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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建设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

2016-10-12傅才武严星柔

关键词:共同体中华民族民族

傅才武 严星柔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2)



论建设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

傅才武严星柔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是以共同的语言文字、历史记忆、传统价值观和共同心理特征等为纽带组成的民族文化有机体。进入21世纪后,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语境并没有在世界范围内弱化民族文化共同体建设的问题,反而因价值鸿沟、历史解构和利益渗透等因素导致民族文化认同问题的高度复杂化,民族文化与国际政治、经济、民族、宗教等因素相互嵌套和联动,引发民族文化主体性危机和政治紧张。建设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与国家文化软实力战略目标连接在一起,日益成为国家重要战略资源和民族整体利益所在,需要进行总体性的战略规划和政策设计。厘清全球化和现代化条件下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基本内涵与特征,归纳民族文化共同体建设过程中的问题与经验,梳理现代国家中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民族(族群)认同的次序,以建立引导文化认同通往国家认同的政策逻辑,既是进行战略规划和政策设计的理论前提,也是本文要着力阐述的重点内容。本文提出,要确立以文化共同体为基础的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目标,把握全球化和现代化带来的重建民族文化认同的历史性契机,借助五千年中华传统文化资源和国家“一带一路”重大战略,重建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历史和国家认同三条技术路径,建设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

中华民族; 文化共同体; 国家共同体; 文化软实力

进入21世纪,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得到了学界的重视。与前期研究重点关注宏观理论架构不同,这一时期更加重视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路径的研究。如有学者从经济、政治、文化与社会四个维度出发,探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建问题①;有学者提出要构建国家认同的文化纽带,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②;有学者从案例出发,阐述要通过加强历史、文化和政治认同三条路径,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③;有学者从历史—命运、政治—法律、精神—文化、经济—利益、社会—情感四条纽带入手,讨论建设中华民族历史命运共同体、国家政治共同体、经济利益共同体和精神文化共同体的路径④;也有学者通过追溯“夷夏之辨”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讨论当代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历史路径等⑤。这种论述已经超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抽象概念层面的讨论,直接进入建构民族共同体的目标、政策和路径层面。但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文化共同体与政治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等的关系,以及文化共同体建设与21世纪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之间的关系,学界还没有进行过深入的讨论。

一、为什么要建设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

自美国政治学教授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1927-2008)提出“文明冲突论”以来,30年间世界范围内文化的冲突与政治、经济与军事的冲突结合在一起,越来越呈现出错综复杂之势。进入21世纪后,世界范围内文化经济化、文化政治化和经济文化化的深入发展,推动了民族国家的竞争由军事经济硬实力竞争模式向软硬实力相结合的巧实力竞争模式的转化。民族文化共同体作为21世纪国家文化软实力竞争的支撑结构,日益成为世界主要国家借以展开国际竞争的基本手段。作为民族文化共同体的中华民族当然也不会例外。

(一)当前构建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任务,是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回应西方工业文明挑战的纵深延展

发源于17世纪的近代工业革命开启了全球范围内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国际竞争的新局面。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对中华农耕文明的压倒性胜利,中华民族既作为一个经济共同体同时也作为一个政治文化共同体被纳入到世界体系,接受其他文明体的挑战。中华民族回应西方工业文明挑战的过程曲折而漫长,经历了从物质文化层、制度文化层到整体文明体、由浅入深的艰难而曲折的认识过程。

近代以来,中国人在回应一次比一次深重的民族危机的过程中不断反思“中国不如欧美”的原因时,逐步导致了“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文化自信的丧失,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敬仰逐步瓦解,文化认同消退。直到20世纪后期,中华民族才又重新进入“文化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道路自信”的整体文化体系重建过程。

1840年和1860年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洋务派认识到西洋“船坚炮利”的事实,开启了以改良物质文化为目标的洋务运动,以迎接西方工业文明的挑战,这一时期伴随着洋务运动的进程,中华民族业已从实践层面上否定了自身物质文化的先进性,尽管仍然固守“中体西用”、在文化层面上留下了少许自尊,但对于中华传统农耕文明的总体性认同已经发生动摇。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以日本国的全面胜利宣告洋务运动的失败,中华民族的先进知识群体猛然认识到,是物质文化背后的制度文化、经济制度之上的政治制度导致了中西方的先进与落后,又从实践层面上否定了中华传统文化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的先进性,伴随着以君主立宪制度为改良目标的戊戌变法的失败,关于中华文化之“体”的认同也随之发生动摇,中华传统文化在物质文化层面和制度文化层面均已出现“认同危机”。1911年辛亥革命,尽管结束君主专制政体,建立当时最先进的民主共和制度,然而业已千疮百孔的传统文化系统无法提供与民主共和政体相配套的思想和观念支持系统,政治上强权崛起、社会乱象丛生,迫使中华民族进入到重建中华文化共同体的历史阶段。1919年开始的以“民主与科学”为号召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由当时最先进的知识分子领导,通过引入与现代工业文明相配套的价值观念,揭开了重建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价值基础的序幕。但这一进程却由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而中断,在全民族生存危机面前,“救亡压倒了启蒙”,中华民族未经系统启蒙又不得不投入各种救亡运动中,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才得以重启中华文化共同体的重建进程。

目前,中华文化共同体的建设进程,既是1949年以来这一历史进程的延续,又是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作为一个以儒家文化价值为内核的中华文化共同体回应西方文明挑战的历史进程的延续。尽管抗战后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中华民族作为民族共同体的文化自信有所回归,但同时也遗留下了百年来一败再败所造成的巨创深痛和文化自信的失落;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华文化核心价值体系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的冲击,总体上已经支离;改革开放后出现的“寻根文学”,19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热”直至近年来的“国学热”,都是中华民族在历经否定之否定之后重建自身民族文化认同的努力。

(二)文化分离主义现象时隐时现,对中华文化共同体的自上而下的传统建设模式构成了严重挑战

经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生发时期后,再经秦代“辙同轨、书同文”和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同一性的铸造,造就了中华传统文化中“道统”与“政统”的两位一体。汉代以降,朝廷利用行政权威和道德制高点的先天优势,建立了自上而下的“精英主导——大众跟随”的文化共同体建设模式。政治和文化精英集团主导全社会的核心价值生产,通过控制信息传播渠道对全社会进行定向传播,这已成为中国人进行文化建设的基本模式。但这一模式能够成立的基本前提是,精英集团对信息传播渠道能够基本控制或者能够实施管制。这一基本前提在传统社会的政治环境和技术条件下能够做到,但在网络技术环境下,这种条件已经难以成立,即在网络传播时代,随着自媒体的快速发展,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集团已经无法完全控制信息传播渠道,由精英集团主导的自上而下的文化建设模式面临挑战。

在宗法专制的皇权时代,“精英主导——大众跟随”模式以官民金字塔式的权力网络结构为基础,自上而下推动承载中华民族核心价值的“道统文化”向社会大众传播,然而道统文化的生产者与传播者却从未超出政治与文化精英集团的范围,占绝大多数的底层民众则处于跟随者的角色,这与钟敬文先生指出的中国传统文化是知识精英的上层文化,作为民俗的下层文化则长期受到压制和忽视的观察相一致。政治和文化精英集团通过对信息渠道的有效管控,实现对士农工商等底层民众的文化灌输和文化动员,“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形成了一种以精英文化集团为核心的圈层式文化共同体。

然而,进入近代社会后,传统社会的农耕经济和专制政治土壤不再,专制皇权权力网络体系不再,代之而起的是发达的商品经济与民主共和政治土壤,数字信息技术推动了一个平民化的文化生产和文化传播时代的到来,知识与文化失去了神圣神秘神奇的面纱,成为后工业化时代社会大生产和社会传播的工业化复制品。相应地,传统知识精英集团的话语权与文化霸权日益消解,大众的文化参与程度迅速增强,成为核心价值的保有者、传播者甚至是生产参与者,大众的文化权力的登场,形成了对传统文化建构模式的冲击。随着近代以来中国社会进入大转型时期,基于传统价值和农耕社会结构基础上的民族文化共同体日益松动,地域文化认同和民族文化认同意识凸显,导致传统的大一统文化共同体出现“裂隙”。如新中国成立后次第出现的“台独”问题、“藏独”问题、“疆独”问题、“港独”问题随着中国社会转型的加速进程和国际化进程的日益深化而日益显性化,形成对中华文化共同体的传统建设模式的现实挑战。这些分离主义的力量都基于其特定的地域、方言、标识、历史传统和共同心理特征等文化因素以及经济利益要求,是将其民族认同和地方认同凌驾于民族国家认同之上的结果,这从内部构成了对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损害,因此,在新的信息技术环境下,传统文化认同的建设方式已然失去其原有的效率,必须研究适应新技术环境的文化共同体建设新模式和新路径。

(三)现代数字信息技术造就了全球公共文化领域,建设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成为建设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基本路径

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技术,实现了区域公共文化领域的即时和无缝对接,形成了全球公共文化领域。“全球性文化公共领域的建立将促进世界范围文化的交流和开放,为不同文化的发展、创新提供机遇与空间。”⑥全球性公共文化领域的形成促进了文化的流动与共享,由于频繁的和普遍的思想交流与交锋,进一步形成了全球性思想市场。区域性公共文化领域或者民族国家公共文化领域的议程设置、文化交流和思想发展,一定程度上要受到全球思想市场固有议程的影响和制约,一个国家或者民族不再有在人类文明“轴心时代”单独进行思想和观念创发的条件。作为全球大家庭中的一员,民族或国家因全球化而联系在一起,不再是孤立的存在,且通过数字信息技术手段实现了普遍的交往,彼此在文化和思想上相互影响渗透,紧密相连,组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类文化共同体。因此,在全球互通和万物互联的21世纪,世界联结成为一个共同的舞台,民族国家必须在全球公共文化领域进行思想生产和观念传播,所有民族国家都必须同台竞技,实现于竞争中学习,在学习中竞争。

在全球互联时代,中国要在全球展示自己的文化影响力,就必须进入全球思想市场,在全球公共文化领域中进行文化生产和文化传播。在文化生产和文化传播中,中国还必须要生产和传播本民族文化,这样才能在全球公共文化领域内建立与其他民族进行平等交流的基础,构成中华文化的影响力的核心——中华民族与其他民族不同的民族性。中华民族文化所表现出来的独特思维和行为模式,赋予了中华民族不同于世界其他民族的个性,构成了中华民族文化的优势。这种新形势下的文化生产和文化传播方式,既依赖族群中的精英集团,但更多的是必须依赖本民族文化共同体的集体创新创造和全球传播路径的建立和完善,依赖由民族文化共同体支撑的文化符号系统的渗透力。

在21世纪的世界文化舞台上,中华民族作为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相区别的儒家文化共同体,能够在世界“新人文主义”的建设中贡献独特的思想资源。14-17世纪西欧文艺复兴运动把“人”从“神”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带领西欧走出中世纪的蒙昧和黑暗,成为人类建设现代工业文明的思想库。同时,文艺复兴一方面推动了建立以世界市场为基础的现代世界体系,但另一方面又支持建立了帝国式殖民体系的政治结构和南北分野的经济结构,造成了全球性的生态危机、信仰迷茫和精神焦虑。随着由数字信息技术推动的信息社会的来临,追求天人合一、世界大同的中华文化思想体系,借助全球公共文化领域和全球性思想市场,能够并且应为处于困境的世界文化体系的重建提供思想和价值资源。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说过,“避免人类自杀之路,在这点上现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⑦。这种“天人合一,仁者爱人,以和为贵,和而不同”所体现出来的中国式人文主义关怀,是中华民族回应21世纪人类发展重大关切的重要思想资源,反过来又可以为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强有力的文化支撑。

二、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内涵与外延

要讨论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一方面固然要弄清文化共同体本身的内涵、基本框架,另一方面必须要通过区分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国家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最后方可确定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内涵与外延。

(一)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1855—1936)在其名著《共同体与社会》中对“共同体”的内涵有着精辟的阐述,他认为共同体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对内外同时发生作用的现实的有机的联合体,是建立在传统习惯法和共同记忆之上由各种相互关系组合而成的综合体。滕尼斯认为,共同体不是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加起来的总和,而是有机地浑然生长在一起的整体。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宗教共同体等是人类社会共同体的基本形式。“共同体的类型主要是在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之上的(家庭、宗族)里实现的,此外,它也可能在小的、历史形成的联合体(村庄、城市)以及在思想的联合体(友谊、师徒关系等)里实现。他认为,共同体是建立在有关人员的本能的中意或者习惯制约的适应或者与思想有关的共同的记忆之上的。”⑧人类社会正是由不同的共同体组合而成,“通过这种积极的关系而形成族群,只要被理解为统一地对内对外发挥作用的人或物,它就叫作是一种结合。关系本身即结合,或者被理解为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或者被理解为思想的和机械的形态——这就是社会的概念”⑨。

文化共同体只是人类社会众多共同体类型中的一种类型。所谓文化共同体,即是基于共同或者相似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定式而形成的社会群体,是一种特定文化观念和精神追求反映在组织层面上的有机统一体。与政治共同体、宗教共同体、科技共同体、经济共同体等不同,文化共同体以文化价值的同质性为纽带,引导和规范个体采取或者实施相同或者相似的行为规范。“文化”在这一共同体中具有起承转合的核心地位。⑩

(二)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国家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的区别与联系

要弄清文化共同体,必须了解文化共同体的内涵与外延,必须明了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国家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的区别联系,由此建立文化共同体明确的范围边界。

1.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的区别与联系

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在范围上交叉,由于文化认同往往与民族认同相互交叉重叠,因此文化共同体在现实世界的载体往往就是民族共同体。但正如文化与民族存在区别一样,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也有区别。民族是由一定共同的血缘关系、历史文化记忆组成的群体。民族共同体的存在基于民族认同,“认同”是建立在区分“我”和“他”的基础之上的特定观念、排他性价值体系和身份同一性的过程,体现为族群成员对自己民族归属的自我认知。民族认同的基础是文化认同,其根源在于民族的存在和维系要依据文化的不同。差异性文化既是民族藉以存在的基础,也是民族认同存在的根基。

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不同之处是,文化认同的出发点是文化形态的同质性,而民族认同的归结点则常常指向血统渊源,如汉民族的祖先基本上指向“炎黄”,苗族的祖先大都指向“蚩尤”。但现代民族则显示出超越血缘关系的“拟态”特征,血缘认同逐渐为文化认同所替代,如中华民族既包含了汉民族,也包含了苗民族。

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都具有相同或者相似的发生机制,即来源于异质文化或者不同民族的交流和比较,借助于异质文化比较的“镜像”机制,形成了“他族不同于我族”、“我族文化不同于他族文化”的现实对比,从而确立自己的族群定位和价值归属。在中国先秦时期,华夏民族正是通过“华夷之辨”的对比机制,即梁启超先生的“对他而自觉为我”的过程,建立起中原汉民族的文化同化和民族同化机制,这种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天然聚合性成为保证中华文明世代沿袭的强大力量。

另一个区别是,如果从一个历史纵向度上考察,文化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既相互交叉,也相互包涵。在历史上的民族融合阶段,民族共同体的血缘因素往往会被弱化,有关民族交往、交流甚至民族冲突的历史文化记忆作为连接纽带的功能往往会被强化,共同的文化记忆和价值追求将会逐步取代血缘而成为民族共同体的重要支柱,成为民族共同体中的“集体无意识”,民族共同体将会向文化共同体逼近。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文化认同日益成为扩大的民族认同的基础,且作为民族认同的最主要和最核心的价值之维和功能之轴,同时,文化共同体往往寓于民族共同体的载体中,此时,民族共同体又包含着文化共同体,文化共同体也就成了民族共同体的一种抽象存在。

2.文化共同体与政治共同体、国家共同体的区别与联系

经验证明,世界上当国家出现分裂的时候,往往也是文化共同体的瓦解的时候,低水平的文化认同,往往难以支撑国家共同体的庞大身躯,在这一点上,苏联的出现及其瓦解的过程,为文化共同体与国家共同体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注脚。

3.文化共同体与命运共同体的区别与联系

(三)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内涵

长期以来,由于“中华民族”的内涵与外延不明晰,从晚清以来就一直争论不断。但如果将中华民族视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则可理解为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版图为范围的政治法律共同体和以华人社会和取得中国国籍的其他人士为范围的文化共同体的“两位一体”。文化共同体是其神,政治法律共同体是其形。中华民族文化,包括共同历史经历与历史记忆,不仅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更是民族共同体与国家共同体的社会心理基础和精神支柱。

三、当前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建构过程中面临的挑战与对策

进入21世纪,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民族兴旺、经济繁荣、文化发展,整体上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态势,且得到海内外中华民族儿女的普遍认同。费孝通先生概括的56个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的民族文化共同体的框架基本形成,呈现出一定的生命活力和精神活力。同时,在这一宏大发展的背景下,由于历史上的政治认同、宗教认同和国家认同等遗留问题的存在,影响到当代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建设,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提出了挑战。

(一)面临的三大挑战

1.全球化进程引发后发国家内部的文化认同危机,导致了民族共同体出现理想目标混乱和信仰缺失,维系共同体的价值之轴散乱

发源于西方的现代化既是推动全球化的因素,也是造成民族危机和促进民族认同的力量,还是瓦解后发民族国家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重要推手。近20年来全球化的突飞猛进,将欠发达的民族国家置于西方的经济与文化霸权之下,变成弱势的政治单位,引发欠发达民族国家的成员对祖国权威的瓦解和本民族文化认同的危机。如,全球化过程建立了西方大国对弱势民族的文化优势,体现为文化生产和文化传播上的不平等。西方发达国家利用报纸、电影、电视、广告、互联网等强大武器,随时和无处不在地推行其民族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形成了强势文化对弱势民族的软控制。这在一定程度上瓦解弱势民族社会成员的意义感和归属感,引发了弱势民族社会成员的身份和角色的混乱。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五千年积累而成的中华民族文化认同是一种族群共享的经验或体验,也是一种基于儒家身份角色的共享经验和体验,西方文化对儒家身份角色的冲击,削减了民众基于儒家身份的意义感和精神归属感,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如道德感的缺失,行为失范,犬儒主义盛行,出现价值上的困惑、生存焦虑,难寻人生的意义;理想的式微,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理想主义、集体主义、英雄主义被遗忘于一隅,金钱和物质反过来成为支配人奴役人的力量,许多人变成没有理想、缺少信任、不再信仰、无终极价值追求的浑浑噩噩的生活者。这导致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文化共同体建设因失去族群共同的价值目标而陷入“空囊化”困境。

2.当前中国三重转型叠加的复杂环境,一定程度上引发新旧价值观的“裂隙”,导致社会成员价值观的混乱,造成了对构成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核心价值观的冲击

民族国家共同体必须以共同的价值观为基础。在国家稳定发展时期,这一目标可以相对容易达到,但在国家转型期,由社会转型引发社会结构的失衡进而引发社会成员的价值观的混乱,造成民族国家文化共同体建设和维护的困难。当代中国面临三重叠加的现代转型,即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由苏俄模式向市场模式转型,由现代化向后现代化转型,这三种转型的叠加,造成了中国文化发展复杂的环境。中国政府和社会要在50年的时间内,完成西方发达国家200年间走过的道路,在这种社会大转型过程中,中国社会必须在较短时间内同时完成国家政治体制改革(国家重建)、文化体制改革(文化和意识形态重建)和经济体制改革(市场重建)这三大目标任务。这三大任务的重叠部分,就是全体社会成员的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的转换环节。中国必须完成与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文明进程相适应的文化价值系统和思想观念系统的重建,以形成新的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但要从计划经济的制度意识形态、体制身份和国家话语转变为市场经济的制度意识形态、社会身份和国家话语,却又常常会诱发社会成员身份认同的混乱,从而导致社会成员之间的文化和价值冲突,形成了社会对于文化建设的焦虑和紧张。

3.区域身份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身份困境”的存在,引发了地区身份认同与国家身份认同之间的紧张,对当前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建设造成深刻的影响

从理论上说,地区的身份认同根源于特定地域内居民特定的集体记忆。根据社会学理论,集体记忆并不是真实的个体记忆的总和,而是由多年来形成并保存在群体中以共同语言所描述的关于历史叙事、政治和文化符号,乃至于因为政治原因而人为建构的神话所组成的社会建构的内容。存在族群中的集体记忆具有族群文化身份或者文化特征的保存和培训功能,它通过对族群历史的重新解读,对历史事件、民族节日、纪念日和纪念地等特定符号的注解,乃至对某些特定的历史事件、人物和故事的有意夸张,在一定空间和一定范围的人群中建立起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话语和共同的价值趋向,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特定的认同价值和集体身份,这便是身份认同的形成过程。

例如,香港经历了100多年的英国殖民地化过程,整个地区的符号体系东西方掺杂,价值取向西方化,无论是地理名称、城市雕塑、政治符号抑或是文化标签,都被打上了鲜明的英国文化或者西方文明印记。特别是100多年来英国在香港的代理人极力推动香港身份的建立,包括香港独立的政治地位和法律体系的建立,使其难以在1997年政治回归后同步实现文化和社会心理的回归,也难以通过历史叙事的重构形成新的国家认同和统一的地区认同。在由政治军事的分立推动地域文化身份认同的分立这一点上,台湾地区与香港相似。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后的30多年间,香港相对于内地、台湾地区相对于祖国大陆,经济发展从绝对优势的位置下降到相对弱势的位置,引发了香港、台湾地区社会的心理失落和危机感。为了平衡来自外部的经济和政治压力,以及来自内部的优势下降的焦虑,香港和台湾地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强化地方身份认同,以增强其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这种社会潮流一方面推动了地方身份认同的持续深入,导致了香港和台湾地区的身份归属上的“错位”现象,也就是人们看到的所谓“港独”、“台独”在文化上的集中反映。

从世界范围内看,由于地方性亚文化共同体在地方经济利益共同体的作用下不断强化,台湾地区、香港、西藏、新疆在身份建构过程中的地方身份认同与国家身份认同之间的紧张和焦虑将会在一个较长时段内存在。西藏、新疆在强化地区认同建构之外,更涉及民族认同的持续深入,在现代国家建构和国家转型过程中日益成为民族共同体必须认真因应的全局性文化和社会问题。

(二)加快建设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政策建议

1.国家战略层面上要高度重视中华民族文化现代化的理论与路径问题,建立与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和日常生活方式现代化相匹配的文化现代化理论和实践体系

中华民族文化现代化包含两大基本命题——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目标、路径与资源支撑系统,“中西体用”问题即中西方文化价值系统的冲突与嫁接的理论创新和政策调适。这两大命题因为牵涉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价值内核,所以要从理论上进行突破和创新。由于中华五千年农耕文化体系存在系统性和完整性特点,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涉及物质文化层、制度文化层、心态文化层和行为文化层等各个方面,如何重建一个既符合传统文化基调,又符合现代经济和政治文化改革协同性要求的民族价值体系,本身即是一个世界性课题。同时,晚清以来,在中西文化碰撞中如何定位中西方文明的差异并在何种层面上形成学习互鉴和相互交融的制度通道,至今仍然缺乏基本的共识。因此,必须充分发挥文化领域专业性智库、高校研究机构的作用,通过学术研究、理论创新引领全社会形成关于文化现代化进程的基本方向,明确主要的步骤措施,形成建设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理论前提。

2.政策路径上要超越在近代救亡图存的紧迫性中形成的“民族主义路径依赖”,尽快建立以现代公民为基础的国家主义的政策路径

当代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发源于晚清以来中国从宗法专制国家向近代民族国家蜕变的过程中,在建设现代民族国家实现民族救亡图存目标的强力约束下,完成了国民身份转变和“国族”性格的再造。而来自于西方和日本近代工业文明的文化冲击和军事侵略恰是促成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观念产生的重要诱因。建立在“共抗外敌以图民族生存”基础上的“民族共同体意识”,深度渗入国人的价值观念中并形成了强烈的中华民族文化认同意识,但这同时也造就了中华民族文化认同中的民族主义的路径依赖。在争取民族独立的战争年代,这种民族主义的文化建构路径带来了很高的社会动员效率,这是积弱的中华民族战胜日本侵略者的深刻原因。但在和平建设时代,当外敌入侵、民族危亡的压力消失,基于民族主义的文化共同体便渐渐失去方向和目标,如果没有新的理论和实践资源来维系文化共同体,基于民族主义的文化共同体将会日益弱化甚至瓦解。显然,和平时代人们已经难以通过重新树立共同的敌人来巩固这种高层次的共同体意识,因此,必须明确和平建设时期建设新型文化共同体的理论和政策途径。

我们认为,和平建设时期,尽管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是全体中华儿女的共同愿景,但其建设的路径却不能是文化本身,而必须要借助于国家主义的路径,即要以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为目标,以“国家观”的法律秩序替代以“天下观”为基础的伦理秩序,以国家共同体建设体现中华民族的“一体”,以文化共同体建设体现中华民族的“多元”,最终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多元一体”格局。

1949年以来,随着中国经济建设和政治文明建设不断取得新成就,中华民族已经实现了从政治共同体向国家共同体的初步转型,以宪法为核心、基于公民身份认同的国家认同意识将成为和平时期“新型文化认同”的基石。因此,建设现代国家宪法制度体系并培育现代公民,是建设和平时期中华民族新型文化共同体的基本路径。

3.梳理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民族认同的次序,建立引导文化认同通往国家认同的政策逻辑

现代民族国家建设包含了国家认同的建构,但建构国家认同又必须要面对政治认同、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等问题。换言之,国家认同的建构不仅仅在于国家共同体的本身,而必须处理好国家共同体与政治共同体、文化共同体和民族共同体的关系。建构国家认同,必须借助于扩大文化认同的路径。

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形成,需要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念系统和与这一价值观念系统相关的“符号共同体”之上,需要政府对统一文化、语言和典章制度的推广和支持。在国家层面上,政治、经济与文化的语言规范对公民获取同等政治、文化和经济权利具有现实工具性,这种“语言的纽带”能够建立一个规范的“符号共同体”以形成对全体社会成员的行为规范,因此,在21世纪,科学制定实施中华民族语言文字发展战略,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传承和创新性发展,显得尤其重要。

4.充分挖掘“一带一路”的文化连通功能,建立打造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战略支点

四、简要结论

1840年以降,随着西方工业文明对中华农耕文明优势地位的确立,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逐步被消减,导致民族文化认同的弱化。百余年来,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问题尽管在“中西体用”的争辩中有所涉及,但学界并没有明确提出这一命题的核心内涵,因此社会至今仍然没有达成明确的共识和解决途径,导致中国文化现代化的进程整体上要滞后于经济现代化的进程,进而阻碍了现代国家建构的进程。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华民族与世界大国的关系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厘清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内涵与外延,在中华民族与世界大国的合作、交流与交锋的宏大背景下讨论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基本问题与挑战,并提出相应解决的思路与战略措施,体现出当下国家文化现代化建设进程对理论创新的要求。

注释

①杨鹍飞:《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理论与实践》,《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②沈桂萍:《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国家认同的文化纽带》,《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第3期。

③张立辉、许华峰:《积极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路径探析——以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团结教育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5年第3期。

④朱碧波:《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多维建构》,《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第1期。

⑤关健英:《夷夏之辨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船山学刊》2016第1期。

⑥王丽雅:《文化全球化与全球性文化公共领域》,《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

⑦[英]汤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荀春生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第295页。

⑩本文从这一意义上来使用“文化”的概念。所谓文化即是“人类化”:“是人类价值观念在社会实践过程中的对象化,是人类创造的文化价值,经由符号这一介质在传播中的实现过程,而这种实现过程包括外在的文化产品的创制和人自身心智的塑造”。参见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15页。

王列《国家的文化意识形态职能》,《文史哲》1994年第6期。

责任编辑邓宏炎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in the 21st Century

Fu CaiwuYan Xingrou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To meet the challenges of globalization,modernization and informatization in the 21st century, it is inevitable for China to build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is a national culture organic whole including common language, common history memory, common traditional values and common psychological features. Along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from the military and economic hard power mode to the combination of hard and soft power mode, constructing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with the strategic goal of national culture soft power, becomes important strategic resources and national interests, which needs comprehensive strategic planning and policy planning. This paper emphasizes that, under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it is the theoretical premise for strategic and policy planning to make clear the basic connotation of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and its characteristics, analyzing the experience and problems in the process of building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and combing cultural identity, political identity and national identity among modern nations. This paper further suggestes establishing the goal of national culture soft power on the basis of culture community, grasping the historic opportunity for the re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cultural identity brought by global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constructing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community by means of five-thousand-year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resources and the great national strategy of the Belt and Road,etc.

Chinese nation; cultural community; national community; cultural soft power

2016-05-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与运行中的财政保障标准与保障方式研究”(13ZD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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