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记
2016-10-23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阿 然/著
墙在笑,露着牙齿疏松的嘴,整个院子傻里傻气的。那个吊车司机红着脸,信誓旦旦地说,我妈八十了,老婆姓秦,崽在镇完小读书,我能跑到哪?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把撞烂的围墙砌好。
时间越飘越远,天空辽阔,吊车司机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老四站在房门前,目光丈量晒谷坪、篱笆、鱼塘、田埂连接起来的稻田,稻田上面黑沉沉的山林,然后拐上那条坚硬的水泥路。
女人撒出一把米,米粒在鸡叫声中蹦蹦跳跳的。她说道,好在是我,那天把鸡放出笼了,要不然砸死完了,就吃不到新鲜鸡蛋了。
杨老四一言不发,目光爬上村口那棵高大的柚子树,居高临下地观察洛水村的一举一动。
村庄摇摇晃晃的。村庄还是老样子,和一年前、十年前、一百年前一个样。风尘仆仆地搅过来,为朽烂中的村庄带来了新鲜的来自城市的气息。
杨老四倒吸一口凉气,两道眉毛的痕迹就拧在了一起。
到处是烟。狗叫声从河的对岸传过来。他们是畜生。他们不敢看南边的山林。他们把家里的牛、羊、猪、鸡都卖了,连农具也卖了。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一个背影跌跌撞撞的。
人们从缀满补丁的屋子走出,展露囚犯放风时的笑脸同来者打招呼。
主任,你这是去哪?
啧啧,好口福哦,半里地全是狗肉香。
顿顿有酒,我家粮食都不够吃,上主任家讨口吃。
杨保山,你不去望望,推土机排到了鸡公岭,你主任恁当的?
主任打哈哈,拂开额前的几根拐杖,步子快得像风火轮。
主任心里窝着火,看什么都不顺,看什么都是和自己作对。
林子忽左忽右,忽远忽近,飞出来的鸟大得像箩筐。
主任啊,事情没办好,酒喝得没滋没味的。
老板电话天天来骂,撵人的魂。
实在不行,就交给我们,我们有的是办法。
牛×的外地人。嘴巴藏在酒碗后面,一边嚼肥肉,一边放狠话。
主任走出村子,走进过去的对话。
你这是故意整我,欺负我老实。
大伙眼里看到的,抓阄抓的,公平合理,你怨不得。
不行,那荒郊野岭,闹鬼咧,住不得人,重抓。
你问问大伙,大伙没意见那就重抓,你看恁样?
没有鲜花和掌声,主任却走出了身处鲜花和掌声包围的姿态。他仰起脑壳,甩起手,走过鱼塘,穿过篱笆,满身酒气地来了。
来吧。杨老四空着手,心里不免忐忑。
那个倒在记忆里的男人,边爬边号,棍棒呼啸之下,皮肉绽放,白骨幼鼠般钻了出来。
而主任阴着脸,永恒地蹲在恐惧的深处。
他慌起来,转进院子,前院后院地翻,想找东西握进手,又望见女人苦瘦的身影,心里骂,慌个卵,要死死全家。
主任在外面喊,老四,老四,我又不是鬼,看见我跑什么?
女人嗳一声,不顾男人金刚怒瞪的眼,揩着手往外赶,主任哦,稀客稀客,快进来坐。
主任一直笑,慈眉善目的,让她和他眼耷手垂地呆立一旁。他安稳地坐下,开始摸屁股,摸出一截酸菜样的家伙,点火,喷一口呛人的烟,说,老四,莫站那么远,鸡圈里没宝给你捡,过来,有话同你讲。
他恨我,巴不得我人死屋塌,现在笑成那个卵样,好像我是他的亲弟兄。
杨老四背着手,脸色在夕光里灰暗下来。
女人说,他是个憨人,心里总不痛快,莫理他。
主任说,不痛快?他惊诧地望女人,又望那个孤傲的背影,一遍遍拍大腿,咦呀,眼看就要进城,住进高楼大厦了,还有什么不痛快?
女人呈上梦幻的笑,听讲楼房就砌在城边,三十六层高,打开窗云就飘了进来,楼底还给种菜,甚至养猪,是不?
千真万确。主任的脸像鸡冠,个个都去看过的,手机拍过照的,我哄人的话,还能在村里头立足?还不个个把我擂死?呵呵呵。
女人轻声地唤,快过来,听主任讲。
主任斜起脸,撑着似醉非醉的眼,望着他左脚扯右脚地移过来。
主任说,那天在村委会签字画押,全村人都来了,就你不来。派去喊的人回来讲,你屋门大开,灶是冷的,板凳横七竖八撂在地上,院子里的衣服挨雨淋湿了也没人收,村口杨婆子讲你们进城了。
女人抢着说,是哦,孙子那几天发高烧,三十九度三,住院了,崽和媳妇哪走得开?接到电话就赶去了。她看着频频点头的主任,又看男人,然后抬起沾满泥巴的解放鞋,你看,这刚刚跨进屋。
主任哦一声,怪不得,原来是这样,我讲这么重要的事没理由不到场的。
主任接着说,高速路修到了秀凤岭,眼看要到村口了。这风水宝地的,人家老板早看中了,要搞旅游开发。这一路都这样搞,屯粮村、桥头村、渡马村,你们也晓得的,情况就是这样了,现在就等你们签字画押了。
杨老四的眼睛跟着主任的二郎腿上上下下地颠,每颠一下,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往前一步,说,我的墙挨撞烂了,这个账恁样算?那个野崽还讲帮我砌的,到现在连个影都不见,个娘没瘪的。
主任板起脸来,你莫气,我同你讲句难听话,不单你的房,到时候整个村子都挨铲平的,还在乎这个墙?
杨老四喘口粗气,我没签字画押,人住在屋里,人命关天的,他就撞我的墙。
女人说,主任你还晓不得,那天好在是我把鸡放出笼,要不然砸死完了,就吃不到新鲜鸡蛋了。
主任摁灭烟头,说,我找过他们的,他们也赔礼道歉了,还讲了,那个吊车司机是个新手,出来兜个圈,哪晓得就撞烂了你的墙。
他掏出两百块钱,递向女人,你看,这是赔给你的损失费。
我恁饿钱?没见过钱?这点钱就打发我了,太把人看下了。
杨老四挺直腰杆,说,我不要钱,我就要那个野崽砌好我的墙。
主任沉下脸,说,我都是按政策办事的,你这样闹是闹不赢的,这是大趋势,时代潮流,懂不懂?他望一眼空无一人的大门,又歪脑壳,瞥瞥墙头摇曳的枯草,说,有些话是不能明讲的,领导在大会上把桌子都拍烂了,连下九道红头文件,你们都还晓不得。又压低声音,凑着女人的耳根,渡马村的李有田你们晓得吗?
女人瞪圆眼,问,他恁样了?
主任把身子后撤,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说,还在医院躺着咧。 女人的肩膀便塌下来,唏嘘不已。
主任重新抖抖手里的钞票,说,拿好。
小心接过钱,掖进裤腰,女人笑着说,又喊主任费心了。
主任说,莫讲那些,一个村里的,我不帮哪个帮?好了,就这样了,明天我在村委等你们。咦哎,这个鬼天。他抹下一把汗,然后潇洒地抛向地面。
那几只劫后余生、仍在下蛋的母鸡,撅起屁股狂奔过来,欢喜地刨、啄、跳,在飞扬的羽毛和尘土里建起一座舞台。
恰到好处的机会。主任一直在寻找。现在来了。
主任不动声色,暗中运气,趁着尘烟鼎沸之际,雷电般的笑声隆隆地劈出来,击穿了杨老四的身体。
地皮在颤。树叶子哗哗地响。拳头紧贴大腿抖个不停。
笑声在持续,越滚越大,一遍遍扫荡着破败的院子。
他觉得冷,手脚麻木,好像在冰窟窿里活了七十三年。
主任端坐祥云,无比享受此刻的威慑与成就。
快看啊,这个命若草芥的人筛起糠来了,呵呵呵呵。
他拼命呼吸,要把火焰往下按,再按,实在按不住了,憋屈的往事像顽强的皮球一次次浮上来,柔软的舌头充满力量,老子就是不签。
主任走了。羞愤从后面顶着他的腰,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锅碗瓢盆跳起舞来,鸡也被撵上了墙。
女人说,有话就不能好好讲,硬要得罪主任,吃了一世的亏还没吃够,还不长长记性。
杨老四踩住那堆乱石,成功将女人的话堵在耳朵外面。
你几时见主任跟人点过头、哈过腰?你就恁大。
杨老四望见柴草掩上窗沿,檐下的镰刀闪闪发光,内心巨大的缺憾被胜利的喜悦一块块地填满了。
你个女人婆,晓得什么?摆饭。
晚饭后,杨老四坐在门槛上,神情落寞地望着空荡荡的土地。他想到了孙子。黑咕隆咚的小巷,黑咕隆咚的屋子,雨水从各个角落滴下来。孙子病恹恹地缩在乌黑的蚊帐里,委屈的眼里装满泪水,阿爷阿奶你们来了。
他和女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在城里,崽和媳妇从日出做到日落,累死累活也挣不到什么钱。拆迁来了,就有钱在城里买房子,就能让虎头虎脑的孙子像城里的娃那样过上体面的日子。
他叹口气,揉搓浑浊的眼皮。恍惚间,帧帧画面如流水淌过眼前。泥里长出刀子,阳光里藏着刀子,一刀刀切割黝黑的皮肤。庄稼一茬茬被砍倒,一茬茬又冒出来。扁担压着肩膀,在沉甸甸的田埂路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天黑得好卵快。那些爽快的日子随着暮色一路溃败,折进树丛、山坳、凸起的岩石,转眼被一线霞光收进了口袋。
日你妈。杨老四呸出一口痰,嘴巴苦得像黄连。
灯刚亮起来,稻田里的蛙声就进了门。女人一脸惊讶地朝着夜色喊,伯爷,伯娘,你俩恁来了?
板凳摆正,茶端了上来,往凳脚揩了一泡鼻涕,伯爷说道,狗往死里叫,我们哪里睡得安?伯娘笑吟吟提起薄膜袋,说,张胖子进城了,村里连个卖肉的都没有,这是前年腌的腊肉,我送两挂过来。
女人说,恁黑的天,路又难走,老是记挂我们,喊我们小辈恁过意哦?
伯娘瞟一眼熏得漆黑的腊肉,目光充满怜惜和不舍。
伯爷接着恼怒起来,杨保山在村里造你们的谣,我实在看不过,和他吵了一架,我讲老四一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难道他会拖累大家?他恁憨,不愿进城享福,倒反想老死在这个穷地方,我就不信。
伯爷咳一声,说,老四,你还是看不开,还是想以前的事。刘满仓不是住在半山腰?还有李广田,要爬两座山才能望到他的屋门口。杨柺子、张大炮,还有前年中风的杨明仔,他们倒是住在正街,但他们都死了。人死了住进金銮殿也没用,你就大气点,莫和他们计较了。
杨老四说,我不是小里小气的人,只是他们太霸道,太欺负人了,就差骑着我的脖子屙屎屙尿了。
伯娘抹起了泪,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拆迁队,你讲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
伯娘你莫哭,你听我讲。女人鼓了男人一眼,讲起子和媳妇留在城里的志向有多坚定,如何打拼,孙子让他俩如何牵肠挂肚。最后加重语气,说,就一个崽,不靠他靠哪个?总要跟着进城的。
几句话讲得伯娘笑开了花,转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杨老四。
杨老四脸色凝重,说,砌这座房子不易啊。我老子还挨石料砸断了一条腿,现在倒好,讲铲就铲了。
伯娘有些不耐烦,说,我恁晓不得?石料还是你伯爷拿板车一车一车拉来的。说着勾起了手指头,细数起两家历代的交情。哪位先人帮着抬过棺,哪位先人在灾年施过一碗米,哪位先人打过抱不平。口水舔一舔,又扳起指头往回数。
院子一片死寂。蛐蛐钻进了墙缝。星子不见了。大大咧咧摊满夜空的云朵慢慢抱成了团。田野之上有光影游荡,有东西窸窸窣窣趴在墙头、井台、瓦檐、窗户、树影里。
霎时间,头皮阵阵抽紧,阴风飕飕地撩过裤裆。杨老四憋住尿意。那些死于不同年代,因意外、饥饿、疾病的而去的先人缓缓从坟墓里爬出来,一个接一个,白衣飘飘地站在了身后。
好了,莫讲了。伯爷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明天还有一堆事,我要回去睡觉了。伯娘站起身,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说,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记住了,有话好好讲,莫和主任闹。
一夜没睡好。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咳嗽,吐痰,灌了一肚子凉水。老是听见院子里有人沙沙地走来走去。
天一亮,田埂路上就陆续来人了
太阳刚明朗,院子里头已经坐满了人。人们嘻嘻哈哈的,东张西望地打量院内的摆设,嘴上尽是贴心贴肺的话。新搭的鸡窝,随手丢在桌边的活路,墙皮剥蚀的房屋,那棵十几年也没长成气候的枣树。人们认真地夸赞着,大拇指一次比一次竖得高。
总之样样都好,没有哪样不好的。
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女人脸色绯红,蝴蝶一样在院子里飞来飞去。这个牵她的手,那个攀她的肩,人群外还有人高喊她儿时的小名。
女人一迭声忙着答应,将大把大把的糖果花生塞进娃娃们的怀里。就连生性木讷的杨老四,面对着潮水般的奉承话,屁眼芯子也麻了起来。
打破热烈氛围的是阿水。
他扒开人群走到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说,杨老四,你住得偏,村里的事你又不关心,你晓得咩,整个村子就等你一个人了。见杨老四毫无反应,阿水手中的烟筒往地上一蹲,声音大起来,拆迁协议你签还是不签的?
人群顿时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扎到了杨老四的身上。他清清嗓子,说,他们撞了我的墙,还哄我,把我当娃崽耍得团团转,你们来评评理,有没有这样作贱人的?
年纪大他八岁的德哥讲话了,乡里乡亲的,这样搞是过分了,但主任不是讲赔了损失的?接着噢一声,求证的眼色朝两边打。
老四啊,你就当挨狗咬一口,看开些,哈哈哈。
人群疯笑起来,几颗花生接二连三砸向说话的那个人。
也有为杨老四帮腔的。
是,看开些,横竖没铲你家的墙。
杨老四感激地抬了抬头。
也是哦,两百块是少了点,我去喊主任再加点。
有人拍拍屁股站起来,说,莫做梦,从他荷包捞出钱,我脑壳给你当凳坐。
旁边那位撇撇嘴,几块砖能卖两百块,也可以了。
德哥朝人群摆摆手,皱起眉头说,老四,那你到底要恁样?
杨老四握紧拳头又松开,说,我就要他们砌好我的墙。
阿水嚷起来,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搞是为什么。你这样搞不是带累我们啰?
埋怨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你不签,拆迁款就下不来,我一家老小就要在城里租房住,你晓得城里租套房多贵吗?
是啊,你也替村里人想一想,莫总怄自己那口气。
我看你是想当钉子户,好漫天要价。
还是女人出来解了围。
不是那回事。女人说,房子旧归旧,不值什么钱,但好歹住了大半辈子了,还有田、猪、鸡,习惯了,一下子还转不过那个弯。
人群立马反驳起来。
这话讲的,好像我们没房、没田、没猪、没鸡一样。
是,大半辈子,我家住在洛水村都三辈子了。
我还养有三头牛恁不讲咧?
你怕是娃崽哦,这就转不过弯了。
德哥笑起来,人们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声里透着和解和宽宏大量的味道。
还是德哥仁义,他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两个人,帮你把墙砌好行不行?
那不行,墙不是你们撞烂的,恁要你们砌?道理上讲不通。
杨老四的话让人们彻底失去了耐心。
这不行那不行,到底你要恁样?
墙是你的命,恁重要啰。
我个天,恁犟的人也有哦。
更多的是沉默。
德哥沉吟片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老四啊,你一向老实,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凡事好商量嘛。
是啊,好商量嘛。众人附和道。
王八操的,他们全是一路货。
一种被算计的悲愤让他昂起头颅,你们莫讲了,这事没商量。
几个女人鼻孔朝天哼一声,扭着腰率先出了门。
人群交头接耳,小的搀起老的,神情肃穆地退出了院子。
院子空了。残余的热闹劲一直在女人的耳边回响。这一天,女人做起活来不是撞倒油壶就是踢翻脸盆,时不时倚到门边,也不理会男人的冷嘲热讽,咬起牙根,无比渴望地望着村庄。
下午一个人也没来。大热的天,女人怕冷似的夹着身板。
暖风一瓢瓢泼过来,田间地头寸草不生,一片了无人烟的蛮荒景象。
开饭了。女人坐在炉膛前有气无力地喊。
腊肉硬得像柴。苦瓜炒成了炭。西红柿蛋汤咸得像海水。筷子懒洋洋地躺在桌面,扒进嘴里的饭噎得人翻白眼。
电话响了。杨老四放下酒杯,支起嘴,电话。
女人拿起电话,嗯,啊,是,好的。把电话甩给男人,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和崽讲。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地炸,杨老四的脸色由黑转白,由白转紫,吼道,你恁不去抢银行?
酒一杯接一杯,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把村里人得罪完了,称心了,如意了,喝,喝多些,早死早埋。一群败家子。杨老四醉醺醺地自言自语。
女人停下针线,是,就你会持家,你最能干了。
把地丢了,以后就没家了,还持个卵?杨老四把半杯酒浇向地面,然后抿一口,蘸起残余的酒水往眼皮抹。
女人接着唠,以为我晓不得你的心思?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活得好好的,想那些做什么?
他举起手臂朝门外戳,城里恁好,祖宗都不要了,这些货晓得好和丑!还有你崽讲的那些混账话,他要站面前,我一耳刮扇他回娘胎。
去挺你的尸,两杯酒下肚尽放狗屁,看见你就饱了。
是喝过头了。
屋顶一直在转,眯眼时转得慢些,睁开眼就是场龙卷风,所有的东西都撞在一起,酒杯子抓手里,巴巴眼,还有十几个盘子在旋涡里转得飞快。
杨老四扶住墙,挣扎着上了床。
夜色浓重,土地的颜色比夜空深,一层又一层,盾牌似的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挤在门框里的村庄阴森森的,像看门狗,龇牙咧嘴地吐着火光。
床头翘翘、晃晃,载着他在风浪里越战越猛。他感觉身体在甲板上滑来滑去,探照灯扫来扫去,女人的喊叫裹着针,一声声刺穿他的耳膜。
脑壳裂成了八瓣,有人不停往里面扔深水炸弹,有的在表皮炸,有的在脑仁炸,掀起的浪花洇湿了头发和枕巾。
嘣……嘣……嘣……
月光凝固了,华美的锦缎溢满大地,浪费得叫人心疼。
最后女人摇醒了他,睡得恁死,喊你打你掐你骂你你都晓不得醒。
杨老四睡眼惺忪,完全搞不清状况。
女人说,半夜就来了人,我听见动静出去看,房前屋后照得灯火通明,凑到门缝看看恁回事,一把火就把我燎了回来。你讲我个女人家哪敢出去看?光听见外面哐当哐当响了一夜。
听见女人的话,杨老四头重脚轻地走出门。
天是乌的,压在灰薄的地平线上。鸟叫声像射出的箭嗖嗖地擦过头顶。
他四处查看。但大门紧闭,院里的物件各归其位,除了被撞烂的那道豁口,四堵墙仍然完好地竖在那里。唯一破坏的迹象,就是猪栏被拱烂了。肇事者鹤立鸡群,正剽悍地踱着步。
他诧异地望着女人。女人慌乱地指向院门。
门闩一拉,铁腥和柴油味涌了进来。一种难受至极点的愉悦瞬间将他扼住。
好嘛,要得嘛,你们给我记好了,咦哟,真做得出哦。
他念咒似的嚅动嘴皮,沿着沟的方向一直走,拐弯,直走,沙土哗啦啦往下泻。直走,拐弯,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日你妈!整座院子被一道宽两米、深一米五的壕沟给包围了。
推土机从田野的尽头一路碾过来。从履带的痕迹分析,至少有四架推土机。开始时,它们像一队彬彬有礼的巨人,避开草垛,在一片衰败的庄稼前停留片刻,绕过无名坟包,接着狂暴起来,接连撞翻三根废弃的电线杆,压塌干涸的水渠,田埂之间一片狼藉,直至将篱笆推得东倒西歪。鱼塘四周印满脚印。踩得稀烂的泥草之上丢满烟头、酒瓶、木棍、油桶、纸巾、粪便、火把、骨头。
风在南边吹得欢,杨老四挽起袖子往南边望。那里的山林一年四季烟蒸雾绕,下面埋着杨宗明、杨卫民、杨红旗,他们生前忍气吞声,死后亦不保佑杨家的子孙。
再望远方。远方的村庄岿然不动,磨盘样在杨老四的呼吸间起起伏伏。村口的柚子树下聚起一堆人,他们满面红光,互相打招呼,拍肩膀,将香烟一根根抽出来递向对方,好像春节已提前到来,又好像身在岸坝之上,幸灾乐祸地希冀洪水能够卷走一切。
女人原地蹦了起来,两只拖鞋一前一后飞过壕沟,消失在红黑的土坎后面。等她准确估算出村庄的距离和风向后,便将枪口对准了杨老四,打靶鬼哎,硬是不听讲,这下好了,门门出不了,电话电话不通,恁犟哦,七十几的人了,还不明事理,一生没跟你享过一天福!老了老了还遭这个孽,你不替我想,不替崽想,也替孙子想想啊,你啊你,喊我骂你什么好?
女人的话像铁锤,溅起火花砸向杨老四两边太阳穴,将其砸懵、砸瘪,满腔火焰几近熄灭。
望望台阶上湿漉漉的解放鞋,女人气鼓鼓地说,蹲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点给我找双鞋?
一夜之间,屋里头不像屋里头了。一定是进贼了。杨老四这样想。时间变形了,墙上的挂钟六点看着像九点。脱谷机,锄头,犁耙,碗柜,水缸,簸箕,锡皮箱笼,绑在梁上的红绸铜钱,每个旮旯和阴影里都显出似是而非的幻象。
将蒙尘的红色绣花鞋摆在女人脚前,杨老四说,找不到鞋,就这双。
哎哟,恁把这鞋拿来了?女人轻抚绷裂的鞋面,叹口气,目光便散若尘埃了。现在的人哪个不精?不往城里跑,不到城里买房子,做生意赚大钱?就你不开窍,总记挂那几亩地,伯爷伯娘都八九十了,还想着进城养老,你就恁憨……
她越说越委屈,满腹的怨言才起个头,便被远方的喧闹声打断了。
队伍已经出发了。
消息在半夜就传遍了村庄。散居各处的村民们正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源源不断地汇进这条喜庆的河流。阳光猛如脱缰的恶犬,亮出闪闪发光的爪子,咆哮着扑向地面。人们欢声笑语,肩扛大米,手提金龙鱼花生油,有的甚至怀抱簇新的被褥,难以抑制的亢奋让他们浑身发抖,犹如行进在震颤的鼓面上。
主任冲在最前面,手持竹杖,用他雷鸣般的吆喝声指挥队伍,嚓嚓地踏着必胜的步伐,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
猪发疯了,在院子里嗷嗷地四处奔窜。几只鸡咯咯地叫唤着,扇起翅膀飞上了天。女人说,好好的撵它们做什么?他们这就过来了,你就莫在那里发癫了,跟你讲话听见没有?
杨老四不搭女人的话,继续弓起腰驱赶,试图将它们拢到一处。
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不是猪在东,鸡在西,就是猪庞大的身躯拱进了逼仄的墙角,任拽拽不出来。而几只鸡蹲在错落的树杈上,神情忧伤地望着远方。
杨老四满头大汗,呼呼地喘着气。女人在一旁看着这莫名其妙而又滑稽的场面,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杨老四终于成功了。
猪冲在最前面,几只鸡紧跟其后,落尾是杨老四,一路扬尘掘土,噼噼啪啪朝着院门冲了过去。
惊险的一幕发生了:猪冲到壕沟边,紧急刹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几只鸡相继滑倒,翻滚着钻进了墙边的草丛。杨老四义无反顾地加快速度,展开双臂,像一只鸟一样腾空而起。
女人的尖叫还在飞翔,远方的队伍像一列脱轨的火车一节一节撞在一起。
在这起跳降落的滞空中,幸福而短暂的眩晕里,杨老四深陷记忆的沼泽,像个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了一辈子的人那样,无比贪婪地千千万万遍舔食着,那即将逝去的、无可挽回的贫苦日子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