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包围城市
——四川小规模学校的底部攻坚
2016-09-22杨帆文图
本刊记者_杨帆 文图
农村包围城市
——四川小规模学校的底部攻坚
本刊记者_杨帆 文图
山里的儿童节
6月1日一早,山雾还没有散尽,朋友圈里的“80后”大人们已经纷纷开始卖萌了,媒体迎合着这一趣味,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孩子气。
在这股时尚的气息里,我们按原定计划,从四川广元市利州区宝轮镇的旅馆出发,沿嘉陵江往上,前往因主持成立利州区微型学校发展联盟而闻名的范家小学,在那里,一场真正的儿童节正在筹备着。
范家本为一个乡,后并入宝轮镇,如今的“范家”,是山上原有的5个村落的统称,范家小学的学生,就来自这5个村子。到达范家小学时不到9:00,学校的大门敞开着,迎面的主教学楼前搭着一个舞台,台下全校47名学生已经列队落座,等待“六·一”庆典的开幕。
学校校长张平原正在舞台与候场区之间来回走动,跟负责音控设备的老师聊几句,又来到观众席,安慰一下顶着烈日暴晒的学生。
张平原今年40多岁,面貌敦厚,一头短发,一副眼镜,一件白衬衣,有一种理科老师的气质,他之前却是教初中语文的。庆典开始,他首先发表讲话,简洁,平实,一如他的长相。
他戴着孩子给他系的红领巾走下台来,在场边站着,看到节目按流程顺利展开,才放心走到观众席后面,按他的说法:音控设备是从朋友那里租来的,负责操控的老师昨天才学会,因为工作繁忙,节目流程也是昨晚才梳理好的。
他跟记者聊了几句,又往左边走去,那边的篮球架和更远一点的凉亭下面,坐满了观看节目的家长,大多是年纪比较大的当地农民——孩子的爷爷奶奶们,张平原一边看着台上的节目,一边和他们摆着家常。
庆典节目是按年级划分的,因为全校一共6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人数少则六七个,多则十二三个,加上学前班的十多个孩子,总共凑出了十个节目。
台上的表演者也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舞蹈节目,高矮胖瘦的孩子全都有,因为学校想让每个孩子都能在儿童节这天获得一次上台的机会。
张平原说,有一年儿童节前,一位妈妈找到了学校老师,她的女儿在范家小学读书,由于没有获得登台表演的机会,小女孩回家哭诉,妈妈就跟老师申请单独给她安排一个节目。
这个往事让张平原记忆深刻,从那以后,但凡学校要组织和孩子有关的活动,他都觉得一个都不能少。
在这一原则的指挥下,今年登台的学前班队伍里,却有两个小家伙给他上了另外一课。
由于紧张,临近表演前,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因为怯场急得哭了起来,女孩晃晃悠悠被队伍裹挟着走到了舞台上,哭着看舞伴跳完一整支舞,男孩被老师抱上台,破罐子破摔地发着呆,一直等到节目结束。
台下的老师和家长们被逗得哄笑不止,大家纷纷掏出手机留影,记录着这勇敢的天真无邪。
节目演到后半场,一个小男生站到了台上,他没有表演节目,而是想通过直播连线的方式,给远在他乡打工的父母问一声好。视频接通的时候,在台下观看的几位老人抹起了眼泪,想必是想起了自己在外打工的孩子。
演出一直持续到11:30,散场后,5年级的一个舞蹈节目又上台表演了一遍。据张平原介绍,他们的微型学校发展联盟正在通过沪江网的CCTalk平台一起过“六一”,这一个节目,正是表演给兄弟学校看的。
社区群众在范家小学门外观看儿童节汇演
能走的人都走了
范家小学三面环山,占地面积很小,全校由横竖两栋教学楼外加一座食堂构成,校园即是操场,很难想象,全国性的农村小规模学校联盟是从这里发端的。
当谈起这一渊源,张平原说,其实利州区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比较大胆的教学改革,在区教研室主任罗国林的推动下,利州区早在2004年就取消了全区中小学的期中期末统考,中小学不再拿考试成绩作为评价老师工作的标准,转而进行像“有效课堂教学”之类的研究和实践。
然而虽然利州的教育步步为营,受城市化进程这一大环境影响,当地农民还是选择了往外走,条件好的举家搬迁到市镇,稍差一点的则选择外出打工。
因此这里的一些农村学校在硬件上越来越好,但生源却越来越少了,学校的老师也渐渐失去了工作的积极性,要么混着朝九晚五的日子,要么通过各种途径迈入区县学校,于是整个利州农村学校的师资情况和办学理念开始逐年下降。
在利州区教育局的推动下,2014年6月5日,包括范家小学在内的12所学校举办了第一次农村小规模学校会议,成立了“微型学校发展联盟”,期望形成一股合力,把这种局面扭转过来。
张平原就任范家小学校长是在微型学校发展联盟成立的十天以后,在起初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对“联盟”这一形式并不怎么感冒。
三个月后的教师节,罗国林来到范家小学,他拍着张平原的肩膀说:你还是要关心一下联盟的事情,把这个头带好。
在罗国林眼中,微型学校发展联盟是一场农村学校的突围,这里面不仅有老一辈教育人的坚守,还应有崭新教育方法与技术的研究,这些研究,可以在宏观上帮助校长们发生价值判断和行为导向上的变化,校长们个体的意志发生了变化,就会影响教育体制的构建。
罗国林说:“教育是‘因我而成’的,如果联盟里的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将带动我们整个利州区教育的发展。”
罗国林的话让张平原想起暑假里他到范家几个村子家访的经历,“只能用‘怄人’这个词来形容,”张平原说,贫穷和残疾折磨着乡亲们,每个家庭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能走的人都走光了,留下了积弱的老人和儿童。
张平原对微型学校发展联盟这一组织上了心,他开始挨家挨户到孩子们家里重新走访,也到别的农村小学校去探访办学情况。两个月下来,他发现了更多的问题,从学生到老师,再到一个学校的校长,许多学校的疲敝并不是单方面的,这让他意识到,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光靠单个学校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
在一些学校,校长的领导力存在着问题,办学缺乏激情,守着一个烂摊子无能为力。而在其他学校,纵使校长有改革的魄力,任务布置下去,却因缺乏有执行力的中层干部而导致计划搁浅。
在更多的学校,整个教师队伍的结构也存在着严重缺陷,由于人们相继涌入城市,城区的学校因需补充师资开始从各地招聘教师,农村学校里年富力强的老师们纷纷考走了,剩下的要么是刚刚毕业的,要么是年纪比较大的。条件更差一点的学校,只能将当地农民中读过书的招进来上课。
“在那种环境下,有的老师恨不得学校赶紧拆了,自己好走掉。”张平原说。
校际走访像串门一样
利州区的微型学校发展联盟成立之初,总共有12所学校加入,随着一系列活动的展开,又有两所农村小学校加入进来。
大家围绕联盟的发展共同商讨对策,渐渐明晰了将联盟推动向前的行动路径——要想合力把学校办好,就要在管理上互通,在资源上共享,在文化上共建,在质量上共进,在项目上展开合作。
在这些思想的指导下,联盟各学校相继在教师培训和中层干部培训方面展开了合作,通过联盟从全国各地请来专家学者,给老师和干部们做培训。
联盟的上层建筑已经设计好,如何向下推广起来,则需要每所学校校长的推动力,在山区农村近乎凝固的办学气息里,这一点并不容易。联盟举办的第一次教师培训,14所学校总共才来了23名老师,然而正是这一次的培训,让老师们也对自己学校的未来产生了一种期待。
大家抱着向好的心口口相传,到联盟的第二次中层干部培训,一下子来60多个老师,这让14所学校的校长也都看到了希望。
“以前是孤单前行,联盟成立以后,校长们开始互相走动,在办学上相互交流,看到了别的学校的长处,自己也有了想法。”张平原说。
渐渐的,学校与学校间的师生走访、演出,变得像串门走亲戚一样,一种良性的交流氛围开始在整个联盟形成。
在范家小学,张平原也明确了这所小规模学校的办学目标,考虑到学校有80%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这一现实,他提出了要“建设美丽乡村小学,培养阳光自信儿童”的想法。
在师资方面,张平原在学校里废止了过去的教师业绩考核制度,让老师们放开手去做真正的教育,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除了敦促他们参加联盟的培训,还将他们派到办学质量比较好的学校取经。
为了弥补教师队伍的空缺,张平原又带领师生实施了“社区能人进校园”计划,将附近村子里的中医、根雕师傅、烤酒匠纷纷请到了课堂上,为孩子们普及中草药知识,讲解工艺美术在生活中的价值,普及酿酒知识等跟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
在课程方面,范家小学充分利用学校周边的自然资源,开始整理充满乡土气息的校本课程,诸如《家乡的中药》《家乡的野菜》《家乡植物种类考察》等知识,纷纷走入课堂,孩子们拥有了近水楼台的科学课,开始学着做自然笔记。
对阅读的重视,也是范家小学教学改革的重要尝试,学校每天抽出70分钟的时间给孩子们自由阅读,受益的孩子们也开始影响家长的行为。
范家小学今年儿童节庆典的小主持人罗宇馨喜欢读书,她不喜欢母亲天天打麻将,便每晚给她读书听,久而久之,母亲也觉得读书有意思,便再也不打麻将了,有空便拿来女儿的书来读。
虽然范家小学是一所农村学校,升学脱贫,在许多家长眼中是孩子的第一要务,但在张平原的观念里,光有这些是不够的,他注重在小小年纪里就给孩子们以艺术的熏陶,不遗余力地利用网络和校外资源给孩子们开展音乐、美术教育,并借助小学校联盟的力量在学校里举办了艺术节,展出孩子们的作品。
在身体素质方面,他也从学校外面请来专业的体育教练教孩子们打篮球,想要从小培养孩子们一种运动意识。
范家小学校长张平原
广元市利州区教育局教研室主任罗国林
农村包围城市
利州微型学校发展联盟的成立与发展,让这一带业已荒废的乡土重新焕发了生机,“联盟”的名字很快传了出去。
2015年5月30号,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到利州考察,联盟的种种实践让此前一直关注农村教育的他备受激励。
早在2013年11月,本刊记者前往西安参加中国教育公益组织年会时,即见证了杨东平对在国内农村教育范围里持续了十年之久的大规模“撤点并校”形势的隐忧。
在2015年4月出版,21世纪教育研究院研究部主任刘胡权主编的《底部攻坚——农村小规模学校的振兴》一书中,杨东平作序写到:
所谓教育公平,最浅显的概念,就是优先改善处于社会最不利地位者的生存状态。因此,当前的农村教育,需要特别关注被忽视的“底层”:农村的留守儿童,沉淀在农村最偏远的角落的薄弱村小和教学点,开展“底部攻坚”。
因受利州区微型学校发展联盟的鼓舞,杨东平建议将“联盟”这个概念放大,做成一个全国性质的农村小规模学校联盟,于是,2015年12月13日,第一届中国农村小规模学校联盟在广元市利州区召开。
在会议上,杨东平发言说:
关于小规模学校的建设,我们需要确立新的认识。一个基本判断就是小规模学校将会长期存在,不是一个过渡形态,不是随着教育现代化将要消失的落后形态。农村小规模学校满足了农村 20%没有能力进城上学的弱势家庭的教育需求,由于小规模学校过于分散和偏僻,所以小规模学校的改造和提升非常困难,是三类农村学校中面临困难最大的学校。正因为如此,我们最需要给予它关注,协力探讨改善它的办法。
由于杨东平的介入,一些社会力量也注入到了联盟之中,比如沪江网,在其首席教育官吴虹的帮助下,这一网络教育机构向利州区的农村小规模学校捐赠了电脑,并为学校免费安装了在线教育软件CCTalk。
2016年6月11-12日,全国第四届乡土教材研讨会在四川阿坝州茂县举行,杨东平再一次出席会议并做了发言,张平原也带着自己学校的老师参加了会议,展出了范家小学编订的乡土教材。
利用茶歇时间,本刊记者就农村小规模学校问题再次向杨东平提问:农村小学校联盟的成立是为了改善农村教育,让更多的农家子弟能够走出去,然而农村小规模学校问题的存在,就是因为人们不愿意留在乡村,选择了城市,这难道不是很矛盾吗?
杨东平回答说:受城市化进程的影响,在农村,学龄人口的减少是一个基本的趋势,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不是要让农村小规模学校自给自足,任其消亡?谁也不敢保证一所小规模学校能够永远存在下去,但是在中国的广大山区,比如四川凉山州的一些小规模学校,起码在100年以内都是需要帮助的。而且从世界范围内,从长远来看,规模比较大的学校以后也会越来越小,日本、韩国的农村有很多100人以内的小学校,这是城市化和少子化的一个趋势。
2016年6月11日,杨东平在第四届全国乡土教材会议上发言
领到孙儿奖状的爷爷
在第一届中国农村小规模学校联盟会议上,对这一问题,杨东平谈得更清楚:
由于地理条件和环境所限,在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都存在小规模学校,因为有儿童的地方就要给他提供教育。因此,无论在瑞士的雪山顶,还是澳大利亚的牧场,还是美国的西部,在农村和地广人稀的地带都存在着小规模学校,所以这并不是注定要消失的落后的形态。
以此来看,关注农村小规模学校,并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一种关怀,更是一种气概,农村教育需要这样一种气概,用它进行底部攻坚,进而包围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