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湖便是子陵滩”——从《分湖旧隐图》及题咏看南社人的时代选择
2016-09-29孙雨晨
○孙雨晨
“分湖便是子陵滩”——从《分湖旧隐图》及题咏看南社人的时代选择
○孙雨晨
1913年,柳亚子请擅长丹青的南社成员陆子美绘有《分湖旧隐图》,并于次年广征众社员题咏,期间余天遂、黄宾虹、楼辛壶等社员亦绘有同题画作。陆作水墨《分湖旧隐图》用彩朴素、运笔简省,却呈现出浩渺澄静、荒寒凄清的分湖意象,隐喻着苍茫晦暗、潜流涌动的时代氛围。而南社诗人笔下的分湖图题咏诗群,既是保存乡贤文人追思古蕴的故园记忆,又是回溯“分湖便是子陵滩”(柳亚子诗)即吴地隐逸流脉的乡土空间。《分湖旧隐图》的题咏历程长达7年,其作品数量近三百篇。这些诗文一面记录了南社人无奈、彷徨与苦闷的心境;一面又抒发着时代的情绪,表达着革命的斗志。图像展现的时代背景是中国由传统社会迈入现代社会的转型期,图像反映出南社人既坚守着传统文化的信仰,又在面对新时代的风浪袭压下有所承当。无疑,这一新的研究视角,有助于深化南社研究。
一、《分湖旧隐图》及题咏的生成背景与研究价值
19世纪末的中国处于民族危机步步升级的时代,特别是自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以后,中国受帝国主义的侵略愈来愈深。在面对国家的危难时,一些有良知的士人,不甘民族的沉沦,纷纷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拯救民族的困境。这些知识分子们或著书立说,或以报刊为革命阵地,或成立文学社团。他们始终相信着文字有灵,试图用文字来唤醒民众、启迪民智,掀起革命时代的风潮,而南社成员在这一时期作出的实绩最大、贡献最多。民国建立之后,南社成员的人数虽然有所激增,社员的诗歌创作和反对袁世凯倒行逆施的行为没有停止,但纵观整个南社却陷入了低谷,南社进入了摧残期。
南社是20世纪盛行于江南的重要社团之一,它是带有资产阶级性质的、以“反清”和“反袁”为主要任务的政治型文学社团,其学术研究价值早已被学界所关注,可以说南社学是不折不扣的“显学”。然而在南社研究中,学者们对南社的历史脉络、社员的人际互动关系以及社员生平事迹的考索多,对名家诗作、社员文章的搜罗整理多,却对一些出现频率较高且有意义的问题有所忽视。
《分湖旧隐图》及相关题咏诗群即为一例值得关注的研究对象,它并非只是传统文人爱好诗歌和擅长绘画所生发的产物,而是一个理解当时南社面貌和发展情况的典型视窗。透过这个诗画互文视窗,我们发现了数量众多、不同风格的《分湖旧隐图》题咏诗,它们散见于南社出版物《南社丛刻》与南社社员别集之中。其实这些绘画与诗歌本应是通往南社大路的文化标石,却落寞地成为了被置于南社丛坛旁小道的“石子”。截至2015年1月,以“分湖旧隐图”为题名进行检索,中国学术期刊网只收录了两篇论文,从数量上看,《分湖旧隐图》及题咏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足见还有较大的研究空间。①
首幅《分湖旧隐图》是1913年南社发起人柳亚子请南社成员陆子美绘制的,次年亚子接到此图后,颇为欣喜,即撰有《分湖旧隐图记》,并要求众社员进行群体题咏,又自行把画装裱成册,置于刻有“分湖旧隐图”五字的木盒内。分湖图咏的诗画风雅波及7年之久,同题图画出现了二十余幅,题诗、题词、题文数近三百篇。
图像是研究题咏诗群的起始点。《分湖旧隐图》册页现存于苏州博物馆,由柳亚子夫人郑佩宜捐赠。绘画的作者除了上文提及的陆子美外,黄宾虹、余天遂、顾悼秋、楼辛壶、李涤、王大觉等人亦参与了创作。李志宏《分湖旧隐图》诗跋说陆子美画的作品景象是:“烟波灏淼,茫无涯矣,扁舟帆影,荡漾其间。”②可见荒寂无垠的湖面上有白帆点点,密实的丛苇、天幕飘散的云片与澄静的水波都彷佛在象征时代的风云气象。李涤的画作更接近元人画法,细密透帖。比起陆作,李图中的分湖水域的视野更为开阔;房屋星星点点地聚集起成片的村落,邻接于分湖堤岸;图像的远景、中景、近景的层次感也更加分明。余天遂的作品突出的是中景的房舍人家,扁舟“有意”地飘逝了,更有趣的是,画家于分湖湖面上构思了一位拨桨的船夫。顾悼秋的作品则特别简省,显露拙趣,一山、一树、一草、一石看似孤立,实则四者围起了分湖一水,布局十分巧妙。王大觉的绘作笔法接近顾作,区别是用墨突出了树的浓密,画风更显豪放洒脱,作品更具写意性。
虽然名家画技、画风、画法各不相同,但是几乎所有的图绘架构的是同一母题——“隐逸”,描绘的是同一场景——远离尘嚣的“分湖”,包蕴的是同一境界——“悲凉清淡”。浩渺澄静的分湖水寂寂地流淌于清末民初画者的笔端之下,分湖水看似是静谧的、淡雅的,并没有激起澎湃的浪花,然而又似乎潜藏着某种暗流。南社分湖题咏诗歌群恰似这种暗流,频频掀开着时代浪潮的风帆,抒发着南社社员的时代情怀。
画中的浩渺分湖,又作汾湖,在苏州吴江松陵镇东南三十公里处,它位于浙江嘉善、江苏吴江的交界处,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的界湖,今属苏州吴江区。分湖湖东、北、西为芦墟镇、北厍镇,湖南为嘉善县陶庄镇。对于分湖,关于其疆域的范围有不同的主张,柳亚子认为分湖的格局应为西到黎里、东到金泽、南到西塘、北到周庄的范围。柳亚子(1887—1958)就出生于分湖北岸,即今吴江北厍大胜村(又名胜溪)。可以说,分湖就是柳亚子故乡的诗意代名词,故乡情结是柳亚子择取分湖入图的一大原因。
《分湖旧隐图》与题咏的形成,始于1913年。1913年5月陆子美到苏州吴江黎里(柳亚子12岁迁居黎里)演出《血泪碑》《恨海》等剧,柳亚子前去观剧,与风度朗秀的陆子美一见如故。6月,柳借诗向子美索画,“闻君踪迹滞菰芦,我亦烟波旧钓徒。一夜晓莺残月梦,无端惆怅落分湖。”(其一)“……耦耕倘遂他年约,雨笠烟蓑过此生。”(其四)③“从诗中可以看出,柳亚子处于无道的乱世,只能隐鳞戢翼,隐忍以待,并非真的要‘雨笠烟蓑过此生’。”④1914年柳收到图后,又作有《卫灵水以子美所绘〈分湖旧隐图〉邮寄,赋此志喜》。1914年10月,柳亚子作有《分湖旧隐图记》,发表于《南社丛刻》第十二集:“念自梨川赁庑以来,忽忽一十七稔……欲求如儿时钓游故地之水天灏淼,烟波出没者,渺不可得。晦明风雨,未能忘情。思托画图,以舒蕴结。”⑤此时的柳亚子离开分湖故里已经17年了,风雨世态的陡转不由地使诗人回想起儿时钓游地的欢快以及分湖的明澈,然而那种童年的记忆又是那样难以复原。“思托画图、以舒蕴结”8个字标明了柳亚子的心境是略带惆怅的。社员陆曾沂交代了这幅图的生成背景和柳亚子的心态:“乙卯中秋,亚子书至,属题《分湖旧隐图》,时会改制之声,甚嚣尘上,亚子感喟万端,特引谢客儿韩亡四语作厌世想,余甚悲之,为成五十六字。”⑥柳亚子这种心态的形成,既与国家的命运时事相连,又与自己在南社的退职有关。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南社。南社是一个曾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社团。1909年11月13日,一批精英知识分子集聚在苏州虎丘的张公祠,成立了南社。南社以反清为号召,与同盟会互为犄角,成为辛亥革命的宣传部,最盛时聚集了上千名各界人士。南社从1909年虎丘第一次雅集到1922年,一共举行了18次雅集。1912年10月27日南社第7次雅集引发了柳亚子登报脱离南社的事件,这次雅集的参加者多为高旭的支持者,柳亚子建议改编辑员三头制为主任一头制,并自荐。这一建议遭到了否决,受到高旭的反对而没有通过,高旭在言辞之中还流露出对以前雅集选举的不满,两人争论得很激烈,柳亚子极为不悦,第二天,亚子就在《民立报》上刊登了《柳亚子脱离南社之通告》,柳亚子愤而宣布“出社”。
除了“出社事件”,1912年至1913年两年间,柳亚子还饱受着许多人生的无奈、愤恨、悲痛。1912年他被说服去南京任临时总统府秘书,三日后即称病辞职返沪。由于他痛恨袁世凯,故坚决反对南北议和,辞职后以笔为剑,以《天铎报》为阵地,坚持反袁。1912年8月4日柳亚子经历了丧父之痛。1913年前后,南社社友为反清讨袁致死者,有周实丹,阮梦桃、宁调元、孙竹丹、陈勒生等烈士,1913年3月宋教仁又被暗杀。可见,1912年-1913年是柳亚子人生历程的低潮期。短暂的秘书生涯表露了他的抱负与梦想无法实现的无奈,也可窥见他是一个追求自由、不受羁绊的人;不断持续的反袁活动却不成功、反议和而议和成则反映了他遭受着痛苦的挫败感与愤恨感;而丧父之痛更是雪上加霜;众多南社好友的被暗杀、革命势力的衰落更是在柳亚子的心底打上了抑郁的阴影灰象。
1912年的7月,柳亚子就由上海返回到了黎里。就柳亚子一生来说,虽经常行走于沪、苏两地,但蛰居黎里的时间并不算短,黎里可以说是革命梦升起的地方与“梦醒了无路可走”的逃避地,此时的分湖也仿佛成为了抚慰柳亚子心灵的一池良药。在这里,柳亚子与文人们一起狂游畅饮、作文论道,一起去追寻传统文化精神的印记,一起忘记尘嚣的污浊,去构建南社人的“乐国”与“迷楼”。在南社人眼中,分湖这样的水乡泽国总蕴含着一丝苦涩,这种苦涩始终是与对家国的至深情感相连的。
如果说以上《分湖旧隐图》的创作背景反映了中国1912年-1913年历史事件的话,题咏行为的生成背景则主要反映了1913年-1914年的历史事件。1913年7月12日,在袁世凯的进逼下,李烈钧在孙中山指示下,从上海回到江西,在湖口召集旧部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独立,并发表电告讨袁。后来袁世凯以武力镇压了南方7省国民党人的“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宣告失败。1913年10月6日,国会选出袁世凯为第一任正式大总统。1914年12月,“约法会议”通过《总统选举法》修正案,规定大总统无限期连任,大总统的继承人由大总统推荐,此时的袁世凯已与皇帝没有任何区别。而在1913年至1914年一年的时间内,袁世凯为加速复辟帝制策划了许多活动。柳亚子作有《分湖旧隐图记》号召题咏的时间为1914年10月,此时的柳亚子大概已经经历过了最低谷的时期,也看透了时局的黑暗,但他并没有完全放弃斗争的机会,只是采取另一种“分湖旧隐”的方式,但这也并非隐退。
以上通过对背景的梳理可以看出,《分湖旧隐图》及其题咏诗群是南社人纵情诗酒、激扬蹈厉的具体体现,具有多重的研究价值,文化的深度意蕴颇高,应当成为南社研究中向标性的问题。虽然这个对象已被海内外的学者所发现、所关注,但总体看来,研究的成果偏少,问题尚未被广泛地进行探究。它的研究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分湖旧隐图》的探讨可以引带出南社研究中非常普遍的文化生态现象,即南社人“作图寄意”的问题。郑逸梅认为,“(南社社员)或多或少带着些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旧味儿,借着这小小图幅,寄寓他种种复杂的感情和生活气息。也有似虞山《列朝诗传》所谓‘刘清惠好楼居,而力不能构,文徵仲作神楼图以遗之’。图是朋好所贻,聊以慰情的。所以,其中的图,有自画的,也有他人画的;有一人一图的,有一人数图的……”⑦李海珉认为,“所谓作图寄意,大抵是先描绘一幅图画,或先撰作一篇图记,接着请朋辈或题名、或作图,更多则是撰序写跋、作诗填词及谱曲,然后汇集装订,多数成为册页。图画少数由自己画,多数请人按照自己的寄托而创作。一本册页之中,有一幅图,一个题名,一篇序言或跋语的,也有多幅图画,多幅题名的,多幅序跋的”⑧。由于南社人的艺文素养普遍高,作图寄意的数量就较多,郑逸梅《南社丛谈》整理了主要的题咏名录,这是非常珍贵的文献资料。通过阅读编目,我们可以发现影响较大、较有特色的作品就有王蕴章的《十年说梦图》、高旭的《风木西悲图》、胡朴安的《朴学斋话酒图》、李根源的《吴郡访碑图》以及傅熊湘的《红薇感旧记》《醴陵兵爨图》等等。“南社社员的作图寄意包含了深广的社会内容,它涉及政治、军事、经济的方方面面,以及交通、医疗、科技、婚嫁、收藏等诸多领域”⑨,“南社成员1183人,根据研究,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成员有过作图寄意之举,所作之图不少于八百件”⑩。
第二,通过研究《分湖旧隐图》等南社题咏现象,可以激活柳亚子以及南社研究。有关柳亚子的研究,不应只停留于其人诗歌的整理与品评,生平的梳理、事迹的考索的路段,而亦应有新的研究方法的介入,即从柳亚子所历经的诸多事件中切出一个片段,并使之熠熠生辉。对于柳亚子的研究文献,不应仅限于文字材料,而是应当把图绘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献列入重点考察的范畴。按照这样的路径行走下去,只需对一个简单的切片进行具体的分解、剖析,就可以迅速地窥见柳亚子的心态情志,掌握柳亚子的文化交游,以及记录南社成员为了反清、反袁所做的斗争历程,题咏问题的“见微知著”的作用可见一斑。同时,研究南社的题咏现象,也是为南社研究打开一个崭新的窗口,这种研究方法较为生动,新颖有余,有别于传统的研究模式,此类的开拓或许可以带动更多的人群来关注南社历史、热爱南社研究。
第三,通过对一个艺术样本进行探究,可以举一反三,从而挖掘出南社的文化王国中还存在着不少的分湖系列图,这些图绘的中心人物也是南社的主要人物,图绘本身亦具备题咏行为,这些都是研究南社社员的生动材料和扩展南社研究视阈的丰富个案。如叶楚伧的《分湖吊梦图》,南社成员叶楚伧在得到祖上遗作《午梦堂集》后,便泛舟分湖,访寻叶小鸾墓址,并请苏曼殊等人绘图。又如沈昌直有《北浜风景图》,沈昌直的家本在吴江芦墟,由于他的父亲厌恶市居的喧闹,所以搬到了水浜,而此地又离分湖很近,所以《北浜风景图》亦可以算是分湖图的一个代表。此外,凌莘子有《分湖晚棹图》,周芷畦有《水村第五图》,亦是富含隐逸色彩的图绘佳作。丁逢甲《分湖访旧图》记:“自柳亚子卢绘《分湖旧隐图》,凌莘子继之成《分湖晚棹图》。今公望又有分湖访旧之作,命名虽异,取义略同。要旨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而不忘分湖景物者也。”⑪以上《分湖旧隐图》的姊妹篇与《分湖旧隐图》有相似的母题建构,也有具体的题咏的行为差别,这些都为南社的研究增添了细微化的文献材料。
二、《分湖旧隐图》题咏——南社文人追思古蕴的地域图景
罗时进先生说:“清代江南文学正是这片江南家族文化森林的硕果盛葩,而诗文是其中最辉煌的成就之一。因此从江南地域和家族角度切入清代江南诗文研究,将‘地气’和‘人气’统摄起来观照,就是非常自然和必要的了。”⑫本文试图从江南地域与家族两个角度切入《分湖旧隐图》题咏诗。
首先,诗歌表达了题咏者对江南地域文化有普遍的认同感。在这里,古今有气节的文人通过分湖一地而得以连接,通过史实的近似性而得以贯通,吴江的人文气韵与传统文脉而得以传承,所以分湖不愧是乡贤文人追思古蕴和保存乡邦文化的精神家园,同时分湖又是颇具浪漫色彩的文士隐逸湖,许多知名的吴江文学家们便借此地去追寻梦中的“桃花源”,可见这里又是回溯“分湖便是子陵滩”隐逸流脉的乡土空间。此外,分湖题咏诗歌还包孕着很多吴地文人的故乡情结,所以诗歌具备一定的怀旧色彩。
第一,题咏诗中的“分湖”指的既是风景优美、湖域广阔的自然区域,亦指一种富含浪漫、人文色彩的地域表达。分湖这清澈的吴越巨浸,因其风景的魅力和书香的弥漫一直受到文人雅士的喜爱。这里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河网稠密、人文荟萃,不仅拥有优良的自然条件,而且是更具备梦幻色彩与诗意情愫的地方,同时具有深厚的江南文化底蕴。柳亚子出生于分湖侧岸的北厍镇大胜村,12岁迁居黎里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北厍;他一生行走于海内外,却没有忘记故乡这个水乡泽国,时时写忆分湖,在柳亚子诗集中,以分湖为题的诗作不胜枚举,如柳亚子诗《分湖看月词》:“安能明月常如此,便守分湖过一生。”⑬1920年12月,柳亚子泛舟分湖,想重辑《分湖全志》,未能如愿,但却留下了一篇《游分湖记》。
对于分湖美景,南社成员王德钟这样题咏道:“鱼庄蟹舍两模糊,渺渺山连淡淡湖。绝妙分湖好点缀,一丛密树一丛芦。”⑭余十眉诗云:“烟波十里荻花秋,张翰莼鲈渺渺愁。输与当年杨铁笛,画船犹得载花游。”⑮周伟诗曰:“吴越古多佳山水,辉煌灿烂垂书史。分湖汪洋数百顷,波光水色尤佳美。”⑯在这些诗歌中,分湖位于吴越之间的地理位置和美丽的自然物态有所表达,分湖的名士也有所提及,分湖的江南文化审美属性亦有所体现。
第二,富含温度感、充满温情的分湖题咏诗描绘了柳亚子对江南故土的思念与热爱,也表达着题咏诗人对自我家乡的眷恋以及对国家的深厚情谊。正如上文所说,分湖是柳亚子故乡的诗意代名词,《分湖旧隐图》是直接抒发思乡之情的产物,而很多题咏诗都涉及到了柳亚子“作图寄意”的目的,体现了南社诗人对柳亚子“作图寄意”的知晓与感发。
诸多诗人都在诗中提及了柳亚子思乡的情结,他们是这样描述柳亚子的家国之思、故土之念的:徐大纯诗云:“葭苍露白吟无已,知是诗人忆故乡。”(其一)“画师巧可夺天工,乡井分明在眼中。”(其二)“柳子才名四海知,一朝闲动故园思。”(其三)⑰周诗云:“浩淼烟波旖旎春,披图倍切故乡亲。”⑱王德钟曰:“故乡十载相思梦,付与渔娃一笛风。”⑲朱剑芒诗云:“文章憎命隐樵渔,露白葭苍忆故居。”⑳
不论是露白葭苍、浩渺烟波也好,不论是乡井、渔娃也罢,都是代表分湖故乡的乡土风物,这些曼妙、空灵的意象浸染着湖水甘冽的味道,激荡着江南的温柔气韵,也绵延着故土难舍的情谊。题咏诗虽然主要表达的是柳亚子爱乡的故事,却也同时促发了南社成员的记忆与回忆。
在南社成员中,祖籍吴江的社员颇多,分湖本地人亦是不少(据张明观《分湖诗钞续编》考证,分湖南社成员共69人)。由于时代和工作的需要,很多分湖人曾走出家乡,漫离乡土,走向了革命和宣传的前线,走向近代大都市,然而他们不论走向何方,奔赴何地,在行走中都时时惦念家乡,表露情感,意欲归根。他们或以分湖为名,设立文社;或因地域结朋,聚集文缘,这些都是他们无法割舍自己故园根基的表现。此外,有些分湖题咏诗人并非生于吴江,但也在诗歌的创作中流露出对自己故乡的热爱:王毓岱诗云:“我家苕水君分湖,彼此怀乡同感触。”㉑王横诗曰:“柳子念家山,我亦忆乡国。”㉒家是国的基础,而国又是家的延伸,在这些诗歌里,爱家乡即是爱国情的一种具象体现,所以说诗人们摹写下的分湖诗饱含着由恋小家到爱国家的感情理路。
第三,题咏诗展现了特定历史路向之中的南社文人的隐逸之心。
“隐”本是传统文化结构中士人的一种普遍表现风貌,并非与地域有关。然而,在明清两代,在江南一域,“隐”可以作为江南士人姿态的突出表现特点,也可以作为明清江南的地域特色。分湖自古有奇士,这些奇士就生活和游历于吴江这个富含隐逸传统的地域。有诗云:“分湖便是神仙界。”㉓这里的“神仙界”当指隐士的天下。柳亚子曾说:“分湖一带,虽然穷乡僻壤,却颇有巨人长者,剑客酒徒,彬彬然钟毓于其间。”㉔例如南宋自号“武陵主人”的陆大猷,在面对贾似道当政、国事日非时,绝意仕归,著别墅于分湖。陆大猷季子陆行直翰林典籍后亦采取了归隐的方式,倪瓒、杨维桢等文人皆与之游,人称“陆隐君”。元代文学家杨维桢曾偕友邀游分湖,并作有《游分湖记》。明末文学家叶绍袁一家曾留下了午梦堂风雅的文学记忆。绍袁不附阉党,不耐吏职,常忤中贵,以母老告归。明亡后,剃发为僧。绍袁妻沈宜修、三女及幼子叶燮并有文藻。叶绍袁还将妻女所著诗歌编成《午梦堂全集》行世。有清一代,江东俊秀郭频伽也移家魏塘,一去不返,而至晚清,分湖又出现了一英旷人物,那就是南社的主要发起人柳亚子。
柳亚子的一生,正是以分湖奇士先贤为师范楷模的,他时时跟随着巨人长者、剑客酒徒的脚步一路疾行,并希翼回归到像严子陵隐居的子陵滩一样的地方。柳亚子的1912年-1923年的生涯(或者是更加晚一些的时间),与陆大猷、杨维桢、叶绍袁等文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极为相似,都是朝代更迭、国事日非的时期。柳亚子与分湖奇士们一样,在面对新的与自己政治思想相悖的当权者的“征召”时,在新权建立之时就会悄然而退或不与为伍。虽然他并没有像先贤们一样完全归隐,被人称为“隐君”,行遁江上,建筑隐宅,终老林泉;或是剃发为僧,归隐山林,决绝政治,但柳亚子的一生始终保留着隐逸之心、节气之操、正直之怀,在隐逸意识与斗争行为之中穿行,即便是遇到权势的打压也无所畏惧,义无反顾。从个性上看,分湖文人有着清高气盛、不慕权贵、追求自适的性格特征。从以上这些角度上说,柳亚子与一些有气节的分湖文人的作为和品格是极其相似的。
与柳亚子一样,南社人对隐逸也产生了向往之梦与神游之心,时时在诗歌中探寻着属于文人自己的“桃花源”。“终古骚人爱隐沦,风光占断水乡春。”㉕袁圻诗:“我是风尘倦游客,买田也要傍分湖。”㉖戴德章诗:“荆地棘天都不管,钓游陈迹溯从前。”㉗“如此风光如此宅,何妨归隐做神仙。”㉘胡先骕词:“十里分湖,三春花草,应尘网一时尽脱。”㉙可见分湖的春水托举起隐逸的灵气,浸渍出隐者的仙气,在世乱交错、国是日非之时,在诗人们无法用文笔改变时代走向的时候,便更容易有隐遁之心、隐居之为、自由之欲。“在社会大动乱时期,就创造、保存和传递文化成果、文化精神来说,隐逸的士人有时能起到那些入世士人所起不到的作用。”㉚以上这些作品,都源于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当他们面对挫折,排遣痛苦、寻求一种诗意逍遥的美学境界即是一种有效的手段。当个体无法改变权力环境,不愿与之同流合污,高贤只能寻找一个可以栖居的场所,而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隐逸。
其次,用家族文学的范畴与方法对《分湖旧隐图》题咏诗进行研究,可能是一个新的观测点。分湖题咏诗体现出对吴地文脉思蕴的传承意识与对柳氏文学家族精神、文学成就的关注。
第一,从追慕古风、探寻古蕴、怀思追忆的角度看,题咏诗标明了分湖文脉的词采风流得到了传承,同时表达出对文学先贤的追思怀念,其中很多诗歌就直接抒发了对深受传统文学较深的分湖才子的赞佩之情,这些诗歌不忘念及前代之杰,又多把前贤与后杰放于同一维度,突出表现的是文人思想的一致性以及吴地文脉含蕴承续的关系。龚尔位诗曰:“前贤歌哭后贤仍,考献征文力已宏。”㉛朱静冒诗云:“况是分湖好风景,雄文佳什继先声。”㉜吴虞诗又云:“柳家今日开新样,南社应同复社贤”㉝。姚鹓雏诗:“风雨孤吟成隔世,光芒题句得诸贤。”㉞
正如南社小说家丁逢甲《分湖访旧图》记中所说,“(分湖)介居江浙,一水汪洋,灵秀所钟,闻人辈出。湖上居者,元有陆辅之,明有叶天寥,清有郭频伽,文采风流,与湖水相辉映”㉟。这里面不得不提及的是,题咏诗群多谈及午梦堂家族,即诗礼之家、文学世家——叶绍袁一家,叶绍袁、叶燮以及叶氏闺阁群体都是文名卓著的人物。叶氏所处时代为明末清初,叶绍袁的爱国行为让人感受到了江南文士的拳拳之心,他的诗歌激荡着衰世哀叹、爱国之声。叶绍袁为“分湖八贤”之一,是后世分湖文士效法的楷模英豪,而柳亚子等南社人则非常钦慕午梦堂的风雅,不断继承着前人的思想气节与文学品格。此外,题咏诗歌中频频出现吴易等吴江斗士的词条,这是与叶氏等文人形象相对的一种情感表达,表现了南社人对英豪之士的景仰。
第二,诗歌赞许了柳亚子对家风祖德良优的笃信以及对家族文化与学术涵养的继承。
同叶绍袁的家族一样,柳亚子的家庭也属于文学世家,具备良好的家风祖德。柳亚子说:“余家先世,即卜筑胜溪。高祖粥粥翁,雅好搜求乡里故事,既撰《胜溪竹枝词》如干首,复有《分湖小识》之辑,其征文考献之盛心,当与斯湖共垂不朽。”㊱傅道傅《忆江南》说:“分湖好,最好集群贤,芳雪疏香吟往日,碧梧苍石画当年。粥粥柳枝传。”㊲“粥粥”即“粥粥翁”,也就是柳亚子的高祖,这个词在题咏诗中出现的次数很多,如“五世人传粥粥词”㊳,可见自柳亚子的高祖以后,都以整理乡邦文献为乐,谈诗论文为趣。柳亚子热好绘图题咏的活动,实际是不忘分湖,不忘先祖,可谓是“先世故居不可弃,绘之为图亦情痴”㊴。《题凌莘子分湖晚棹图》题记中说:“柳亚子移家禊湖,去分湖十里而遥,踪迹不时至,世德先畴,情不能忘,曾绘旧隐图以寄意。”㊵
同时他继承了丰厚的家学渊源,不仅一生藏书丰富,而且著作等身。主要著作有《磨剑室诗歌集》《南社纪略》《南明史料史纲》等。可谓真正做到了“文采堪追粥粥翁,新图一幅表家风。”(黄复诗)㊶此外柳亚子在黎里之时,不忘收集、保存乡邦文献,这样就使得许多有价值的基层文献得以保存。1918年冬,他与同里薛公侠等人发起了松陵文献保存会,合编了《吴江文献保存会书目》,计四卷。柳亚子在收集吴江文献的同时,又对文献进行校勘、整理。经他考订的地方志就有《吴江县志》《吴江县续志》《震泽县志》《同里志》《平望志》《平望续志》《黎里志》《黎里续志》等。他在收集乡邦文献的过程中,曾酝酿编辑《分湖全志》《分湖诗征》《分湖文征》等,后来,由于柳亚子投身政治活动,最终未能完成。
三、《分湖旧隐图》题咏现象——传统士人的时代选择
南社中有一些成员属于新型知识分子,但他们多数是由传统旧式文人转化而来,所以总体来说,南社成员的思想个性、学术路径以及时代选择都遵循着古代士人的传统文化特质。然而南社又产生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形成高潮的年代里,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动荡、大变革的前夜,所以在面对变动的历史时局时,南社文人又显示出了他们具备强烈的危机与忧患意识、浓厚的爱国救亡思想以及激昂的革命精神。《分湖旧隐图》的图绘创作、题咏活动、题咏诗歌形式都是富含古典特质的文化元素,而具体的题咏诗歌表达又反映出了近代社会转型的风云变幻以及文人的气节品格。
首先,《分湖旧隐图》题咏现象揭示出了南社文人与分湖地域间的密切联系,反映出在新旧思想的碰撞下,南社成员的学术研究、诗歌创作、诗酒风雅仍坚持着传统的路径,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皈依。
在文献的搜集整理上,柳亚子等人重视对吴江乡邦文献的整理,体现了对传统文化与江南地域文化的服膺。1918年10月,柳亚子辞去了南社主任之职后,便与分湖诗友一起搜集乡邦文献,进而编辑了《分湖词征》《分湖诗征》《分湖文征》,同时柳亚子又与薛公侠等人发起了吴江文献保存会。
从诗歌创作上来说,《分湖旧隐图》的题咏都是古典诗词,体现了传统士人的诗文功底。在主题与内容上,也有一定的变化,反映的思想逐渐深刻:南社人用各类笔墨文字记下了自己对吴地的痴怀深情,唱出了爱国思乡之曲,写下了自己对革命的信仰以及对腐朽社会与封建统治的愤恨。反映于风格之上,诗词或表现为慷慨悲歌,或表现于浅唱低吟。
此外南社人的诗酒文会保留了传统文人的风雅,这也是对传统艺文精神的一种继承。1920年11月,柳亚子、余十眉、陈去病、范烟桥、许观等南社成员,仿杨铁崖故事游览分湖,他们拜谒了陆氏名人祠堂,游览了柳氏名园故宅,在此雅集的诗酒唱酬活动被画在了《西园雅集第二图》,此次的吴越游览产生了不少佳作。1920年12月的周庄之游也是把酒赋诗的重要雅集。1920年12月23日——29日,柳亚子、陈去病、费公直等19人于周庄的迷楼处畅饮狂歌,后来唱和之作就辑成了《迷楼集》,尔后柳亚子又与诸同仁饮于迷楼酒家,作品辑为《迷楼续集》。1921年,柳亚子、陈去病、王德钟等人在西塘雅集,唱和之作编辑成了《乐国吟》。
其次,与《分湖旧隐图》题咏现象相呼应,南社人组织了很多与分湖有关的结社活动。
南社文人在南社成立之始是很革命的,而民国成立后,情形有所转变,所以他们便失望,借酒消愁,放浪形骸。此时的南社人是抱着一丝革命的幻灭感的,这种滋味是很苦涩的。无数次的革命斗争依旧没有博取共和理想的实现,人民的生活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变。所以诗人们在革命低潮时选择了自己适用的革命方式,不论是对酒醉歌、停车问字,还是载酒寻盟,泛江分湖,他们都没有忘记国事,时刻抒发着他们的家国之恨。
如南社成员们组织了酒社。1915年9月23日,柳亚子、顾悼秋、黄娄生等南社成员在黎里发起酒社,参加者有沈次约、朱剑芒、凌景坚、王德钟、周斌等。南社同人聚集于金镜湖上,把酒抒怀,狂歌泄愤,发出了“狐鼠横行,神州板荡,穷途潦倒,狂士谁怜?舍此百翠黄醅,畴能洗尽胸头块垒哉!”《酒社诗录》此时的神州正经历光复以来的第一次国耻,1915年5月19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政府的“二十一条”,此时恰逢南社第12次雅集在上海愚园举行。柳亚子等人虽然是身无寸铁的文人,但抱着满腔孤愤,借诗抒愤。自此之后,至1921年南社成员无秋不会,1919年的酒社雅集尤盛。南社人抒发着“愿与贤豪相唱和,耻随流俗与纵横”㊷的高亢之音;高言着“野性无拘容放浪,豪情未减尚喧哗”㊸的自信之声;感发着“秋风结社各衔杯,块垒填胸志未灰”㊹的慷慨之情,同样他们抱怀着“人心未死天心在”㊺的坚守之韧。
如袁世凯倒台后南社人发起的销夏社与销寒社。1916年夏天,南社人在开鉴草堂成立销夏社,之后又有结集为《销寒社录》的销寒社。1917年初,柳亚子为《销寒社录》撰序:
燕云万里,忽堕罗刹,长江天堑,群盗狗偷,子胥抉目于沼吴,鸱夷一舸而去越,人心尽死,天道宁论?悲夫!悲夫!际斯时也,里中诸子,则复有《销寒社录》之刊,乞余一言。乐哉诸子,可谓翛然物外,好整以暇,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者矣!余胸中愤血,轮囷盈斗,嚼雪饮冰,犹嫌其热,何足报诸子之雅命?无已,为举旧诗一绝云:“袁安高卧太寒酸,党尉羊膏未尽欢。愿得健儿三百万,咸阳一炬作销寒。”㊻
再次,《分湖旧隐图》题咏揭露了袁世凯统治时期的社会污浊,而社会的矛盾又使得南社人更加清醒,促发他们做出更正确的选择。
当封建末世面临着豆剖瓜分的时局时,国际的形势和国内的社会矛盾深深地刺激了南社成员,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兴起也激发起南社知识分子的觉悟,并对他们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作用。首幅《分湖旧隐图》作于1913年6月,此时南社已经成立,会集了众多文化精英。早在1911年,辛亥革命的成功就推翻了清朝的统治,结束了中国的帝制。而在1912年2月,袁世凯就采用军事威胁和谈判结合的方式,窃取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自袁世凯就任起,就为复辟帝制作准备。1913年3月,袁派人在上海暗杀宋教仁,发动起反革命内战,镇压“二次革命”。接着南社成员宁调元被捕。此后,袁世凯的倒行逆施愈烈,革命党人继续“倒袁”。
《分湖隐居图》就生成于“革命尚未成功”的背景下,题咏诗的逐渐增加也反映了“反袁”斗争的激烈与政治的矛盾冲突,可见南社人的历史任务并没有终结,革命者的共和理想并没被鲜血所遮蔽,这些在诗歌中都有所体现。王鼎诗“茫茫中原风景殊,渡江有客尚踟蹰”㊼展现了朝代更迭、国是日非时爱国文人的身影;方旭芝诗“劫后河山风景殊,新亭搔首总踟蹰”㊽与上一首一样运用了相同的典故,表达了诗人无可奈何、忧国忧时的悲愤心情;而杨济诗“长安龌龊尘连天,随庵居士居十年”㊾中的“长安”指代北京,挞斥了京城的政治混乱。陶牧词“几许青衫老我,杯酒困英雄!满眼苍茫意,歌哭无穷”㊿表达了黑暗压迫下的诗人长歌当哭的无奈。在这些“大地烟尘扰”的诗歌里,南社人表达了对民族危机的忧虑,以及对社会黑暗、腐朽统治的抨击,具有强烈的爱国意识和深切的民族危机感。
最后,南社人在面对柳亚子有隐居想法的时候,题咏诗人出现了不同的见解。在面对革命时局转向隐晦的时刻,大多数题咏者认同柳亚子的暂时归隐,返回“避秦”胜地;而一些南社成员却认为在这样的时局中并不适合隐居,且需抛弃风月与吟唱,这其实是曲解了柳亚子的用意,以下的作品就如同忧国伤时的革命交响,不时回荡着悲愤苍劲之感。
丘复词云:“锦绣神州,炎黄古国,卧榻之侧,鼾睡由人;刀俎而前,鱼肉视我。匈奴未减,何以家为?国步多艰,恐难隐去”。丘复这首词对当时中国的危机有清醒的认识,这首词认为中国人民面临刀俎的威胁,要挽救中国,不能采用隐居的办法,而是必须采取舍身革命、奋斗不懈的刚性斗争方式。
杨杏佛词云:“一勺分湖水,问年年扁舟选胜,俊游能几?乱世不容刘琨隐,满眼湖山杀气,更谁辨渔樵滋味。莫便声声亡国恨,运金戈返日男儿事。风与月,且丢起。征尘黯黯中原里,四千年文明古国,兴亡如此!燕子东飞江潮哑,儿女新亭堕泪,何处是扶危奇士。不畏侏儒能席卷,怕匹夫不解为奴耻。肩此责,吾与子。”
周明的题咏文云:“且世会泯棼,民生水火,斯人不出,苍生奈何?今又岂隐之时哉!亚子毋肥遁鸣高,以分湖为终老之地,则千秋盛业,正当与湖水相辉映,共垂不朽耳。否则故国沦胥,舆图变色,何有梨川,更何有分湖哉?亚子天人善审于此,余何忧为?”
结语
“画图无尽诗无尽,旧隐留题此第三。”“两家图记倩谁传?互索人题互寄笺。”“图成一纸传千里,触拨王孙动越吟。”“索图征诗”“诗图无尽”“互题寄笺”“图传千里”本是自古至今即有的文化现象,但分湖旧隐品题发生于特定的历史时段,即新旧文化碰撞、新旧时代转型之时,其研究包蕴的价值意义更大。“兹图题咏半名流,南社篇章曾寓目”,“迢迢一纸寄邮筒,图记临风欣展读”。在对《分湖旧隐图》题咏诗的研读中可以发现南社人既保留了午梦堂的传统风雅,又受到了时代责任感、使命感的督策,以笔为刀,涉足政治,展现了南社人不忘传统、勇于担当的时代精神。他们的“分湖旧隐”是斗争的柔性方式,是传统士人参与政治活动的行为,并非隐而不作,而是蓄势待发、应时而为。“一段蕴结无所发,依意写作分湖图”是题咏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而出现于中国文学变革期的南社诗文尤其是分湖旧隐题咏诗作即是南社人对于时代选择的文学表征和情感诉求。
(作者单位:江西理工大学外语外贸学院)
①一篇是2010年12月李海珉发表于《苏州文博论丛》的《柳亚子与〈分湖旧隐图〉》,另一篇是1999年吴冠民在纪念南社成立九十周年暨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论文《从〈题亚子分湖旧隐图〉诗词看南社诗人们的忧国情怀》。
②⑪㉘㉟柳亚子《南社丛刻》第六册17集,第八册22集、第六册18集、第八册22集,第六册20集[M],扬州:广陵书社,1996年版,第4012页,第4012页,第4383页,第5860页。
③中国革命博物馆编《磨剑室诗词集》(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3页。
④周广秀《箫剑诗魂:柳亚子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
⑤胡朴安《民国丛书第5编·南社文选》[M],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636-637页。
⑦郑逸梅《南社丛谈》[M],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06页。
⑧⑨⑩李海珉《南社书坛点将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第24页,第15页。
⑫罗时进《地域·家族·文学——清代江南诗文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
⑬㉗㉛㊲㊵㊶俞前、张舫澜编《南社诗人咏吴江》[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第82页,第81页,第84页,第27页,第79页。
⑰㉕㉖柳亚子编《南社诗集》第三册[M],上海:中学生书局,1936年版,第316-317页,第289页,第366页。
㉔柳亚子著,文明国编《柳亚子自述1887-1958》[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
㉚王充闾《中国人:品中国历史人物》[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页。
㉜嶙峋编《闺海吟下:中国古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M],北京:华龄出版社,2012年版,第565页。
㉝柳亚子编《南社诗集》第一册[M],上海:中学生书局,1936年版,第330页。
㊻中国革命博物馆,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磨剑室文录》(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