王堆帛书甲本作“舆”、乙本作“舆”,北大汉简本作“舆”,河上公本作“车”。可见较早的本子都没有作“誉”的,之所以作“誉”。很可能受了《庄子·至乐》“至誉无誉”以及把39章中段和下段都解释为谦下不争的工夫论有关。

河上公本将下段解释为“致,就也。言人就车数之,为辐、为轮、为毂、为衡、为舆,无有名为车者,故成为车,以喻侯王不以尊号自名,故能成其贵”“碌碌喻少,落落喻多,玉少故见贵,石多故见贱。言不欲如玉为人所贵,如石为人所贱,当处其中”。除了“以喻侯王不以尊号自名,故能成其贵”有企图在文意上打通中段和上段之努力外,其余都是从把握整体的角度在解释,所谓“无有名为车者,故成为车”,说的是只有从大局从全体把握“车”的人,才不至于拘泥于琐碎的个体和局部。“当处其中”也一样,只有跳出“贵贱”之分的人,才有可能把握“贵贱”之上的“中”,这样的解释,和《淮南子·道应》故事所欲说明的思想是完全相通的。

严遵对于39章,有长篇大论,就下段而言,他指出:

夫工之造舆也,为圆为方,为短为长,为曲为直,为纵为横,终身换换,卒不为舆,故能成舆,而令可行也。夫玉之为物也,微以寡;而石之为物也,巨以众。众故贱,寡故贵。玉之与石,俱生一类,寡之与众,或求或弃。故贵贱在于多少,成败在于为否。故不欲碌碌如玉,亦不欲落落如石。是以圣人为之以反,守之以和,与时俯仰,因物变化。不为石,不为玉,常在玉石之间;不多不少,不贵不贱,一为纲纪,道为桢干。故能专制天下而威不可胜,全活万物而德不可量。

和河上公本一样,这里也是以造车和玉石为喻,说工匠从不同的角度制造了车的各个零件,但一辈子努力的东西都不是车,只有跳出来,那个不是任何零件的整体才是车。对于普通人而言,玉石或贵或贱,或求或弃,被狭隘的价值观所牵累,唯有圣人“不为石,不为玉,常在玉石之间。不多不少,不贵不贱”,这就是所谓的“为之以反,守之以和,与时俯仰,因物变化”,也就是河上公本所说的“当处其中”。正因为能够跳出万物,所以能够“专制天下而威不可胜。全活万物而德不可量”,因此这也是一种大小之说。

王弼对于“故致数舆无舆”没有解释,对于“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则说“玉石碌碌、珞珞,体尽其形,故不欲也”。所谓“体尽其形”说的是,不管“碌碌”还是“珞珞”,是美还是丑,但都只是物之形状而已。言外之意都是“末”,而不是“本”。因此,王弼在此没有像河上公本那样用大小来加以说明。而是使用了他所擅长的本末母子论。

基于以上论证,我们可以说,把“舆”读为“誉”,把下段朝和中段同样的方向去解释,都是后起的事。整个下段,应该是大小、本末之论,强调的是要把握“道”的整体,而不要被狭隘、琐碎的物所牵累、所蒙蔽。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这完全不是谦下不争、忍辱负重的工夫论,而是从某个侧面论证了本体(或者说整体)的重要性,因此,说这段以“故……”的形式出现的文字是对39章上段的回应或印证,是可以成立的。

结语

我们或许可以说。39章中段和上段一样,也是一种本体论,上段强调的是“道”相对于“无物”的本体地位,中段则强调的是“贱”相对于“贵的本体地位,是“道之用”意义上、工夫论意义上、价值论意义上的本体论,或许也可以成立。但这样的解释依然无法运用到第42章的结构上,而且,中段和下段有两个“故”,显然说明这是对某一句重要的话的引申和发挥,所以我觉得将中段(包括42章类似的话)视为40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回应和解释,要更合理些。

笔者认为。39章的解释,在汉以后逐渐显现出两大变动。第一,把上段作为本体的“一”解释为“无形”,如《文子·道原》云“无形者,一之谓也”,再把“无形”解释为“虚”,然后再把“虚”朝“下”、“贱”的方向理解,这样上段和下段就打通了,严遵本就是如此。但王弼本和河上公本都还不明显。第二,把中段和下段朝同一方向,即朝着谦下不争、忍辱负重的工夫论方向去解释,这在作“誉”的文本系统中。以及今人的解释系统中尤为多见,但是,如前面所论证的那样,这种解释是难以成立的。

总之,《老子》39章为我们提供了文本复杂性和解释复杂性的代表性范例,我们不能把目前所见的章节当作独立的单元来理解,而应该照顾到其前后章节,在前后章节的整体环境中揣摩《老子》本来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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