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对幼儿教育的投入为何如此之少？

编译_王贞贞　文章来源：《大西洋月刊》作者：Lillian Mongeau

美国对幼儿教育的投入为何如此之少？

编译_王贞贞文章来源：《大西洋月刊》作者：Lillian Mongeau

落后的全职妈妈观念？现有法律和制度的掣肘？党派之争的受害者？看美国如何成为发达国家中幼儿教育做得最糟糕的国家。

“他易怒，抓脸，乱踢，喊叫，”，在北科罗拉多州克鲁斯小学，幼儿教师凯利·吉丁斯这样描述一个第一天来自己班级上学的学生。

孩子父亲是刑满释放人员，吉丁斯认为这个三岁的孩子在进入幼儿园前曾在家中亲眼目睹过施虐场景。孩子家境贫困，曾因付不起房租，全家一度委身亲友屋檐下。“一个孩子可能遭受的任何事，他都经历过，他的心智水平落后同龄人一年半。”吉丁斯如是说，并要求隐去孩子姓名。

这类孩子通常前路艰辛。有研究显示，幼年时持续承受压力（即毒性压力），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损伤。损伤越严重，儿童成长过程中越难以集中注意力、习得新信息或与成人建立信任关系，而这些技能对于儿童在学校取得成功十分重要。

事实上，孩子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降临人世后度过的第一年。尽早与成人建立健康关系是未来一切人际关系的基础。通过讲故事、学唱歌、交流等方式全面接触语言为将来的学术成就打基础；参加户外活动锻炼大肌肉群；制作艺术品磨练精细动作；扮演医生、厨师和消防员培养团队协作精神；搭建积木桥学习基础物理知识——所有这些都是学校生活和成年生活得以成功的重要前期准备。

在科罗拉多克鲁斯小学，幼儿教师凯利·吉丁斯教学生学习常用字

想要确保所有儿童都能享有这些体验，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为3 至4岁儿童提供免费或收费适中的高质量学前教育。

这个观点实践起来不像听起来那么激进。美国政府曾在二战期间就为民众提供过公立幼儿园，但是仅持续数年，1946年就终止了。此后，不断增加的研究一次又一次证明高质量的学前教育对于儿童及其群体的价值。这种价值几乎每个工业化国家都意识到了，并开始为本国儿童提供某种公立幼儿园服务，然而现在美国却无动于衷。

无论在哪一级政府——地方、州和联邦——对0至5岁儿童生活的投资都少之又少，这使美国的学前教育落后于其他发达国家数十年，资金投入也远远落后。

“我认为我们不如其他国家重视儿童，”美国前教育部长阿恩·邓肯表示，“我找不到一个更加容易、温柔和友好的方式表述这一问题。”邓肯在奥巴马政府七年任职期间，曾力促提高联邦政府在早期教育方面的投入。

根据世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数据，2012年，美国的3至5岁儿童入学率在世界发达国家中排名第35位。

公立学前教育的缺失，尤其对来自有高度需求社区的儿童而言，其影响“是巨大的”，邓肯说，“这是人类潜能的一大损失。我们从心底认为生活在美国的农村人、黑人、棕色人种和穷人的孩子没有太多的天赋，所以我们选择减少投入。”

本来，这种局面从1971年起开始有望发生改变，然而那一年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一票否决了两党共同提出的建立公立日托机构的议案。

目前，至少有十几个大城市，包括纽约、西雅图和丹佛启动了成立高质量公立幼儿园的项目。国家早期教育研究机构的数据显示，州政府在早期教育上的投入总体上逐年增加。本财年，国会甚至突破党争的枷锁，将联邦政府在儿童早期教育上的投入增加了约10亿美元，与上一财年类似。社会各界，包括学者、提倡者和主要政党的政客纷纷发声，呼吁政府提供更多更好的学前教育。

此外，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自40年前步入政坛后，就开始不断关注儿童问题。而到目前为止，唐纳德·特朗普未就解决儿童问题和相关项目提出过任何方案。总之，支持者称现在正有一股趋势，强大到足以推动美国舆论从要不要提供公立学前教育，转移到提供学前教育有何好处上来。

尽管对学前教育的推动力量增加，但整体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按现在的速率算，公立幼儿教育实现对低收入家庭的4岁儿童全覆盖还需要50年，普及到全美75%的4岁儿童还需150年。”国家早期教育研究机构主任史蒂夫·巴内特在《2015美国学前教育国家年鉴》的导读中写道。

大多数现有的公共项目，包括联邦政府出资的“启智计划” （HeadStart Program），关注的都是最贫困的儿童，但是却无力覆盖每一个符合条件的儿童。长长的候补名单，复杂的实施规则意味着许多低收入家庭只能疲于应对私立幼儿园的费用，而在马萨诸塞这样的高消费地区，这笔费用可能占据整个家庭收入的85%之多。

《赫金杰报告》刊登2015年美国各州公立幼儿园入学率概览。资料来源： The State of Preschool 2015 report， NIEER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一小部分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孩子能够先上政府出资的幼儿园，再进入小学。研究显示这些孩子从幼儿园中受益最大。国家教育统计中心经过追踪数以千计的小学新生后发现，2010年入学的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儿童中，只有44%上过政府出资的幼儿园。相比之下，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儿童和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上过幼儿园的比例分别达到69%和54%。

由于美国的贫困儿童比例相对较高，所以提高公立幼儿园中低收入家庭儿童的入园率，难度之大，远超欧洲。美国虽在经合组织成员国的富裕排名中长期领先，只居挪威、卢森堡、瑞士与沙特阿拉伯之后，但是涉及儿童贫困时，只能勉强与墨西哥相提并论。

同源数据显示，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儿童，接受过学前教育的只占44%，其中上过公立幼儿园的儿童，比接受非正规日托服务的，在读算方面的表现更佳。巴内特表示：非正规日托和居家抚幼质量难以控制，水平良莠不齐。

“让孩子上真正高质量幼儿园的人极其之少”，他说道。高中没有毕业的父母，为孩子选择高质量幼儿园的仅为十分之一，就拥有硕士学历的父母而言，这一比例稍好一些，为三分之一。“这还是针对低收入家庭的学前教育政策实施了50年后的情况”，巴内特说，“我认为，这意味着50年已经足够了，我们需要尝试一些不同的方法。”

虽然私立幼儿园的收费对中等收入家庭来说不算沉重，但是要想送孩子上公立或有政府补助的幼儿园只有生活在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城市和州才有可能。与此同时，许多不符合社会救助条件的工薪家庭，只能独自承担3、4岁孩子的日托费用，生活紧张。两个孩子一年的托管费用平均为1.8万美元，还有13%的家庭在这方面的花费每年超过3万美元。在一些州，一个孩子的托儿费比一年大学学费还高。

在某种程度上，学前教育之所以缺乏是因为人们的家庭结构理念陈旧，人们普遍认为家庭由两个人构成，一个在外工作赚取提供面包，另一个不外出，留在家里照看孩子。

实际情况早已发生改变。根据儿童统计中心数据，2014年，全国有三分之一的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中。劳工部数据显示，2015年，在外工作的单亲母亲和单亲父亲的比例，分别达到71%和82%。即使在双亲家庭，大多数（61%）的父母也都需要同时工作。对这些家庭来说，无论是幼儿园还是不太正规的日托，托儿服务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事物，而是必不可少的选择。

这一情况美国曾经是承认的。1943年至1946年，《兰哈姆法案》的实施，确保职业女性的子女都享受到了高质量托儿服务，这也是战时工作的一部分。随着二战的结束，该项目也随之终止。战争结束，人们认为女性不再工作，实际上，短期内确实如此，不过她们很快又开始工作了。2014年，美国女性的就业比例在经合组织成员国中位列第19位，而2000年曾排名第15。研究显示，较之欧洲国家，美国妇女劳动力的流失，有三成都与本国产假法和托育政策密切相关。

1965年，联邦政府再次进入学前教育领域，启动了针对贫困儿童的学前教育项目——“启智计划”。为解决贫困问题，这一项目致力于帮助更多母亲找到工作，训练他们成为更好的父母，并为儿童提供健康体检。虽然，“启智计划”至今仍在施行，但是运作机构变成了独立的地方机构，各地质量差异巨大，实用性也参差不齐。

孩子到了幼儿园大班，教师质量成了学前教育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历史上，教育儿童的复杂程度一直被低估，结果，幼师一般工资较低，能力平平。伯克利大学加州分校幼师就业研究中心的负责人马西·怀特布克说：“通常人们会讨论幼师是否需要具有大学文凭，而对小学老师一般不会有此疑问。”

根据美国教育部，全美范围内，幼师年薪的中位数是28570美元，只是小学老师年薪中位数的一半（52%）。而幼师就业研究中心数据显示，大多数工作在不太注重教育的非正规托儿机构中的服务人员通常是女性，她们的工资更少，年薪中位数仅为20320美元。46%的幼师受雇于政府出资的幼儿园，与之相比，中小学教师只有13%。怀特布克说：“我认为我们在期待高质量学前教育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幼教工作者的收入和工作环境。”

阻碍公立学前教育扩大的主要原因是资金。如参照中小学教师薪资水平支付幼师工资，那将是笔巨大开支。为孩子创造适宜的学习娱乐设施，花费也不便宜。

根据明尼苏达大学的研究，虽然这方面的投入回报比高达1比7.2，但是它的启动资金也将是个天文数字。近些年，许多州都通过征收新型税，用于增加对学前教育投入。奥巴马2013年提出议案，建议通过新联邦烟草税，在未来10年增加750亿美元学前教育投入，不幸的是该议案在两院讨论中均未通过。而且，即便学前教育得以大范围覆盖，如何保证儿童参与这些高质量的教育中也是一个问题。

一些长期研究（从幼儿园毕业至成人）指出，学前教育的益处包括降低幽闭症的患病率，减少社会救助的需求，延长婚姻时间，降低心脏病的发病风险。最近还有一些关于公立幼儿园项目的短期研究，比如对华盛顿州困难家庭儿童的研究发现，上正规幼儿园有助于提高孩子的读算能力，这一作用会持续到孩子念5年级。目前，这个研究依然在进行之中。几乎所有研究都发现，相比没上过幼儿园的，上过幼儿园的孩子在学业和社交上准备更加充分。

虽然我们清楚对于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来说参加幼儿教育可以产生惊人的结果，但哪些因素对孩子产生了长期影响，哪些因素只是在孩子入学的第一天起到了些许作用，现在也依然未知。某些研究还认为，参与大型公立幼儿园项目（包括“启智计划”）的孩子到三年级的时候，表现就和其他孩子没有两样了。而田纳西州的一项研究甚至得出相反结论，他们声称从州立幼儿园毕业的孩子到了三年级，阅读能力实际上更差。

“我们的学前教育很失败”，田纳西研究的首席研究员和范德堡大学教授马克·普赛说，“而且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

即使大多数学前教育项目利大于弊的假设成立，这一点就连坚定的怀疑论者也不会过多质疑，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学前教育理应由政府免费提供，认同适当投资早教会取得较好成效。“权威研究为我们指出了其他方法，例如增加对破碎家庭的上门志愿服务，改善儿童服务质量，毕竟家才是低收入家庭儿童度过生命中最重要发育期——幼儿时期数千小时——的地方。”美国企业研究所研究员凯瑟琳·史蒂夫在《赫金杰报告》（The Hechinger Report）专栏中这样写道。

对婴幼项目进行投入更有意义，这一点诺奖得主詹姆斯·海克曼十分赞同，这位扩大公立学前教育的坚定拥护者一再指出，对儿童生活的资金投入越早，未来回报会越高。安排护士和社工上门探望怀孕妇女，帮助她们度过孕期、生产和哺乳期，这些工作已经展示出深远的积极影响。

扩大法定产假的覆盖人群，突破员工工作时限和所在公司规模的条框，也能帮助工薪阶层的夫妻在孩子入托前更好地抚养他们。现在，美国《家庭与医疗假期法》规定，在雇员生产和领养婴儿时起，仅享有12周无薪产假。相比之下，德国人享有58周带薪产假。如果效法其他经合组织成员国，延长产假时间，变无薪为带薪，那么不但夫妻照顾婴儿更加容易，托儿花费也会因托儿年限——产假后至入小学前——的缩短而相应减少。

然而，根据当下的政治氛围，上述所有期望不可能成为联邦政府里的广泛议题。“政治意愿是主要因素，”来自国家早期教育研究所的巴内特说，“在州政府促进这种变革，我们的领导能力远高于我们的政治意愿，投入的资源和配套政策都是空白。”

要通过学前教育的专门立法，就要面对非同寻常的政治挑战。长期以来，各级政府里的民主党人士表示支持扩大和改善儿童早期教育，许多共和党派的州长和州立法委员也都纷纷声援，就连最保守的共和党人德州州长格雷戈·阿波特都将扩大德州的学前教育放入到自己的竞选承诺中去了。根据美国政策研究机构国家教育委员会数据，在2015至2016财年内，22个共和党主政州和10个民主党主政州增加了州内学前教育费用。

尽管这一问题在全美各州和各城市内都得到两党的支持，但在华盛顿特区，学前教育却成了只有民主党人关注的问题。前国务卿邓肯（现为艾默生基金会的执行合伙人）爆了一个关于学前教育的料，一次，奥巴马总统在发表国情咨文中提到了扩大学前教育覆盖面，随后一名共和党高阶参议员走近他说道：“你们做得太好了，国家需要，社会需要，不要停，继续做下去。很遗憾我不能给予帮助。”

邓肯表示：“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诚然，单就入托率一项，没法能保证儿童能在教育、认知和社交方面取得优势。如果孩子不幸进了一所管理不善的幼儿园，根本就毫无益处可言。即使孩子进的是优良幼儿园，但随后十年都在普通学校度过，在幼儿园取得的优势也不大可能积累下来。学前教育并不能防止未来12年基础教育不出问题。

科罗拉多州普德勒学区的艾斯顿小学，治疗师佩吉·斯托夫和一名小学生一起工作

但是，正如科罗拉多的吉丁斯老师所言，它是一个开始。

她的学生，曾经易怒暴躁的三岁男童，两年前已经可以正常上课了。他现在在一所师资优良的小学里上学，并在那里接受各种治疗。行为治疗可以解决他的暴怒症，认知治疗可以处理发展迟缓问题，言语治疗可以提高交流能力，职能治疗可以帮助他学习，比如穿夹克。吉丁斯说这些治疗都起到了作用。

回想起这个男孩的转变，她哽咽了。“现在，他学会了深呼吸，学会了接纳自己，向朋友道歉”，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道。今天，他可以数到10，认识自己的名字，跟其他孩子一块玩耍，用积木搭建动物园。吉丁斯和孩子的治疗师将在明年秋天与孩子的小学老师会面，告诉她最适于男孩的教学方法和对男孩的期望。吉丁斯期望他能“突飞猛进”。

“看到他，我就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所在，”吉丁斯说道，“他是个特别的孩子，这个项目对他来说很重要。”作为一个美国小男孩，虽然他在学校受到的这种研究性质的体贴照料源自他的不幸，但是能得到这种关照也是幸运的。