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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的乡愁

2016-10-23短篇小说卢思雨

广西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寨子老李老伴

短篇小说·卢思雨/著

过了五十的老李,突然发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骨子里“落叶归根”的老观念不知在什么时候,像春天里的小草已悄悄地在他心里破土萌芽,并有蓬勃生长之势。这“小草”一冒尖,便一发不可收拾,弄得老李心里乱糟糟的,像有无数蚂蚁在里面乱窜。这城里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物欲横流浮华涌动,而且人与人之间总隔着一道门,一道有形无形的门。一幢楼里,楼下楼上互不了解,见了面顶多淡淡地点点头;对门对户的,进进出出也是随手把门关上,空留“砰”的声音在楼道里寂寞哀鸣。防盗门防的不是盗,防的是人心。这种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隔阂,让老李越发地想念起乡村,想念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荷锄欢谈的亲邻,想念那阡陌纵横炊烟缭绕鸡犬相闻的老家,想念那晚风轻拂繁星闪烁的夜空以及黝黝黑黑的树影和山地。原来,老家一直柔软地藏在老李的心底。

于是,五十五岁的老李递交了提前退休申请。

很快的,批文下来了。老李简单地收拾了几身衣服,买了车票,踏上了回乡下老家的路。老伴已先他几个月回去,她说家里的旧家什都还在,还能用,只要他人回去,只要他还有力气,就还可以像三十年前一样挖田犁地砍柴烧瓦。

老李心里好笑,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提前退休并不是只想着挖田犁地砍柴烧瓦那样简单,他还想趁着年轻,趁着身体还行,要抓住国家的“三农”政策和精准扶贫攻坚机遇,好好和村里人合计合计,利用老家的山地资源做产业文章,让老家人不用到外面打工挣辛苦的血汗钱,真正实现一家老小靠山吃山。

下了班车,走了半天路,到了山垭口,老李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过山风还是那样凉爽,三两下就把一身热汗吹得无影无踪。寨子里房前屋后的树还是那样浓绿,在太阳光里闪着绿波,绿绿白白地晃着眼。绿树林里钢筋混凝土的小洋楼,一层的、二层的、四五层的,参差不齐地扩充着寨子,像六七月雨后冒出的三把菇,虽不规整却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村前为数不多的几块田,有的种着苞谷,有的种着黄豆,有的杂草萋萋,唯独没有此时节正该抽穗扬花的谷子。

穿过或贴着各色精美瓷砖,或粗糙裸露着褐黄实心火砖的小楼,一户户大门紧闭,安静得不闻一声狗叫。老李心里乐啊,虽然房子变了,但时情没变,大中午的,庄稼人都到地里忙活了。狗嘛,自然也是主人到哪跟到哪。

到了家门口,看着这座老房子,老李倍感亲切,有一种想拥抱的冲动。这才是家啊!油漆剥落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三环牌黑色老式挂锁。老李知道钥匙放在大门门梁上,一伸手就够得着,这是老习惯,整个寨子的人家都是这样。不过他没有急着进屋,而是慢悠悠地围着房子转了一圈。

房子是他亲手一砖一瓦操持建起来的,哪有多少根木头用了多少泥巴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三面土墙上,刮的白石灰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泥墙黄褐的本色,像生了锈;正面是用泡桐和杉木板镶的晒壁,已呈暗灰色,爬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裂缝,一切都透着经历风雨的经年。房顶的瓦片经过几次翻盖,虽然颜色比较杂,但是仍像鱼鳞片一般密实、规整,一般的风雨仍然奈何不了它,只有青苔在上面怡然自得地长了枯、枯了长。旁边的猪牛圈是楼式木瓦结构,楼下曾经养着猪、牛、马,楼上堆着柴草杂物,好事的母鸡经常把蛋下在苞谷壳谷草堆里,结果往往便宜了耗子,害得母鸡到处“咯嗒咯嗒”地吵着找它自己的蛋。现在,这座三十多年前村里最好的泥坯瓦房和猪牛圈已破败了,夹在一百多座小楼里,像两顶破旧的毡帽。老了,都老了。老李自言自语。

老伴背着一捆结着密实荚籽的油菜回来,见老李正看着房子发呆。“不是告诉你钥匙在老地方吗?找不着?”老伴伸手一摸,“钥匙不还在这吗?”

“我想到处看看。”老李接过老伴递过来的钥匙,打开了门锁,双手一推,“咿呀”,大木门应声而开,太阳抢先一步进屋,长长的光影从门槛拉到香火台上,堂屋一下子亮堂许多。手摸在木门上,温热的余温从掌心慢慢流到心房,温温暖暖的。跨过门槛,站在太阳明亮、温煦、清透的光影里,老李的心一下子踏实亮堂了,如释重负。终于回到了老家!一个“老”字,牵着多少游子思乡念家的情啊。

老伴一边在晒台上晾晒油菜,一边埋汰老李:“是不是有点失落?人家都是水泥砖房,就你家是土墙房。”老李知道她又要唠叨开了,就闭口不言,自个儿楼上楼下、这屋那屋地走走看看。还好,除了土墙上多了许多坑坑洼洼外,那些柱头、椽子、檩条、楼板、壁板……都比想象中要好,空了几十年仍没有腐朽到不堪重负的程度,这些都得算是老伴的功劳。每年梅雨季节、年前年后她都要回来打理几次,清理房前屋后的排水沟、杂草,烧几天大火,熏烤一下带了水汽有了霉味的屋子,给这些老柱子、老板子、老檩条、老瓦片、老泥墙提提气、抖抖神。

当然,自己的功劳也不小。老李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这既是佩服自己当初建房时的眼光,也在笑自己竟为这事有些沾沾自喜。当初建房时,石块、泥土、木料都是精挑细选。房子在亲朋及邻里乡亲七手八脚的帮衬下建起来了。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挥着木墩,一槌一槌夯着地板,身后的泥土平滑得像一面镜子,扫把都扫不起一点灰尘。那时的老伴还是一朵水灵灵的山茶花,她常常在孩子尿醒的夜里看他一眼,唠叨一句:又不是女人绣花,搞那么实诚。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老李蹲下身子,摸着已现凹凸的地板,这上面有青春的印迹,有逝去的年华,有关于人与家的故事。

老李从没有玻璃的窗口向外望去,看不到别人家的屋顶,只有瓷砖、玻璃、琉璃反射着忽闪忽闪的亮光。这些年,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房屋越建越高,水泥路越浇越长,猪牛马圈甚至潲槽都贴上了瓷砖,亮滑滑的。这些改变是老李愿意看到的,也希望看到,村容整洁、生活富裕让农村人有了自信,有了尊严,也有了底气。

天黑了,老李吃着柴火煮的饭和菜,味道很好,米饭也多吃了两碗。吃罢饭,抽了几口水烟筒,泡了热水脚就上床睡觉了。晚上九点多,正是城里夜生活的开始,而村里已是夜深人静。老李躺在床上,听着屋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听着种种虫子的低吟浅唱,心也像夜一样渐渐归于平静,睡意也早早地爬上了眼眉。

山里夜凉,老李盖着城里冬天才盖的大被子,一夜无梦。醒来已是早上九点,起来才发现昨夜下过小雨,到处湿漉漉的,连风和太阳光都还带着重重的水汽。老李站在大门口伸着懒腰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山野的醇香沁人心脾让人心旷神怡。远山近树,经过一夜小雨的浸润,被晨阳一照,像涂了一层亮油,绿意流淌,油光闪亮。菜地里,青葱嫩绿的芥菜、红米菜、茄子、豆角更显娇嫩,这些没经过化肥、农药、污浊空气打扰的小东西挨挨挤挤,热闹地在晨风里摇头晃脑。一切都那样的神清气爽。

老李提着糖果饼干香烟去串门。老李跟大家讲回来不走的事,老人们热情地邀他进屋坐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缺不缺锄头镰刀,有没有下锅的米菜。如果没有,尽管借用。年轻媳妇,多数不认识,礼节性地打了招呼也就淡淡过去了。其余那些熟悉的、生疏的、似曾相识的人表情隐隐,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没有老李想的那种“久别相逢味胜初”的激动。

一圈转下来,寨里一半大门紧闭,半多数人在外打工,见到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拖娃带仔的年轻媳妇。老李有些不痛快,愁着一张脸。老伴见了,在背篼里放了两把薅锄,说:“不高兴的事往后多的是,跟我去地里薅苞谷散心吧。” 老李心里想着,农村事,除了烦些柴米油盐,还能有多大的烦心事啊?老伴走了,老李也跟着出了门。

地还是那些地,只是以前的这个季节,各家地里都欣欣向荣地长着苞谷、马铃薯、烤烟、芭蕉芋、黄豆,青一块、绿一块、黄一块、红一块地把山坡打扮得五颜六色,即便是一块苞谷地,苞谷林下也是热闹地长着芋头、饭豆、黄瓜、南瓜以及滥生的马谷草、莴凉菜,招得蜂飞蝶舞,好不热闹。现在呢,有的长着野草,有的种着芭蕉芋,种的杉木、油桐已封林,正大818、桂单1号等新品种苞谷林下光麻麻的,寂寥得连草都不见一根。整个山坡单调而安静。

老李问老伴:“这些地丢荒几年了?”

“有的两三年,也有七八年的。”

“这除草剂也用得太狠了点。除草剂遗毒不容易消除,会残留在苞谷籽中,对土地破坏性也大。”

“可不是,前个月八峰寨有个老人大中午喷除草剂中毒死了。”老伴停顿一会儿,又说,“不用除草剂怎么办?现在还有谁像我们两个有时间来薅苞谷啊?人家忙着出去打工挣钱。”

“外面的钱也不见得这么好挣。”

“总比窝在家里守着两块地折腾两垄苞谷强八倍。”

“地不能这么撂荒,不能这么瞎糊弄。”老李想了想又说,“土地是庄稼人的根本,走得再远,终究是要回来的。我先把这些荒了的地租下来,帮他们护理着,以后回来了也不至于太荒。”

老伴抬眼看了看他,把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深知他是位“饭是自家的好吃,话是别人的好听”的主儿。老伴在心里叹了口气。

冬日暖阳,老李心情大好地到地里转了一圈,正美滋滋地准备吃了晚饭后去找几个人商量种桑事宜。他心里有事,洗了手也没顾得上擦干,就端上了饭碗。老伴坐在对面,神情严肃地问他:“我问你一个事,你要说实话。”

老李嚼着油汪汪的腊肉,头也没抬:“问。”

老伴迟疑了一下,咬咬唇,小心地说:“你是不是被单位开除了?”

“什么?你乱说什么?这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你不要像没事干一样到处搬弄是非。”老李一口硬把没有嚼透的肉吞进喉咙,不满地责备。

“现在寨子都在传这个事,刚才黄老么煞有介事地跟我讲,我才问你啊。”

“我老李是正儿八经地申请提前退休,是得到组织批准的。”老李直起腰,认真地说。

“唉!”老伴叹了口气,不安地说,“这可怎么是好?”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老伴去开门,进来的是两位堂哥。老李赶紧去找碗筷和提酒壶。大堂哥摆摆手说:“我们都吃过了。坐下,我们有要紧事问你。”

老李心里明白他们要问什么,一边倒酒一边说:“边吃边说。”

大堂哥接过老李递过来的酒碗,没喝,急急地问:“他们说你是‘晚节不保,被提前内退’的,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就被内退了?”

二堂哥也说:“你怎么搞的吗?临老了才犯这种糊涂事。”遂又转头冲着老伴埋怨,“弟妹也不看着他,进城没几年就出事了。看来这城里还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老李急急把“提前退休”这事跟堂哥们说了一遍。大堂哥听完,没有拿筷子夹菜,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寡酒,润了润因着急而有些干哑的嗓子,半信半疑地说:“如果真像你说的,昨天乡里的那个纪委怎么会下来找你?寨子今天都炸锅了,传得邪乎,有的说是作风问题,有的说是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工作上出了差错。这事闹得可真不小。我们老李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当干部的,如果真出了事,你可丢了祖宗和我们的脸。”大堂哥用力地干了碗里的酒。

老李说:“那个纪委书记是来叫我搞种桑养蚕的,我正准备吃饭了找你们商量这事呢。”

“纪委书记不是专搞作风问题的吗?你不要哄我们,我们也看电视的。”两位堂哥不信。老李解释了好一会儿,两位堂哥才半信半疑地离开。

送走两位堂哥,老李满心不是滋味。他坐在火塘边抽了一会儿闷烟,把烟筒丢在墙边,叫老伴:“老婆子,去叫大家来开会。”

老伴也没问开什么会,就挨家挨户去传话了。老李把昨天纪委书记带来的一大堆桑蚕宣传资料提出来,准备分类绑好发给每人一份。

人来得出奇地快和多。老李还没开始分资料,邻居黄老么就第一个来了。这个黄老么长得干精瘦壳,因干什么事都是疲疲沓沓,永远一副你急他不急的样子而得名,今天倒来得快。黄老么一来,就问:“老李,开会啊?”

“嗯。”老李一边给他递板凳,一边应。

“开哪样会?坦白会?”黄老么自己去找来水烟筒。

“哪样坦白会啊?我叫大家来讲种桑养蚕。别抽了,来帮分这个。黄的、蓝的、粉红的,三种放一份。”黄老么不识字,老李就叫他按颜色分。

“还发坦白材料啊。”黄老么嘀咕,老李正忙着招呼其他人,没听清他说什么。

老伴一回到家,寨子里在家的最后一个能走动的人的后脚也到了。老李家的凳子不够,他叫安子去黄老么家搬,众人说:“你就别忙找板凳了,说你的事吧。”

大伙儿也不拘礼,坐板凳的坐板凳,坐木墩的坐木墩,坐柴火捆的坐柴火捆,有的靠着门框,有的蹲在门槛上,女人都扎做一堆站着逗张莲枝怀里的女娃耍。老李把宣传材料一一发给大家,黄老么跟旁人嘀咕了几句,慢吞吞地说:“原来这不是坦白材料啊。讲你被开除的事,别的我们没兴趣。”众人一脸等着看好戏地盯着老李。

“开除?”老李惊顿了一下,随即了然,笑着说,“是这样,新政策出来了,像我这样正科满十五年,可以享受副处级工资;工龄满三十年,可以申请提前退休。”

“李叔,昨天纪委来找你,我们都看见了。”“听说提前退休工资少几大百,你舍得?”“城里大房大屋的不住,回来养耗子?”“以前天天想着进城,现在倒提前回来,谁信啊?”“不信。”众人争先恐后,生怕自己没得出声。

老李丢几包真龙在人群里,男人忙着传烟和凑近打火机点烟,女人挪挪步子,稍微离抽烟的男人们远一些,人声小了。老李趁机说:“不在城里住,提前退休是少了好几百,但和回来跟大家搞种养一比,还是值当。那个纪委书记是包村组长,他不是经常来村里干这干那的吗?昨天他来就是叫我们搞种桑养蚕,还带来一大堆资料。”老李扬了扬手里的纸片,“就是刚才发给大家的这个。”

“他来不找村主任,不找队长,偏偏找你。你又不是村干队干。”黄老么又抢插了一句。

“我要种桑树嘛,他就顺便了。”老李站起来,在人群中找安子,“安子,昨天你不是帮他拉这些资料来吗?你又是跑运输的,信息灵,帮叔说说。”

安子蹲在柴捆上抽着烟,听到老李叫他,把手里的烟蒂丢在地上,伸一脚踩在烟蒂上顺势站了起来,看看左右说:“昨天我只负责拉这堆材料,其他的不懂。叔,我刚回来还没吃饭呢,我先回去吃饭了。”安子拔腿走了。

“大侄子,我还没喂猪呢,我也走了。”“我也走了。”“走了啊。”众人见老李对“开除”一事避而不谈,觉得没趣,一转眼,走得只剩下黄老么和几个孩子。孩子们正在抢着捡满地花花绿绿的纸片。一阵风吹来,纸片翻飞,孩子们抢得更欢腾。黄老么还在咕噜噜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水烟筒。

“老么哥,你也不信我?”老李眼巴巴地问。

“信。但得有人相信我信你。”黄老么用力把最后一口烟吸完,也不把烟嘴里的烟灰吐出来就把烟筒递给老李,“别折腾了,说老实话。农村人嘛,不信你这当干部的信谁啊。”

黄老么背着手,弓着背,佝偻着慢慢地也走了。老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半会没法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信当干部的,他们真的信了?信了什么?

“被开除”的消息不仅在寨子热闹,连那些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的人也不断地打电话来“关心”。老母亲也为这事唉声叹气吃不下饭。最后,老李进了趟城,去原单位拿文件。看到复印的红头文件,虽然明面上没有人再谈论这件事,但老李仍然真实地感受得到大家“很有味道”“很了然”“心知肚明”的怪怪眼神和表情。老李唯有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

腊月底,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原本静得有些空洞的寨子也渐渐热闹起来。车子的喇叭声、打粑粑的机器声、年猪的嘶叫声、孩子的欢笑声,从各家各户传来,在寨子里交织着,有了年节的味道。

老李在大门上挂了盏高亮度的大灯,把堂屋归整干净,烧了几盆炭火,八仙桌上摆满年节吃食,又叫老伴去通知寨子里的人来开会。老伴本来不想去,但被老李犀利的眼神一瞪,只好埋着头去帮他跑腿。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寨子人像羊拉屎一样,慢腾腾地来了。来早的,有的坐了一会儿,埋怨没有来的人几句,又走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快十点了,总算到了三十多人。

老李说:“我们是贫困村,县里有很多支持贫困村发展的项目和措施,我们要抓住这个时机,搞产业。这几年水洞、三角山等几个相邻寨子搞种桑收入不错,今晚大家来合计合计,看怎么搞好。我负责技术指导,小蚕由公司直供,蚕茧保价回收。人多的可以种二三十亩,人少的种个三五亩,一次养一张半张也是可以的。如果种得好养得好,一张可收一千五百元至一千八百元,一年可养七到十批。养多的,蚕房可以单独建,扶贫办有补助;养少的,可腾用自家的楼房一间两间来养。技术资料大家也看了,觉得怎么样?有哪个打算种吗?”

大家围着火盆抽着烟嗑着瓜子啃着苹果咬着甘蔗嚼着花生米。烧透的木炭旺旺地燃着,易拉罐里的水翻滚,冒着白汽,堂屋热气氤氲。坐在几盆炭火中间的,额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热汗。有人不小心把瓜子花生壳果皮甘蔗水掉到炭火上,“吱”地腾起一缕黑烟,溅起一片白灰,引来一阵躲闪和笑骂。大家吃着,小声地趁着间隙说着置办年货,哪儿杉木苗好,明年去哪打工,孩子去不去乡里上幼儿园,儿女谈婚论嫁,进城买商品房的事……

安子听到老李问话,环顾四周,见大家都没有回答的意思,老李有些尴尬,他就大咳一声,提高声音:“叔,你说的事也有道理,但那些个盖棚、供种、贴息贷款的事都只是贫困户才享受,我们不是贫困户,还是干点别的算了。对了,王保家是贫困户,王保家干得了。”大家的眼睛唰地投向王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炭火在噼啪作响。

王保急了,赶紧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又抹了一把嘴巴,站起来:“谁说贫困户就一定要搞那些?你们要种谁种,我不种,我家就领低保得了。”

这时,陈莲枝的声音陡地提高质问:“你们政府就是不公平,为什么我家不得低保,也不给做贫困户?”她也不等老李回话,顺带背时儿长砍老壳死地把乡村干部骂了个痛快。大家乐着听,还不时附和。“我们抛家留子出去拼血汗钱不得贫困户,有的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反得领低保。”“我家背着几万贷款你们干部看不见,硬说我家是精装修一票否了,不就贴了几块破瓷砖吗?他们还起红砖房哩,那不比我家的破瓷砖强?”“我家从来不得过国家一分钱,你就帮我弄个低保吧。”“李叔,听说明年我们村要摘帽,你得帮我们跟乡里县里说说,我们不想脱贫,也不想摘贫困村的帽子。大家伙可听说了,红豆村为这事还去县里上访了呢,去了好几十号。要不,你也带我们去?”

老李坐在人群堆里,认真地听着,不敢插话,以免吵成一锅粥。贫困户是举全县之力花了三个月时间入户打分评定、建档立卡确定的,打分的表格设计虽然相对于有些家庭可能存在一定的不公平性,但是相较以往的评定标准已是最大化的公平、透明、公正了。以前都穷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领民政救济是一种羞耻,寨子里那三五家领民政救济时,总是偷偷摸摸,很早就出门,天黑全了才扛着一袋米从老李家门口匆匆而过,火把都不敢打。老李家掌握了他们去领救济粮的时间后,总是心照不宣地在那天早早把狗拴进屋,以免狗叫引起尴尬。现在,大家的生活都过得去了,却以得低保贫困户为荣,他们说“国家政府的钱不要白不要”。房子修得高大,但是在心态上却还是弱者,总觉得比旁人从政府、国家或是爱心人士那里不得或是少得了一些,就是吃亏被蔑视,下意识地用一身尖刺和不满包围一颗玻璃心。大家需要物质、面子和捡一些便宜来强大自己脆弱的内心。

“老李叔都退休回来了,跟他说有什么用?时候不早了,回家啦,明天还得起早杀年猪。大家起早点,帮着把年猪按倒在地。叔,记得叫婶一起过来吃早饭。”有人站起来提议,众人像屁股突然着了火,一个不剩地走了,老李也没听清看清是谁请他去吃杀年猪饭。

人走了,留下一地的瓜子果皮和烟蒂,留下一个仍然悬而未决的问题。老伴打扫完,去睡了。老李还坐着,明晃晃的灯光刺着眼,在黑夜中割裂出一个大口子,把四周照得更透黑。

其实,老李还想跟大家说说那片杜鹃林,说说那些杂木林。那几百亩的杜鹃林,被寨子人租给别人种杉木了,二十年期限,杉木出售时寨子人可分四成。就因为有这个眼前利益,一个月,一把火,一群人,那片连绵几个山头长了几十近百年的杜鹃林,一个月里被砍倒除根化为乌有。除了杜鹃林,杂木林也在一年年减少。年底,青冈树、枫树、泡桐树……大大小小的杂木在利斧下,一棵棵倒下,一片片消失。种上杉木苗,点上苞谷或是五谷籽,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本寨的,本村的,其他村寨的,清一色速生桉,领着退耕费,等个五年八年,砍了,还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老李不知道,这样的毁林造林算不算好。反正寨子人说了,顾好自己和当前生活就好了,后辈儿孙自有后辈儿孙福。想想几年前田林种的速生桉,老李还是觉得应该让一些山头不要被速生桉占领的好,保持物种的多样性才能真正山清水秀。

曾经的那片杜鹃林,一直是老李的最爱。每年四五月,焰红似火的杜鹃花就会在山头次第开放。每一株树冠上都开着或多或少的杜鹃花,一团团一簇簇,开得那么热烈张扬,那么绚丽醉人,那么娇艳欲滴,那么妖娆媚惑,像一只只火烈鸟翩飞枝头,像一团团火焰燃烧整个树冠,青山绿树之间红霞一片。枝头,由数朵至十几朵钟状或喇叭状的花朵簇拥成团,宛如一个饱满的花球,像一团绽放的烟火。每一朵,独立空灵,娇羞含蓄,情窦初开;每一团,红如玛瑙,艳如晚霞,迎风玉立,依叶而绽,风情万种。红艳艳的杜鹃花,蕊靠着蕊,瓣贴着瓣,朵挨着朵,团连着团,簇拥着簇,密密匝匝,偎依在枝头,错落在树冠,辉映在青山绿树间,真个是“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这些,都变成了过去。如今,随着杂木林杜鹃林的消失,“童谣酒歌伴蝶舞,唱出满坡红杜鹃”,再也找不回来了。

正月初,是大家拜年串门走亲戚的日子。老李或坐或蹲或站在牌桌前、酒桌旁,说着他的强村富民蓝图。大家都说种养风险大,还是打工挣钱吹糠见米心踏实。老人说,侄啊,一把老骨头了,半截埋地里了,不想瞎折腾,由着年轻人拿主意。中年人说,那几块地折腾几十年都没见长出花来,你老李还想种出金娃娃来?年轻人说,这些楼啊车的,都是打工赚来的,你看哪个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山坡我们都种杉树了,地还是种几根苞谷给老人在家养头年猪等我们回来过年吧。听的人烦了,说一句:“叔,您先把大家盼您帮干的事干好了再说。”

“你们盼叔干哪样事?”老李问。

低保。贫困户。建水柜。危改指标。修路。老李挤进话缝里,提高音调:“基础设施政府在这几年都会帮助解决,贫困户和低保户要符合条件才行……”

“炸。”老李的话淹没在洗牌声中。划拳猜码、砌长城、斗地主、炸金花……老李被淹没了。

老李决定去找满婆。满婆是嫁进来的媳妇,比老李小十岁。满婆做姑娘时叫满妹,嫁人后叫满姑,娶了媳妇添了孙女便成了众人口中的满婆。老李之所以找满婆,因为满婆是大家公认的农活好手,人干练,能吃苦,敢啃硬骨头。

满婆十九岁嫁进寨子,当大家改口叫她满姑时,她彻底发现自己嫁错人了。姑爷露出“爷”的本性,净吃不做,还沾上赌博,虽是小赌,却也伤财。满姑恨自己命比纸薄,嫁了个“砍老壳”的男人。满婆想“休夫”,但娘说,嫁得好不好都是自个儿的命。命不带,嫁哪个都窝囊。有本事的女人持家,没本事的女人恨嫁。她真是气不过来,嫁不由得她选,嫁不好了反而是她的错。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满婆一咬牙,决定活出个人样来。从此,她背上背篼,胸前挂孩子,前头撵牛后头拉马,天蒙蒙亮出门,黑天瞎地进屋,吃着冷水泡饭,点着油灯忙活,学会犁地绑驮,学会烤烟打砖。她是寨子第一个种烤烟的人。老李记得,当时政府发动种烟,满婆二话不说,一个人种了十亩。育苗、移植、管护、采收、烘烤、挑选、出售,一个人硬是把几个人的活给干完了,叫男人汗颜。而姑爷呢,吃饱了找不见人影,饿了回家翻鼎罐找锅铲,偶尔从布鞋里枕头下柜子角柱头缝“找到”十元几十元便能消失几天。寨子的人都说满婆太有本事太能干了,一个女人都能种得了烤烟,建得起大砖房,送得孩子上学堂,只是把姑爷“养懒”了。老李一直很佩服满婆,一个女人能干到这份上,全是男人的错。

老李在菜园边见到满婆,她正在撵进园的鸡,头发一丝不乱地绾在脑后,上蓝下黑的唐装干净整洁。年轻时的满婆是个美人,虽然娇好的面容被太阳熬成了酱黄色,手和脸也被岁月割满深深浅浅的纹理,但是合身的唐装仍然把她衬得干练、精神。

老李故意咳了一声,满婆扭头看见他,立即满脸堆笑地说:“大伯,来叫我种桑。”满婆直截了当,老李的老脸反而有些发红,试探地问:“满婆你是咋个想的?”满婆拍了拍衣襟上的灰,说:“大伯,我不会种的。”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补充说,“起码现在我不想种。”

“为哪样?你种个十亩八亩,养个二三张完全不在话下。”

“我在宜州见过人家种桑,也帮过收茧,虽然比不上种烟,但也是一个苦活累活。”满婆说,“我在南宁翻晒密度板,只用晴天做工,一年也能挣够饭钱,还能跟儿孙们经常见面,不用当留守老人。”

“真的不再想想?”老李不甘心。

满婆摇摇头,看着老李说:“大伯,你也不要瞎忙了,拿退休金带伯娘去耍算了。”停了一会儿,她又笑着说,“要不,你动员我家那口子,反正他这辈子没干过正经事。”

老李讪讪地笑笑,默默地走开了。动员她家那口子?还不如动员黄老么。

后来,老李虽然说动了几个,却又在租地上碰到大问题。有的人家宁可丢荒不愿出租,有的愿意却要了一个很贵的租金,心动的那几个人因租不到想要的好地,不了了之。

过了十五,寨子像一阵强风吹过,卷走了一堆人。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只剩下老人、小孩和一些守家妇女,整个寨子就是一个“603861部队”。一个刚热热闹闹、鸡飞狗跳几天的寨子顿时冷清,像被抽干了水的枯井,散发着润润的霉气。经过一个年节的洗礼,鸡、鸭、猪又少了不少,寨子死一般沉寂,缺少生气,偶尔几声苍老的狗叫声干巴巴地响在空空的寨子里,更显寂寥。

老李顾不上感叹这些,他忙着请安子开车去乡里拉桑苗。坑坑洼洼的山路把老李颠簸得晕头转向快散了架。回来的路上,车轮陷入泥坑,俩人忙活半天搞得浑身泥浆也没弄出来,还是安子请车来拖才摆脱困境。车上,安子漫不经心地说:“叔,您要是用点心,我们也能有水泥路,今天也就不会碰上这倒霉事。”老李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寨子人一直都对他没有争取到修路指标有看法。

老李心里难过,修路这事他还真没少费心费力,递报告求签字请吃饭送礼品花了不少心思和财力,可位轻言薄,虽然忙活了很久,但是最后还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有些事,还真不是他一个退居二线的主任科员能办的。老李没有回安子的话,他知道,他们往骨子里认定的事,解释没用,说道理更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路修好,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老李把修路寄托在种桑养蚕上。

种桑养蚕需要水,寨子没有河流,自来水管里大半年里流的净是空气。老李跑了好几趟有关部门,终于得到了几个蓄水池指标。但是村里人,特别是有技术的砌工大多在外打工,老李请不到人。按时间要求,他必须在雨季来临之前把蓄水池建好,以便工程验收。为此,他特地打电话给几个侄子,请他们务必帮忙。侄子们过意不去,都请了假赶回来帮忙。

这天午后,老李的最后一个蓄水池眼看就要砌完工了,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缺半方多石头。如果此时去石场拉料就要拖到第二天才能砌完,势必又要耽搁侄子们一天,老李就想着去周边几家亲戚邻居问问,借点石头解燃眉之急。

走了好几家都没有石头,碰到表侄媳妇时,她说:“大伯要石头,村部路边那里不是有吗?”

“真的!”老李喜出望外,“表侄媳妇,你快带我去看看。”

老李催着,只差没伸手去推她快走了。老李一边跟着表侄媳妇走一边问:“那石头是哪家的?成不成用?”

“还是两年前建村部时大家集资拉来的,没用完丢在路边都长青苔了。这几年大家都出去打工,没哪个搞建设,石头就丢在路边,也没个人去归整一下,有的还滚到路上了,大伯需要就拿去用。”表侄媳妇说。

老李喜道:“那敢情好。如果合适我就拿去救救急,也麻烦你给作个证记个账,等表侄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过几天就去石场拉来还上。”

表侄媳妇笑道:“看大伯说的,集资拉石头建村部时你出的钱最多,那名字和捐款金额都还刻在村部的石碑上,全村人都晓得,你拿去用是应该的。现在剩在那里也是剩着,你用得着就拿去用得了。再说,当家的是你表侄又是村主任,我跟他说一下知会一声就得了,用不着记不记的,还讲什么还不还的?哪个用不是用啊?丢在那里既不会生花又不会生钱出来。”

老李赶忙说:“各是各的,如果合适我先借用,过后一定还上。”

表侄媳妇听了,只是笑笑,也不和老李再争论。

他们来到村部,果真见有不少石头散乱地丢在路边,估摸着有二三方之多。有的长了浅浅的青苔,有的粘了泥巴牛屎,有的踩满零乱的鸡爪子印。老李看着挺满意,就叫来几个人帮着背了半方多去应急,表侄媳妇也热情地帮着忙。

砌完蓄水池,老李送走了侄子们,又忙着接待县乡验收检查,后来又连着下了几天雨,一下子竟忘记了赶紧还石头这事。没几天,村里就有了闲言碎语,连几个破石头都贪便宜,怪不得提前退休,还装是想回来创业,原来是搞这种“创业”的。

有人悄悄告诉老李,始作俑者就是他的表侄媳妇。老李想起了她那个意味深长的笑脸,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凉。老李赶紧加倍还了石头,心里像长了刺。

寨子里,卢三毛病了,病得很重。其实,他一直病着,久病床前无孝子。卢三毛是老李的三堂哥。在这个寨子,卢、李一家二姓。以前,卢家没有男孩,抱养了李家孩子。三代后,卢家有了后人,李家人改回了李姓。卢三毛有两儿两女,二哥早年犯事坐牢,他帮着养二哥的女儿并陪嫁出门,所以在他没有变成烂酒鬼时,在寨子里很有威望,家长里短他帮着断,红白喜丧他主持大局,活得甚是有头有脸。但自从几年前得了一场大病后便嗜酒如命,从此惹人嫌了。卢三毛倒无所谓,在酒里醉生梦死,醉了,死睡,睡个一天两天,醒了接着喝,喝醉继续睡。没醉吧,身上的疼痛让他整天整夜地号叫、咳嗽,响彻寨子,半夜听来,像鬼哭狼嚎,毛骨悚然,寨子都仿佛在颤抖。寨子人对他既讨厌又可怜,没有人愿和他多说一句,哪怕多看一眼。

酒醒了,卢三毛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寨子游走。六十多岁的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活像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乞丐,走一路,苍蝇追一路。老李见了,把他拉进家,给他一碗面或是一碗饭。他不接,伸手:“给点酒。”老李不给,他就赌气不吃。老李无奈,给了他一碗,他一口喝干了,才端起面条一根一根地吃,或是就着米饭一粒一粒嚼,也不夹菜。老李看着他:“哥,别喝酒了,去医院治治。”

“癌症。老子就等死了。”他一句一顿,咬牙切齿,“不喝酒,他妈的硬是要痛死老子。”

“可是你也不要把孩子们给你买的新衣服新鞋子全拿去换酒喝啊。你看你这一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儿女不孝呢。”

“龟儿子们不给我酒喝就是不孝。”

“也是为了你好。”

“好个屁。”他把酒碗递过去,“再倒点。”

老李迟疑,卢三毛瞪着他,干枯的手抖着,抖着,抖着,碗快要从手里滑落。深陷的眼眶里,一双晕暗的眼珠子,从狠瞪,到失望,到绝望,望得老李心里发慌、发凉。老李赶紧接过碗,再倒了一碗。卢三毛几乎是从他手里把碗抢去,又是一口干了。两碗下肚,卢三毛开始犯晕,低着头,口水流着。老李喊两声,没应,就忙活去了。转身,人不见了,墙脚那瓶酒已被顺走,板凳下留有一摊难闻的尿水。

老李去看过卢三毛几次,他独自一个睡在老房子里,屎尿不出门,别人臭得不敢进门。卢三毛原来也是和小儿子住在新楼里的,但因为他太邋遢,儿子又常年外出打工,儿媳实在受不了,只好叫他搬到老房子。搬到老房子的卢三毛更肆无忌惮,邋遢得更不成人样。老李帮他打扫了几次,他仍然固我,老李也只好由着。

连续两天没有听到卢三毛号叫,老李有些不安,他捂着鼻子,走到床前,叫了几声不见应,伸手一摸,硬了。看着尸体,老李确定他已死去两天。卢三毛干瘪瘪的躯体刺痛着老李,老李的眼眶起了雾,堆集成泪珠,越来越大,终于从眼角大颗大颗无声地涌了出来。

卢三毛死了。一个个电话打出去,儿子、女儿及亲朋从各个工场潮水般回来。老李看着三堂哥入棺,心情复杂地帮着料理丧事。第五天的凌晨,卢三毛在毛毛细雨里,在一百多人的忙碌中入了土。天亮了,人散去,五颜六色的花花伞伞、牛马房子在坟头被雨水冲刷,很快失去了原样。

寨子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该走的人又走了,该留的人也各自忙去了。老李站在大门口,望着卢三毛的老房子,那里不会再有哀号声传来。

夏夜里,繁星点点,凉风习习。老李和老母亲坐在大门口,静静的,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现在,他和老母亲,是他陪着老母亲,还是老母亲陪着他。他望着从各家窗子里透出来的亮光出神。

以前,村里人有个红白事会热热闹闹地办上一两天;现在半天不到,像放炮仗,“轰”的一下,散了,只留下一片嘈杂的脚印,剩下满地寂寞的红纸屑。以前,村里人很忙,白天忙着地里,晚上还要点灯砍猪菜、抹苞谷、挑花绣朵;现在各种农用机器、家电进了门,晚上一般都闲着,大家不是各家关门在家里看无聊的言情剧吐血的抗战剧,就是三五一群、七八一伙地凑在一起,男的斗地主打“三公”,女的讲家长里短搬弄是非,还可通过手机、电话联通千里之外,让各种流言蜚语在空中乱飞。以前,五六月家家忙着薅苞谷薅秧,现在都喷除草剂一劳永逸。老李跟他们说喷除草剂残留时间长,用多了对土地不好,人吃了喷除草剂的庄稼对人也不好。大家不是充耳不闻就是嗤之以鼻,用一种少见多怪的眼神看着老李,让老李心虚起来,反而觉得自己说错了。以前,一到农忙时节,大家互帮互助换活路,今天帮你家明天忙我家,整个寨子、山坡都会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现在都出去打工了,没人互相帮忙,即使帮也是讲一天多少钱,甚至有的时候出钱也请不到人,田地里稀稀拉拉的几个老的小的,连狗想找个同伴打架找个多余的人摇摇尾巴都没有,只得无聊地伸着舌头睡觉,或是追着蝴蝶撵着叫蛐子打发时间。以前,山林耕地的四至界线你谦我让;现在却是水火不相容,今天过这边一点,明天过那边一点,争闹吵架声不断,大打出手亦时而有之。以前,一个风簸机这家借来那家用;现在家家都有了多功能电动机,方便快捷的同时却少了很多曾经的人情味。以前……

老李还发现,他没有退休时,村里人到城里办事都会上他家坐坐,粗茶淡饭也要热情地唠一唠。老李说着城里的平常事,村里人说着电视里的奇事怪事。村里事只有老李问了,他们才会说,但都是一句两句就说完了,老李再细问,他们就会说,还是老样子,农村能有多大变化?话题很快又都转到电视里的热点事上了。现在老李回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初,大家还爱来跟他聊天,问问城里时兴事,让他摆摆城里生活的不同,解释解释政府的各种惠民政策,可是时间久了,除了几个堂伯兄弟爱来家里坐坐抽支烟,回忆一下过去时光,议论他们可能没有机会看到的未来以外,其他人几乎再也没跨过他家的门槛,即使从门前过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永远很忙的样子。

老李的老房子就在路口上,曾经在这道门窜来窜去的人都长大了,老了,有的作古了。如今,这道门依然开开合合,但是进进出出的除了他和老伴,就只有风和太阳。连老母亲也说,住在老二这边十多年习惯了,一出门可看到整个寨子,不想搬来搬去。

老李觉得自己的回来,就像城里的违章建筑一样,自己无法融入周边,周边也不怎么情愿你融入。

“不习惯吧?”老母亲突然问。

“嗯。啊?没有。”老李被这突然一问,心里有些慌慌的,不知所措。

“不要因为我,你二弟也不去打工了,一直在家陪着我。放心吧,妈没有事。”老母亲望着他,眼神仍然那么温暖。老李看着老母亲,眼睛有些湿润,忙装着虫子进眼睛的样子,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

后来,老李把桑地留给安子,关上老房子的门,和老伴一起又回到了城里。老家只是偶尔才回去。农村老家,曾经那样温暖而固执地横在老李的心头,现在虽然仍然熟悉在他的脑里却陌生在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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