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
2016-10-23短篇小说徐小雅
短篇小说·徐小雅/著
真实地讲,舒明朗每年最讨厌的日子有两个,一个是三月五日的学雷锋日,另一个是九九重阳节。三月五日学雷锋,离家不远的曲塘小学里,总有一个低年级的班级主动提出要到他家里来学雷锋。到了重阳,形式依旧,只不过学雷锋的对象变成了街道办事处。小学生会干点实事,擦擦窗子、打扫卫生,打扫完了一边敬队礼一边对他道爷爷再见。重阳前夕,则是一队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咣咣敲门。来的时候他们会带一点大米或者花生油,偶尔也有慰问金,用抄光荣榜的红纸包成红包模样,颜色让舒明朗感觉不舒服。末了,领导握住他的手,紧紧的,拍拍他,两人便都对着镜头笑了,如释重负。不久,他就会在社区的办公室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神色木然,两颊深深陷下去,凸出骨骼的轮廓。舒明朗有些怔,感觉自己像是一头首次在镜中看到影像的小兽,对反射出的自己充满了敌意。
最近他们又换了新花样,把这叫模式创新。他们先是派来工作人员,将小区里六十岁以上的独居老人一一做了登记。登记结束没多久,工作人员就纷纷带着保姆上门,说这是社区给独居老人的福利。保姆的劳务费由社区统一负责,工作内容是为独居老人们打扫卫生、做饭、做家务。小区的其他独居老人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对于最难搞的舒明朗,妇女主任亲自上门。有好几次了,她带着一个女孩在家门口等他,企图让他接受这个新政策。舒明朗不知道社区为什么这么执着,就算是福利,带上了强迫的味道,总是令人反胃。妇女主任带来的那个女孩才二十岁出头,一副懵懂的模样,究竟谁是谁的保姆,还说不定。
再说,他的身体还算健康,不需要保姆。
每天下午三点,舒明朗都会准时到小区里的恒温游泳池锻炼身体。这几年莫名掀起了游泳的热潮。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浅水区里几乎每天都满满地装着前来学游泳的小学生。孩子们一律戴着泳帽,穿连体泳衣,让人分不出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大多数时候他并不游泳,只是在水里泡着。泡在水里让舒明朗感觉轻松。跳跃的水花声,沉入水底时耳边响起的嗡嗡的水流声,这些声音安静、柔和,仿佛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游泳馆里一片碧蓝。也许是池底瓷砖的关系,水看起来也是澄蓝色,让他想到海。刚入伍时舒明朗在海岛上当兵, 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海。那时候的海不像现在——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不时地翻上来肮脏的水草,甚至垃圾。他印象中的海是一片澄碧,就如同游泳池的水——蓝得饱满却又湿漉漉的,让人感觉不太真实,仿佛一碰就会有一窝蓝色喷涌而出。傍晚,巨大的火球渐渐坠落,溅出几抹红色,消失在海平面上,蓝色变成橙红。接着,新一轮的墨蓝将整个天空包围住。星星布满天空,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有时候他们会坐船出海。他们不是海军,许多战友都因为受不了海浪的颠簸,在船上争先恐后地呕吐。但是,水的味道让舒明朗感觉平静。他倚靠着船舷,任由略带腥味的海水泡沫扑满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感觉有一股温柔的睡意慢慢升了上来。
泡至疲倦时,他会在游泳池里慢走几个来回,这是他唯一的运动方式。他不跳广场舞。一群人在小区的空地上摆上一个破烂音箱,跟着节奏魔性地摇摆身体,像是在进行一种古怪的仪式。他每次看到广场舞的队伍,总是会加快步子走开。他也不散步。河滨的散步大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草地上坐满蹭网的民工、情侣,狭窄的过道则被牵着狗的女人占满。因此,他更钟爱泳池。即便泳池里充满着小孩子吵吵嚷嚷的叫声或笑声,但由于耳朵时常进水,喧闹声的分贝就降了下来,像是远在千里之外一样。
他正在想尽办法让自己尽可能地活得久一点。这几年,他越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老化的路径。开始是褶皱,接着是斑,然后是臭味。衰老终究是不可避免的。他感觉身体就像是残留着火星的炭,虽然还在挣扎,但熄灭是迟早的事。前几年,他在社区体检中检查出来有冠心病。医生嘱咐他不可过于劳累或激动,否则,一心肌梗死,什么都玩完了。后来他在某电视台的养生节目上看到游泳能增强心肌功能,便立刻在小区游泳池办了年卡。
他还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
十年前他的女儿死了。她自作主张地和一个蠢货结了婚,到头来却被那个蠢货给杀了。那个姓林的男人是个瘦削、长相阴郁的人。他的眼窝很深,眼白太多,瞳孔太小,额上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据说这样的人心事很重。舒明朗不假思索地反对这桩婚事。女儿说,你还没见过他本人,还没了解他,你为什么不同意?她表现出在乎那个男人多于在乎自己,让舒明朗烦躁又愤怒。他于是说,不用说别的,我看他不顺眼。女儿说,是我和他结婚,为什么要你看得顺眼才行?舒明朗说,我吃盐多过你吃米,你听我的没有错。你要是和他结婚,除非和我断绝关系。女儿没再回应,直接把电话挂了。
两三天后,舒明朗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他们的对话简单明了。男人向舒明朗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情况,说一定会给女儿幸福,请舒明朗同意两人的婚事。身为男人,他太清楚同类的那一套了。他说,你是做生意的,无商不奸你知道吧?我不相信你。男人说,你见到我的话,一定会对我有所改观的。舒明朗说,我只相信经验。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定会和你女儿结婚的。就算是为了你这句话,我非和她结婚不可。
后来他们真的结婚了,没有请柬,只是发来一条短信作为通知。他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女儿,声称要断绝关系。女儿说,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一点她倒是毫不犹豫。她在各个方面都很像他。他们拥有同样的脸型,同样的大小眼,拒绝听自己不想听的话。舒明朗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惊呆了:这是一个小号的自己,一个异性的自己——他从没想到血缘竟是这么有趣的现象。他视她如珠如宝。妻子去世后,他发誓绝不打她。现在看来是他错了。如果当初他能狠狠地揍她几顿,她就不会那么目中无人,那么,接下来的许多蠢事都不会发生。
葬礼是由女儿的朋友们操办的。他们问他要不要再看她最后一眼,他拒绝了,只是等着领取骨灰。当骨灰交到他手上时,他下意识地用手掂了掂,很轻,甚至不如她出生时的重量。女儿近一米七,一百三十多斤的一具肉身,现在全部装在这个尺来见方的小盒子里,不比一张纸更沉。他突然觉得,被烧掉的是他自己。
警察给他看死亡现场的照片。女儿的致命伤在头上,头被撞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女儿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瘢痕,有的是紫色,有的已经开始发青,甚至变黄。脸上、身上、腿上,到处都是。最后,警察给了一个结论,女儿虽然长期遭受家暴,但死是一场意外。因此,凶手被判了无期徒刑。
舒明朗慢慢地说:“杀人……不是要偿命吗?”
“他有自首情节。”警察犹豫着说,“而且认罪态度很好,所以判了无期。”
“无期的意思是,以后表现好,还可以减刑?人命是不是太不值钱了?”他低吼道。
警察愣在那里,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舒明朗提出了上诉,但法庭维持了原判,只是将补偿金额又提高了些。审判结束时,庭警将那个男人架着带出法庭。走到门口时,那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长久地注视着舒明朗。那是一种古怪的表情,脸扭曲着,却像是在笑。舒明朗冒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了,女儿的死是那个男人对自己的报复。
他大喊道:“看到没有?他在笑!他是故意杀人!”
有无数个夜晚,舒明朗在梦里看到男人从腰间抽出皮带,女儿则像只没头苍蝇,无能地在房间里逃窜着,尖叫声淌满了那个房间。舒明朗大声吼道:“光躲有什么用!你打他!打回去啊!”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冲上去,却被什么东西弹了回来。他惊醒过来。
舒明朗睁开眼睛,起身,在泳池里慢慢地走着。越到水深处,他的步子就越加变得漂浮起来。阳光透过游泳池的窗子照射进来,只在水面上留下一点微弱的余光。泳馆里的窗子很高,几乎和天花板平行。窗口小而方,让人莫名想起监狱的天窗。
那男人被关在第四监狱。这几年,男人因为表现好而不断被减刑,由无期变成二十年。女儿活了还不到三十岁,这个男人服刑的年限甚至比她的生命还要短,难以置信。舒明朗唯一能做的,是和他继续耗下去。为此,他每周都会固定在周四前去探视。男人总是拒绝见他,一次也没有例外。熟了之后,狱警会问他,看的人是谁啊?每个星期都来,是家里人?舒明朗说,久病床前都无孝子,是亲人怎会坚持来?只有仇人才会来。但是,每一次,男人都会拒绝和他会面。他也从不坚持,只是让狱警传话,或者给他送自己的体检报告,为的是告诉那男人,他还活着,他会等到他出来为止。
舒明朗忍住胸中即将迸发的胀气,深吸一口。游泳馆里充满着消毒水的味道,意外地让人觉得清新,仿佛能漂洗一切。他在池子里走了几个回合,又倚靠在池子边看了看学游泳的小孩。直到皮肤被泡得发白了,他才从泳池中起身上岸。
在浴室里简单地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舒明朗趿拉着拖鞋走出游泳馆。馆外起了很大的风,将贴在他身上的衣服鼓起来。天色阴沉晦暗,空气里透着厚实而温热的湿气。他加快步伐,走进小区单元。在电梯里遇到邻居时,他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猜想,小区里的大多数人都把他看作怪人。尤其是社区的妇女主任,每一次她上门时都会败兴而归。她是个身材虚胖的女人,眉毛淡而短,像是古画中的唐朝仕女。她看起来很精明,并且很乐于在背后传播八卦。也许每一次在舒明朗这里碰了钉子之后,她都要回去和她的同事和小区的妇女们宣传,那个克死一家人的老头子,真是不识好歹。不过,这也不排除是自己在女儿离世后的众多幻想的迫害之一。
舒明朗用脚趾紧着拖鞋走出电梯。妇女主任看见他,精神起来:“舒爸爸。”
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女孩是典型的南方人长相。她不是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是美人,但周身呈现着一种隐隐的媚态,仿佛需要有人挖掘似的。
舒明朗顿了顿,上前开门,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跟你们说过了,我不要保姆。我也没钱雇保姆。”他走进房子,两人紧紧跟着。他不想让她们进屋,又不好直接把门关上,只好把两人让进来站在玄关处。
“舒爸爸,这是社区的福利政策,是免费的。”她的语速很快,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这不仅是我们为独居老人提供的福利,也是一个再就业帮扶计划。一方面为老人做一点实事,另外一方面也可为一些待业妇女提供工作,获得经济独立,更好地保障自己的权益。”
“我对你们做什么不感兴趣,再说,既然是福利,我也可以不接受吧?”
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女孩,女孩也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她才二十岁出头,可妇女主任把她称作“妇女”,仿佛别人不知道她的工作性质似的。女孩的头发很细,头顶已经开始冒油,脸上也泛着油光,加上肤色暗沉,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头海豹。
“你有二十几了吧,还要社区帮你找工作?”
女孩鼓着两腮,没有答话。他继续打量她。相比大多数本地人,她的身材要略胖些,看起来像是浮肿。舒明朗注意到,女孩的胳膊上、腿上,有几块如同拼图形状的伤痕。
他指着那些色泽不一的伤痕问:“这怎么回事?不是生病吧?”
“不是,不是。”妇女主任边答边岔开话题,“我还是建议舒爸爸接受我们的帮扶计划,其他的老年人都接受了,也和这些保姆相处得很好。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嘛,上次体检,心脏也不太好。有个保姆在家,有点什么事,也方便点。再说了,反正也是免费的。”她的口气听起来像个产品推销员。
闻此,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他看向那女孩。女孩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他一怔。女孩眼睛里的什么东西揪住了他,让他感觉很熟悉。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女孩却一直低着头,只是盯住自己的脚尖。他想再确认一次。
妇女主任见他不语,趁热打铁:“要不然先做几天,实在不愿意再说吧。”
舒明朗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带娣。”妇女主任代答。
一个听起来充满受难感的名字。
“你多大了?”
仍是妇女主任回答:“二十一了。”
他转向妇女主任:“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没有什么了,签一个文件就行。”妇女主任笑起来,从随身带来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份文件。舒明朗随意浏览了一遍,确认不需要付钱后,在上面潦草地签了字。妇女主任收好文件,补充道:“可以住家,也可以每天来,时间舒爸爸你来安排。”
舒明朗走到门口,将门推开更多些。妇女主任识趣地走了出去,仍保持礼貌的微笑。舒明朗对女孩说:“上午来吧,来的时候先打电话。”
到了正式上工时间,刘带娣提前给舒明朗打了电话,准时来了。她干活认真、仔细,和她的长相一样干净利落。在等准备午饭前的空隙里,她会搬来厨房用的板凳,靠着沙发坐着,和舒明朗一起看电视。她比较喜欢综艺搞笑节目,遇到好笑的地方,会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舒明朗惊讶于她的笑声。她的笑声精力充沛,像一头未曾涉世的小鹿。干活时,她把袖子和裤腿都高高地挽起来,露出光滑的胳膊和小腿。她的声音从厨房飘进过道,又从过道漫到阳台上。高兴的时候,她的嘴里会哼一些本地的山歌,歌词直白得让人不好意思。有时,听到刘带娣的脚步声逐渐向客厅靠近时,舒明朗突然有些害羞起来。这感觉就像是意外看到了女儿发育时的身体一样,心里像是被撒了一层辣椒粉,热辣辣地胀开了。
时不时,舒明朗在路上看到某个年轻的女孩从他身边笑着经过,就会想起刘带娣。其实她们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相像的话,只有笑声了。她们并不太聪明,却成天乐呵呵的,仿佛没有什么事能烦扰到她们。
时间长了,两个人变得亲密些。没事的时候,两人就搭着话聊一聊。像她的名字展示的一样,刘带娣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十五岁以后就没有读书,没钱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根本读不好。她先是到镇子上打工,在那里认识了她老公王栓。她认为两个人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把一切和家里挑明了。除了她自己,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这桩婚事。母亲毫不掩饰地说:“你要找个有钱的,未来好帮衬点你弟弟。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到时候有得你后悔。”刘带娣懒得和家里人起任何冲突。在一个清晨,露还很重的时候,她听到院子外头传来浑浊的马达声。她穿着拖鞋跑出去,看到王栓骑着摩托,摩托后座上绑着他的编织行李袋。他对她说,和我一起走。刘带娣毫不犹豫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留下一张纸条,坐着他的摩托上路了。清晨里清新的水汽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兴奋的味道。
舒明朗说:“你后来和爸妈联系过没有?”
刘带娣脸上浮着兴奋的红晕:“没有什么联系。”
“这样不对,你爸妈会担心的。”
“反正他们也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我还管他们干什么?”
舒明朗见过王栓几面,是王栓上门来找刘带娣,大多数都是问刘带娣要钱。王栓长得黑、干、瘦,仿佛生来就像是要受难似的。偶尔他来时舒明朗不在家。待舒明朗回来时,王栓坐在沙发上,将身子仰过去和他打招呼:“舒伯,你好呀。”他将句尾的“呀”抬高音调,变成颤音,语调就变得轻佻起来,让舒明朗很反感。他想和刘带娣说不要再让王栓上门了,又觉得也许她会不太高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他从没向刘带娣问过王栓是干什么的。不用问也知道,他的穿着,他说话的语气,无疑是个烂仔。就拿王栓来问刘带娣要钱来说,他倒是毫不客气,“给点钱来”,“快点”;刘带娣也从来不问理由,总是乐呵呵地掏钱给他,语调里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够不够?”模样倒像个溺爱孙辈的祖母。刘带娣的身上有股莽撞的热情,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从来不用脑子思考——和他女儿一样,什么也看不透,令人替她着急。
“王栓到底干什么的?”舒明朗忍不住问,“怎么总问你要钱?”
刘带娣满不在乎地说:“他现在没有工做嘛。”
他莫名有些恼火:“男人总问女人要钱就不是个男人。没有工作,你叫他出去找啊。这样算怎么回事?”
刘带娣不耐烦起来:“舒伯,你管好自己的事嘛。”
舒明朗看到过王栓打她。有一次,他站在阳台上,看到王栓和刘带娣从楼道走出来,两人推搡了一会儿,王栓一个巴掌打在了刘带娣的脸上。刘带娣捂着脸,在原地愣了数秒,又加紧脚步跟上去。还有一次就在他的家里。舒明朗在书房里听到响亮的一声耳光,等他跑出去,王栓已经不在,刘带娣则红着脸在一边继续干活。他站了片刻,转身回房。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顶着热辣的心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我倒是蛮好奇,王栓哪点好?”
刘带娣的脸上露出近乎崇拜的笑容:“好浪漫的……反正我觉得好。”
“浪漫有什么用?”他嗤之以鼻,但没表现在脸上,“好吃懒做的。他不是还打你?上次我看见了,就在楼下……”
刘带娣拉下脸来:“舒伯,你当着我的面说我老公不好,什么意思嘛?”
他说:“有了错误就要及时纠正。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的。现在你还年轻,离开他,还可以遇到很多好人。”
她不屑地翻着白眼:“叫我离婚,你没有事吧?再说,你又不是我爸,管这么多鸡毛!”
血液冲上舒明朗并不通畅的血管,他感觉脑子嗡嗡作响,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我要是你爸,早就打你一顿了!”
刘带娣耸耸肩,把抹布往茶几上一丢:“幸好没有你这种爸。”
她哼着歌走开了,歌声里有挑衅的味道。她把抹布丢在桌上,拎起破旧的环保袋,连招呼也懒得打就走了。舒明朗冲上去打开门,气急败坏地喊:“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候你不要来找我。”
走道里传来她空旷的声音:“我连我爸都不找,哪个会找你?”
没有人回应。他沮丧地走回房间,软在沙发上。他真想揍她一顿。二十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但他没有。这足够让他后悔了。有的事情,就应该在还没有恶化的时候及时制止,他想,等过了十年、二十年,她们最终会感激他的。
刘带娣这样顽固,必得有确实的例子才能够打动她。没有什么例子要比他切身经历过的那件更能打动人了。他看着女儿的照片这样想。于是,他下了决心,要带刘带娣去监狱探监。十月的一个星期四,等刘带娣将家里的活干完之后,他对她说,请她陪自己出去一趟。他没告诉她要去哪里,只是说要去一个地方办点事。刘带娣虽有疑惑,但仍然答应了。
进入十月了,城市仍然热得像个火炉。通往监狱的公交车没有空调,人们不得不将窗户敞开。风是热的,吹得人心里焦躁。刘带娣皱着眉头,脸扭曲着,仿佛有谁在背后拧她。舒明朗看着她。她一边喘气一边呻吟着,用手支着脑袋,靠在窗子上。车子每颠簸一次,她的脑袋就在车窗上磕一下。
下车后,两个人慢慢地从山下往上爬。天气热得让人不想说话。等走到监狱门口,刘带娣停住脚步,警惕地问:“舒伯,来这里干什么?”她睁大了眼睛,仿佛对面站着的就是一个罪犯。
“等下你就知道了,你跟我来。”舒明朗说,“听我的不会错的。”
“讲清楚再走。”她站在原地不动,一边说一边指着他,“我没有那么蠢。”
舒明朗没有作声,向刘带娣走过来。刘带娣看看他,转身就走。走了两三步,她撒腿跑起来。舒明朗欲追,跑了两步,剧烈的心跳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救心丸,掏出一粒,吞下。他就着路边坐了下来,呼呼喘气,好一会儿才平静。他向着路的延伸方向看去,刘带娣早已没了踪影。路面无人,阳光将石子路照得惨白,悠悠地散着热气。他颤抖着站起来,往山下走去。他既愤怒又沮丧。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不肯相信他,却又固执地相信一个像打牲畜一样打她的人?简直难以置信。
他回到家,门仍是反锁着。刘带娣没有回来。他坐下来,给她打电话。没响两声,电话被挂断。再打,对方已经关机了。他在脑中搜索词汇,颤抖着按出字符,想要使自己显得严厉些。可是,信息发出去,语气就变了,像是请求复和的男友一样迫切而积极。“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地为你着想。”“看到短信以后,给我回个电话。”“给我回个电话,免得我担心。”
一连几天,没有人给他回应。为此,他不得不打电话给社区,妇女主任说刘带娣已经电话来请过假,说是这几天发烧严重,想在家里休息一下。她还补充道:“我们已经安排另外一个妹仔去顶替她了。”
舒明朗说:“不用了,等她生病好了再来。”
夜里他辗转反侧。到了早上,他在朦胧中听到门口微有响动,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开门。门外无人。他沮丧地回到房里,躺在床上。除了躺着,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刘带娣仍然没有回复他的短信。每天她的手机都开机,但就是没有人回复。刘带娣不会来了,他想。如果刘带娣能回来的话,他会想个合适的办法,不会再硬碰钉子。
次日从游泳池回来时,舒明朗注意到门没有反锁。他高兴地打开门,看到了歪倒在门口的刘带娣的鞋子。舒明朗有些激动,又有些害羞。他花了半天才顺利把鞋子脱下来。刘带娣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滴着水。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舒伯。”
“……阿娣来了,你发烧好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好让声音听起来不会太颤抖。
“好了。”刘带娣说,“我煮了饭了。你等一下哦。”
“哦,好的,好的。”他激动地应着,坐到饭桌前。刘带娣的身影在房间里飘着,陆续端出几个菜。她将盛好的饭放在舒明朗面前,摆好筷子。接着,她在舒明朗对面坐了下来。
他们像一对吵完架的父女一样很快就和好了。父女之间本来就不该有太大的仇恨,他庆幸地想。刘带娣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在家里打扫卫生,歌声在整个房间里流淌。她对这间房子熟悉的程度,好像她生下来就在这里似的。舒明朗看着她,心变得柔软起来。他突然想到,只有把她放在自己的保护之下,王栓才没有办法再欺侮她。
“你讲什么?”刘带娣听到舒明朗的话,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我是说,”他控制着声音,让它听起来更和缓、更温柔些,“我想认你做个干女儿。”
刘带娣嗤笑起来:“舒伯,你搞什么呀?想起一出是一出,你这样好吓人哦。”
“我非常认真。”他对她的质疑有些不快,“我也没有女儿了,跟你也合得来。这样不是蛮好吗?”
“那你收别人做嘛。收我做干女,到时候人家说我图你的钱,我背不起。”
他着急起来:“你做了我的女儿,我才能保护你啊。”
“我挺大的一个人,干吗要你保护?”
他走上前,拉住刘带娣的胳膊,想让她坐下来。刘带娣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像是想起什么,把手抽回来。他突然注意到,刘带娣的袖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挽起来。舒明朗眼疾手快,将她的手拽回,一把将她的袖子捋到小手臂上面。他惊呆了。刘带娣的手臂上凸出来好几条红色的痕迹,很明显,这是被人用什么东西打的。他将她的手往脸上又凑了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刘带娣的手腕在他的手中用力扭了两圈,挣脱了。她转身要走。舒明朗扑上去,按住她的肩膀,喊:“你手上怎么回事?王栓打你?”
“没有。”她冷冷地说。
“我又不是瞎的,你看看,你看看。”他重又捋起她的袖子,指着伤痕道,“这些不是打的,是什么?他打你你不会还手吗?”
“这不关你的事。”她白了他一眼,将手抽回来。
“所以我说要保护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怎么能保护你自己呢?”他气急败坏地喊。
她扬起头来,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求我,我也不会管!”他跺着脚喊起来。
刘带娣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径自走进厨房。她将水开得很大,水流声哗哗地击打着水槽,声音让人烦躁。她像是故意似的,用力地摆放着盘子。他在客厅里气喘吁吁地生着闷气。烦闷和失望胀满了胸口。她和他女儿一样,表现出在乎男人多过在乎自己,对待真正爱她们的人反倒像个不相关的人。
他平静了好久,慢慢地走到厨房里。他看着刘带娣的背影。她背影的棱角呈现出一种决绝的意味,让他觉得沮丧。
他说:“我是关心你,这都是为了你好。”
她用力地冲洗着盘子,用低沉的声音说:“用不着。”
他捂着胸口,沮丧地走出去。他从不畏惧任何暴力。如果谁敢这样对他的话,他就和他们拼命。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女儿还是刘带娣,她们一点也不像他。原来,基因再相似,总还是有不可避免的弱点。他还想说什么,但失望占据了他整个人。那天他没有吃饭,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生闷气,刘带娣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等他感觉饿的时候,夜色已经盈满了整个房间。饭菜被罩在防蝇罩里,他打开看了看,仍然没有胃口。他倒了一杯酒,坐在黑暗中慢慢地喝着。他回想着今天和刘带娣说过的每一句话,确认自己并没有说错一句话。他对她很失望。女儿这样对他的时候,他感到的更多的是愤怒,而不是失望。或许正因为刘带娣在他面前,这种失望来得更直接猛烈。如果她不纠正错误,他绝不会原谅她。他恶狠狠地想着。狠劲过去,一股沮丧又重新漫上来,包围了他。
接连好几天,他都没怎么和刘带娣说话。刘带娣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就算是回应。有时,刘带娣像是故意要讨他开心的样子给他讲一些趣事,他也简单地敷衍过去。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有好几次,他看到了,她的眼圈略微有些红肿。看到他时她总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不给她任何机会。他必须惩罚她一段时间,让她认识到她所做的有多么荒唐。
在此期间他还去了一趟临市。此时正值一个巨大的国际博览会,他决定去看看,最主要的目的是离开刘带娣几天,让她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但他并没有在临市待太久。博览会上人山人海,而他太久没有参与过这样的场合,喧闹声让他感觉焦虑。但他仍然不忘在博览会上给刘带娣买了一件礼物——一个缅甸玉镯,不算贵,他准备在适当的时间拿给她,作为她承认错误的奖赏。
临返程时,他给刘带娣发了短信,告诉她他回家的具体时间,让她打扫卫生。
他到家的时候,刘带娣表现出一种怯生生的慌张感。她看到他,立刻把行李接下来。她紧紧跟在他后面,好像随时等着他发号施令。他确信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于是,等到吃饭的时候,他拿出了那个镯子,递给她。刘带娣来来回回摸索着镯子,低下头,吸着鼻子,半晌才说:“谢谢舒伯。”
他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他开始对她说在博览会上看到的一切。东南亚许多国家来的人,卖各地的美食。小孩子在博览会上吵吵嚷嚷,每个人的嘴巴都塞得满满的。刘带娣看着他,两眼出神,像是在听,又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正努力回想着。
舒明朗说:“小刘,你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舒伯,我想和你说个事。”
舒明朗有些紧张。他颤着手放下筷子,做出冷静的样子:“有什么事?”
“上次你和我说的事,我想了想。”她说,“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哪个事?”
“就是我老公王栓。”
他松了一口气,高兴起来了。他之前对她的失望烟消云散。他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声音也变得愉快起来:“你看,你想清楚了吧?”
“是的,我想了很久,想清楚了。”
她掀开袖子,给他看手上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发白,看起来像翻肚的鱼。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总是看她不顺眼似的。如果没有钱给他,他的脾气就会更暴躁。
“家暴!这是家暴!”舒明朗拍着桌子,“你有没有找过妇联,或者报警?”
“这有什么用?反正他们也只是调解调解,个个都是看笑话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所以我来找你了嘛。”她低下头,像是不好意思似的,“舒伯,你看我该怎么办?”
他的心稳定下来。现在,局面已经被他掌控住了。她及时醒悟,这样他就不会对她太过失望。她还年轻呢,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纠正她、训练她,让她变成一个完美的人。他想着,平静地将他考虑了已久的事情说了出来:“照我看,你还是和他离婚比较好。一味忍让是懦弱的表现,这只会更纵容他。”
“离婚啊……可是离婚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要去哪。”
“这样,你先从家里头搬出来,可以先到朋友家去住两天。”
“我没有什么朋友。”她有点犹豫,“再说,去了也不会受欢迎吧?”
舒明朗毫不犹豫地说:“那你来我家,我这里有空的房间。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过来。以后我再帮你找律师。”他说得激动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两颊逐渐泛出桃红。刘带娣坐在对面,若有所思,仿佛在掂量他的话的分量。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他。那是一双黑而深的眼睛,缺乏光芒,让人无法看透。舒明朗觉得她似乎在颤抖,于是向刘带娣靠近了些,用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果然,她的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呼吸还未完全恢复的运动员。为了让她安心,他赶紧说:“如果你决定好了,你就住我家,房间可以马上收拾出来。”
“谢谢你,舒伯。”她站起来,话说得很缓慢,“真是太感谢你了,没想到社会上还有你这种人。”
他多喝了几杯酒。他给刘带娣也倒了一杯酒。刘带娣喝了一半,脸上就飞起了浅浅的桃红。酒精的作用让她比平时话更多些,但并没有提到王栓打她而给她造成的伤害。她说她是在镇上的某个饭馆里打工的时候遇到王栓的。她是服务员,王栓是常客。有一天,王栓请她出去吃饭。他们到了一家小饭馆,王栓自作主张地点了几个菜。当她夹起一片卤味一样的东西时,王栓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什么?”
“这是夫妻肺片。”王栓笑嘻嘻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刘带娣将剩下的半杯酒倒进嘴里,笑起来,看起来有点蠢:“舒伯,你说是不是很浪漫?”
这哪是浪漫?简直是耍流氓。他冷冷地说:“我看你喝多了。”
饭毕,他将刘带娣送到门口,看着刘带娣像鸟雀一样消失在楼道里。门关上时,他觉得心脏在有节奏地加速着,让他有些透不过气。他推开窗子。温热的风吹进来包裹着他,让他升起睡意。他走回房间,躺在床上。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包围着他,让他激动,又有些不安。他转头向窗外看去。一幢高楼刚建到一半,卡车在黑乎乎的泥土上行驶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到房子落成那一天,这幢房子将会住进来上百个家庭。家庭这扇门后面,不知道将藏匿起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他再次确认,他这么做是对的。过去他没能帮到自己的女儿,这足够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这一次,他不想再后悔了。
估摸着刘带娣快到家了,舒明朗发短信问她是否已顺利到家。过了好一会儿,刘带娣回复说,我很好,不用操心了。
短信里带着一股满不在乎又自以为是的味道,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解脱,她有些兴奋得不知所以了。他也为她高兴。带着这样的满足感,他早早入睡了。
第二天,他醒来时窗外已经阳光刺眼。工地仍在施工,几台挖掘机用吊手铲起泥土,放进卡车里。工地的凹坑处积着泥浆,阳光照在本来就有些发红的泥土上,显现出一片血样的色彩。舒明朗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想吐。他看了看钟,已经十点了。他扶着墙走出卧室,发现刘带娣还没有来。也许还没准备好。终于要离开了,会有许多东西需要收拾。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舍与离不是一瞬间的事。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先去泡个澡。
浴室里充满了温热的水雾。因为没开排气扇,水雾让他头晕。他试试水温,仍嫌烫手,于是又添了些冷水。正欲脱衣入池时,他听见门外传来钥匙转动房门的声音。必是刘带娣来了。舒明朗心下一喜,立刻拉开浴室房门走了出来。
刘带娣走了进来。她像往常一样拎着干瘪的环保袋,手里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看到舒明朗,她干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将门开得更大了些。行李在外面,他想着,快步走上前去。
房门被拉开。他愣住了。一个人从门外慢悠悠地如同侵略者一般地走到舒明朗面前,几乎要挨着他了。有一瞬间,他怀疑王栓要打他。
王栓无赖地笑着,用他熟悉且厌恶的腔调和他打招呼:“舒伯,你好呀。”
他没有回应。
“舒伯,今天我跟阿娣来,就是想和你说,今天她做完最后一天,不干了。”王栓说,“我找到工作了。”
“找到工作了?”舒明朗道。
“对,找到工作了。找到工作了嘛,就不让我们阿娣干了,让她在家里享清福。疼老婆的才是好男人嘛。”
“是啊。”他说,声音有些发颤。他回头去看刘带娣,她站在一旁,并不看他。王栓向她使了个眼色,说:“阿娣,你先去干活嘛,我和舒伯讲几句话。”她翻眼看了看王栓,又看了看他,起身走了。
他莫名慌张起来。
王栓向他靠近了两步,凑在他的耳边上,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流氓。”
“你什么意思?”
“叫我老婆和我离婚,搬来你家,你什么意思?”王栓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扬扬自得:“都懂的,就不用明说了。你虽然老了,也有需要嘛。不过,我老婆只会和我住在一起,她舍不得离开我的。”
王栓说着,抬起左手,一边翻转着手掌一边打量着。片刻,他停下来,将手伸向舒明朗,说:“你看我这只手怎么样。”
那是一只厚实的手,布满了茧,看起来很坚硬。舒明朗心里一惊。
“我的老婆嘛,我想摸就摸,想打就打,”他抬起眼睛看着舒明朗,“你管什么呢?”
舒明朗的心烧了起来。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手也在颤抖,但却像被什么东西扯着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半晌,他憋出一句话:“希望你对小刘好点。”
王栓说:“我的老婆,我当然会对她好。我就是来告诉你,以后不要掺和我们的生活。”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小刘的意思?”
“当然是我们的意思。”王栓嘲弄地笑着,“那句话怎么说?夫妇同心,其利断金,哈。”
他走到门口,停下来,转头一笑。那样的笑容熟悉又恶心。关上门的一刹那,一副熟悉的笑容挤进舒明朗的脑子里来,他想起来了,那是在法庭上,那个姓林的男人在即将被押出审判庭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舒明朗,笑了。
舒明朗感觉头皮发麻。他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每回想一次,脑子的热度就会上升一分。他是个白痴,被这一对夫妇耍了。刘带娣根本没想离婚。他们耍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已年近七旬的老人,没儿没女,也挥不动拳头。她和那个男人联手,将自己的心脏踩在脚底,当着他的面炫耀给他看。像是突然进攻的蛇一般,愤怒感迅速击中了他,让他眼前直冒金星。
阳光照在大厅乳白色的地砖上,发出惨白的光。因为颜色太浅,地砖上的一切污垢都被放大了。他注意到,茶几前方的地砖上有几片黑色的、黏稠的污渍。他走过去,用纸巾去擦那些污垢。很厚,很硬,像是已经在那里一段时间了。在此之前他从没注意过。他站起来,脑子支配着他关上窗子,将门上了锁。他回到沙发上端正地坐下,喊道:“刘带娣!刘带娣!”
刘带娣不慌不忙地从房子的深处走出来,手湿漉漉地粘着泡沫。他以为她会带着歉意走出来,但她没有。她若无其事地走到茶几对面,面对着舒明朗,问:“干什么?”
泡沫水顺着她的手掌滑下,落在垫茶几的地毯上,很快被毛纤维淹没了。每落下一滴泡沫,舒明朗的心就抽动一下。他保持着坐姿,指着地砖上的污渍说:“你看那里,这么脏,你怎么打扫的?”
刘带娣顺着指向随意扫了一眼地板,说:“哎呀,等一会擦了就行了。”
舒明朗说:“你现在就找个东西擦干净。”
刘带娣翻了个白眼:“我现在忙着,没有空,等下我一起来弄干净。”她斜剜了舒明朗一眼,甩了甩手,径自往来处走过去。她的嘴嘟嘟囔囔的,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里时,舒明朗起身从两个沙发的缝隙之间蹿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刘带娣的衣领。她T恤领子上的扣子被拽开了,红色的乳罩带子暴露在外面,但他没有松手。刘带娣愣了愣,一把将衣领拽回,叫起来:“你干什么?神经病啊,死老鬼!”
舒明朗说:“你把那里擦干净。”
“你聋啊,说了等一下我会擦的。”
“现在就擦。”他重复道。
“你是不是听不见啊?”她怪异地笑着,很快又板起脸,扯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道,“我——说——等——下——擦!”
她的“擦”字还没有完全出口,舒明朗抬起手,一个巴掌挥了过去,正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迅速红了。她呆住了,眼睛大睁着,像两颗黯淡的球。舒明朗用热辣辣的手揪住了她的领子,紧紧地揪着,学着她的样子暴喝道:“现——在——就——去——擦!”
这一声长喝将她的魂拽了回来。她瞪着他,眼睛快要暴出来了。他的腿立刻挨了一脚。他还未反应过来,接着是手,还有脸,仿佛无处不在。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像是个五六岁的女孩一样挥舞着手臂。拳头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胳膊上、他的腿上。身上火辣辣地烧着,像是着火了一般。她像野猫一样胡乱舞动着爪子,发出即将作战一般的、骇人的尖叫。口水从她嘴里喷了出来,溅到他的脸上。他晃动着脑袋,以避开她的拳头。用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从胸口喊出沉闷的一声:“我叫你现在就去擦!”
刘带娣像是被噎住了一样“呃”“呃”地叫着,脸色由红变成紫红,接着变成更深的紫色。她的脚在地上蹭着,不断地踢在他的脚上。她握住舒明朗的手腕,试图将他的手从自己的下巴上拿开。她的手汗津津的,软塌塌的。伴随着单薄的叫声,她的嘴像中风病人一样往外漏出口水。她开始咳嗽,而咳嗽使得她的呼吸更加急促了。
舒明朗低吼道:“叫你听话的时候就要老老实实听话。”
她未回答他,而是拼命用同样的方式拧着他的手臂。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张成巨大的〇形,气伴随着口水不断地呼出来。他必须让她认错。不过,就算她认错,他也不会原谅她。就算求他也不行。他咬了咬牙,将手的位置挪到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在他手心里颤动着。她开始挥舞手臂,带着游丝的气幽幽地骂着:“放开……死老鬼……死老鬼……”
一股突然迸发的力量灌入到舒明朗的手臂里来。他感觉自己的手紧紧地锁住了眼前的女人。他听不见她的呼喊。愤怒涨红了他的眼睛。视线开始变色了。他看见,面前这个满脸紫红的女人不是那个二十多岁的保姆,而是自己气急败坏的女儿。她奄奄一息,但仍用全部力量瞪大着眼睛,嘴里骂个不停:“老流氓……老畜生……”
他从来没见过胆敢骂父亲老流氓的孩子。自己的父辈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孩子,他的同辈中,也没有见过这么忤逆的孩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扇他一个耳光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她是个儿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揍她的。这都是她的错。她不听话的时候就应该揍她到听话为止。正因为他从不揍她,这就成了她的护身软甲,于是,她就可以轻易地蔑视自己的父亲,像踩垃圾一样把他踩在脚底。
他必须让她知道厉害。
他对女儿说:“今天我要让你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
舒明朗将另一只手抬起来,连同刚才的那只手一起,紧紧地拎起女儿的脖子。女儿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她的腿仍在踢着他,但几乎感觉不到。他抓住她的腿,将她往自己身下一拉。她瘫倒在他的两腿之间。她的脑袋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他骑在她的身上,腾出一只手来,揪住她的头发,拎起了她的脑袋。他将她的脑袋用力向地板撞上去。一下,两下,三下。她终于把嘴闭上了。他松开了手,直视着那双仍然瞪着他却已经无力的眼睛,喘着粗气说:“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一想。”
他大口吸着气,走进卧室。心跳因激动而杂乱地起伏着,他需要保心丸。舒明朗在抽屉翻找了一会儿,只找到两个空瓶。他捂着胸口,返身回去。电视柜下的抽屉里还有几盒未拆过的保心丸。他深呼吸着,平复着心跳,拖着步子重新走入客厅。
客厅的角落里,一个女人半躺半坐地靠在墙棱上,双手无力地垂着。像是闪电一样迅速,一连串画面窜进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组流畅的图。他看到,他手下的女儿一点一点地褪去颜色,露出刘带娣的模样。她用力挥舞着手臂,但很快失去了力量。接着,她整个人从他的手里滑了下去。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舒明朗的心剧烈地收缩着,像是被人击打的沙包一样怦怦乱撞。他踉跄着奔过去,将刘带娣的头抬起来。正午的阳光像探照灯一样惨白,将刘带娣菜皮一般泛黄的颜色照成干枯的色彩。黏稠的血液从她的发间流下来,沾满了舒明朗的手。他的心剧烈地收缩着,让他慌张地推开了眼前的这具躯体。毛巾。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词。舒明朗扶着墙,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跑去。
浴室里的雾气还没有散。他拉开浴帘,想要伸手去毛巾架上拿浴巾。他努力伸了几次,但没够着。他看了看满池子的热水。来不及了。他穿着拖鞋直接跨了进去。浴缸尾部的斜面阻挡着他,让他不得不将身子倾斜一些,以便顺利拿到毛巾。他将身子往前探着,探着。
脚下突然一滑,舒明朗扑倒在了浴池上。他的头正磕住浴池的棱角。一股沉而厚的疼痛包围了他,让他头昏脑涨。他的身子不自主地向浴缸里头滑下去。水漫了上来。浴室里的雾气漂浮着,像是和煦天气里漂浮在天空中的云一样缓慢。他看见水漫上了他的身子,漫过他的头顶,覆盖住了他的眼睛。温暖的水刺痛着他,让他不自觉地流出眼泪。在这样的温暖中,他的心跳渐渐变得慢了,更慢了。阳光照在浴池里,留下断裂的光斑。舒明朗仰面躺在浴缸里,能够清晰地看到浴缸另一侧墙面上的钟。时间静静地走着。他在恍惚中看到女儿,看到刘带娣,看到监狱。他无力又沮丧地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