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细胞
2016-10-23东珠/著
东 珠/著
1
干细胞,我的日子已然富裕到可以与其建交。这是我三十六岁最成功的建交事件。
这几天,我的脊背穿刺般的痛,它急着装修,突然开工干起了木匠活。我甚至能听到里面手斧、油锯、凿子、电刨等相继奔跑在我的脊柱上,一节一节地巡视,见到不平拔刀相助,刨花与锯末子洒满了我的腹腔。胃袋干上了吊车的粗活上下忙碌。而我与大剂量的尖叫组合在一起,没有月亮好看,没有墙角处二妹寄过来的干蘑菇好看,甚至没有一只汗水过量的臭袜子好看。父亲的臭袜子,直挺挺的,有将军之风。我很羡慕,他还能从脚心处产出重口味的汗水,他的生命之河还可以磅礴如少年。正是子夜,弦月固执如情痴,天亮遥远如西游,我正痛得浪打浪。
我悄悄抓起床下的手机,我的世界可以轻松抓在掌心里,两个指头即可。我却抓不住我自己。我的手机里:微信、空间、日志、博客、微博、家人、各种通话记录、短信、随拍、视频、手绘涂鸦、密码备案、流行音乐,而我这时的目的明确,直接到相册里寻找一个叫木一的女人。
我的采访对象都是企业家,都是富豪,都是身家过亿,都是一个单薄的命顶着厚重的家产。这就意味着一个严峻的现实:他们的生命,一不小心就要为他们的产业殉葬。因此,我很少把他们的奋斗之相收入我的手机相册。因为,有很多次,很多个企业家,我的访谈稿刚刚写完,刚刚见刊,一夜之间就成了遗言。木一是个例外。
她脸色蜡黄,神色疲倦,好似一旦离开了我相机镜头的扶持就要倒下。眉心处的“闷头”正如一只贪吃的蜱虫,欢宴如常,孜孜不倦。脖子过于衰老,纹理深重,耳垂干瘪,肩膀下吊,短发草草收场。除此,她还有两个深深的眼袋。她这个样子,把戴在手腕上的一只宽幅金镯也弄得毫无精神毫无贵气了。而当我跟着她干涩的眼神行走到她的嘴边时,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这个支撑着投资近八亿元的企业掌门人,是不是也患有癌?她的干细胞还有多少?
一直以来,我向着我的身体外部寻求生的资源,一双粗脚配上一颗仁心,再披上渔翁蓑衣一样的长发,常做遗世独立想,又深陷人烟深处,这就是我脚踏两只船的江湖。一直以来,我认为的生,就是不停地外交:与自然、与学历、与工作、与梦想、与宗教、与亲情、与领地建交。唯有外交,才可获得更多的生的给养,才可生如夏花,生得灿烂。一直以来,我小看了我的一亩三分地,我想它除了能长出孩子、长出衰老、长出伤疤、长出疾病、长出一大把的年纪,是不会再有其他收获的。我认为,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其实就是自我破坏的过程——可惜我只悟到此,我在这残缺的哲学断章上止步不前。因此,当癌降临,或当癌频频从我耳中经过,我从没有想过,向着自己的身体内部求助。我的懦弱在癌前暴露得只剩下一具惊悚的皮囊。木一说:干细胞,就是最能干的细胞,可以治疗癌。她还再三强调:可以治疗癌的干细胞不能进口,只能产自自己的身体。正是癌,让我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抓起手机拍了她。仿佛抓拍到了她,就抓住了我的命,还仿佛一切患有癌症的众生都有救了。我想,她就是干细胞,干细胞就长成她这个样吧?
一年了,我深陷癌细胞的恐惧中,屡屡悲观到极点,是她让我可以坦然面对癌,讨论癌,倾听癌,谈笑风生。这是木一让我悟到的:我们建造的世界,等同重复,而我们破坏的自身,宇宙孤版。可是,她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这是一个无关商机策略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写到访谈中,但是我想知道。我已隐隐自悟到:一直以来,我所忽略的,都是重要的,都是致命的。尽管,我们已因这个问题闹得很尴尬。
2
当尴尬还没有到来之前,我隶属于这个高配置的记者采访团:新华社、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电视台、电台、港澳台同胞记者,还有从各个方向夹道而来的自生自长的小众媒体。
我们一行人驱车前往,俨然参加一个豪华版的当红明星新剧发布会。干冷的天,干巴巴的路,干枯枯的我,都因即将要采访干细胞而变得稍显温润。路途的波折与名记的高调莅临,刚好彰显了此次采访的厚重。木一的公司一期工程刚刚竣工,室内装修的琐碎粗活铺满了几层楼,还仿佛铺到了来年。电线绊脚,大尘迷路,好几次我们都拐错了地方。几个楼梯,正在电焊的召唤下拾级而上。要是以前,我们会皱眉,会小声嘀咕,会把事业心半路扔下。可是,只因前面是干细胞,我们宽容了。我们就这样,于刺耳的轰鸣声中和刺鼻的气味中穿行,来到了木一的办公室。这里刚刚落成,一株藤萝表情纠结,它还在新环境里怀旧,半启的窗户还在悄悄往外输运着难闻的甲醛味。零度的室温惊现,我们包容了。这里算上我们才接待了两次客人,上次接待的是省长和市长。今天,我们倾一国之媒解读干细胞。
干细胞,可以倾城,可以倾国,可以倾倒众生。时间珍贵,生命宝贵,我们都是名记。名记就是挖猛料写硬稿,小病小灾,还有常见的病常见的灾,还用得着大材小用小题大做惊动干细胞吗?都先去一边吧!没有省长和市长的指示,我们都很有担当与抱负,自行结成战略联盟:可着癌来吧!干细胞,我们临时把它与美容拆散,与生毛生发拆散,与骨髓移植拆散,与糖尿病拆散。我们大行独裁主义,独独让它与癌厮杀、较量、暗算、讨伐、拼命、呐喊。我们就想写出个石破天惊。我们齐心协力用感性健全的文笔恭候一个小小细胞——干细胞。我们都要大干一场,策划构架,以笔代播,拟做善事,赢得百姓死里逃生。当下,再也没有什么比癌更有号召力了。还可以这样说,当下,是癌让干细胞人气暴涨。这就是此次采访的真相:我们都受到了癌细胞这股邪恶势力的暗媒催促。
木一很快就说到了癌——
她不怕晦气,开门见山,把一个臭名昭著的乳腺癌顺利安装到自己身上:比如说,我的细胞拿出来之后,通过基因修饰以后,再回输到我的身体里,这可不是一般的回归,它是携带着功能回归的。它离家出走这一趟,就等于上了黄埔军校,成长为一个战士了。他背着枪回归,它是有武器的,它的装备更好了。它原来是很善良的,独善其身,很书生,不会与恶势力打架。但是,它走出这一趟以后,我们把它培养成能征善战的勇士了,又有思想。
她还频频设问:这次回来干什么呢?我的身体这样大,它会回归到哪里去呢?细胞就是这样神奇,它先天就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肝、胃,还是肺,它会准确回到故乡受损伤的部位,修复家园,繁衍子孙。其实干细胞,就是最能干的细胞,就是细胞的主干,就是种子细胞。
她还说,干细胞,一组一组的,可以体外制备,可以按需扩增,想要多少都有,就跟电子文档粘贴复制一样容易。她轻蔑地称恶性肿瘤为瘤子,让瘤字的发音格外粗笨,她一口一个瘤子地叫着,叫得我们身心轻松,喜上眉梢。她说患了癌症,把患者身体内部的瘤子取出来,这就是治癌最好的药……
以毒攻毒,这个我可懂,我很高兴,我们的高科技走到今天,终于与久远的中医理论汇流了。
我也急于汇流。于是,我像个许久不曾工作的泉眼一样,一时间冒出了充满自然真气的泡泡,即兴阐述了我的癌,阐述了我准备服用树皇的尴尬。树皇,其实,就是树的癌。我的家里储存着来自长白山里的桦树的癌,把它抱在怀里比抱一个一岁大的婴儿还吃力。送我的人告诉我,它可以治疗癌。这时我的部门主任突然喧宾夺主,一将独行,他两臂一挥,站起身来,高分贝大喝一声,适时发扬光大了木一的比喻:取出的那个瘤子,就好比从敌营里抓来的一部分敌人,把它们研究透,改造好,然后再让他们打入敌人内部,再立战功!
他的插入引来哄堂大笑,顿时室温升高,能把癌干掉,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
我们沉浸在木一的叙述里,集体共鸣着把癌轮番惩治,我们共同赞美着木一颇具纯文学性的表达。
可是,我总是这样大煞风景,这样不知深浅,这样不会见好就收,这样不懂将计就计。再圆满的事情,我也总能让其露出破绽,败絮招摇,难以收场。这全由我的个人成长经历决定。因为,我还没有学会以无价的心态通行于世。我觉得一直以来,我活着的成本太昂贵了,百转千回,历经多方救济,我才得以侥幸活到今天。我接受善良的资助,我飞鸣着,更加励志,更加向上,直到今天,我活着的成本就更大了。一会儿,打开我的包包就知道了。我就这样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可以提前三年预测癌症的基因测序,要多少钱一次?干细胞治疗,让失独家庭再孕一个孩子又需要多少钱呢?
我的问题直达人民币。钱是多么现实的物件啊!我像一个早市上的小商小贩一样,与高贵的倒卖高科技成果的卖主讨价还价。我的口吻还原到一个卖毛葱或是卖小米的村屯妹子,或是一个出苦力的民工,或是打情骂俏的西瓜摊主,当时我想,这个问题问得多好啊!没有这个问题,这次的采访怎能算是圆满呢?就算是圆满又该是多么不堪一击呀!木一确实是高贵的,她最高贵的姿态就是云淡风轻。她云淡风轻地回答我:四万。显然,这个四万,她是在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很失望,四万,这是我以前四年的总收入,三年测一次,这一生的成本比打造一个金人还要高啊!
我脱口而出:这么贵呀!
我又问:那么,用干细胞再造一个孩子呢,会便宜一些吧?
便宜,这个词现已是世俗俚语了。她再一次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二十万。我还不死心。我已彻底退回到一个落魄清贫的人,我囊中羞涩,自不量力,我还想好好活着。这回,我不惜掉价,直接把潦倒落魄的生相粘贴到我的身上,我露出了乞讨的眼神,我向木一问道:假如我没有那么多的钱,还能治病吗?我的干细胞,还会为我干活吗?还会为我清理癌细胞吗?除了钱,就,就——
她大概是嫌我太在意钱太啰唆吧,再一次云淡风轻地回答我:生命无价。
她的言外之意是:想活,四万算什么,二十万又算什么。生命无价。
其实,在干细胞的事情上,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木一说到的上过黄埔军校的细胞,再次回到体内时,假如受不了敌人的围攻,再次叛变了怎么办?投降了又怎么办?
我又拿出了蜱虫的工作状态。蜱虫的工作就是叮,一生都是,单一,目的性强。这次的采访,其尴尬的转嫁,是由我的部门主任完成的。他文青,性直,比我更不合时宜。当我还沉浸在四万与二十万之间清算人生这笔大账时,他的脑间小旋风一样闪过多年前的一个镜头,他兴奋地叫道:木总,你原来是不是叫——这时,我见木一的脸突地红了。她的红,就是亮出了红灯,就是出示了禁区。就是说,关于她的身世,此处,此时,不许通行。但她终究是高贵的,她高贵地把过去修饰了,她云淡风轻地说到了韩国。我想,木一与韩国的关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两个字:美容。
工作上,我要写的企业访谈,它的成稿过程,是有着严格的卡尺监督的。采访木一,等我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干细胞这个题材的敏感。一个人,唯有出生时,体内的干细胞储存是满额的。正如木一所说,一根新生儿的脐带,把这里的干细胞储存起来,祖孙三代都可受益。此后,随着岁月的掏取,干细胞的数量每况愈下,减速如瀑布,再不可逆。胚胎干细胞,才是真正的无价,因此,它与堕胎有关。此外,干细胞,还与克隆人有关,牵一发而动全球。我的职业素养告诉我,写这样的访谈,要学会没有情感,躲避风险,没有立场,让被采访者代言,还要胸怀宽广,遭遇多少尴尬,都要悉数放下。
可是,木一,干细胞,我是放不下的,从一开始就放不下。
3
这一天,当我的部门主任告知我接下来将要采访的一家企业名单时,我只记住了三个字:干细胞。
这一天,与平时毫无两样:霾,雾都,没有风。我比平时更渴望风。经过我数次阅读天象的总结,事实告诉我,当下,风才是治霾的快手。风对霾的治疗方法是搬运、吹散、清理、削弱,如同手术。我正虚弱着,再也不是风风火火的我了。术后,一年里,我身体的各个器官纷纷向我告假:它们,均受到了放疗的影响。我每走动一步,都要事先跟我的身体商量一下。我学会了向自己妥协。我依旧工作着,是怕自己再也爬不起来。我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术后蛰伏在我身体里的残兵败将。我也是通过工作来鼓励我的器官、组织、骨骼、神经:别倒下,动起来,坚强起来。我还不忘一日数次口头表扬我的胃:对,就这样好好吃饭,人是铁,饭是钢。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钟情这老旧的钢铁之躯。只要还有食物能从我的消化系统里进进出出,我就不会太绝望。我已经不太强求食物走过身体的时长是否延时、留下的营养份额是否饱满、到达的区域是否全覆盖。
我的部门主任大概是觉察出了我的现状:一直在虚弱、卑微与坚强之间来回讨伐。他小声地问我这次采访是否考虑找人代劳,并善意地推荐了人选。我这个部门,工作内容都是定额的、定向的、定岗的。我想,让人代劳,又要给人添麻烦,还是一口应下了。干细胞,我想,采访前,我是做不了任何功课的。走向身体内部,与走向宇宙是一回事,而我没有霍金的资质。身体内部的事,我目前一目了然的就是我的形体。再走近一点,就是通过数次体检、揪着一处病灶反复筛查、各种器官陆续告假等恼人的折腾之后而集体呈现出来的机密高清图。我一直觉得,我的身体就是一个情报局,它由我的父母初建,由我扩建,而我却不能全盘掌控它。我人生最大的盲区就是我自己的身体。我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平凡人一样,对健康没有羁绊的生命充满敬畏,而且,畏远远大于敬。
哲学上讲,生就是为了死。那么,从生走向死,这段旅程,对于遭遇节外生枝的生命来说,又是何等艰难。我想,干细胞,它泄漏的一定就是身体内部的机密,因此,我欣然前往。
我是佩戴着武器来的。
我的包包里:防霾口罩、日用药、钙尔奇、红枣、灵芝、冬虫夏草粉、树皇——这都是我现在的日用装备。我健硕的女汉子裸战时光已成追忆。假如没有这些身价不菲的身外之物日日填充着我、暗示着我、要挟着我,这次采访,又将是多么的云淡风轻啊!而如今,我已非我,我已厚重到与癌相遇,我难再浮躁如常。日日,当我吃下那一小勺香到怪异的冬虫夏草粉时、喝下那枯树皮味的灵芝水时、咽下那毫无表情的白药片时,我就感受到了要挟:想活下去吗?吃吧。这样的对答每次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水杯里。而我总有种造孽的负罪感:这虫粉也是生命的齑粉。
木一,干细胞,现在,我就更放不下了。我觉得,一切都来不及了。一根脐带就可以将我求生的美愿彻底摧毁在人之初。我的脐带,生不逢时,我的母亲只知剪断,一了百了。我女儿的脐带,生不逢钱,我记得当初医生是问过我的,我问了问储存的费用,想都没想,一秒钟就否决了。那时,我的日子过于粗糙,还容不下这么精细渺小的干细胞,再说,要想留下它,它的居住费用实在是太昂贵了。我养不起它。我和家人的收入,刚刚养活一个家,这个家是常见的普通的市井标配。
我一直是很敬业的。如往常一样,我还是把长达三万字的采访录音一字字敲打出来。为了干细胞,我第一次向国际借了外援,我引用了奥巴马对干细胞发表的演说,引用了很多国际名人对干细胞的言论支持。当然,我还引用了木一大量的现场同期声。我对这篇访谈发表以后的反响是好是坏早已放下了,至于审稿的途中会删掉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拿出了任其宰割的豁达,我唯对干细胞耿耿于怀。
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借着文学的好姻缘,我咸鱼翻身迎来传奇,我的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系列散文感动了一个仁慈的读者,里面我写到,被两元钱一夜的女子宿舍收容的我,因买不起一件价值三十五元的白色上衣而尊严丧尽。我的这个读者,读到这件衣服时,再也不忍读下去,志在必得拯救我,让我永脱穷籍。我不要金领,我独独依恋白,我的乳名叫云。这朵云,这种白,系在娘胎上,向往广阔天空。我恋着白,就是恋着家,想念娘。我是标准的白领了。可我这个白领是一点点洗白的,我用了自制的强效去污剂:坚守信念。我的信念是明亮的生。我曾在一篇练笔用的小说里借着主人公的口吻给自己打气:我想,远方总会有人等着我,总会有人十分欣赏我的明亮,总会有人救我。
我是人,我必须等着一个与我一样正直明亮的人来救我。
可是,得救以后的我,无时无刻不在缅怀自己的过去。其实,我的过去,永远没有过去。我与我的过去,一直相看两不厌。就是今天早上,我小跑着到早市上的沈老头包子铺抢包子,我还遇到了我的过去。这里,排着长长的队,喝粥管够、两元一个的包子、三元一碟的炝拌菜很亲民。新出屉的包子总是一抢而光,管它什么馅,吃饱一直是人烟深处最朴实最扎实的民风。我隔着齐胸的柜台,用舌尖指挥着里面一个很干净的服务员妹子:快快,帮我抢出十个牛肉萝卜的!这时,我又见到另一屉包子顶着妖娆的仙风出世,青青韭菜丁暴露了里面小清新的春讯,实在是诱人,于是当家做主临时更改了早餐计划:三个韭菜,七个——还没等我说完,她已经把包子全部抢到,且分类包装,又体贴入冬寒,给十个包子外套一个大口袋,风一样摇一下就递给了我。其速度之快让我叹服。递给我包子的那一刻,她干净明亮的微笑冲出刘海、冲出柜台、冲出店门,直挂朝阳,瞬间秒杀了我的懦弱,更让我心里一惊:这就是曾经的我啊,我这般欣赏她,就是欣赏我的过去,她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让我不要忘我。她,二十岁的样子,生的领地这般狭窄,生的气息却这般浩荡!
一路上,我琢磨她的收入,琢磨她的吃食,琢磨她的床铺,琢磨她千里之外的乡亲,琢磨她滚荡在擀面杖下咯吱作响面粉铺路的青春,琢磨她贪黑剁馅、起早揉面、午休发面、闲时扒葱的工作流程。我想,她肯定付不出高昂的四万元一次的基因测序费,她肯定对体内的细胞现状一无所知。她正拿着青春做馔,没有时间体检。她的日子还没有如此奢侈精细。她浑身上下最奢侈的就是她的眼神和她的微笑。她目前能感知的唯有粗线条的疼痛与饥渴。我想,我还要打电话给木一,我就是想知道,这样的女孩,这样的过去的我,这样的朴素的生,怎么保护自己的干细胞?
4
我的部门,独独我坐的地方,没有信号。我常年端坐在盲区里,我的手机最清楚。因此,每次打电话,我都要起身。这次采访,我已别有用心。我走到窗前拨打木一的电话,我接连打了两遍,她都没有接起。此时,我的访谈稿已经发到她的邮箱里了。
直到下午,她突然打过电话来。我的耳朵具备5D电影的功效,我一听就知道她醉了。仅仅是她支离破碎的问候一声,我就能还原出她的醉态:正艰难地走着太空步向着体面的墙壁直撞,继而面条一样栽歪在椅子上,迷离着醉眼,费劲去抓一杯水,几次抓空。刚把一杯水抓起,又洒到了短裙上、鞋子里、重要的文件上。抢救文件的同时,又被新装修的棱角锋利的桌子的边边角角划破了手、磕破了脑门,再倒霉一点恰巧磕到了“闷头”上。我想是的,我适时听到了她的尖叫。这时,她不觉得疼,只觉清醒,只盼着血流得多一点。这深入骨髓的醉,唯有流血可以拯救。总之,一个女人醉了,醉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醉在自己一望无际的功名里,就是这样。我也能听出,她此时所有的坚持——坚持咬字,坚持发音,坚持把僵硬的舌头弄直,坚持把一个精短的句子说得干净利索,坚持让麻醉的语音带上春意,都是为了我。此时,我的窗外,雪正下得深,而她醉得这样声势浩大,这样真实具体,这样一摊泥!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一具女身走江湖,谁没有醉过呢?我主动息声息念息我,我想此时,她更需要空间,需要释放——
她说,对不起,我喝多了,今天上午我的园区庆典,我高兴啊,一年年,我就盼着这一天啊!你写的稿子我读了,所有记者当中,你是最用心的,你分了章节,你用了奥巴马,你写了那么多。下次,我想把你带到北京,再来一次深入采访,可以吗?这时,我听出,她显然是口干了,她四处找水的动作一个音一个音地直播过来。可是,我不想去北京,我也很渴,干细胞上,我望着她,也是望梅止渴。我是很用心。这时,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扶醉而上:木总,你说,除了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很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问完,我的眼中也呈现出了醉意,为了生,我都醉过无数次了,这样的醉技,我招之即来。我就等着她回答我,她醉了多好啊,醉了正好吐出真言。我足足等了十秒钟,我等来了她的挑衅,她上来就要告我:我告你,你做不到,我告你,其实很简单,我们做过试验,一个癌症患者,当他心情高兴时,他的癌细胞是静止不动的。它再坏,都不动了,你还怕啥?可是,我告你,你做不到,你能保证天天时时分分秒秒都快乐吗?
我被她问住了,我第一次把快乐提到生死议题上来。
我能做到吗?我问自己。木一的真言,是个省钱、环保、自助自救的自疗良方,它只需要我乐观、微笑。微笑,那只是动动嘴角的事,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木一还没有挂掉电话,我对着她,坚毅地说:我能。我又说,以前,我做不到,那是因为,我的命还没有逼迫我,还在将我放养。以前,我做不到,我由白领包围着,由博士、硕士、研究生包围着,我总想着突围。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是一个白领了,我与癌的交往密切了,深度交流过了,我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活着才是根本,我放下了。我又说了一遍,我可以做到。这时,我主动挂掉了电话。我知道,一个醉酒的人,接下来的重头戏是独自哭泣,不需要观众、听众、怜悯和抚慰,那只是一场浩瀚的新陈代谢。我获得了这个养生的秘密十分开心。我想,那个包子铺妹子有救了,她的微笑就是她的医保,长久的,没有成本的。
可悲的是,很快我就输给了木一。关于我对快乐和微笑的承诺,不久我就叛变了。我叛变的罪魁祸首是一张年终测评表,一张带有分数的纸。这一年,年终测评,我是倒数第一。我就是木一口中说的那个善良的、很书生气的、不会打仗的、没有上过军校、没有配备武器的干细胞。关于年终测评,我拿起笔,就想起了我同事们的年景。我给他们每个人打了满分,我想让他们过一个快乐的没有窝囊气遗留的年。我早就知道,气顺了,体内调和了,我们的金体、玉体、泥巴体才会远离恶病的骚扰。癌,很多医生都说,它是从郁闷不得志起家的。可是,结果显示,他们唯恐自己落后难堪,他们想起了我的癌,更准确地说是利用了我的癌,他们没有放过我,或者说正是我的癌让他们阴暗的内心得以宽慰解脱,集体给我打了低分,让我年终测评成功垫底。他们十分吝啬,唯恐赏我半分我就窜登榜首。
他们像以前一样微笑,甚至笑得更殷勤一些。他们一个个假装有事绕到我的背后,一边接电话或是摆弄摄像用的三角架,一边观察我受挫以后的动态。他们不知道我这里没有信号,不知道我这里地面不平,再好的三脚架摆上去也是醉酒的样子。我正在看《芈月传》,我刚好看到那句台词:在后宫,不死人就没法活。我想,我现在多像身处后宫啊!
我就是在这时假装口渴,和泪折腰,与桌子底下的水壶对接。我的悲痛除了脊柱,还有力透脊背的失望。世上,没有什么高科技可以修饰我的本愿:善,不需要修饰,它只需要保护。我相信,木一说得真对:可以治疗癌症的干细胞,不能进口,它只能产自患者自己的身体。
5
我时时想着木一的醉话:一个人微笑时,他的癌细胞是静止的,是僵尸一样的。自从采访了木一,我的自信生意兴隆。木一说,除了微笑,意志也是治癌的神秘武器。意志,我想,不用测评,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我没有被打倒,我还能顶着梳洗一新的朝阳到沈老头包子铺抢包子,我还能写出访谈稿,我还能深深爱着我的家。
现在,我非常想知道癌细胞长得什么样,干细胞又长得什么样。现在,我和木一已是微信好友了。她是醉中加的我。她的头像是一个毛绒玩具狗,她的昵称叫“大妞”。这让我很不解,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的头像至少是个细胞或是器官的一部分。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名真姓地活着呢?哪一个人不是四分五裂地醉生而梦不死呢?再给木一打电话,就很随意了,表达起来就很直接了。我听出了她口中时不时泄漏出的青岛地方口音,我想起了青岛与韩国。我跟木一说,等我开完会,就去她那里。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会议,我被一个鉴定搭救。正如我所说的,我是人,一个正直明亮的人,我需要等到与我一样正直明亮的人来救我。我的领导,位高权重的那个,开会时,他拿着那张测评单,说了一句话:我认为,这个部门,假如单说人品,要数东珠的人品好。
他说得严肃恳切,我寻不出一丝虚情假意,甚至没有怜悯的影子。他像来路耿直的大风,迅速吹走了我的霾。这个鉴定货真价实,是一个良性的鉴定。我知道,这句话,唯有我会听到,视如珍宝,收藏到心上。因为,当我四面楚歌,我需要的正是这种鉴定。人品,它是我的干细胞的主要成分。他的妻子患有乳腺癌,已走过八次化疗之旅,人情世故里,他也许早就在癌细胞的数次帮忙校对和甄别下,早就深谙这因争斗而裂变成毒的人性之中的龌龊伎俩。他也许如我一样,刚刚,在他那个层次的年终测评中,遭遇了垫底的风波。是的,那对于我和我们来说,只是一场风波,想想包子的香味,还是包子香,想想妹子的笑脸,还是妹子美。历劫永生。
这风波,我这里经过一场临时组织的泪水的送行,早已远逝,遁入苍烟。我们早已放下。
我飞奔着走出会议室,我带着明亮的英姿去见木一。我想,这霾,一定是可以医治的,时光再老,苍天再病,也一定还有干细胞留守。再次见到木一,我们仅仅是相视一笑,就步入了正题。我的眼睛,第一次聚焦人体这个宇宙,我见到了长相貌美的癌细胞,我诧异着捂住了嘴巴,我拉长了呼吸掩饰我的心跳:蝴蝶结样,糖果样,醉意的礼花样,一大抱的花束样,荷叶田田样,它们,癌,小清新,妖娆,妩媚,可人又可爱,仿佛在撒娇,在讨人欢喜,在等着点赞。它们怎么可以这么美?我受不了。我又观看干细胞——脂肪的,神经的,骨髓的,胚胎的,它们,比起癌细胞,简直像个生性甘于与烟火商讨冷暖饥饱的煮妇。它们不卑不亢,随缘。脂肪干细胞,宁静如一个失水过多的土豆,神经干细胞,简直像一铺匍匐于地面的菟丝子,还挂满了杂色细碎的草籽。我的干细胞,怎会这样朴素?这样对美艳不争不抢?
我对美,从此心存芥蒂。
我一下子就懂了木一,懂得了她为何从韩国从美容从脸蛋从外表转向人的身体内部。她以八亿之资,攻读精准医疗领域里悬而未决的干细胞,这是有风险的。我又想起了木一的另一句醉话:也许,八个亿,我的损失如此惨重,我能留给世人的就是重拾微笑……
是的,她的预感没有错,微笑,我记住了,以后,我要高频率使用它,我要将败坏心情助长癌变的杂役赶出心窝。我再也不想追究她的真名,因为,就是这一瞬间,我恍惚记得一部医书里说,木一,它是一味中药。木一说,干细胞不能进口。我想,我可以拓展一下,沈老头包子铺的那个服务员妹子,还有她,还有他——给我良性鉴定的领导,还有赐我白领之身的那个读者,他们,都是我的干细胞。我要做到,身居白领,拥有无领的心态与微笑,这是我向朴素与平凡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