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马史志
2016-10-23李燕霞
李燕霞/著
趁着休假,我决定再去一趟新马村。
新马村是藤县最北边的一个小村,紧靠西江,与平南县交界,隔江就是平南县的白马村。之所以对这个村庄念念不忘,一是因为该村地理环境优越,生态好,走在村中感觉舒服。二是因为该村看起来其貌不扬,底蕴却相当深厚,出了个中国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袁崇焕!不仅如此,这个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自然村,在明清时期还出了一批二品三品四品五品官,民国以来,又走出了一大批大学生、留学生、硕士、博士……如此人杰地灵,人才济济,让人惊讶。这几年,每年都有许多人慕名前去新马村寻访,而我,因为之前在文化部门工作的缘故,常常得以陪同各级领导、专家、学者前去调研,因而对新马村也是深有感情。
2016年8月4日,我邀上县图书馆的副馆长何锦奋同志一起前往新马,再次走进那个干净整洁绿树成荫的美丽村庄。
1
去新马村有两种走法。一条水道,一条陆路。从藤县县城出发,沿着浩荡的西江溯江而上,约三个小时便可到达新马,沿途可饱览西江两岸秀美的风光,感受西江的浩然大气与清澈润泽。自梧州长洲水利枢纽蓄水以来,西江位于藤县路段的水域就特别的丰沛开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已经很难看到江面这样宽,水质又如此清澈的水了,所以,选择沿江而上,对许多人特别是北方人来说,绝对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另一条则是驱车从藤县县城出发,走南梧二级公路,到了天平镇后再岔入一条村道,经过几个村庄,弯过几座山后,就到了新马村,约一个小时便可到达。出于省时便捷的考虑,我们选择了陆路。
保存在藤县袁崇焕纪念馆里有关袁崇焕的文物
到达村庄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夏日的太阳早已升得老高,热辣辣地照下来,把村道两边的树叶照得闪闪发亮,明晃晃的直刺人眼。
进到村口,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上一座四点八米高的雕像高高地矗立在大理石基座上,身穿铠甲,背负披风,左手握剑,右手叉腰,身姿挺拔,目光坚定,既威武又洒脱。不用说,这便是袁崇焕的雕像了,看起来很坚毅勇猛的武官形象。其实说武官并不对,袁崇焕是文官入仕,却在军事上大放异彩,筑防守城,打了几场著名的战役,力挽明朝于既倒,以战功著世,故很多人都只当他是武将而忽略了他文臣之身份。这也怪不得世人,对事判断,多看表面,懒于深究,屑于思考,这已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再说,以其功绩来想象他的形象,揣摩他的性格特点,推敲他的大概模样,这也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认同。
我在雕像前静默,仰视。作为督师故里,新马村就以这样直率的、开门见山的方式直接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未见村舍,迎接人们的便是督师的雕像,雕像后面,是纪念袁崇焕诞辰四百周年书法碑廊,碑廊左边是纪念碑,右边则是纪念馆。
碑廊里碑刻的书法都弥足珍贵。1984年6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北京社会科学研究所、广西历史学会和藤县人民政府联合发起,在藤县召开了“纪念明督师袁崇焕诞辰四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名专家、学者、教授参加了这次研讨会。为了配合会议的召开,当时的藤县县志编纂委员会、文化局、文联、文物管理所决定于会议期间举办一次“纪念明督师袁崇焕诞辰四百周年诗词书法作品展览会”,并于是年四月上旬向全国各地发出征求作品启事,敬请各省市诗人、书法家惠赐大作,书赠墨宝,以襄盛举。
征稿启事发出后,先后收到了全国二十四个省市寄来的诗词书法作品共五百三十三件(幅),它们是由三百五十五位当代著名学者或书法家而写,其中包括沙孟海、赖少其、莫乃群、李雁等人的作品。随着时光流逝,当时的作者,年少者如今大多已成名家乃至业界泰斗,而那些是年古稀的艺术家,已驾鹤而去,他们当年奉献的作品,流传至今,已经是不可多得或不可再得的瑰宝。此批书法作品,除当年会议期间曾展出过一部分外,其余的,很多都未曾在公开场合亮相,现全都珍藏在藤县博物馆里。现在,碑廊里的碑刻,便是那些书法里的一部分。
黑色的大理石碑在太阳流金的酷热里自透着一种冷硬坚毅,碑石上的书法却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字字珠玑,“清白长在”“司马忠良翊圣朝,名飞麟阁不须邀。新皇庙算高千古,休比唐文只度辽”。字里行间无不浓情饱蘸。我们走上长廊去看那些碑刻时,已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看了,有大人也有小孩。我问站在我旁边正端详着李雁书法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从梧州上来的,趁孩子放暑假,特意带孩子一起来看看袁公故里。“呢嘀碑刻真系好有价值,袁崇焕系个了不起嘅人物,睇下大家都对佢咁敬重,真系唔简单!”一个略微有些秃头、肤色白皙的中年人向我们看过来,扬着头跟我们说。我当然同意他的观点,其实不简单的不只是袁崇焕,还有当年那些不取任何报酬,也没到过藤县,只凭一份函,一份对袁崇焕的敬重,便纷纷挥笔,为藤县寄来诗词书法作品的专家学者们,他们的义举让人感动,这样的举动,放在今天社会,应是很难再做到了,那个年代,总有些东西是让人怀念的。
村中碧绿的莲塘
我没有走向纪念碑,径直向碑廊右边的纪念馆走去。纪念碑始建于1941年,重建于1982年,碑高十米,上刻袁崇焕简要事迹,并由曾任广西人民政府副主席、广西政协副主席、著名的史志学家莫乃群题写碑文:“明督师袁公崇焕故里”,时任县长何杞在碑上刻有颂扬袁崇焕的一副对联:“一塔表孤忠、白马江边留胜迹;千秋传信史、幽燕城下想英风。”1998年,此碑被选入《中国旅游风景名胜大典》一书。这些情况我都熟知,因此不再过去。
坐在纪念馆门口看馆的老人,看到我们走来,有点兴奋,冲着何馆长叫,“锦奋,你又回来了?”何馆长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并给我作介绍:“这是村里的何绍兴,现在县博物馆请他在这里专门看馆。”何馆长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人,从小在这里长大,对新马村很熟知,跟村人自然熟络。另外,他对藤县的地方文献很勤于搜集和研究,最近专门在挖掘和整理有关新马和袁崇焕的各种材料,所以,邀他同来,最为合适不过。“这是我们县作协的李主席。”何馆长又向他介绍我。老人向我微笑,说,主席眼熟,你来过我们村。我笑说,来过不止一次啦。“进去看看吧,我们纪念馆是新开放的,免费的。里面有关于袁崇焕生平事迹的介绍,还有他们家当年的一些实物,其他地方没有的。”绍兴的脸上荡满笑意,言语间带着一种自豪。我理解他的自豪,这种自豪不单是他,我也有。家乡里出了这样一位在中国历史上可歌可泣、受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任谁都会骄傲的。
纪念馆是2015年12月才建成的,2016年3月正式对外免费开放,建馆时、开馆后我都来过,我在宣传部时,纪念馆要上墙的文字资料,我也是把关者之一。何绍兴当然不知道这些,那时,他还没被聘为看馆人。
纪念馆只有一层,占地五百五十一平方米,采用的是南方宗祠常见的建筑风格,青灰色的墙体,白色的柱子,在阳光的照射下自然透出一份朴拙与宁静。
纪念馆的馆名题在一块扁长的橡木上,是我国最权威的明清史专家阎崇年先生亲笔所题。年轻时,老先生曾两次到新马村调研,并参加了在藤县举行的那场“纪念袁崇焕诞辰四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著述有很多有关袁崇焕的书籍,还在《百家讲坛》上做过讲座。2015年,广场上那座袁崇焕雕像落成时,阎老先生专程从北京赶到新马为雕像揭幕。八十多岁高龄再游新马,老先生倍感亲切与激动。他说:“是藤县养育了袁崇焕,我是因为研究袁崇焕有了今天的成就,藤县成就了袁崇焕,袁崇焕成就了我,我对藤县,对新马充满敬意。”其时,纪念馆还没布馆结束,还未正式开放,他只是看了纪念馆的外观,回北京后,阎老先生欣然亲自为纪念馆题写馆名,因不知匾牌会横挂还是竖挂,他还细心地横写一幅,竖写一幅,一共寄了两幅过来给我们,供我们选择。其夫人解老师退休于中国军事博物馆,电话里她还跟我说:“如果布馆方面需要我们什么支持,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你们也尽管跟我说。”一代大家,偕其夫人,如此认真和细心,对袁崇焕,对新马的感情,可见一斑。
馆内布置精当,按“生于藤县,矢志报国;骁勇善战,屡建奇功;小人谗言,忠魂冤逝;昭雪奇冤,流芳百世;故里沧海桑田”几大主题划分展区,充分利用图像、灯光、实物、展台等手段,立体形象地向人们展示了袁崇焕传奇的一生及其功绩和伟大精神。
据史料所载,袁崇焕在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出生于在新马,后在县城受学,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高中进士,四十八年(1620年)授福建省邵武县知县。天启二年(1622年)被破格提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勇赴边关,领兵杀敌。先后以少胜多,取得了宁远、宁锦和京师保卫战三大捷,粉碎了所谓后金兵不可战胜的神话,使明朝边关取得了暂时的稳定,他以显赫的战功由兵部职方司主事递升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大军区司令员),督师蓟、辽,成为“一身系华夏安危”的国家柱石、民族栋梁。后因崇祯帝听信谤言,中了皇太极反间计,将其磔于京城,年四十七岁。“节比文山,冤同武穆”,这是后人对袁崇焕的评价,冤案直至清初修书时才真相大白。清乾隆皇帝被袁崇焕的英雄气概、忠贞爱国精神所感动,特意为袁崇焕平反。后朝皇帝为自己祖上推翻的前朝大臣平反,这在历史上是极其少见的,可见袁崇焕的影响与可敬之处。
作为我国著名的古代军事家,中国军事博物馆《古代战争史馆》中,对袁崇焕的专题介绍是这样写的:“袁崇焕,广西藤县人……其首创的城防理论和战法在明清战争中被广泛应用。” 而他的壮举和贡献,在《明史》中载为:“……自袁崇焕死,边事更无人,明亡征决矣!”因为袁崇焕明朝历史得以延续了整整十年!
新马村的袁崇焕手植榕
阎崇年先生在评价袁崇焕时,总结他的精神为“仁、智、勇、新、廉”。袁崇焕去辽东任职前,明朝连连丢城失地,败报频传,上下沮丧,极度困难。其时“京师朝野官员,可谓谈敌色变……言及辽事,皆缩朒不敢仁”,唯有崇焕报国心切,借进京朝觐之际,独自单骑出关观察形势,回京后攘请:“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敌军号称十三万进攻宁远,他“独卧孤城,以挡虏耳!”为保卫京城,他从山海关骑着马,“士不传餐,马不再秣”,三天三夜,赶到北京。马没有草料,兵没有粮食,他不许士兵抢老百姓家的东西,朝廷又不给,冬天也不能砍树生火取暖,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和皇太极的军队打仗,仍然不气馁,身先士卒,受了伤以后把战袍撕了,把伤裹起来,继续打拼。每回激战胜后,作为统帅,他都应该下马休息休息,但他没有,总是马上到各个营房巡视,慰问受伤的官兵,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慰问完了,才回到自己的帐篷。袁崇焕敢于创新,他敢于反对经略王在晋消极防御兵略,建议在山海关外二百里修筑宁远城,后来这座重城,成为抵御后金南进的中坚堡垒。他第一次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红夷大炮用于宁远,发挥“凭坚城,用大炮”的新战术,取得宁远大捷,这个创新,不只是他军事上的创新,更是一个时代的创新。袁崇焕还是一位廉洁的清官。他做福建邵武知县,《邵武府志》记载他为官四个字:“分文不取。”贵为督师,他手中掌握的军费数以百万两计,但他分文不贪,他父亲死了,回家奔丧没有盘缠,一点积蓄也没有。同事、长官一起给他凑盘缠,走到今天河北这个地方,皇帝不许他回家,要他在前线坚守,他把钱又还了人家。《明史·袁崇焕传》记载,他死了以后被抄家,竟然“家无余赀”。
新马村袁崇焕雕像
就是这样一个袁崇焕,大智大勇,大爱大廉,蒙冤入狱后,依然坦荡坚贞,正气凛然,赋诗明志:“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临刑前还口占绝命诗:“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何等忠贞,又何等悲壮!
一段远去的历史就这样被浓缩在了一座纪念馆里,无形的东西被有形地纪念,尽管纪念馆还不足够宽大辉煌,但是,它以自己的方式让世人走近了这位旷世英雄,我相信,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会被深深震撼,有些东西是触及灵魂的,与形式无关。
走出纪念馆,我问正在向又一批进馆人发放资料的何绍兴,现在到纪念馆来参观的人多吗?作为咱村人你有什么想法?绍兴憨厚地笑笑说,多啊,到现在为止都有好几千人来参观了。周边县市的都有,南宁、广州的也有,早几日还有几个北京的过来,特别是现在,放暑假了,好多家长都带着细仔(孩子)来。袁崇焕是出在我们村的,我们当然自豪。现在不断有外人来参观,我们都很欢喜,人多,人气财气就旺,不说其他,村民就是卖烟、卖水都能多卖点,上面有领导来,放多一块砖来,我们村里建设就能多一块砖。现在我们家家户户门前卫生都很自觉搞好,让外面人来到我们村有个好印象,多宣传下我们的袁崇焕,多支持我们村的建设。
绍兴的话说得很实在,他让我看到了这个村庄的朴实,也看到了村民们对袁崇焕精神的传扬对乡村发展的美好愿望。他不知道,市和自治区正准备把新马村打造成梧州市廉政教育基地和广西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县里也已做了新马村的旅游规划,新马村的发展应是指日可待。
2
新马村原来不叫新马村,叫白马村。宋朝祝穆编、祝洙补订的《宋本方舆胜览》第四十卷人物志里,对梁嵩有这样一段记载:“郡人南汉时状元及第,仕至翰林学士,故龚以公为大魁历显仕,因获蠲一郡之丁赋,以迄于今,郡人感公立白马庙……”其历史大意是:南汉时期,龚州(今平南县)人梁嵩状元及第后,官至翰林学士,后因不满南汉皇帝的暴虐而辞官回乡,并获得皇帝免除其家乡龚州一年的税赋。梁嵩回到龚州与藤州(今藤县)交界的东豪河边(今藤县新马村江边对面的一小河)时,适逢山洪暴发,东豪河水暴虐,急于回家的梁嵩冒险过河,却不幸溺水身亡。其坐骑白马游上岸后,不见主子,长嘶多日,不吃不喝而亡。后人为了纪念梁嵩,因而将东豪河改为状元河,感怀于这匹白马对主子的忠诚和孝道,就在河边建了一座白马庙以作纪念,从此东豪村也改名白马村了。而对面江的村子,也同时称为白马村,从此就有了一江两岸的两个白马村。为了区别,南岸属平南县管辖的白马村被称为南白马,北岸藤县管辖的白马村叫北白马,后又因北白马村里有很多莲塘,几乎从东到西横贯全村,所以,北白马又被人称为白马莲塘村。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区别平南县白马村,藤县的白马莲塘村才改称新马村。
新马村地理形胜,一面靠山,三面临水,从高空俯瞰,状如半岛,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楼房在树木的掩映下错落有致,别有特色。前有来水,后有靠山,用当地老人的话说,这样的地是福地。我相信新马村是一个福地。单是村里极高的绿化度,就让人感觉住着舒服。从纪念馆出来,透过路边两家房子的空隙,就看到前面几张稻田,禾苗绿油油的正长得欢。一路上,龙眼树、杨桃树、石榴树、芭蕉树随处可见,不时投下一片片阴凉。快到村中央的时候,迎面就看到了那棵四百多年树龄的大榕树,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撑在路边,投下一片浓阴。这是袁崇焕当年亲手种下的榕树,全村共有二十多棵,这是其中一棵,最大树型最好那棵长在江边。
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天气闷热,这里绿树成荫,又将近中午,太阳毒辣得很,不宜下地,因此,村里很多人都集中到这里热闹来了。树下的石凳上,已坐了好些人,有打牌的,有聊天的,有玩耍的,也有用树下的体育器械做健身运动的。还有几张大台子,卖东西用的,两张肉台已经空了,猪肉早已卖完,另外两张倒还盈实,混搭着摆些香蕉、苹果、洋葱、丝瓜,还有几扎空心菜、小白菜之类果蔬。摊档后面是一家杂货店,店门口挂着一张小牌,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炒粉,炒快餐。也是混搭型,既卖生活小日用,也做点快餐的营生,算是充分利用了地盘。我在那里吃过他们的炒粉,味道还不错。
榕树外面,是一张大莲塘,塘里荷叶田田,挤挤挨挨,叠绿拥翠,满眼生机,几枝荷花从荷叶间探头而出,红粉娇羞,煞是可爱,也有些结成了莲蓬,风吹过,阵阵清香扑来,格外怡人。
莲塘望过去,再远些,就是新马村著名的何氏宗祠,宗祠前面,一张水塘明光可鉴,塘边杨柳依依,活脱脱的一幅岭南水乡画。老实说,新马村已完全具备一个生态旅游村的条件,接下来,就是等着规划的实施了。
树下的石凳,很多是村里明清时期大户人家家里的石线、石礅,搬到了这里,当成了凳子来坐。而这些大户人家,最有威望的,莫过于莲塘边那户曾挂着“朝议第” 匾牌的何家大宅了。
大宅为明清时期何积深的家宅,本来是三座式的,现在只剩下其中一座了,另外两座被夷平后一直用做了村里的晒场和球场。仅剩的这一座仍然保持着清朝时的建筑风貌,黛瓦白墙,三级台阶上去,是高深的大门,门槛两边的石礅和屋檐上当年的雕梁画栋仍清晰可见。时光的流转里,房子已带上了岁月的斑驳与沧桑,可是,我们仍然从它的高大纵深里感受到这家宅子当年的气派与辉煌。
袁崇焕故里新马村
何家历代重视教育,既出文人,也出武将。何积深一生行善乐施,被明朝廷赐“耆德”称号。清朝时,何宏元任陕西西安府同知、兵部武库司郎中、云南开化府知府,官高二品;其子何斗光被封为蓝翎兵部武库司郎,官高二品,何昌光任云南开化府知府,被封花翎三品,何宏元因教子有方,又被封为“荣禄大夫”,其妻也被封为“一品夫人”,并获慈禧太后盖上玉玺的寿屏一个。一门三父子,同为朝廷高官,一时传为佳话。据何馆长查阅各种史料挖掘整理出来的数据,这个家族在清代共有十五人/次获得大夫级称号。其中获诰赠荣禄大夫三人(二品),中议大夫三人(三品),诰赠通议大夫一人(三品),诰封奉政大夫七人(五品),并有何昌光一人诰封“三代一品”。民国时期,何宏元的孙子何寿谦既是清末举人,又是第一届北京大学的文学士,他的曾孙何标在民国二年(1913年)也被广西省政府保送到清华大学读书,后又到美国纽约大学研究院留学,获硕士学位后又到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继续就读,又获经济学硕士学位。此后又有任县(团)长五人、桂军第三路军司令一人、空军中将一人、陆军少将一人。一个家族,如此人才辈出,功绩赫赫,实在令人惊讶,而且,他们的政声与品德亦是有口皆碑、有史可证,这就更难能可贵了。
现在何积深的子孙都不在新马村居住了,他们早已散枝在外,留下的这座宅院也捐献给村中交由村民休闲活动用了。宅子前座做了村卫生室,后座三间房子打通后,已成了村里的文化室和村里的老人娱乐室。文化室很宽敞,人们可以在里面看看书报,打打麻将,过年的时候,还可在里面布置舞台表演节目。
我跟何馆长探讨过这家人之所以人才辈出的原因,除了老百姓爱说的“风水”外,我想,家风、学风肯定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何积深把自己乐善好施的良好家风传给了后代。何宏元从西安府退职回乡后,从事慈善事业,并在家乡创建了一座“莲塘书舍”,书舍就建在莲塘边,为石墙基础、砖木结构的二层古建筑,藏书三千余册,专供村民免费阅读,用以帮助乡人接受教育,开化民风。除此,何家人还积极践行扶持广大读书人求学成材的义举。清同治七年(1868年),何斗光、何昌光就积极参与藤县筹建“宾兴馆”的助读之事(“宾兴馆”是清朝藤县有识之士倡导建立、为资助读书人而创建的一个具有招待、赞助举子赴京求学、应试的机构和建筑),并捐银二百四十两作为建馆的资金。这些义举,在《藤县教育志》上都一一有记录。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光绪皇帝颁布“废科举、兴学校”法令,次年,白马村人为了跟上时代的发展,更好地培植英才,举人何寿谦又联合留学日本归来的何宗羲(同盟会会员)等人倡议,将白马何族祠田的一部分(年产谷七万斤)作为办学基金,办起了白马开明高等小学堂,这就是现在新马村“新马中心小学”的前身。
一个小乡村,竟拥有一座上百年历史的小学,实为罕见。而莲塘书舍作为村中的图书馆从清代一直流传下来,不知教化和影响了多少人。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书舍才被破坏拆除。现在莲塘书舍只剩下遗址了,可是,属于新马村的书风和学风还在,属于新马村的善良仁义还在,它们从未离开!良好风尚的熏陶,使得这个村庄村容整洁,乡风文明,崇文尚教,20世纪80年代已经被评为广西文明村,现在还是广西传统文明村落和梧州市生态乡村。
3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不知为何,每次站在袁崇焕故居遗址上,我总会想到陈子昂的这两句诗。
袁崇焕的祖父和父亲是做木材和药材生意的,常在两广(广东、广西)间上下来往,所以他们家境富有,见多识广。据传,袁家当年的宅子面积有九百六十平方米,大门斜斜面向西江,分前、中、后三座,门前挂有“任天堂”牌匾,两边有莲花石礅托着的大廊柱,院子庄重而雄武。中座为客厅,有“乐性堂”横匾悬于厅上,后座为居家住院,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如此家境殷实富商人家,又得崇焕入朝为官,荣耀故里,想必袁家大宅里当年是何等的气派与热闹。
可是俱往矣,所有的热闹在崇祯三年(1630年)八月戛然而止,那一年仲秋之月,袁崇焕受冤磔刑于京城,按大明律例,袁家还要被满门抄斩,于是袁家及族人为了躲避朝廷追杀,纷纷离家四处逃难,直到清末,才有袁姓人迁回白马居住。袁家大宅也因此不保,被事件与历史蹂躏,如今只剩下一片宅基地与大宅后院的一座码头和墙基。过去的繁华不再,热闹不再,再英雄的人物也斗不过历史的沧桑,时间的洪流中,人始终渺小如蜉蝣。
袁崇焕父亲袁子鹏所建的莲花井
作为督师故里,相对于袁崇焕曾经生活、学习和战斗过的东莞、桂林、福建邵武、辽宁兴城、北京等地,新马村是唯一一个留有与督师有关的实物最多的地方。莲花井、手植榕、跑马场、古码头、完整的宅基地南石墙,基地地脚的大量明砖,故居大门的门楣石、莲花石墩,当年用过的喂马石槽……
莲花井建在新马村的中部,袁崇焕纪念馆左侧荡舟山脚下。
井建得极妙,由一条条硬朗的石线和一块块厚实的明砖砌建而成,状如莲瓣,中蓄碧水,既具形美,又见智慧,匠心独具。井为袁崇焕父亲袁子鹏所建,建成莲花状,既是应村中莲塘处处、莲花飘香之景,又是他借物寄意,希望自己的子孙后辈能如莲花般清正廉明。这样的思想后来果然影响了袁崇焕的一生,他曾在诗中抒发自己的心志:“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事实证明,这也成为他一生的写照。
袁家古码头,除了袁家故居南墙边通往自家宅院的一个小码头,更多的是指大江边连上村子的三个码头。码头相传是袁崇焕祖父袁西堂定居新马村做生意时所建。三个码头分别对应于新马村临水的三面,每个相隔数百米,由大青石与三合土砌成,全都宽阔厚实,而其中的三合土是用石灰、黄糖、糯米与取自江中的沙砾混合而成,数百年后的今天,三合土还坚硬如石,保持不朽。袁崇焕在辽宁兴城筑防守墙时,也把三合土的工艺用在了城墙的建筑上,因而城墙坚固,现在去兴城看城墙,还可以看到跟这码头一样的砌法。几个古码头的走向与水流方向合理弯曲,虽然历经数百年的水冲浪激,却无破烂崩塌,现在还是村民及过往民众通行的主要道路。
跑马场在江边,是袁家古码头至江边袁崇焕手植榕对下的一段沙滩地,相传袁崇焕小时常在此练马,因而得名。那片沙滩地现在还很大,村里因为建设的需要,在那里堆了很多石头,也有村民在那里开垦种地,玉米、豆角之类长得正旺,郁郁葱葱。何馆长指指前面,跟我做了下比画,以前梧州长洲水利枢纽还没蓄水之前,这片沙滩地更大,连绵数公里,常有外地人来这里玩耍,我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那时候村民还在这江边地种了很多红薯,我们会偷偷挖红薯打红薯窑。说到童年,何馆长的眼里闪出一丝温柔。我理解他的快乐,关于这片沙滩,应该承载了很多人的童年吧?四百多年前,那个叫做袁崇焕长得一脸清秀的小孩,从学堂出来后,是否也会这样在这里偷红薯打红薯窑?或者是,他从学堂出来后,便让家人陪着和小伙伴们一起牵着马在这里快乐奔驰?看着眼前宽阔的沙滩地,我突然想,跑马场的传说未必没有依据,它应该是一段历史的真实。试想,袁崇焕以一名文士勇赴边关,出关屡败强敌,马术和将术竟如此之好,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做诗,难道这跟他小时候生长的环境、受的教育会没有关系?他会一点没有受过相关的训练?
据我所知,新马村至少在明代时就已经是一个汛地。“汛”是明清时期朝廷所设的屯兵防卫之地。“白马汛”这个称谓,至少在明中期就出现了。建于明代,坐落在平南县白马村的袁子鹏(袁崇焕父亲)墓碑上,有这样的记录:“……西堂公(袁崇焕的祖父袁西堂)由广东东莞县于嘉靖初年,至广西梧州府藤县四十三都白马汛地。”碑中所说的“藤县四十三都白马”就是现在的藤县新马村。而《藤县志》也有载:“……明嘉靖四十二年,藤县五屯驻军轮守于白马等堡……清代,县设城汛千总公署及白马汛、糯垌圩把总公署……白马设把总(武官七品)一名,兵一十六名。”《苍梧县志》也载:“乾隆期间,梧州协镇设副将一人……右营设把总一名,领兵二十名驻西江藤县白马汛。”可见,明末清初,新马村其实还是一个兵家驻扎之地。
袁崇焕纪念碑
有兵扎,便会有武习。我们可以想象,袁崇焕小时候肯定是常有机会在这片沙滩地上看那些驻兵们习武练马术,而出于家境条件的允许、强身健体的需要和父母对他爱好的支持,给他买马,让他跟这些驻兵们学习骑马练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袁崇焕还有个族叔袁玉佩在平乐府任推官(正七品,相当于现在的梧州军分区司令),崇焕每次去桂林应试,途经平乐都要在他族叔家逗留一段时间。可以想见,年轻气盛的袁崇焕在跟族叔聊天时的兴奋,他的军事思想也一定得到了他族叔的启发和指点。袁崇焕后来在兴城打仗时,曾专门修书这位族叔,让其帮忙组织广西的俍兵前赴边关,随他行军打仗。历史证明,这些广西俍兵的吃苦耐劳、果敢勇猛、冲锋陷阵,确为袁崇焕的大战连胜作出了重大贡献。
大江东去,江水浩荡,如今,江边跑马场上的跑马已不见了,当年跑马的身影也留给了历史,只空留这一片沙地。门楣石、莲花墩、喂马槽、宅基地明砖这些当年的实物如今也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安放在袁崇焕纪念馆里。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平静,一切似乎又并不平静。正如江边那棵袁崇焕当年亲手种下的榕树,它并没有随着时光的远走而被带走,它把根须牢牢地伸在泥土里,抓在石头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苍劲有力,它不屈不挠地向上的张力和强盛的生命力似乎暗示着袁崇焕奋发向上、百折不挠的一生,也暗示着袁崇焕的精神永不熄灭,生生不息……
4
浩瀚的西江从云贵高原一路奔腾而来,途经新马村时,在大肚湾打了个弯又继续向前,向着粤港澳方向一路奔流。
这条天然运输大动脉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天地间驰骋、奔放,它让沿途村镇城市有了灵魂,也有了无限的内容。
得益于这条西江水道,交通要塞,新马村一度繁华异常,自古以来官府都在此设立驿站,因而商贾云集,热闹非凡。附近三村六垌和对面平南白马的人都来此赶圩,“白马圩”也一度成为新马村的别名。民国时期和解放初期,政府在白马圩专门设有海关、厘金局、税务局、邮政所,建炮台、屯兵马,与平南县的大安镇、丹竹镇形成金三角,吸纳桂东南、桂中、桂西南的物资经由西江运到广东、香港等地,支起了桂东南经济贸易的“半边天”。其时,每天来往停靠在新马村的船只多达一百多艘,这里也成为附近一带著名的“小南洋”。
古街圩就在江边那棵古榕对面的地方。街长约五百米,宽四米。街道两边铺满青石条,街道中间还专门用大块灰瓦盖成一条长廊,用以给赶圩的人遮风挡雨,非常人性化,现在这段长廊还在,还保存着旧时的模样。街道两侧,则是林立的店铺,民国时期,街上有名的铺口有“广元兴”“昭在铺”“晋兴铺”“培生堂”等。有些店铺门口还有用三块泥砖叠成的三脚灶,专做炒粉、粥、糕点等买卖。那时人也多实诚,很难想象,当时这里的商铺多数有门无窗,商品都靠墙堆放,而且各家商铺都设有茶水、长条木凳供顾客免费使用。圩场人家有些头脑灵泛的,会从农家购进一些优质的稻谷,利用圩上前店后宅的条件,在宅子的后面磨谷舂米,舂米剩下的米糠又拿来养猪,到了年底卖了猪又可以增加一笔不小的收入。还有些精明的商人会联合雇一条船将米和其他农产品运到梧州、广州等地去卖,以获取更大的盈利。
我想象着这个村子的繁荣。那时候,船来船往,人来人往,上货下货,各式摆卖,各种吆喝,各种谈笑攀谈,该是怎样的热闹!只是这样的繁华随着水路交通的没落和陆路交通的发达,慢慢地衰落了,新马村的圩场也日渐没落。现在,街圩上的那些店铺很多已不再经营,房子已经破落,主人也不打理,任其衰败。街中间的长廊仍在遮阴蔽日,青砖砌起的梁柱却已见苔痕,不知哪来的草籽飞上棚顶,安营扎寨,长出的野草在夕阳的余晖里顾影自怜,更显落寞寂寥。街道两边厚重的石线、石墙、青石阶还在,只有它们,在默默地诉说着这圩场往日的辉煌……
何家祠堂
时代变更,很多东西在消失,又有很多东西在生长,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规律。大时代如此,又何况一个小乡村?古街圩已不再是新马村热闹的中心,新马村热闹的中心如今已转到了村中央大榕树一带。随着对袁崇焕故居品牌的不断宣传打造和生态乡村建设,现在驱车到新马村游玩的人已越来越多,榕树下,已新开了好几家杂货店和饮食店。随着旅游的推动和开发,新马村必定会焕发出另一种新机。
5
离开新马村的时候,已近傍晚。回望村庄,在夕阳的映照下,这个依山傍水的小乡村愈发显得安然与宁静。
浩荡的西江仍在村边清澈流淌,这条属于新马村的母亲河,它赋予了新马村宽容、博大、细腻、温柔等品质,又给予了新马财富、勇敢、无畏、智慧等许许多多的东西。西江的润泽开阔熏染了这里人们思想与心胸的开阔,重视教化、文风鼎盛成了这个南陲小村庄最大的智慧。因为这份智慧,这里的人们不夸张,不做作,勤劳务实,守着那块土地,又不拘泥于那块土地,把生活过得丰盈充实,把事业做得惊天动地。
小山村,大人物,小地方,多人才。关于大与小,关于小与多,关于现象与本质,关于历史与现在,那个下午,成了我思考的方向。
这个村庄,今后又将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对此,我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